“才不会,”汉娜说,“爸爸是只猫。”
“他比较像只狮子,”埃米琳颤抖着嘴唇说,“请不要惹他生气,汉娜。”
“我不会担心,埃米琳,”戴维说,“现在上流社会的女人间流行讨论妇女投票权。”
埃米琳看起来很疑惑:“但芬妮从来没提过这件事。”
“每一个有头有脸的人都会盛装打扮,参加她本季初出社交界的晚宴。”戴维说。
埃米琳睁大眼睛。
我在书架旁倾听,纳闷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我不确定什么是妇女投票权,但隐约觉得它好像是种疾病,村庄里的南莫史密斯太太就染上这种病,她在复活节游行时将束腰脱掉,结果她先生得带她到伦敦看病。
“你讲话很刻薄,”汉娜说,“就因为爸爸很不公平,不让埃米琳和我去上学,这并不表示你该试着抓住每个让我们看起来愚蠢万分的机会。”
“我根本不用试。”戴维说,坐在玩具盒子上,将一绺头发从眼前拨开。我倒抽一口气,他非常英俊,就像他的妹妹一样有一头金发。“反正,你们没有什么损失。人们过于高估学校教育。”
“哦?”汉娜抬起一道怀疑的眉毛,“通常你很喜欢提醒我我的损失。你为何突然改变想法?”她睁大眼睛——两个冰蓝色的月亮,她的声音里带着一抹兴奋,“你可别是做了什么可怕的事,结果被开除了吧?”
“当然没有,”戴维迅速回嘴,“我只是觉得人生历练比念书还要重要。我朋友亨特说,人生是最好的教育……”
“亨特?”
“他这学期才开始在伊顿念书。他的父亲是某种科学家。他显然发现了某种很重要的东西,因此国王封他为侯爵。他有点疯狂。罗伯特也是,如果你也相信其他男孩的判断的话,我想他是我们之间最疯狂的。”
“嗯,”汉娜说,“你那位疯狂的罗伯特·亨特很幸运,在受教育之余,还能奢侈地轻蔑这份教育,但如果爸爸坚持要让我保持无知,我怎能成为受人尊敬的剧作家?”汉娜受挫地叹了口气,“我真希望我是个男孩。”
“我会讨厌上学,”埃米琳说,“我不想成为男孩。不能穿裙子,只能戴着最无聊的帽子,整天讨论运动和政治。”
“我爱讨论政治,”汉娜热切地摇着头,细心梳理的鬈发松掉了几绺,“我会让赫伯特·阿斯奎斯给妇女投票权。甚至是年轻女孩。”
戴维微笑:“你可能会是大不列颠的第一位剧作家首相。”
“的确。”汉娜说。
“我以为你想当考古学家,”埃米琳说,“像格特鲁德·贝尔。”
“政治家、考古学家。我可以两个都当。这是二十世纪。”她不是很开心,“如果爸爸肯让我接受适当教育的话。”
“你知道爸爸对女孩的教育有何观感。”戴维说。然后,埃米琳跟着他异口同声地说出那句老话:“崎岖坎坷的妇女投票权之路。”
“无论如何,爸爸说,普林斯小姐给我们的教育已经足够。”埃米琳说。
“爸爸当然会那么说。他希望我们变成无聊家伙的无聊妻子,说着蹩脚的法文,弹着过得去的钢琴,礼貌十足地输掉桥牌。那样我们才不会惹太多麻烦。”
“爸爸说,没有人喜欢太会思考的女人。”埃米琳说。戴维翻了个白眼:“就像那个从金矿开车送他回家的加拿大女人,她一路都在谈论政
治。但没人感兴趣。”
“我不要任何人喜欢我,”汉娜顽固地抬高下巴,“没有人讨厌我的话,我会讨厌我自己。”
“那你该感到高兴,”戴维说,“我正好有几个朋友很不喜欢你。”
汉娜皱着眉头,但很快便消失,一抹微笑开始不由自主地绽放:“嗯,我今天不想做普林斯小姐讨厌的功课。我背诵《夏洛特夫人》时,还得看着她用手帕擤鼻涕,这让我厌倦。”
“她是在为失去的爱人哭泣。”埃米琳叹息说。
汉娜翻了个白眼。
“是真的!”埃米琳说,“我听到祖母告诉克莱姆夫人。在她来教我们之前,普林斯小姐已经订婚了,正准备结婚。”
“我想,他大梦初醒。”汉娜说。
“他后来娶了她妹妹。”埃米琳说。
这只让汉娜保持了短暂的沉默:“她大可以告他不遵守诺言。”
“克莱姆夫人是这么说的——还可以控告更糟的罪名呢——但祖母说,普林斯小姐不想给他惹麻烦。”
“那她是个傻瓜,”汉娜说,“甩掉他对她更好。”
“真浪漫,”戴维挖苦地说,“可怜的家庭老师毫无希望地爱上她无法拥有的男人,而你却吝于偶尔读读悲伤的诗歌给她听。残忍,你的名字是汉娜。”
汉娜再次抬高下巴:“我不是残忍,只是实际。浪漫让人们忘却自我,尽做傻事。”
戴维微笑,那是一个哥哥感到趣味盎然的微笑,他相信时间会改变她。
“是真的,”汉娜顽固地说,“如果普林斯小姐停止哀伤,开始用有趣的事物填满她的心灵和我们的心灵,这对她会好一点。比方,金字塔建筑、亚特兰蒂斯消失的城市、维京人的冒险故事……”
埃米琳打哈欠,戴维举起一只手,表示投降。“无论如何,”汉娜皱着眉头,捡起她的
纸张,“我们在浪费时间。我们从米丽亚姆得了麻风病开始吧。”
“我们已经排演了上百次了,”埃米琳说,“我们不能做点别的事吗?”
“比如什么?”
埃米琳不确定地耸耸肩。“我不知道,”她轮流看着汉娜和戴维,“我们不能玩‘游戏’吗?”
不。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那是个特别的“游戏”。我以为那只是一般的游戏。一个游戏而已。埃米琳可能是在指坚果游戏、抛接子游戏,或是弹珠游戏——那些我所以为的。过了些时日后,我才知道那是个与众不同的“游戏”。它和难以想象的秘密、幻想和冒险息息相关。但在那个单调、潮湿的早晨,小雨拍击在育婴房的窗玻璃上,我对“游戏”一词没有多作他想。
我躲在扶手椅后面,默默扫着四处散落的干燥花瓣,想象着有兄弟姊妹是什么感觉。我一向渴望能有一个。我曾问母亲,问她我是否能有个妹妹。这样,我能跟她说说别人的闲话、商量鬼主意、暗暗低语或一起做梦。母亲怏怏不乐地大笑,说她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我纳闷:属于某个地方,身为部落成员,拥有现成的联盟,在面对这世界时是什么滋味?我正在思考这个问题,心不在焉地清扫扶手椅时,突然有东西在我的掸子下蠕动了起来。一张毛毯被掀了开来,并传来女人低沉嘶哑的声音:“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汉娜?戴维?”
她非常老迈。一位年迈的女人隐身在座垫中,躲过大家的视线。我知道,这一定是保姆布朗。楼上楼下的人在谈到她时都压低声音,语气尊敬,她在阿什伯利勋爵小时候照顾过他,早跟宅邸本身一样,成为家族传统。
我呆立在当场,站着无法动弹,手里拿着鸡毛掸子,三双淡蓝色的眼睛盯着我。
老女人又说话了:“汉娜?这是怎么回事?”
“没事,保姆布朗,”汉娜终于回话,“我们在为演出排演。我们从现在开始会安静一点。”
“不要让拉伯利太吵,过于兴奋。”保姆布朗说。
“不会的,保姆布朗,”汉娜的声音流露出跟果决一样强烈的敏感,“我们会让它乖乖的,保持安静。”她往前走,将毛毯在老女人娇小的身躯旁塞好,“好,好,保姆布朗,亲爱的,您睡觉吧。”
“嗯,”保姆布朗睡意蒙眬地说,“也许睡一下子。”她的眼睛眨了一下,然后闭上,一会儿后,她的呼吸变得深沉而稳定。
我屏住呼吸,等着其中一个小孩说话。他们仍然睁大眼睛看着我。时间缓慢流逝,在那期间我想象自己被拖到南希跟前,或更糟糕的是,汉密尔顿先生那儿,要我好好解释,我怎么会在保姆布朗身上掸灰尘,以及我被遣送回家时,母亲生气的表情……
但他们没有责骂、皱眉头或非难。他们做了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事。仿佛听到指示般,他们开始纵声大笑,刺耳而一派轻松,笑声相互交缠,似乎合而为一。
我呆立着,凝视着,等待着,他们的反应比先前的安静更令我不安。我的嘴唇止不住地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