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爆炸发生后,这个治安官是最先赶到现场的。他又讲了一遍当时看到的场景。他说,虽然当时有雾,但爆炸的光芒就像一道亮眼的闪电。他当时正和威廉国王大街酒店的看门人说话,即使隔了那么远,爆炸的热浪也让他感到浑身刺痛。他飞快地往格林尼治天文台的方向跑,“我当时两腿都不听使唤了,能跑多快就跑多快。”他重复了两遍。

  医院的管理者和另一个人把防水布掀起来的四个角打开,西特警官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俯身近看。桌上放着一堆血肉模糊的东西,就像是把从肉店还有碎布店买回来的东西混在一起一样。西特警官吃力地从面前这一堆东西中搜索着线索。

  “你用铲子铲了?”西特警官问道。他看到面前混合物中有零散的沙砾和树皮,还有一些碎得像针一样的木料。

  “他被炸得到处都是,我总得弄到一块去吧,”那个当地治安官冷静地说,“当时我让一个警卫员帮我去拿铲子,后来他听到我铲地的声音,两腿软得站不起来,一直扶着树,脸色白得吓人。”

  西特警官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去,他觉得胃里一阵翻滚,他必须努力压制着恶心的感觉。炸弹的威力太强了,一个完整的人体转眼间变成了一堆难以分辨的肉块。西特警官不禁觉得,这真是太残忍了,尽管他十分清楚,爆炸的那一瞬间就像是闪电一样迅速。所以,对那个人来讲,死亡是一瞬间的事,根本没有经历什么痛苦。然而,一个人没有经过什么痛苦,身体却能分解成那么多块,真是令人难以想象。西特不是生理学家,更不是什么玄学家,他只是比较有同情心,也是因为恐惧,他对时间有不同的理解。什么叫瞬间?他想起来以前在杂志上读到过,人在醒来之前那一瞬间会做又长又恐怖的噩梦,一个溺水者在挣扎垂死之际眼前会快速地浮现出他一生的场景。西特觉得,生命真的充满了太多的难解之谜,有时候数十年的痛苦和折磨只在瞬间就能结束。西特警官全神贯注地看着面前前的这一堆尸块,就像是一位斤斤计较的顾客在肉铺里仔细挑选让他最满意的晚餐材料。西特是一位训练有素的侦探,他十分敏感,不会错过一丝线索。治安官站在旁,断断续续地给西特警官提供一些信息。

  “他长着金头发。”治安官说,“一个老妇人向我扪巡佐的人报告说,她看见一个金头发的人从梅兹山车站出来。火车开走的时候,她看见两个人从车站出来。”治安官说话很慢,“她不知到这两个人是不是一起的,也没太注意那个身材高大的,但她留意了一下另一个白白净净、身材瘦削的年轻人。她说那个年轻人手里拿了一个油漆桶。”

  “你认识那个老妇人吗?”西特警官问道,眼睛仍然盯着那堆尸块,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和这位素未相识的治安官聊这么多。

  “认识。她是一个酒吧老板的保姆,有时也去打扫帕克广场的教堂。”治安官严肃地说,他又瞥了一眼桌子,然后突然说道,“这就是他了,我全都弄回来了,一点儿不剩。他确实挺瘦小的。你看他的脚,在那儿。我先找到了他的一只腿,然后又找到了另一只。整个人被炸得到处都是,根本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捡。”

  治安官觉得自己能把尸体收集得那么齐全也兑是不容易,他满意地笑了笑。他的脸圆圆的,笑起来像个婴儿。

  “我有一次还绊倒了,”他坚定地说,“我当时正跑着,一下子绊倒了,还磕到了头。到处都是被炸飞的树根,我就是被树根绊倒的。他拿的那个东西肯定就是在他怀里爆炸的,我是这么想的。”

  这个死亡的人到现在还身份不明,这让西特警官伤透脑筋。其实,他完全可以不理会治安官给他提供的这些消息,他可以按照自己的思路,顺藤摸瓜,理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干他这行的人本来好奇心就重。他非常想在大众面前揭晓死亡者的身份,这样更能证明他他的警局的工作效率。他一直是个忠诚的人民公仆。现在看来,想快速揭晓死亡者的身份根本不可能。一切线索都被炸作粉碎了,毫无利用价值。西特警官看来看去什么也没看出来。就觉得这种死法太残忍了。

  强忍着作呕的冲动,西特警管伸手拿起一块血迹最少的碎布。那是一条丝绒布,下面还连着一块深蓝色的三角布料。他把碎布拿到眼前近看。治安官又开始说话了:“是天鹅绒的领子。那个老妇人竟然能够看出来是天鹅绒的领子。她当时就跟我们说那个年轻人穿着深蓝色大衣,领子是天鹅绒的。他就是那个老妇人看到的年轻人,不会有错。你看我找得多全,连领子都找回来了。我敢说,只要是他身上的东西,就算只有邮票那么大,我也全都找到了。”

  西特警官压根儿没有听进去洽安官的话。为了更好地看清布料。他走到房间的窗户旁,背对着房间,聚精会神地检査着布料。突然,他伸手一拽,把下面的三角形布枓扯了下来,迅速地装进了自己的口袋了。他转过身,若无其事地把天鹅绒领子放到桌子上。

  “盖起来吧。”西特警官指示房间里的人。他们朝他敬礼,他带着自己的战利品快步走了出去。

  西特警官不一会儿就坐着火车来到了城镇。他独自坐在三等包厢里,思虑重重。他扯下来的那块布料是十分重要的线索,他不敢相信自己这么容易就拿到了那块布料,这一切好像是上天的安排。像他这么一个希望掌控一切的人,这种得来全不费工夫的成功让他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因为他总感觉这是他碰运气撞上的好事。西特认为成功的真正价值就在于一个人如何看待成功。不过。运气才不管那么多呢。他现在已经不那么急切地想找出死亡者的身份,然后公布于众了。但是,他不知道警局里的人是如何看待这次事件的。对所有的雇员来说,他们的工作单位就像是一个真实的人,有自己的个性,自己的想法,甚至是自己的古怪之处。工作单位的存货依赖于雇员的忠诚,而雇员的忠诚来自于他们对工作单位的热爱。然而,主人不会和自己的仆人过于亲近,否则主人有一天就要亲自洗衣服了。同理,工作单位也不会同自己的雇员过于亲密。这样一来,有些雇员知道的事情,其实工作单位是不知道的。工作单位本来就是一个没有生命的组织,自然不如雇员知道得多。工作单位知道得太多也不利于其高效运转。西特警宫下车时脑子里还思考着。他绝对忠诚于自己的工作单位,只不过他越是看重的东西,越是不敢轻信,无论是女人,还是工作单位。

  尽管西特警官现在已经肚子空空,但刚才在医院看到的一切还让他觉得十分恶心。西特警官不断回想着整个事件。正是在这个时候,他和教授在胡同里狭路相逢了。今天早上的经历对任何一个正常人来说都是难以接受的,西特警官现在特别不愿意遇见教授。西特警官并没有怀疑教授,事实上,他没有怀疑任何一个无政府主义者。这次的事件真的太复杂了,他感到荒诞至极。西特警官不是一个复杂的人,他头脑中没有那么多哲学思想。所以,一想到这次离奇的事件他就感到头痛,甚至愤怒。西特刚刚当上警察的时候,接手的都是一些很具体的案件,例如盗窃。正是在处理这些具体案件的过程中,西特越发喜爱自己的职业,越干越起劲。后来,他被提拔,调到了另一个警局,他希望能一直维持这种感觉。西特认为,盗窃不是一种荒诞行为,只不过是一种扭曲的人类劳动,但不管多么有悖常情,盗窃也是一种行当。有人烧陶瓷,有人去挖煤,有人务农,有人出卖劳动力,自然也有人去盗窃。尽管从事的职业不同,但他们的目的都是相同的。这些职业包含的都是劳动,它们真正的区别在于风险不同。干苦力的人可能会有关节病,烧陶资的人可能会得铅中毒,地下挖煤的人可能会甲烷中毒,干农活的人不得不吸入很多沙砾。同样,盗窃的人可能会被抓住,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去吃7年牢饭”。当然,西特警官并不是无视这些职业在道德层面上的严重不同。但是,在这次爆炸案中,盗窃犯也不是西特警官怀疑的对象。盗窃犯也是有一定的道德底线规范的。西特认为,他们之所以沦落到盗窃这一步是教育的问题,他甚至可以理解盜窃犯的心思。盗窃犯和警察的心思其实十分相似。他们都认可相同的社会习俗,了解彼此的手法和工作方式。他们互相了解,这对彼此来说倒是十分方便。所以,虽然他们是对立的双方,但就像猫和鼠一样,他们之间有一种特别的默契,特别的联系。警察和小偷都是这个社会的产物,一个受世人尊重,一个被世人唾弃。他们对于社会的理解不问,但他们都清楚自己离不开社会。对于反社会的思想,西特警官一点儿也不能接受。盗窃犯不属于反社会分子。西特警宫精力充沛,认真冷峻,勇敢正直,这些特质让他在事业的早期赢得了许多尊重和赞扬。他也觉得自己成为了别人钦佩羡慕的对象。现在,望着对面站着的外号叫做“教授”的无政府主义者,西特警官突然对盗窃犯感到一阵同情。盗窃犯至少神志清楚,他们没有令人毛骨悚然的理念,只是按习惯行事。他们认可社会习俗,而且远远没有被憎恨和绝望吞噬。

  在西特警官看来,盗取财产和拥有财产这两种行为都是社会的正常现象。西特警官的脑海里飞快地闪现着他的这些想法。他对自己很生气。他不该停下脚步,不该和教授说话,他一开始就不该走这条路。

  “我跟你说,你不是我们的目标。”西特警官又重复了一遍,语气虽然缓和,但还是透露着一点威胁的味道。

  教授没做任何回应。他无声地笑了笑,露出牙齿和牙床,内心充满了轻蔑。西特警官觉得有必要再加一句:“我们现在不抓你。但如果我想抓你的话,你是躲不掉的。”

  西特警官这话说得不轻不重,正适合他这样身份的人和教授这样一类人的对话。然而,教授的回答非常无礼,令人气愤,完全出乎西特警官的意料。

  身林矮小的教授说:“真有那么一天的话,报纸上一定会刊登上你的讣告的。你应该能猜到报纸会怎么报道吧。反正我死的话也会拉上你,到时候咱俩同归于尽。你应该非常不愿意和我这样的人死在一起吧。可惜到时候,咱俩可能成为血肉模糊的一团,你的同事们想把你和我分开也没那么容易。”

  西特警官打心眼里看不起教授,可教授口中说出的话还是让他一惊。西特是智多谋,也掌握了不少信息,他完全可以不用理会教授的鬼话。天色渐晚,胡同也变得越来越暗。教授背对着墙壁,虽然声音微弱,但一字一句都说得非常自信。在身强体壮的西特警官看来,教授长得如此羸弱矮小,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西特觉得,如果自己长得像教授这样的话,早就不介意自己还能活多久上了。西特忽然又感觉一阵恶心,额头出了一层薄汗。他听到远处城镇里人们熙熙攘攘活动的声音,从胡同两旁的街道上传来了低沉的车轮辘辘声。这些现实的声音让西特感觉十分熟悉,十分舒服。教授是个邪恶的人,西特警官也是人,他才不会任凭教授恐吓。

  “你那话也就足够吓唬小孩子,”西特警官说,“我早晚会抓住你。”西特警官的话里没有嘲讽,但说得十分有力。

  “我相信你能,”教授说道,“而且我告诉你,现在绝对是最佳时机,这是牺牲的好机会。你绝对再也找不到一个更有利的时间点了。你看看四周,除了我们俩,连只猫都没有。还有这一座座破屋子,反正它们本来也是要被拆掉的。你现在抓我,付出的人力物力的代价绝对是最小。”

  “你看清楚你是在和谁说话。”西特警官坚定地说,“要是我现在动手抓你的话,那我和你有什么两样。”

  “哈!又是秩序问题,你还得请示上级。”

  “你最好记着,胜利永远是在我们这边的。你们这类人就像街上乱跑的疯狗,看见你们就该一枪打死。可我们现在还不能那么做。我们和你们不同,我们是守法遵守秩序的人。这就是秩序。而你们遵循的是什么呢?恐怕连你自己都不清楚吧。你们终将一事无成。”

  “是啊。你倒是得到了不少呢,而且还是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工资就不用说了,你现在还那么有名气。奇怪了,你都不知道我们的目标是什么,真不知道他们怎么会那么看重你?”

  “那你们的目标是什么?”西特警官追问道,语气中充满了嘲讽,生怕浪费时间一样。

  教授没有回答,只是抿嘴笑了笑。西特警官觉得自己的气势完全高于教授。他用手指着教授,“放弃吧,不管你们的目标是什么。”西特警告道,但绝不是像力劝小偷回头是岸的那种语气。“你们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放弃。你们只是一小撮,而我们人多力量大。”

  教授嘴角的微笑不再那么自然,隐约抽动起来,看来他那颗自信无比的心也开始打鼓了。西特警官继续说道:“你难道不信我的话?你看看你们自己吧,你们什么也做不好。就算只是小小的盜贼,如果不懂得如何偷,没有任何收获,早晚也得饿死。”

  教授的内心不再平静了,因为西特警官提到了他的一个痛处。西特警官的背后还有许多人支持,而教授永远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人多就代表抵抗力强,就代表无法战胜,这是教授孤军奋战最可怕的噩梦。教授嘴唇抽动了好久才发出声音。

  “我在我的领域干得可比你在你的领域要好。”教授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样。

  “今天就到此为止。”西特警官匆忙打断了教授。教授放声大笑,边笑边往前走。不过,他没有笑多久。等他从胡同里走出来,再次踏上繁忙的主街道时,一脸的忧郁悲伤。他就像是一个浑身无力的乞丐,吃力地走着,不管阴暗雨雪,也不管斗转星移。西特警官正相反。他看着教授逐渐走远后,就迈着轻松的步伐继续自己的路。同样也是风雨兼程,但他有信念的支撑,还有和他一样的人们的坚定支持。这个城镇所有的居民,这个国家所有的公民,以至这个地球上所有的人类都是站在他这一边的,甚至包括盗窃犯和乞丐。是的,在和教授这类人的斗争中,连盗窃犯也会站在警察这边。一想到他的事业获得了那么普遍的支持,西特警官就备受鼓舞,他更有信心解决这次的爆炸案件了。

  西特警官面临的首要任务就是要给副局长一个交代。副局长是西特的直接上司。上司和下属之间永远都存在着信任和忠诚的问题。这次无政府主义事件让他扪之间的关系更加复杂了。其实,西特警官从未过多地关注过无政府主义者。他没觉得这一小撮无政府主义者能有什么作为,因此从未把他们当回事。无政府主义者的行为都是不端的,喝醉洒的人也会做出不端行为,但两者不同。后者至少是因为喝醉了,而喝醉本身也说明这个人是正常的。无政府主义者则是一点档次都没有。西特警官走得飞快,他想起来刚才和教授的碰面,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疯子”。

  抓小偷和对付无政府主义者完全不是一回事。抓小偷更像是一场公开赛,规则清晰,胜负明了。对付无政府主义者则毫无规则可言。这一点让西特警官十分反感。普通大众、政府高官以及国际社会对无政府主义这种无聊现象的关注让西特警官很是不解,他脸上显露出一丝不屑。他一一回想着他知道的那些无政府主义者,他也熟知一些盗窃犯。对比一下,他发现无政府主义者还不如盗窃犯,他们远没有盗窃犯勇敢,不及盗窃犯的十分之一。

  一到指挥中心,西特警官就立刻到副局长的私人办公室报到。副局长当时正手里拿着笔,埋头在一堆文件之中。他头垂得很低,看起来就像是在拜见自己桌上的墨水台一样。他坐在一张木制的扶手椅上,椅子旁边是一排话筒。通话管像蛇一样交错纠缠在一起,就等着一口咬下旁边坐着的这个人的胳膊肘。见到西特警官进来,副局长并没有抬头,他只是抬了一下眼皮,瞥了西特一眼。副局长的脸色就够黑的了,眼皮更黑,还布满了皱纹。副局长已经收到了报告,所有的无政府主义者昨晚的行踪都已经查清楚了。

  副局长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西特警官,然后垂下眼来快速批阅了两份文件。他随后放下了笔,往椅子背上一靠,目光紧紧盯着站在面前的这位得力助手。西特警官站得笔挺,态度毕恭毕敬,表情却让人读不懂。

  “我想你是对的,”副局长说,“你开始不就跟我说伦敦的无政府主义者和这次的案件没有关系吗,看来是如此,我非常高兴你的手下对他们的密切监视十分有效。然而,大众不会那么想。如果我告诉他们,伦敦的无政府主义者和这次的案件没有关系,他们不会在乎的,他们只会觉得我们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查出来。”

  副局长的话说得很随意,但也报严密。他说话一字一顿,仿佛在没有想清楚一个字之前是不会把它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垫脚石,只有每一块石头都踩稳了,他才能确保自己的思路不会跌跤,不会犯错。“除非你从格林尼治査出来什么消息了,否则大众不会认可我们的工作的。”副局长说道。

  西特警官于是开始一五一十地向副局长描述他今早的调查结果。副局长把椅子转向一边,翘起二郎腿,身体侧向一边,靠一只胳膊支撑着身体,一只手放在眉毛处像在遮阳光一样,头微微后仰。他这种倾听的姿态不免让人觉得有些别扭。虽然副局长的头发整体看起来依然乌黑发亮,但鬓角处显然已经有了一些银亮的白发。

  西特警官讲完后就站在那里等着,看起来像是正在回顾自己刚才所讲的内容。实际上,他是在考虑是不是该再说点别的。西特还之在犹豫之中,副局长发话了。

  “你相信有两个人吗?”,副局长问道,手还是遮在眼睛上方。

  西特警官认为这种可能性极大。在他看来,两个人到了格林尼治天文台后,彼此之间大约隔了300英尺的距离。他解样了一下另一个人如何全身而退,比如借助雾,虽然当时的雾气并不算大,但也给另一个人的逃跑制造了苻利条件。那个人一定是领着被炸死的人去的天文台,然后就把他独自一个人留在那里完成任务。如果如老妇人所说,两人是从梅兹山站下车,再考虑到当地治安宫听到煤炸的时间,那个逃跑的人应该是算好了时间差。爆炸发生时,他正在格林尼治公园站,正好赶上下一班火车。

  “分析倒梃透彻。”副局长低声说道。

  “这次,验尸陪审闭可是乐趣无穷啊。”西特警官简简单一句话描述了一下尸首的状况。

  副局民把手放了下来,“我们还是没法给大众一个交代。”他无精打采地说。他抬头看看西特贺官,西特警宫依然是一副态度含糊的模样。

  副局长是一个脚踏实地的人,他不会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他清楚地知道,警局的存亡完全依靠为它工作的警官,而每一位警官对忠诚的理解和态度又大不相同。副局长刚刚参加工作时就职于一个热带殖民地,他挺喜欢在那里工作。那是一份真正的警察的了作,他负责追踪并打击当地居民中的地下邪恶组织。后来,他休了一次长假,一时冲动之下还结了婚。在世人的眼光肴来,他和妻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的妻子不知听谁说热带气候不好,就想离开那个地方。同时,她又是一个很有关系的人,稍微活动了一下就把她的丈夫调离了那个地区。可是,副局长并不喜欢现在的工作。他觉得现在的工作使他不得不依赖于部下,还要迎合上司。他必须时刻关心大众的眼光,关注舆论,这让他过得十分压抑,提心吊胆。副局长还是不够了解舆论。舆论既能起到消极作用,也能起到积极作用,而他过于夸大其消极作用。英国的春季始终刮着凛例的东风,这倒是挺合他妻子的意,但他不喜欢。他怀疑周围人的动机,也不信赖警局的办事效率。这种办公室的工作让他觉得度日如年。

  副局长站起身,踱步到窗户旁。他是个又高又瘦的人,脚步却异常沉重。窗棂上还沾着未干的雨水,下面的街道也是湿湿的,空空荡荡,就像刚被一场特大洪水冲刷过。今天的天气真够让人受的,早晨就起了阴凉的雾,现在又下起了冷冷的雨。周围的空气十分潮湿,连煤气灯的火焰都显得有气无力,好像被水汽溶解了一样。天气如此阴霾,人却还要继续假装着有精气神,多么可笑,多么可悲啊。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副局长自言自语道,脸贴在窗户棱上,“这样的天气都连续10天了,不,是14天了。14天啊。”足足3秒钟,他的大脑一片空白。随后,他敷衍地问了一句,“你已经派人追查另一个人的下落了吧?”

  其实,副局长不用问就知道,西特警官一定把该做的都做了。西特警官作为一名总督察,非常熟悉搜捕人犯的步骤。其实就是一些惯例,连刚入行的警察也知道该怎么做。警察会询问检票处的人和两个车站的守卫人员,这样就能获得有关两个犯罪嫌疑人长相的更多信息。检査一下他们的车票还能发现他们那天早晨是从哪里上的车。这是一些不能跳过的基本步骤。不出所料,西特警官回答说他一切都安排妥当了,老妇人给警方提供了一些有关两个人身高体型的基本信息,他还提到了一个车站的名字。“副局长,他们就是从那个火车站上的车。”西特警官说道,“我们向梅兹山火车站的检票人员描述了那两个人的长相,他们说确实有这样两个人通过了检票口。他们说那两个人看起来就像工人,可能是油漆工或者装修工。先是一个挺壮的人从三等车厢里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油漆桶。然后,他把油漆桶给了走在他后面的一个瘦弱的青年。车站人员所说的和格林尼治的那个老妇人所说的完全相符。

  副局长依然望着窗外。他还是怀疑这两个人是否和这次的事件有关。警方所有的推测都是基于一个老妇人的话,而老妇人之所以能提供这些信息是因为她差点被一个慌张逃跑的人撞倒。老妇人说的话也不见得真实,她也有可能受到别人的指使啊,虽然这种可能性极小。

  “你说,会不会有谁授意她这么说?”副局长质问道,语气中有些嘲讽。他仍然背对着房间,仿佛在欣赏就要被黑暗吞噬的城市的风景。西特警官回答说这一切都是天意,能得到这样一个证人确|实很幸运。西特是警局里敁得力的警官,他的名字经常出现在报纸上,大众都认可他是社会秩序的保护者。西特警官略微提高了一下音量,“我们也发现了油漆桶的碎片,这和老夫人的证词是一致的。”西特警官说。

  “他们都是从那个小车站上车的。”副局长说出了自己的考量。两特警官说,当时有三个人通过了梅兹山站检票口,其中一个是来自格雷夫森德的小商贩,车站的工作人员都认识那个商贩。他说得斩钉截铁——所有要捍卫自己忠诚和尽职的下属都会用这种语气吧。西特警官想向副局长表明他说的话千真万确。副局长仍然望着窗外。现在,外面已经一片漆黑,就像夜空下深不可测的海洋。

  “从那种地方会走出两个外国无政府主义者,”副局长对着窗棱说话,“这也太难以解释了。”

  “是挺让人难以理解的。但是如果您知道迈克里斯也住在那里的话,您就不觉得那么难以解释了。”

  西特提起那个名字的时候,副局长正流连于惠斯特纸牌俱乐部的快乐回忆。打牌现在是他人生最大的爱好了,是最能让他感到舒适放松的活动。打牌时,他可以不用再依靠下属的力量,只凭自己的实力来取胜。他每天从下午5点打到7点,然后再回家吃饭。在那两个小时的时间里,他可以忘棹生活中所有的烦心事。无论现实让他多么不满、怨恨,那两个小时就像毒品,顿时让他轻松许多。他的牌友来自各行各业:有著名杂志的编辑,不乏黑色幽默;有上了年纪的律师,人很安静,眼睛小小的,但眼神很有杀伤力;还有一个是尚武好战的上校,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皮肤有点棕色,紧张的时候手就会发抖。他们因打牌而结识,是纯粹的牌友。副局长没有在其他场合见过他们。他和牌友看起来是同病相怜,都是来俱乐部寻找解脱的。看来打牌还真有排解生活苦难的效果。每当太阳开始下山,余晖洒向千家万户的屋顶,副局长就会按捺不住自己迫切的心情,好像等得不耐烦了,要抓紧去见自己的一位好朋友一样。每天这样的等待也让他办公室的日子好过不少。现在,由于这次的爆炸案,副局长没有心情去倶乐部了,他开始重新认识自己的工作。只不过,不是积极的认识,而是发现他手中的权力原来如此不可信。

  

第六章

  嫌疑人

  帮助假释犯迈克里斯的人正是副局长妻子那群有钱有势的朋友中的一位。她称副局长的妻子为安妮,并一直把她当做一个不谙世亊又不太聪明的小女孩看待。副局长也因为妻子的关系结识了那位夫人。他可不是和妻子所有的朋友都建立了这种友好关系。那位夫人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嫁了个有钱人,见多识广,阅历丰富。她自身就是一位很出色的女性。虽然已经上了年纪,但魅力丝毫没有被时间消磨。她超凡脱俗,普通的人和事都难以引起她的兴趣,她对它们只有嘲讽与同情。她很少钦佩过什么人(这也是她丈夫背地里对她的抱怨之一),平庸和低劣都是她不能容忍的。她从自己的社会地位出发,发表观点时从不遮遮掩掩,行动也自由自在。她的圆滑老练是以她人性的光辉为基础的,她浑身都散发着活力。而且,她虽然社会地位优越,却一直过着平静安详的生活,对人也很热情友好。这么多年过去了,虽然容颜衰老,但她与众不同的特质让她一直都是众人崇拜的对象。她就是这样一位神奇的女性,机智聪明,简单真诚,充满好奇。她求知欲很强,但绝对不是像其他的许多女性一样关注社会八卦。她消磨时间的方法是靠她一直以来的影响力吸引一批出众的人,这些人有的位高权重,有的聪慧过人,有的的胆大妄为,有的幸运至极,有的倒霉至极。她不管和这些人见面是否合法,她只在乎这些人是不是有过人之处。因此,皇室贵族、艺术家、科学家,甚至包括地位卑微的各种江湖骗子都出入她家。这些人最能代表当前社会的走向。她来者不拒,从中倾听有价值的观点,识破骗子的伪装,理解不幸者的遭遇,评价来访者的能力。所有这些都启迪了她的思想,锻炼了她的精神。用这位夫人自己的话来说,她喜欢看到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尽管她也有偏见,但她对人对事的判断却极少出错,而且她也不是一个固执的人。除了官方的场合之外,也就只有在她的会客厅里才可能出现堂堂警局副局长和假释犯共处一室的场面。副局长不记得那天是谁把迈克里斯带到夫人那里了。他感觉一定是一位出身不简单的议会成员,而且那个人一定因为同情心泛滥受到了许多报纸的耻笑。当下最名声远扬的人和最声名狼藉的人都被那位夫人集合在一起。你永远也不会猜到那位夫人会接见谁。她家的会客厅用屏风隔出来了一个半私用的空间。屏风是用淡蓝色的丝绸做的,还镀了金边,看起来十分高档。屏风遮住的空间里放了一个舒适的沙发和一些扶手椅。房间里里有六扇高高的窗户,所以十分光亮。在屏风里面谈话的人或坐或站,声音隐约可以听见。

  迈克里斯一直是被厌恶的对象,这还要从他多年前因参与一次疯狂的举动而获得无期徒刑说起。当年,有一群人企图从警察押送犯人的车里劫走几名犯人。他们的计划是向警察骑的马开抢,然后仗着他们人数多于押运人员劫走犯人。不幸的是,一名警察也被他开枪打死了。被打死的警察已经结婚,还有三个年幼的孩子。这件事震动了全国上下,人们都极力要求惩治劫匪,并对遇害者感到深深的惋惜。后来,三个主谋被抓住并处以绞刑。迈克里斯当时还很年轻,也很清瘦,是一名普通的锁匠,还经常参加夜校学习。按照原来的计划,他和其他几个人在这次劫囚事件中的任务就是强行打开装运车的车门。他甚至不知道有人被杀了。迈克里斯被抓的时候手里正拿着一个撬棍,警察在他的一只口袋里发现了一串万能钥匙,在另一个口袋里发现了一把凿子,分明就是一个小偷。但是小偷不会被判无期徒刑。那个警察的死和计划失败都让迈克里斯的内心万分痛苦。审讯那天,法院座无虚席,他在陪审团面前表现得十分痛苦。然而他的内疚在众人看来毫无用处。在宣判的时候,法官非常激动地谴责了迈克里斯,说他是一个腐化堕落、麻木不仁的罪犯。

  他受到世人谴责就是因为这个看起来似乎有些夸张的原因。被释放的原因就更加离谱了。他被释放是因为有人想了解他在服刑期间的心路历程。换句话说,也是为了满足某些人自私的想法。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呢。迈克里斯心地单纯,想法简单,只得任凭这群人摆布。他个人的遭遇其实没什么重要的。他就像那些圣人一样,在对信仰的膜拜中丢失了个性。他的一些想法难以用理皆去解释,让人难以信服。他有关人道主义的观点矛盾重重,含糊晦涩,反倒让人无法争辩。他在陈述自己观点的时候不像在演讲,反而像在告解。他总是轻声细语,嘴角挂着一丝安静的微笑,蓝色的眼睛盯着地面。多年的牢狱生活使他早已习惯一个人思考,一个人讲话。如果看看着别人说话,他的思路就会被打断。他出现在那位夫人家里的时候,就是这样一种神态,还拖着一副肥胖的身躯。他的身材会成为他一辈子的枷锁。迈克里斯坐在长沙发的前头,声音很轻很柔,像个孩子一样。他也确实有孩子般的魅力,让人觉得值得信赖。迈克里斯当时被关押在一个还挺有名的监狱里。高墙之下,他整日思索未来的意义。他自认为已经掌握了未来的玄机奥秘,因此他看人的眼神没有半点顾忌猜疑。就算他对世界未来样子的描述没能让那位好奇的夫人满意,单凭他坚定的信仰和乐观的品质也足以轻松获得夫人的赏识。

  不论社会地位高低,性格安静的人通常思想都比较单纯简朴。那位夫人就算是其中之―。夫人身份尊贵,她觉得迈克里斯的观点和信仰没有什么极端的内容让她赶到不悦或震惊。事实上,夫人很容易同情像迈克里斯这样的人。她本身不是资本家,社会经济的运行方式和她没有丝毫关系。更能让她动恻隐之心的是人间疾苦。尤其是她作为一个陌生的倾听者,本身没有经历过什么苦难,还要尽最大努力去理解别人的遭遇。副局长清晰地记得迈克里斯和夫人之间的谈话,他一直都在安静地听着。他觉得两个人聊的内容很有趣,就像在听两个来自外星球的人在谈论道德问题。同时,他也觉得有些悲伤,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他们所谈的内容注定不会成为现实。但迈克里斯身上散发出来的人道主义热忱还是很有感染力。谈话结束时,迈克里斯站起身,紧紧握住夫人伸向他的手。他胖胖的手掌没有立马放开夫人的手,但他没什么好尴尬的。他对夫人是感激和友谊。他转身退出屏风,胀得鼓鼓的背部好像要把他的外衣撑破似的。客厅里,客人们这儿坐了一群,那儿坐了一群,迈克里斯摇摇摆摆地向门口走去,眼神依然很平静。每当他走过一群客人的旁边,客人就停止他们的讨论。他看见一个又高又靓丽的女孩在看自己,他朝那个女孩笑了笑。他没有管别人的眼光,一直走到了门口。出狱的迈克里斯第一次在世人面前的露面是成功的,他表现得很有自尊,没有一个人发出一声嘲讽。迈克里斯离开后,客人们又开始继续之前的讨论。只有一名坐在窗户旁边和两位女士谈话的男士大声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他足有250磅啊,可他身高还不到五尺六呢。太可怜了。真是不幸。”说话的男士体格健壮,四肢发达,看起来像个活跃分子。

  迈克里斯离开后,夫人一个人在屏风后失神发呆,她那布满岁月痕迹却依然俊俏的脸流露出一副深思的表情。又有一些客人围了上来,包括一群留着灰白色八字胡,满脸微笑的绅士,两位举止稳重优雅的贵妇;还有一个胡须刮得很干净,两颊深陷的人,他胸前还用黑色缎带挂了一个镶金的眼镜,一副十分传统的花花公子的模样。有那么一会儿,没有一个人说话,空气中满是凝重。后来,夫人开口说话了,语气中虽然没有愤恨,但也有一些打抱不平的感觉。

  “迈克里斯这样温和的人却被当做革命者!这也太离谱了吧。”夫人的目光落到副局长身上。

  “他也许不是一个有危险性的革命者。”副局长说道,听起来好像在道歉。

  “没危险性,那是当然了。他只不过是一个有信仰的人,他有着圣人的情怀,”夫人坚定地说,“他竟然被关了20年。简直太荒谬了,我一想到这些就不寒而栗。现在倒好,他被放了出来,可他的一切都没有了。父母已经死了,未婚妻也在他服刑期间死了,谋生的手艺也荒废了。他跟我说这些的时候是多么地耐心,语气是那么地平和。他还说,监狱里孤独的生活让他有更多的时间思考,那也能算是一种补偿。如果所有革命者都是像迈克里斯这样的人的话,那我们当中的有些人还不如他们呢。”夫人的话有些戏谑,坐在她周围的那些人虽然还是一脸敬重,但他们嘴角的微笑有些僵硬,“可怜的迈克里斯,以他现在的状况,根本无法好好照顾自己。他需要一个照料他的人。”

  “他应该接受治疗。”那个看起来像个活跃分子的人建议道,他说话就像一个军人,听起来倒是十分真诚。那个人看起来面色红晕,身体十分健康,就连穿着的礼服大衣看起来都十分舒适,仿佛他的衣服也血气充足,获得了足够的营养,“他这么肥胖,就等于是个残疾人。”

  其他人好像很庆幸有人打开了话题,纷纷表示自己对迈克里斯的同情,“太让人震惊了”“难以置信”“我都不忍心看”,客人们七嘴八舌地说道。那个挂着镶金眼镜的人十分装模作样地说:“天理难容!”站在他身边的客人都认为他所言极是,他们互相点头致意。

  整个过程中,副局长都没有发表任何评价。他的身份使他不能对一个假释犯做出任何独立的评价。但他从心里认可夫人的观点,他也认为迈克里斯不过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道主义者,虽然有一点小小的疯狂,但平心而论,他连一只苍蝇都伤害不了。所以,当西特警官提起迈克里斯的名字,并暗示他可能和爆炸案有关系的时候,副局长立刻意识到迈克里斯处境危险。他想到了夫人对迈克里斯毫不掩饰的喜爱。那种喜爱真的是扎根很深,坚定不移。所以,她绝不会容忍任何人再次剥夺迈克里斯的自由。她不仅感觉迈克里斯毫无危险性,还当着那么多客人的面直言不讳地表达了这个观点。在夫人看来,迈克里斯有着婴儿般清澈的眼睛,他胖胖的脸蛋有着天使般的微笑。她几乎接受了迈克里斯对来来的观点,反正她不觉得反感。对于社会新出现的富豪阶级,她嗤之以鼻。她也十分厌恶工业主义,虽然工业主义是人类社会发展的产物,但她就是讨厌工业主义的机械死板和冷酷麻木。迈克里斯倡导的人道主义理想不是绝对的毁灭,而是社会现有经济体系的倒塌。夫人不觉得改变经济体系会对人们的道德标准有什么坏处。如果能够改变目前的经济体系,那群惹人厌的暴发户也会随之消失。她讨厌他们倒不是因为他们让这个社会的成分更加复杂,她只是觉得,那群暴发户的精神极其贫瘠,所以他们的认知粗糙不成熟,他们的心灵干旱如沙漠。如果资本消失,那么这群人也会消失。但是这种改变不会触碰社会价值观。就算最后一张钱币消失了,以前有地位的人仍然还是有地位。所以,夫人觉得迈克里斯所畅想的未来不会影响自己的地位。夫人可不是一个冷漠麻木的人,她毫不避讳地向副局长倾诉了自己的这些想法,而副局长早就给自己定下了一个规矩,听到类似评论的时候,他一般都会保持安静,默默地倾听,而且不能让对方感到受到怠慢。他真的挺欣赏夫人这个人的,这种欣赏一小部分是基于她的名声,还有她的个性,但更重要的是一种受到赏识的感激之情。副局长在夫人那里有了存在感,他觉得大家都很喜欢自己。夫人是善良的化身,也有足够智慧,待人接物都经验丰富。夫人一直支持副局长在他和安妮的婚姻中桿卫自己作为丈夫的权力,这让副局长多少觉得安慰。和夫人不同,副局长的妻子安妮是一个非常自私的人,一点小事就会引起她的极度抱怨。所以,副局长也非常感激夫人对安妮的积极影响。只可惜,夫人的善良和智慧虽然具有明显的女性特征,却也不是任何人都能招架得住的。这么多年来,夫人一直都是一个完美女性的形象,甚至有人觉得她就像一个穿着裙子的圆滑惹人厌的老头。副局长一直都认为她是杰出女性的代表,有着女性最美好的特质。同时,她又像男性一样具有创意,充满活力。她敢于为一切值得的人说话,无论他们是布道者、预言家,还是革命者。

  副局长很珍惜这段友情。所以,一想到迈克里斯可能面临的结局,他立刻警惕起来。一旦迈克里斯作为嫌疑人被抓起来,不论他和这次爆炸案的关系多么牵强,他都可能会被送进监狱,而且再也不可能被放出来了。再进监狱的话,以迈克里斯的体质来说,他绝对会死在监狱里面的。副局长想着种种可能的后果,有些想法对于一个警局副局长来说还真的挺不合适,而旦也不会给他个人增添多少光彩。

  “要是迈克里斯被抓的话,夫人绝对不会原谅我的。”副局长想到。

  这样的想法让他暗地里自嘲了一番。一个不喜欢自己工作的人很难对自己抱有什么希望,对工作的厌恶会让整个人失去光彩。也只有在非常幸运的情况下,当我们要从事的任务恰好与我们的兴趣相投时,我们才能得到一丝欣慰,但一切终究只是自欺欺人。副局长不喜欢他现在的工作。以前在热带殖民地工作的时候,虽然距离这里很远,但他感到非常满足。他觉得当时的工作就像一场战役一样惊心动魄,至少像一场公开赛那样紧张刺激。只有在那种工作中,他的能力和冒险精神才能完美结合,获得最好效果。现在,他被困在一张写字台前,觉得自己受到了命运的捉弄。也是命运,让他和一个不喜欢热带气候,不喜欢任何和她娇气品味不相符的东西的女人结了婚。他嘲讽自己竟然会对如此警觉,但他并没有打消不符合他身份的考量。他自我保护的意识非常强。他在心里咒骂道:“真该死。要是西特这家伙真把迈克里斯给抓起来,那迈克里斯肯定别想活着走出监狱。夫人不会原谅我的。”

  副局长仍然是用窄窄的后背对着房间。他剃了一个平头,白色的衣领和鬓角的白发相互呼应。他在整个沉思过程中一直纹丝不动。副局长不说话的时间太长了,西特警官大胆地清了清嗓子。果然,副局长回过了神来。

  “你认为迈克里斯和这起爆炸案有关?”副局长问道,他说话时并没有转过身来。

  “是的,”西特警官说,“我们有足够的证据。而且像他这样一个假释犯也做不了其他什么事。”

  “你们需要找到一些决定性的证据。”副局长评论道。

  西特警官朝副局长窄窄的后背皱了皱眉,奇怪他怎么一直不转过身来。

  “要找到足够的证据绝对不难,”西特警官相当得意地说,“这一点你可以完全相信我。”西特警官特别自信,于是又加上了这一句。他特别期待着把迈克里斯交给公众去审判,人们一定会振臂高呼。人们到底会有怎样的反应,现在判断还为时尚早,而且人们的反映在很大程度上还依赖于报纸如何报道。但无论如何,栽到西特警官手上就难免牢狱之灾。西特警官一直是法制的化身,他认为只要是触犯法律的人都应该被扔进监狱里。他为自己的观点感到骄傲。太骄傲了,他甚至在副局长面前发出自满的笑声,然后又重复了一遍:“这一点你绝对可以相信我。”

  副局长被调到这里来已有一年半多了。这18个多月以来,他每天都假装平静,掩饰着对这份工作以及下属的不耐烦。听到西特警官的这番话之后,副局长终于压制不住了。他每天都觉得这里的工作环境无法相容,简直是方枘圆凿。他所处的环境是一个圆圆的洞,自己却有许多棱角。每一天对他来说都是一种折磨,他只能选择耸耸肩,默然接受。他最厌恶的就是无论什么事都要讲信任。西特警官还没笑完,一直背着身的副局长突然转过身来,好像他倚靠着的窗棂突然被通了电,把他电了个回旋。一转过身,副局长首先看到的是西特警官一脸自满的神情,这倒是意料之中。然而,他还隐约地看到,西特眼中有种未来得及掩饰的戒备。副局长突然转身,西特警官感到猝不及防,他的目光正好碰上副局长犀利的目光。短短一秒钟的对视之后,西特警官才镇定了眼神。

  副局长走到今天这个职位也绝不是等闲之辈。他突然起了疑心。其实,他对手下这一群人从未彻底放下警惕之心(除非这群人是他亲手组建,并形成一个半军事化管理的组织)。如果说,因为平日的工作太无聊,副局长的警惕之心睡着了,那也只是很浅的小憩。至于西特警官的热情和能力,副局长一直是承认的,但也并未进行过太肆赞扬。而且,认同一个人的热情和能力并不代表也相信他的道德准则。“西特一定隐瞒了什么。”副局长想。突然之间,他变得非常气愤。他大步走回桌旁,一屁股坐了下来。“我有这么多文件要处理。”他说得咬牙切齿,“理论上来说,我应该知晓所有线索,然而我只知道我手上有的。还有一些线索他们不选择告诉找,然后他们愿意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了。”

  副局长抬起头来,望着对面站着的西特,瘦瘦的脸拉得老长,看起来就像精力充沛的堂吉诃德。

  “你到底还留了哪一手?”

  西特警官瞪大了眼睛,眼珠圆滚滚的,眼皮一眨都不眨。以前他在审犯人的时候也是瞪大了眼睛。他先警告那些犯人问题的严重性,然后那些犯人或者摆出一副无辜的表情,或者摆出一副破罐子破摔的表情,但最终都是老老实实交代罪行。现在,他的眼伸里还多了一份惊异。西特警官一直都是警局的顶梁柱,从来没有人会用副局长这种轻蔑又不耐烦的口吻和他说话。就像一个人面对着一次全新的毫无准备的经历,他想拖延一下时间,弄清副局长到底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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