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我不能。”温妮长出一口气,好像尘封已久的尸体突然开口说话了。维罗克赶紧接上了温妮的话茬。

  “我不怪你。我会向警察坦白的。等我被关起来了,反倒安全了,我就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了。我大约可能被关两年,你要做好心理准备,”维罗克继续说,言语中流露出真心的关切,“你肯定比我过得容易。温妮,你只要坚持两年。在这两年内,可不要让我们的商店垮掉。你一定可以做到的。你很聪明。时机一到,我们就把商店卖掉,到时候我会给你传话的。你一定要特别当心,肯定会有一群人密切监视着你。你要足够圆滑,口风也要紧。你不能告诉任何人你的安排。我可不想一出狱就被人一棒子打死,或者被人捅一刀。”

  维罗克已经开始谋划未来的安排了。他的声音非常平静,因为他现在头脑清晰,他非常清楚现在的局面。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未来变得岌岌可危。维罗克的判断力曾被弗拉基米尔的恐吓蒙蔽过,但那也是情有可原。一个四十多岁的人了,作为一名特工,一直都以自己的工作为荣,受人尊重,却被人威胁会丢掉工作,一时丧失判断力也是可以谅解的。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维罗克也全都想明白了。他的大脑已经恢复了理智。但他高兴不起来。因为要报复大使馆的那群人,他就必须放弃自己一直隐藏的特工身份,向公众披露自己此前所做的情,成为所有人指责和愤怒的目标。这样做,维罗克也会承受很大的风险。他和温妮所说的一切都没有夸张。维罗克又重复了一遍,他可不想被谋杀。

  维罗克盯着温妮的眼睛。温妮也瞪着大大的瞳子,望着维罗克,目光依然令人捉摸不透。

  “温妮,我真的太爱你了。”维罗克说道,然后不好意思地轻轻笑了一声。

  温妮苍自麻木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抹绯红。温妮刚刚还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之中,突然就听到了维罗克说了那么一句话。在如此情景下,温妮可没有做好准备接受维罗克这样的一句话。她感到难以呼吸。温妮现在的心里并不复杂,她只有一个想法。她的每根神经、每根头发丝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面前这个人,这个和自己风平浪静度过7年的人,把史蒂夫带走了,就是要杀了他;这个让她身心都深深依赖,完全信任的男人把史蒂夫带走了,就是要杀了他!这个想法的力量太大了,温妮可以一直坐着不动,一直想下去。温妮确实一直坐着不动。戴着帽子穿着大衣的维罗克在她面前走来走去,嘴里还振振有词。可是温妮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维罗克的声音大部分被屏蔽了。

  偶尔,温妮会突然听得到维罗克的声音。偶然听到的词剧语可以连成一句可以理解的话。那些话也都是鼓励温妮振作精神的。每当温妮听懂维罗克的话时,她盯着墙壁的眼睛就会转向维罗克,用发呆的眼神注视着维罗克的一举一动。维罗克干了那么多年的密探,还是知道如何保护自己,如何进行秘密策划的。所以,他相信,自己对未来的计划一定会成功。他觉得逃避那些革命者向他投来的刀子还是比较容易的。他其实夸大了那些人对他的仇恨程度,还有他们的行动力。两年的时间可以冲淡许多功绩,也可以冲淡许多仇恨。两年的时间挺长的。维罗克觉得他还是要在温妮面前表现得乐观一些。他一定要让温妮觉得他心里有数,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温妮现在备受打击,她需要鼓励,而不是泄气。等到了释放出狱那日,当然这个时间也会是秘密,维罗克就和温妮一起从这个国家消失。至于如何隐藏他们出国的踪迹,只要温妮相信他就够了。他知道该怎么做。

  维罗克挥了挥手。他想在温妮面前吹嘘一下自己的能力。这么做也是为了给温妮信心。本意虽好,只可惜,说者有意,听者无心。温妮根本没有听到维罗克在说些什么。

  维罗克说得再津津有味,自信满满,温妮的耳朵里听到的也只是几个零星的单词。听不听得到又能有什么不同呢?事到如今,无论温妮听到什么,也无法改变她内心那个想法。维罗克在温妮面前走来走去,说得非常带劲。温妮黑黑的瞳子跟着维罗克的身影移来移去,但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这个人把史蒂夫带到了某个地方,杀了他。温妮记不准是什么地方了。她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维罗克的声音变得柔软而轻快。他向温妮许诺,还有好日子等着他们呢,尽管他没有说如何能实现好日子。可以肯定的是,他们要过宁静的生活。从此以后,他们要在暗处,藏身于最不起眼的市井百姓之中,就像路边的野花一样,过着简单的生活。用维罗克的话讲,他们要“低调一些”。将来,他们肯定是不能住在英国了。

  维罗克也不能确定是去西班牙还是南美。总之,他们必须离开。

  出神的温妮又捕捉到了维罗克说的最后一个词。她听到维罗克在谈论离开。温妮的第一反应是“那史蒂夫怎么办?”这种反应完全是无意识的,只是出于温妮的思维习惯。

  这也可以说是一种健忘。但温妮下一秒就意识到她再也没有担心的理由了。再也不用了。史蒂夫已经被带走,被谋杀了。史蒂夫已经死了。

  温妮的神经受到了剌激。维罗克如果知道温妮现在的想法一定会非常震惊。温妮想,她再也没有理由留在这里了,她还待在厨房做什么,她还待在这个家里做什么,为什么还要和这个男人待在一起。史蒂夫已经永远不会回来了,她还留在这里做什么。没有这个必要了。温妮突然站起身,仿佛身上装了一个弹簧似的。可她也不明白自己还留在这个世上做什么。她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维罗克焦虑地看着温妮的一举一动,眼神中充满关切。

  “你看起来好多了。”维罗克说道。但他还是感觉很不安,因为温妮的眼神非常奇怪。至于温妮,她觉得自己摆脱了一切尘世的束缚。她自由了。她和眼前站着的这个男人的联系也要结束了。她现在是一个自由的女人。要是维罗克知道温妮的这个想法的话,他一定会非常震惊的。维罗克一直认为温妮是爱他的,他没有假设过其他可能。他觉得自己德行端正,也比较有能力,虽然随着年龄的增长,体型越来越肥,肚子越来越大,但温妮是爱他的,温妮一句话未说,转身要离开厨房。

  “你要去哪儿?”维罗克喊道,“上楼?”

  听到维罗克问话,温妮停在了门口。她现在很怕维罗克会走过来拉住她,出于谨慎,温妮只是轻轻地点点头。维罗克看见温妮的嘴角动了一动,他误以为那是温妮给他的一个微笑。

  “这就对了。”维罗克说,“好好休息吧。你现在就需要好好休息。去吧。我一会儿就上去找你。”

  温妮此时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该去向何方,她只得听从维罗克的建议,动作僵硬地走上楼梯。

  维罗克目送着温妮离开,直到温妮消失在楼梯尽头。维罗克感觉很失望。他原本以为温妮会跑到他怀里痛哭一场。不过,没有关系,维罗克对温妮一直非常宽容和宠爱。温妮一直都比较安静,不善于表达感情。同样,维罗克也不擅长甜言蜜语。但今晚可不同寻常。在这样一个夜晚,任何一个男人都希望能得到来自他心爱的女人的关心和体贴,以给予他更多的力量和信心渡过难关。维罗克叹了口气,关掉了厨房的煤气灯。维罗克对温妮的爱极深,对温妮的同情极真。一想到温妮在接下来的几年中必须忍受孤独,维罗克不禁湿了眼眶。他甚至开始思念史蒂夫了。他很惋惜那孩子死得那么惨。要是那孩子没被炸死该有多好啊。

  维罗克忽然又感觉到一阵饥饿。一个再强壮的人,经历了那么多的事,累了一整天,卸下了负担之后,总会觉得胃口大开。桌上摆放着的牛肉看起来像是给死去的史蒂夫的祭品一样。维罗克管不了那么多,他又大口大口吃起来。他切下来大块的牛肉,没有就面包就直接吃了下去。饕餮之中,他突然想到好久没有听到温妮的动静了。难道温妮只是傻傻地坐在黑暗之中?维罗克又吃不下去了。他放下刀叉,觉得自已应该到楼上看看。维罗克竖起耳朵,仔细听着楼上的动静。

  终于听到了温妮的动静,维罗克放下了心。他听到温妮走自了窗户旁边,打开了窗户。接下来又没有动静了。维罗克想温妮可能正伸头往窗外看。他又听到窗扇被拉了下来,温妮往回走了几步,坐了下来。维罗克对家里的每一种声音都了如指掌。这也难怪,他平时成天待在家里嘛。他只要听得到楼上的动静,就能想象得到温妮在做些什么。现在,维罗克听到温妮正在穿便靴。他耸耸肩,不明白温妮为什么这时候穿上便靴。他走到壁炉旁,转身背对着壁炉,头歪向一边,又开始咬自己的指甲。维罗克还在分析着温妮的声音。他听到温妮在楼上焦虑地走来走去,一会突然停在梳妆台前,一会又突然停在衣橱前。一整天都是在一连串的震惊和意外中度过的,维罗克现在已是疲惫不堪。

  听到温妮下楼,维罗克才抬起低垂的眼帘。正如维罗克所预见的一样,温妮穿戴整齐,看样子是要出门。

  温妮现在是个自由的女人了。刚才在楼上,温妮打开卧室窗户,她想大叫“谋杀!救命!”,或者干脆跳下去。突然没了负担,成了自由人,温妮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去利用这份自由。她整个人好像被撕裂成了两半,而且这两半水火不容。窗外的街道静悄悄,从这头望到那头,根本没有一个人影。屋里的那个男人以为自己可以免受惩罚,温妮可不那么认为。她想大叫救命,可是夜深人静,她害怕没有人能听得到。很明显,不会有人来帮助她。楼下的街道又潮湿又泥泞,她可不想跳下去摔在那种地方。温妮关上窗户,她决定还是穿好衣服从大门走出去。她是个自由的人。她从头到脚都穿戴起来,脸上还蒙了一个黑纱。温妮下楼再次出现在客庁的时候,j维罗克看到她左下腕上拎若一个小手包。肯定是要去她母亲那里,维罗克心里想。

  维罗克现在才深深体会女人真是麻烦。不过,这种想法只是转瞬即逝,谁让他那么爱温妮呢。维罗克的自尊心是受到了打击,但他的举止仍然十分大度。维罗克只是抬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时钟,十分平静但又十分坚定地说:“温妮,现在都快8点丰了。都这么晚了,你再过去也没有什么用。如果你现在过去的话,你今晚肯定回不来了。”

  维罗克将手伸向温妮,温妮站着不动。“你母亲现在也快要睡觉了。这种坏消息,你不必急于现在告诉她。”维罗克又说。

  温妮根本就没打算要去母亲那里。正相反,听到维罗克提到去母亲那里,温妮感觉十分厌恶。她向后退了一步,正好后面有把椅子,就顺势坐了下来。温妮只是想出去,走出这个家门,而且永远也不要再回来。“就算一辈子都只能在街上走来走去也无所谓。”温妮想。温妮刚刚经历了她人生最大的打击。就算再强的地震也比不上史蒂夫的死对她的震撼大。温妮坐了下来。她戴着帽子,蒙着黑纱,看起来就像是位来拜访维罗克的客人。维罗克没想到温妮那么听话地就放弃了外出的念头。这让他感到些许欣慰。但看到温妮这身行头打扮,还有一直默不做声的态度,维罗克还是有些恼火。

  “温妮,我跟你说明白,”维罗克一板正经地说,“你今晚就别想出去了。打消这个念头吧!是你把警察引到这儿来的。这我不怪你。可你心里也要有数。你最好把你那帽子给我摘了,我不会让你出去的。”维罗克的语气稍微有些缓和。

  维罗克的话,温妮听得清清楚楚。那个在她的眼皮底下带走史蒂夫,把他带到一个她现在想不起来的地方,然后杀了他的男人现在不允许她出去。他当然不会让我出去了,温妮想,他杀了史蒂夫,他也不会放过我。温妮现在已经头脑不清楚了。她想,她趁维罗克不注意的时候,冲出门外,但维罗克肯定会追上来,紧紧抓住她,把她拖回商店的。温妮又想,她可以用脚踢他,用手抓他,用嘴咬他,还能桶他。对,捅他的话需要刀子。温妮坐着一动不动,脸上的黑纱让她看起来就像是一位神秘的访客,为着某些不为人知的目的来到了维罗克家。

  维罗克再宽容也是有限度的。温妮的无动于衷终于惹恼了维罗克。

  “你就不能说点什么吗?你把人惹怒的本领还真不赖啊。是啊,我早就知道你装聋作哑的这一套了。我以前就见识过。但是我告诉你,今天你这套不管用了。你赶紧把你头上戴的那东西给我拿掉。你带着那东西遮着脸,我怎么知道我是在跟一个死人说话,还是跟一个活人说话。”

  维罗克向前一步,伸手扯掉温妮脸上的黑纱。维罗克没有想到会在掀开黑纱的那一刻看到温妮冷漠而又难以捉摸的神情。就像一个玻璃杯被硬硬地摔在石头上,维罗克的愤怒在那一刻也分崩离析了。“这样看起来好多了。”维罗克说,匆忙掩饰他内心的不安。他又退回到壁炉旁边。他从未想过,温妮会对他如此冷漠;他从未想过,有那么一天,温妮会放弃他。他忽然觉得有些羞愧。可他还能怎么做呢?该说的都说了。

  “我就不明白了!你知道我那一段时间过得多么郁闷吗?我冒着着暴露自己的风险,一直在找合适的人选。可是,谁那么疯狂,谁有那么缺钱,愿意干那差事啊。你把我当什么了?杀人犯?史蒂夫已经死了。你以为我想让他炸死自己吗?他现在巳经死了,他再也不用受苦了。可我们的苦难才刚刚开始。你明白吗?就是因为他把自己给炸死了。我也没有怪你,一切都是意外。我们就当史蒂夫过马路时被巴士轧死了一样,只是意外。”

  维罗克不可能无限度地忍耐,他也是人。当然,他不是禽兽。只可惜,现在,在温妮眼里,维罗克就是禽兽。看着维罗克翘起的胡子,还有一副思考的表情,他显然不是那么危险的禽曾,更像是一个油头滑面,动作迟缓,声音沙哑,闷闷不乐的禽兽。

  “如果你真要怪我,那你也有责任。你瞪我也没有用。我知道你这一套。我发誓,我绝没有想过要利用史蒂夫。是你一直要把他往我身上推。当时我正愁找不到人帮我,你就把史蒂夫推给了我。我怎么会明白你什么意思?我还以为你是故意的呢。你平日里对什么都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谁知道你会不会对我的计划有所发现。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些什么,所以故意要把史蒂夫塞给我。真的,我真的以为你是故意的。”

  维罗克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温妮一直没有说话。维罗克忽然有些后悔说了这些话。但是,既然已经说开了,维罗克决定还是继续说下去。

  “你有时候可真会装聋作哑,”维罗克说,“那样很让人抓狂的,你知道吗?换了别人,早对你失去耐心了。我很爱你,但你也不能太过分了。现在不是你耍性子的时候。我们要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你想跑到母亲那里去哭诉?没门,今晚我不会让你出去的。我决不允许。我跟你说明白,如果你认为是我杀了史蒂夫的话,那你手上也有他的血!”

  维罗克和温妮的家一直靠维罗克做密探的薪金还有商店的收入维持。在这个家里,他们的交流从来没有如此激烈,如此直白。今天,维罗克一吐为快,说了这些平日里不敢说的话,也是因为他确实被逼急了。在这条阴暗的街道上,阳光似乎从来都不会洒在他们商店的门上。虽然不起眼,但他们的家一直都非常平和安宁。温妮安安静静地听完维罗克要讲的话。她站起身,慢慢向维罗克的方向走去。就像客人要向主人安静地道别一样。温妮蒙面的黑纱凌乱地挂在脸庞,有点和她一脸的庄重不搭调。但当她走到壁炉前面的地毯上时,维罗克却往沙发的方向走去。不是维罗克在回避温妮,而是维罗克发表完刚才那一番心底的话后,就一直在低着头。他没有看到温妮向他走来。维罗克真的累了。温妮对他的冷漠让他更加心力交瘁。该说的不该说的,维罗克都已经说了。如果温妮还是继续这幅冷漠无情的样子,维罗克也没有办法了。谁让温妮那么擅长冷战,那么擅长折磨人呢。维罗克把沙发上的帽子往桌子底下一扔,自己扑倒在沙发上。

  维罗克累了。谋划持续了一个月,他也失眠了一个月。今天,失败、打击一个接一个。维罗克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又不是一块石头。现在,他真的累了。他什么也不想再管,就想好好地休息一下。他穿着外衣,仰面朝上,躺在沙发上,大衣的一角垂在地面上。其实,他想要更舒服地放松。他希望能好好地睡上一觉,就算只能睡几个小时,他也可以暂时忘掉一切的烦恼。现在看来,睡觉是不可能的了,还是先休息一下吧。“真希望温妮赶紧恢复正常,别这么瞎闹下去了。”维罗克想。

  温妮的自由观还真是与众不同。她没有趁机会夺门而去,反而索性倚靠在了壁炉旁,就像一位长途跋涉的旅行者倚在围墙边上休息。脸旁挂着的黑纱让温妮看起来有些桀骜不驯,她黑黑的瞳子仿佛黑洞一样,吞噬了房间里所有的光亮,自身却没有发出任何光芒。温妮的心里正在盘算着,她还不确定自己应该怎么做。深爱着温妮并自信温妮也爱他的维罗克不知道温妮正在想什么。

  维罗克扭了扭身体,好让自己更舒服一些。“我真心地希望,我真希望我从来就不知道有格林尼治公园。我不想和格林尼治公园有任何的关联。”维罗克哑着嗓子说。他说的这话真的是发自内心。

  房间里静悄悄的。维罗克的声音不高不低,在房间里回荡着。温妮的瞳孔忽然放大。维罗克刚才讲的话填补了温妮记忆中的一个空白:格林尼治公园。对,是格林尼治公园!史蒂夫就是在那个公园里被杀的。公园里,树枝、树叶、泥土,还有弟弟的残肢断腿,像爆开的烟花一样,撒了一地。温妮记起来了她听到的一切,是的,一切都栩栩如生地展现在她面前,仿佛她就在现场一样。他们还要用铲子把弟弟所有的遗骸聚集在一起。温妮忍不住浑身颤抖,她耳边好像听到了铲子那一声声铲地的声音。温妮闭上了眼睛。她看到满天飞起的手臂、手指、腿、脚,最后还有史蒂夫的头颅。他的头颅慢慢滑落,就像烟火表演中最后坠落的那丝烟火。

  温妮的表情不再僵硬。任何一个人都能看出来,她的表情变了,而且只要一眼,就能读懂她表情的含义。一个放松、有安全感的人是不会有这种表情的。温妮再也不盘算了,再也不觉得彷徨了,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她现在已经清醍了。而这一切变化,躺在沙发上的维罗克浑然不知。他现在正舒适地休息。他再也不想操心了,不想和温妮争吵,不想和这个世上任何一个人有麻烦。他的这种期望是好的。维罗克没有听到温妮发出什么声音。他认为这是一个好的迹象。他觉得自己刚才已经好好地教训了温妮,现在是时候好好哄哄她了。他们之间已经沉默了太久。

  “温妮。”维罗克轻声喊了一句。

  “怎么了?”温妮十分顺从地答应了一声。她现在可以说话了。她已经振作起来,可以完全支配自己的身体了。她已经不再迟疑,她找到了答案。温妮那么迅速地回答维罗克可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她太狡猾了。她的目的是让维罗克保持躺着的姿势。只要他躺着,一切都方便。温妮成功了。听到温妮那么听话地回答,维罗克安心地继续躺着。温妮依然倚在壁炉旁边,什么也没有做。她不着急。温妮的眉毛十分俊俏,眉毛下冷峻的眼睛一直盯着维罗克的脚。沙发背挡住了维罗克的头和肩膀。从温妮所站的角度,她只能看到维罗克的脚。

  “过来这边。”维罗克用命令般的语气说。外人听来可能觉得这种语气太过生硬。但温妮十分熟悉维罗克的这种语气。她知道维罗克是想和她亲昵。维罗克挪了挪身体,给温妮腾出来一些空间。

  温妮向沙发的方向走去,就像一个忠于自己承诺的女人走向自己的丈夫。走过餐桌的时候,温妮的右手沿着桌子边滑动着。滑过切肉刀的时候,温妮没有迟疑,一把拿起了刀子。刀子和盘子之间没有发出一点声响。维罗克只听到地板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响声。温妮现在的表情竟然和史蒂夫如此相像。维罗克丝毫没有察觉。他正仰面躺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屋里的煤油灯还点着。温妮的影子映在天花板上和墙上。温妮走得很慢,她的影子也移动得很慢。

  如此缓慢移动的影像,维罗克怎能分辨不出刀子的影子。他有时间意识到死亡的逼近。是的,温妮疯了,疯得要杀人了。维罗克有时间决定他要反抗,要冲到桌子后面,用椅子砸倒那个疯女人。然而,维罗克没有时间在温妮将刀子捅入他胸中的那一刻动一动。刀子直接插入心脏,维罗克一点反抗的时间都没有。缓慢逼近的温妮在下手的那一刻没有丝毫犹豫,像个野人一般凶残。“不要……”维罗克,堂堂一名密探,连最后一句话都没有说完就咽气了。

  温妮松开了握着刀子的手。她深吸了一口气,神情恢复了正常。自从西特警官给她看了了史蒂夫外套上的那块布后,她就没能正常呼吸过。她倚在沙发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她这副姿势不是要欣赏维罗克的尸体,而是因为感觉整个客厅都在天旋地转。她感到头晕目眩,就像在海面一样,但是她并不慌张。现在,她彻底自由了,再也没有谁能阻止她了。温妮一直被回忆中的种种画面困扰着。现在,这种困扰结朿了,因为她无法思考。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她在享受自己的自由、自己的不负责任。温妮现在动不了,也想不了。除了能够呼吸之外,她和躺在沙发上的维罗克有什么区别呢?这两个人本可以和睦相处。他们之间话语不多,没有什么浮夸的表示。这种默契正是他们宁静家庭生活的基础。但这种宁静是来源于他们的回避。就连经过了刚才的惊心动魄,这个家里还是一如既往地安静。

  屋子里太安静了。温妮轻轻地抬起头,望向挂在墙上的时钟。她有些怀疑,是不是连时间都静止了。她听到了“滴答滴答”的声音。但她清晰地记得,挂在墙上的时钟是不会发出声响的。“滴答滴答”声越来越响。这是怎么回事?现在是晚上8:15。温妮才不管几点了。“滴答滴答”声还在耳旁。温妮觉得这声音肯定不是时钟发出的。她的目光顺着墙壁滑动,她竖起耳朵寻找声音的来源。“滴答”,“滴答”,“滴答”……

  听了一会,温妮的目光落到了维罗克的尸体上。维罗克的姿势还是那么悠闲。他看起来很舒适。

  由于维罗克的头是歪向一边的,温妮看不清维罗克的脸。她的目光又换到了维罗克胸前插着的刀子。她只能看见刀柄。好像有什么东西顺着刀子滑下来。一滴一滴黑色的东西掉在了地毯上。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密集,就像加速旋转的时钟指针。现在,“滴答滴答”声已经变成了连续流淌的声音。温妮目不转睛地看着那股快速流淌的黑色细流。是血!

  温妮终于慌了神。她轻叫了一声,回身往门口跑,仿佛她看到的那一股小细流是洪水来临之前的征兆。她双手推开了面前的桌子。桌子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桌子上的盘子全部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接着,一切慌乱静止了。已经跑到门口的温妮停了下来。桌子被推开,被扔在桌子下的帽子重见天日。温妮跑过桌子时带起了一阵风,帽子轻轻抖了一下。

  

第十二章

  奥斯邦的背叛

  温妮既没了弟弟,也没了老公。她跑到客厅门口,就停下了脚步。她想逃开的只是那一股血流,她只是本能地不敢面对而已。温妮停在门口,眼睛大睁,头低垂着。从沙发跑到门口不过几秒钟时间,但温妮完全变了一个样,好像经过了几年似的。刚才,她的头脑有些晕晕的,但仍能享受自己一手创造的自由。现在,她已经不再头晕,却难以再保持镇静。温妮开始害怕了。

  温妮不敢往沙发的方向看。倒不是因为她害怕看见维罗克。维罗克长得又不吓人。他躺在那里看着挺舒服的,而且,他已经死了。温妮不会对死人有什么幻想。无论是多浓的爱,还是多深的恨,死了就是死了,再也活不回来了。死人伤害不了人。他们什么都不是。她现在甚至有些瞧不起维罗克。还是一个密探呢,那么容易就被杀了。他曾经是―家之主,是一位丈夫,是杀死史蒂夫的刽子手。现在,他什么都不是了。他甚至还不如身上的外衣,脚上的靴子,地板上的帽子。他没有存在,就是虚无。温妮根本不屑于看他一眼。他再也不是害死史蒂夫的杀人犯了。如果说有人来逮捕杀人犯,这个房间里确实有一个杀人犯,那就是温妮。

  温妮想重新系好挂在脸旁的黑纱。可是,她的手不住地抖。她试了两次都没有成功。温妮再也找不到那种无所谓的放松了。她现在很害怕。她捅死维罗克只用了一下,而那一下释放了她所有郁积在胸中的怒吼,所有忍住的眼泪,所有的恨。这都是他自找的,谁让他夺走了史蒂夫。温妮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力气,就那么一下把刀子直接插入他的胸膛。维罗克的血还在顺着刀子流到地板上。这是谋杀,毫无争议。温妮从来不愿意多思多虑。现在,她不得不好好想想了。她没有看到愤怒的眼神,没有听到忏悔的声音,没有找到狡辩的理由。她看到的是一个物体。那个物体是绞刑架。温妮十分害怕绞刑架。

  温妮从未见过犯人被绞死,但她在一些故事的版画插图中看到过死刑的场景。她记得死刑总是在月黑风高的夜晚执行,绞刑架上挂着铁链,还有人的骨头,天空中盘旋着许多秃鹫,专门等着啄死人的眼球。温妮虽然没有见过太多的世面,但她知道现在执行绞刑已经不像故事书中画的那样了。绞刑架不会放在呜咽的河流旁边,也不会放在空旷荒凉的岬地。现在,绞刑一般会在监狱里执行,在四周高墙之内安安静静地进行。温妮从报纸上读到过,执行绞刑的时候,“相关领导也会出席”。温妮眼睛盯着地板,鼻翼一张一吸的,满脸痛苦和恐惧。她想着自己被一堆陌生的行刑人员推到绞刑架上,他们忙着把绳子一圈一圈套在她脖子上。不,太恐怖了!这不能发生!温妮不知道绞刑是如何实施的,报纸上没有给出这方面的细节。但是,正如所有简短的报告都需要一个闪光的结尾,报纸只给出了一个最重要的细节。温妮清楚地记得报纸上是怎么描述的。一想起来那句话,温妮觉得自己的头都要炸了:“死刑犯的脚离开地面大约14英尺”,是的,就是这句话,“离开地面14英尺”。

  温妮咽了一口口水。她摸摸自己的脖子。她有种错觉,就好像正有人把绳子套在她脖子上。她赶紧双手抱头,仿佛生怕头颅会和脖子分离。不,不能被吊死。温妮受不了那种痛苦。她甚至想都不能想。与其被吊死,还不如投河自尽,温妮想。她当即下定决心:她决定自杀。

  这一次,她系好了面纱。除了帽子上的几朵花之外,温妮一身都是黑色。她抬头看看墙上的钟表。从她上一次看表到现在才过了20分钟。温妮感到难以置信。她感觉时间已经过了好久似的。实际上,从她捅死维罗克,开始正常呼吸的那一刻到现在也不过3分钟时间。温妮决定去投泰晤士河自尽。她一度怀疑时间停止了。她记得以前听说过,时间会停止在杀人犯作案的那一刻,这样杀人犯永远也掩盖不了自己的罪行。温妮管不了那么多了。“我要去大桥那里,然后跳下去。”温妮自言自语。但她的每一步都走得非常慢。

  她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商店门口,使上了全身的力气,下了全部的决心,才把商店的门打开。看到门外的街道,温妮也觉得害怕。走上了这条街,不是通向绞刑架,就是通向大桥。她向前走了一步,却不小心绊了一跤,打了一个趔趄,动作就好像翻过桥旁边的防护矮墙,纵身一跃,跳入湍流不息的河流。温妮吸了一口夜晚的空气,她竟然感受到了溺水的感觉。四周都是潮湿阴冷的空气,包裹着她,渗入她的发丝,就像冰冷的海水。刚才并没有下雨,但是路灯周围却有一圈朦胧的湿气。煤气路灯太昏暗,路面几乎还是被黑暗包围。街上没有什么马车行人。附近一家餐饮部的窗户都被窗帘遮着,屋内暗红的灯光透射出来,微弱地洒在人行道上。温妮的步伐依然沉重。她觉得自己没有朋友。这是真的。温妮现在很希望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可她想到的只有打扫烟囱的尼尔而已。除了尼尔,她再也想不起来其他熟人了。就算死了,应该也没人会想念我吧,温妮想。她当然没有忘记,她还有母亲。温妮一直都是个好女儿,那是因为她还可以做一个好姐姐。她母亲一直都是依靠温妮的,而温妮很少从母亲那里得到安慰或者建议。现在,史蒂夫已经死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继续做一个好女儿。她现在不能把史蒂夫已经死了的消息告诉母亲。再说了,母亲住的养老院太远了。她现在的目的地是泰晤士河。温妮试着不去想母亲。

  温妮每往前走一步都需要克服巨大的心理障碍。她现在已经走过了那家氤氲着红光的餐饮部。“到桥上去,跳河。”温妮一遍又遍地默默重复。她伸手扶住旁边的一个路灯。“我这个速度,天亮之前走不到大桥那里啊。”温妮想。她下定决心,坚决不能被抓去绞首。她觉得自己已经在这条街上走了好几个小时了,却才走出去了那么短的距离。“我肯定走不到啊。”温妮想。“警察会发现我在大街上乱晃的。大桥离这儿太远了。”温妮大口地喘着气。

  “死刑犯的脚离地面十四英尺。”

  她用力推开扶着的路灯,强迫自己继续前进。可是,没走几步,她又感觉一阵眩晕,仿佛自己的心脏正被汹涌的海水冲来冲去。“我肯定到不了。”温妮喃喃自语。她停住脚步,身体不住地前后摇摆,“永远也到不了。”

  温妮觉得自己连大桥都走不到。该怎么办呢?她想到了逃到国外。

  温妮突然想到,杀人犯哪有自杀的,他们都是会逃跑的。他们会逃到国外。西班牙,或者加利福尼亚。可对于温妮来说,这些地方也只是名称而已。温妮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她不知道该逃向何处。杀人犯往往四海都有朋友,有关系,有两肋插刀的兄弟。温妮有谁呢?温妮想,她一定是全世界最孤独无助的杀人犯了。黑暗吞没了伦敦纵横交错的街道。在这样的深渊里,温妮觉得自己没有希望能够逃出去。

  温妮灰心丧气,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她摇摇晃晃,漫无目的地又往前走了几步。每一步都颤颤巍巍,仿佛随时都会摔倒似的。这时,温妮忽然觉得有人撑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她抬头一看,面前伫立着一个男人,正盯着她,想看清她面纱下的脸。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奥斯邦。奥斯邦可是不会放过任何和陌生女人搭讪的机会,尤其是温妮这样看起来喝得醉醺醺的女人。他一直都是个爱找艳遇的男人。他现在正两手托着面前这个几乎站不稳的女人。“奥斯邦!”女人的声音一出,奥斯邦惊得差点松开拖着她的手。

  “温妮!”奥斯邦惊呼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奥斯邦没想到,这个好像喝醉了的女人竟是温妮。但是,很多事情就是难以预料。他其实才不管温妮为什么会这个时间独自一人在街上。他只是觉得自己运气太好,一定不能放弃这个机会。他把温妮拉到胸前抱着。让奥斯邦又惊又喜的是,温妮竟然没有抵抗。她只是十分顺从地趴到奥斯邦怀里,甚至在他的怀里停留了良久才离开。奥斯邦当然不会表现得太过鲁莽。他很自然地放开了温妮。

  “你认出我来了。”温妮的声音有些颤抖,但是她的身体明显已经不再摇晃了。

  “那当然。”奥斯邦利索地说,“我以为你要摔倒呢。我最近直在想念你,怎么会认不出你呢。我从第一眼看见你就开始思令你了。”

  温妮没有什么反应,好像没有听见一样。“你这是要去商店吗?”她紧张地问。

  “是的。”奥斯邦说,“我一从报纸上读到消息就赶过来了。”

  事实上,奥斯邦已经在这条路上晃荡了两个小时了。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放手一搏。奥斯邦虽然是个身材魁梧的无政府主义者,却不是一个勇敢的征服者。他清楚地记得,之前他也曾给温妮传递过含情脉脉的眼神,可是温妮从来没有给过他任何回应。况且,他担心现在商店已经被警察包围了。奥斯邦可不想让警察对他有什么猜疑。即使是现在,奥斯邦还是没有拿定主意。他之前也追求过不少女人,但这一次他很认真严肃。他不知道自己能从中获得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成功的几率有多大。但他愿意一试。不确定因素有那么多,奥斯邦不敢表现得太过兴奋。他还是希望保持清醒的。

  “你这是要去哪儿啊?”奥斯邦低声问温妮。

  “别问我!”温妮喊道,身体忍不住又一颤抖。一想到死亡,温妮就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别管我去哪儿!”

  奥斯邦看得出来温妮的情绪很激动,但是,头脑还是很清楚的。温妮站在奥斯邦身旁,默不作声。突然,她伸手抓住了奥斯邦的胳膊。这让奥斯邦吃了一惊,不仅是因为温妮的这个动作,还因为温妮的动作十分迅速,十分坚决。奥斯邦弄不清楚状况,只得谨慎行事。他不敢做什么动作,只觉得温妮拉着他朝前走。走到布莱顿大街的尽头,温妮又拉着他往左拐。奥斯邦任凭温妮拉着他走。

  街道拐角处的水果摊也已经打详了。布莱顿大街现在一片漆黑。几盏可怜的路灯将布莱顿大街尽头的三角区域笼罩在氤氲的灯光之中。在这块三角形区域的中央还矗立着三盏路灯。奥斯邦和温妮互挽着,默默地沿边缘走着,就像一对无家可归的恋人。

  “如果我告诉你,我正要去找你,你会相信吗?”温妮忽然用力抓了一下奥斯邦的胳膊。

  “温妮,你找我是最正确的选择。只有我随时准备帮助你,无论你遇到什么困扰。”奥斯邦答道。奥斯邦清楚地感觉到他和温妮的关系已经更近了一步。事实上,奥斯邦都没有想象到一切都进展的那么顺利,那么迅速。

  “困扰?”温妮慢慢地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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