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斯——”
“别说了。听着,沿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再过半个小时左右你就能看到一家汽车旅馆,是一排平房。旁边还有个加油站和酒吧。只要沿着这条路,保准错不了。不过你别走在公路上面,三更半夜的,万一遇到些神经病就麻烦了。”
“那种人我见得多了。”她说,因为她自己就是。米莉安收下了钱。她望着路易斯的眼睛:他正努力保持镇定,愤怒、受伤的感觉早已烟消云散,他的眼中充满了忧虑和关切。
“你没事吧?”他问。
“我一直都没事,”她回答,“你最好忘了见过我。”
米莉安转身走了。她低着头,心里一再叮咛自己:别回头看,该死的,别回头看。
她想喝酒。
插曲 采访
“第一条规则,”米莉安说,“我只有在触碰到别人的皮肤时才会出现灵视画面,隔着衣服是没用的。所以我经常戴着手套,因为我不想每天都看到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那一定很恐怖吧,”保罗说,“对不起,我是说,永远都不能靠近人、接触人,那应该很难忍受吧。”
“放松点,保罗。那没什么,我还受得了,毕竟我不是小孩子了。不过这就说到了第二条规则,或者第三条。我真应该把它们记下来。实际上,灵视是一次性的。在每个人身上我只能看到一次,并不是说每碰一次皮肤就重现一回。不过话说回来,有些画面的确能让我夜里做噩梦。”她顿了顿,努力不去想那些可怕的东西。而在她的脑海中,一幕幕血腥的、痛苦的、令人绝望的弥留之际却自己纷纷跳了出来。她心里有一座关于死亡的大剧院,舞台上的幕布永远是拉开着的,这里无时无刻不在上演着死亡的剧目,演员是一具具白森森的骷髅。
“那,你看到的是怎样的情景?”保罗又问,“是站在第三者的角度?就像飘浮在半空的天使?还是你化身成将死之人,以第一人称视角看到?”
“天使?那倒挺有意思的,我还能生出一对儿翅膀。”她擦掉眼角的一点眼屎,“这就说到下一条规则了。我永远是个旁观者,视角总是凌驾于画面之上,或者一侧。我对某些细节总能了如指掌,但别的就不行了。比如,我能清楚知道将死之人如何摆脱尘世的纷扰,而且清楚的程度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你也知道,有些死亡案例是没有任何征兆的,有的人也许只是摸了一下头就突然倒地身亡了,而这其中实际上包含了许许多多的信息。别人觉得不可理解,但我却知道得一清二楚。我能准确知道是什么导致的死亡,脑瘤、血栓,或者只是被大黄蜂的毒针刺到了大脑皮层。”
“我还知道确切的时间,哪一年,哪一天,几点几分几秒。就像有人在宇宙的时间轴上插了一个红色的图钉,一目了然,奇怪的是,我看不到图钉。至于为什么会这样,我也说不清楚。当然还有外部视觉线索。我曾看见一个女人的脑袋在麦当劳的停车场上爆掉了,我能看到竖在街角的某某大街或某某路的标志牌,能看到她穿着一件印有‘别惹得克萨斯’字样的T恤,而后我能利用福尔摩斯的演绎推理法解开谜底。或者上谷歌搜索。妈的,我爱死谷歌了。”
“嗯,一般是多长时间?”
“什么多长时间?”
“呃,你能看到多长时间,或者说你能看到多少情节?一分钟?五分钟?”
“哦,你说这个啊。我以前一直觉得是一分钟,六十秒,可后来发现并不尽然。有的长有的短,总之该看到多少我就能看到多少。车祸通常三十秒钟就能结束,但心脏病或者其他之类的,却有可能要持续五分钟以上。总之,我能看到整个死亡过程。匪夷所思的是,即便我看到的情景持续了四五分钟,可在现实中却只是一两秒钟的事儿。就好像一愣神儿的工夫我跳到了另一个时空,然后又跳了回来。这个问题我实在难以解释。”
保罗皱起了眉头,米莉安看得出来,即使有他叔叔的死作为印证,但他对米莉安仍是半信半疑。她不怪他,因为她本人也经常对自己产生怀疑。简单一点的解释,她是个神经病,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你是人们生命最后时刻的目击者。”保罗说。
“说得好。”米莉安说,“不计其数的生命。夏天地铁里有多少人你知道吗?每个人都穿着短袖,车厢里全是胳膊,保罗。胳膊,死亡。那感觉就像西瓜皮擦屁股,没完没了。”
“你为什么不想办法阻止呢?”
“阻止什么?死亡吗?”
“对。”
米莉安轻声笑了笑,笑声中充满了讽刺和不屑,仿佛那是一个无比幼稚的问题。她把酒瓶递到嘴边,却并没有急着喝。
“为什么我不想办法阻止呢?”她玩味着这句话,“保罗,这就是最后一条,也是最残酷的一条规则了。”
她灌了一大口威士忌,继续说了下去。
5诱虫灯
米莉安已经徒步走了半个小时,她心里乱糟糟的,千头万绪如万千只蝴蝶翩翩起舞,挥之不去。她越发不安起来。
那个长得像怪物史莱克一样的家伙,那个名叫路易斯的卡车司机,他将在三十天后的晚上7点25分死去。而且他的死极为惨烈恐怖。米莉安见识过各种各样的死:鲜血,破碎的玻璃,绝望的眼神。自杀,她见过;老死病死,更为常见;车祸和其他意外,同样屡见不鲜;但是谋杀,这是非常罕见的。
一个月后,路易斯就将命丧黄泉,且在临死之际叫了她的名字。而更糟糕的是,在致命的一刀插进他的眼窝之前,他是看着某个目标叫出她名字的。这说明她也在现场,他看到了她,那句临终的呼唤是冲着她去的。
米莉安把那一幕死亡的画面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回忆,可她始终想不明白,自己和这件事到底是如何扯上关系的。
她对着空旷的田野声嘶力竭地喊着骂着,从路肩上捡起一大块碎石头朝竖在路边的一个出口标志牌砸去。“咣当”一声,牌子晃了晃。
过出口不远,她便看到一个醒目的招牌:斯威夫特酒吧。
啤酒瓶形状的霓虹标志在风暴肆虐之后的夜色中闪闪发光。在米莉安的眼中,酒吧就像一台闪着荧光的诱虫灯,而她则是一只不顾一切想要扑过去的飞蛾(一只被死亡喂饱了的飞蛾)。她沿着小路直奔酒吧而去。
她仿佛已经品尝到了期待已久的琼浆玉液的味道。
这间酒吧就像一个刚从娘胎里爬出来的伐木工人和飞车党的私生子。深色木制家具,兽头,镀铬包边,水泥地板。设计任性,不伦不类。
“好地方。”米莉安叫出了声。
酒吧里的人并不多。几个卡车司机围在一张桌子前打牌,桌上放着一个冒着泡沫的大水罐。飞车党们则在台球桌旁晃来晃去。门的左边放了一堆早已干瘪的芝士薯条,一群苍蝇在上面飞来飞去。自动唱机里,铁蝴蝶乐队正扯着嗓门儿唱道:在天堂的花园里,宝贝儿。
她一眼看到了吧台,和吧台边缘上悬挂的铁链,感觉像回到了家,米莉安当即决定,她要住在这里不走了,直到他们把她赶出去。
酒保半死不活,看上去就像一坨没蒸熟的生面团被硬塞进了那件脏兮兮的黑T恤里。米莉安走上前去,说她要来杯酒。
“再过十五分钟就打烊了。”酒保咕哝道,随即又加了一句“小妞儿”。
“我说小白脸,别叫我小妞儿。如果只有十五分钟,那就给我来杯威士忌。要你们这里最便宜、最难喝的,哪怕是打火机油和马尿兑出来的都行。给我拿一个烈酒杯,如果你愿意,我宁可自己给自己倒。”
酒保盯着米莉安看了几秒钟,而后耸耸肩,“好吧,随你便。”
小白脸把一个曾用来装防冻剂的塑料桶往吧台上一放。桶里的威士忌浑浊不堪,让人感觉喝防冻剂或许倒更健康安全。他挥手扇跑几只小飞虫,那些小东西也许已经被酒气熏得如痴似醉了。
盖子一拧开,小白脸不由连连咳嗽,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把头扭到一边。浓浓的酒味儿,或者说那久违的感觉,过了几秒钟才击中旁边的米莉安。
“哇,感觉就像有人对着我的眼睛和鼻子撒了一泡尿。”她皱着眉说。
“是田纳西州边界处的一个朋友自己酿的,盛酒时他用的不是橡木桶,而是旧油桶。他说这叫波本威士忌,我也不清楚。”
“便宜吗?”
“没人愿意喝这玩意儿。只要你想喝,这一桶我五块钱卖给你。”
那浓烈的味道恐怕能熏倒一头驴,米莉安不敢想象喝下它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但她需要麻醉自己,需要靠酒精来净化自己。她掏出一张五美元的钞票,拍着吧台说:
“拿杯子来。”
小白脸将一个烈酒杯放在五元钞票旁边,然后用他那油乎乎的手拿走了钱。
米莉安搬起酒桶,倒了满满一杯。酒溢出杯子,流到了吧台上,米莉安很惊讶它居然没有把台面烧出一个洞。
她盯着那杯混浊的威士忌,酒的最上面还漂浮着星星点点的杂质,然而除了杂质,她仿佛还看到了别的东西:路易斯,他恐怖的脸,两个惨不忍睹的眼窝,一张喊着她名字的嘴。
喝了吧,她鼓励着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八年来不都是如此吗?她随时随地都能看到死亡。每个人都免不了一死,就像每个人都要屙屎撒尿。路易斯和别的人没什么两样(也不尽然,一个声音说道,他被一把生锈的剖鱼刀刺瞎了眼睛,而临死之前他叫了你的名字),她何必如此牵肠挂肚,念念不忘呢?她不在乎他的死活(不,她在乎),为了证明这一点,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