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害死了她。”他说。
能让米莉安吃惊的事情并不多。她见太多了,久而久之,那些事情变得如同钢丝球,磨掉了她对这个世界所有的期望和设想。她曾看到一个黑人老妇蹲在高速公路旁边拉屎;她曾目睹一个女人用自己的假腿打死了她认定出轨的丈夫;她见过鲜血,见过满地的秽物,见过惨烈的车祸,见过一些白痴往自己屁眼儿里塞东西(比如灯泡、磁带和卷起的漫画书)之后拍的×照片,还至少见过两例对马不敬不成反被马踢死的奇葩事件。到如今,人类这种高等的下贱动物于她而言早就没有任何秘密,他们的堕落、疯狂、悲哀,全都分门别类地储存在了她的脑子里,可她现在连三十岁还不到。
但是路易斯,她有点捉摸不透。
他?杀人犯?
“我当时喝多了,”他解释说,“我们度过了一个其乐融融的夜晚。我和她在我们最喜欢的餐厅露台上吃了顿晚餐。那个餐厅坐落在一条河边。我们聊着稍后要去哪儿,去干什么,聊着要孩子的事。我们认为时机已经成熟,即便不想立刻就要孩子,但起码应该停止避孕。我们都喝了点玛格丽塔[3],然后——”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止住了话头,合上了话匣。他的两只眼睛犹如一双枪筒,指着遥远的地平线,或者根本毫无所指。
米莉安在脑海中幻想着路易斯粗大的手掐住他妻子脖子的情景。也许那只是酒精作祟,令他一时昏了头。
“我们上了车,因为喝了酒,我的头有些晕,但当时我根本没有考虑到那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我太过自满,没把那点酒当回事儿,况且路很宽,车很少。可是上车不到五分钟车子就失控了。那天既没有下雨也没有遇到任何意外,那条路我也走过不下上百遍,只是途中要经过一个弯道,我的车速太快,反应也不够及时,而那条路正好临着河,结果……”
他终于呼出了那口气。
“车子一头栽进了河里,”他说,“车窗和车门都打不开。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钻出来的,但我最终爬到了岸上。我看着四轮朝天的车子渐渐被河水吞没,我的妻子谢莉,她还在车里。他们最后找到她时,她的身体还被安全带牢牢固定在座位上,肺里灌满了浑浊的河水。”
米莉安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点什么。
路易斯用手指梳理了一下他的头发,“那件事之后,我卖掉了我们所有的东西,包括房子。我辞去了工厂里的工作,报了一个卡车驾驶培训班,考到了我的商业驾照,从此就一头扎在公路上跑起了货运,而且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回过家。现在的我基本上是四海为家,以车为家。”
“你真知道该如何打动一个女孩子。”米莉安说。这是她自以为很聪明的一句评论,虽然听起来更像揶揄,但她控制不住要说出来。
路易斯耸耸肩,“我只是觉得反正今晚已经够失败的了,索性就破罐破摔了吧。”
米莉安不由笑了起来,路易斯随后也跟着一起笑。这是他们谁也没有预料到的声音。
“你可真是个命苦的人啊。”她说。
路易斯点点头,“我看也是。而且我还觉得这一点并不讨女孩子喜欢。”
米莉安忽然觉得一阵脸热心跳。
这个路易斯,如果他真这么想,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在旅馆房间,她完完全全地扑到了他身上,像头饥饿的迅猛龙扑向一只被绑着的小山羊。米莉安无法拒绝一颗受伤的灵魂。她的鼻孔里充斥着死亡的气息,无论用什么办法都难以消灭干净,但正如她妈妈所说,该是什么就是什么,而现在的她欲火中烧,已经做好了滚床单的准备。她希望眼前这个男人能够大力地爱她,让她欲死欲仙。
路易斯,他就像该死的帝国大厦,米莉安必须像金刚[4]那样爬上去。她扒住他的肩膀,将饥渴的唇舌送到他的耳边,她的手不停地在他宽厚的胸脯上游走,腿则紧紧缠住对方的腿。这情景看起来一定像卡通片一样滑稽,她暗想,但是,去他妈的。他们又不是在拍A片,不需要考虑任何观众的感受。
路易斯呻吟着,但却努力克制。事情发展之迅速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期,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我不知道这样做——”
噢噢,不行,她不允许他把这句话全部说出来,于是用嘴封住了他的口。她的舌头像游走在草丛中的蛇,在路易斯的嘴巴里探寻着、挑逗着。她一手像个登山者一样扳着他的肩膀,腾出另一只手开始解他的衬衣扣子。可那些扣子一个个固执得像没见过世面的驴子,一怒之下,她把它们全都扯了下来。扣子们飞溅到墙上,而后下雨似的哗哗啦啦落在地上。
他想出言制止,可他的话全被米莉安吞了下去。
她像一条发情的母狗,饥渴,淫荡,什么都阻止不了。
这时,她看到了他们身后的那个影子。
她黏在路易斯身上,可是他们身后却出现了另一个路易斯。
他站在那里,伸手揭开了贴在左眼上的黑色胶带,血肉模糊的眼窝里顿时涌出无数蠕动的蛆虫。
“嘘。”路易斯的鬼魂说。
米莉安并没有打算出声,但她还是咬住了真实的路易斯的舌头。
“哎哟。”他叫了一声。
她连忙缩了回来,“对不起。”
她想对路易斯的鬼魂大喊:你只是幻觉,快滚,和蟑螂们睡觉去吧。我们正在庆祝生命。这一点也不变态,一点也不恶心。这是完全正常的事。
路易斯的鬼魂又掀开了另一只眼睛上的眼罩。黑色的血液汩汩而出,与左眼仍在不断涌出的蛆虫一起向下流去。他无动于衷地笑了起来。
“你打算眼睁睁地看着我死掉,然后再偷走我的钱。”路易斯说。米莉安松开手脚落在地上,随后又向后退了一步。她的心脏像铁拳一样捶打着胸骨。她搞不清楚刚刚那话究竟是哪一个路易斯说的。
“怎么了?”路易斯,真实的路易斯问道。
“蛆虫,秃鹰,寄生虫,鬣狗。”路易斯的鬼魂以一种活泼的语调轻轻说道。
米莉安沮丧地喊了起来。
真实的路易斯困惑极了。他不明所以地望了望自己身后,米莉安甚至有些希望他能看到自己的鬼魂,可他的鬼魂此刻却消失了踪影。而她非常肯定的是,同样消失的还有她的理智。
“怎么了?”路易斯问,“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她很想告诉他:对,你在我的潜意识里制造了一个鬼魂,或者恶魔,每当我要做出什么动作时,他就跑出来奚落我。
但她实际上说的却是,“没有。”她冲路易斯摆了摆手,“没有,是我的问题。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至少现在不行。外面,外面是不是有个自动售货机?制冰机?饮水机?反正是不是有个什么机器?”
路易斯清了清嗓子,“对,呃,出门儿左转。就在停车场旁边的一个小阁子里。”
“好极了。”她说着打开了门。
“你没事吧?”
她摇摇头,“说不准。我知道这挺尴尬的,不过这跟你没关系,是我的问题。你就当我是发神经吧。”
“你还会回来吗?”
她坦率地回答:“我也不知道。”
[1]涂羔羊的血:在关于《摩西十诫》的故事中记载有摩西要犹太人在门上涂羔羊的血以避免上帝降临的灾祸。
[2]撒哟娜拉:日语再见的意思。
[3]玛格丽塔:一种用龙舌兰酒配制的鸡尾酒。
[4]金刚:出自电影《金刚》,金刚是一只巨大无比的猩猩。第一部《金刚》电影拍摄于1933年,2005年彼得·杰克逊翻拍。金刚爬上帝国大厦是片中经典镜头之一。
插曲 采访
“这事儿要从我妈妈身上说起,”米莉安说,“男孩子通常都有被爸爸虐待的经历,对不对?所以很多故事的核心其实都是爸爸的问题,因为男人行走世界,男人的故事也就传播得更广一些。如果让女人来讲,那么大多数故事都应该牵涉到妈妈的问题了。这个你不用跟我抬杠。爸爸通常都非常疼爱女儿,除非遇到不是东西的爸爸。可是妈妈对待女儿,那就绝对是另外一回事了。”
“也就是说,你把这一切都归咎于你的妈妈?全是她的错?”保罗问。
米莉安摇摇头,“没有直接关系,但总脱不了间接关系。我先说说我的家庭情况吧。我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对他的记忆和印象少之又少。他得的是肠癌,就我个人理解,那应该是最痛苦的一种癌症,因为肠和拉屎息息相关,得了肠癌恐怕就不能好好拉屎了。人这一辈子有多少快活的时光都是在拉屎的时候啊,要是连屎都不能好好拉,我简直不敢想象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女孩子一般不会和人讨论拉屎的问题吧?”
“我跟别人不一样。”她反驳说。
“你很喜欢这种与众不同的感觉对不对?”
“的确。你不要以为我心理不健康,再说了,你都十九岁了,有什么不能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