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人高傲地仰着脸,指关节捏得咯咯直响,上前一步,威胁似的说道:“你再看看,给我好好想想——”
“弗兰克,”女子伸出一只小手按在男子的胸膛上,“我们还是不要打扰这两位了。他们什么都不知道。谢谢你们。”
两人转身向停在旅馆门口不远处的一辆黑色短剑西拉轿车走去,他们看上去真是一对儿极不协调的搭档。就像两条杂种狗:一条矮小敦实的斗牛犬蹒跚走在一条骨瘦如柴的大丹犬旁边。
“他们在找你弟弟呢。”路易斯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并不高兴。
“我弟弟?哦,是啊。谢谢你没有把他给卖了。”
“我不习惯对执法人员撒谎。”他说。两人注视着那辆黑色轿车驶出停车场,开上紧邻旅馆的大道,转眼消失在夜色之中。
“那是因为你身上有一大堆诸如荣誉、诚实、正直和其他对我而言格外陌生的优良品质。这对我很重要,真的。”
路易斯顿了顿,而后问道:“刚才是怎么回事?”
“那两个探员——”
“不,我说的是在房间里的时候。”
她知道,但她想回避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我有点崩溃,想喝橘子汽水。”
“橘子汽水?”
“我说过嘛,我有神经病。”
“我们能谈谈吗?或者随便走走,或者看看电视?”
他开始采取主动了,米莉安心想。这很好,可是——
“不了,我该走了。我得去告诉我弟弟,顺便教训他害我对两个联邦探员说了谎话。”
“我能跟你一块儿去吗?”路易斯问。
他满脸忧伤,一副哀求的模样。这是个孤独的男人,米莉安心想,而且孤独得要命,否则他怎么会想和她这样的女孩儿待在一起呢?可是突然之间,眼前划过一道闪光,他的脸顿时笼罩在浓浓的阴影中——两个空洞的眼窝,四条塑料胶带,污血横流,蛆虫蠕动,铁屑从一把破破烂烂的剖鱼刀上洋洋洒洒地飘落。她不由浑身战栗。
“我是个十足的烂人,”她坦诚地对路易斯说,“身上没一点好的地方。我思想邪恶,做的事更加邪恶。我满嘴脏话,抽烟喝酒。说实在的,我嘴巴和脑子里装的几乎全是狗屎,动不动就会往外喷——”就像成群的蛆虫,她心里说,“这些不适合你,路易斯。你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一个好人。你不会想和我这种人在一起的。那样你只会惹上一身麻烦。我的麻烦,我的问题,我的情绪,我的一切。我会像一桶污水淋到你的头上。去找个好姑娘吧。找个知书达理的,穿着漂亮的太阳裙,不会整天把他妈的之类的字眼挂在嘴上的姑娘。”
“可是——”
“没有可是。到此为止了。你是个好男人。”
她踮起脚尖,轻轻吻了一下他的脸颊。
“祝你幸福。”她有种想要告诉他实情的冲动。她想说他去日无多,要尽量及时行乐——去找个小姐快活一番,找家最高档的饭店大吃一顿,还有,看在老天的分儿上,别到灯塔附近去。可这些话她全都憋在了肚子里。她隐隐抱着一丝幻想,只要她能离他远远的,或许一切的不幸都不会发生。那样路易斯就得救了。然而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或许有些消极被动,但迄今为止,积极主动也并未给她带来过更好的结果。她没得选择。
“等等。”他在身后喊道,可是已经太晚了,米莉安已经钻进了野马跑车,并发动了引擎。
随后,车子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出了停车场。
“又是无功而返。”弗兰克揉着眼睛说道。他打了个哈欠,“我们恐怕永远都找不到那个小杂种,英格索尔会把咱们的蛋蛋切下来当早餐吃的。”
“我没蛋蛋。”哈里特说着把车停在了路边,此时他们才刚刚经过旅馆的入口。她让引擎空转着,但却熄掉了车灯。
“你干什么?”
“等。”
“等什么?”
“等那个姑娘。”
“什么姑娘?我们刚刚见过的那个?”
“没错。他们两个全都说了谎。”
弗兰克惊讶地眨着眼睛,“什么?谁?那个傻大个儿和他的小婊子?”
“对,他们两个。不过那小妞撒谎的本事要高明些,我差一点就上了她的当。不过她有点欲盖弥彰了。倒是那个男的,他说的谎话连三岁小孩子都骗不了。”
“你怎么看出来的?”
“眼睛。这是英格索尔教我的。人在撒谎的时候会不自觉地眨眼睛,要么就会向上或向右看,以便调动大脑中负责创造性思维的部分。瞳孔收缩,眼睑颤抖。这些都是慌张的反应。我能察觉得到,大多数被捕食者会出现头部抽搐或眼球突然移动的反应。撒谎是一种恐惧反应。那两个人都很害怕。”
正在这时,他们听到了轮胎在石子路面打滑的尖叫声。
须臾之后,一辆白色的野马汽车一溜烟地从他们旁边冲了过去,红红的尾灯在夜色中闪烁不定。
“蛇出洞了。”哈里特说。
像头狡猾的鲨鱼,她悄无声息地将车子重新开上了路面。
[1]美乐耶乐(Mello Yello):美国可口可乐公司旗下的一款果汁型碳酸饮料。
[2]史考莉:史考莉和下文的穆德都是著名的美国科幻电视连续剧《X档案》中的主人公,两人是一对儿搭档,均为联邦调查局(FBI)探员。
插曲 采访
“本·霍奇斯。”
米莉安念叨着这个名字,就像看着满绳的衣服而不知道该把手里的这件晾在何处。
“首先声明:本很弱,像我以前一样弱。他在学校里属于不引人注目的那一类。长得不算丑,但也毫不出众。头发是金色的,经常又脏又乱。满脸雀斑,眼睛没什么神采,不过特别亲切温柔。我们有许多共同点,比如说我们都很不合群,而那种情况很大程度上并非出自我们的本心。我们都是平平无奇的无名小卒。我们都没了爸爸,又都有个强势的妈妈,我的妈妈你已经知道了,不过他的……唉,一个可怕的干瘦女人。一个野人。她是个——我可不带扯的——她是个伐木工,就是爬到树上用电锯锯树枝的那种人。”
说到这里米莉安顿了顿,因为她需要整理下思绪。
“继续啊。”保罗催促道。
“我们很合不来,在一起从来说不过三句话。不过有时候我发现他会偷偷看我,当然,有时候他也会发现我在偷偷看他。我们经常会在走廊上遇到,互相偷瞥对方几眼,跟做贼似的。然后就有了一个晚上。大体上说,我妈妈并不是酒鬼,她把酒说成是魔鬼撒旦的乳汁。但我知道她偶尔也会喝上几口。她在自己的床底下藏了一瓶绿薄荷甜酒。我把它偷了出来,径直跑到本的家,然后我做了一件超级俗的事情——往他家的窗户上丢东西引他出来,不过我丢的不是石子,而是树枝,因为我怕石子会砸烂他家的窗户。他们家是那种老式的乡村农舍,玻璃特别容易烂。
“他出来后我就让他看了看酒瓶,然后我们一同钻进了黑黢黢的林子,在一片蛐蛐声中找了个地方坐下。我们各自聊了自己的故事,又把学校里的同学逐个嘲笑了一通,之后我们就做了那事儿。靠在一棵树干上,笨手笨脚的,像两只发情的动物第一次交媾。”
“真浪漫。”保罗评论说。
“你尽管讽刺、挖苦好了。不过换个角度去想,那确实挺浪漫的。我是说,正常人眼中的浪漫大概总少不了贺卡、玫瑰和钻石之类的玩意儿,如果按照那种标准,我们和浪漫实在挨不上边儿,但我们那是一种很诚实和纯粹的关系。两个任性的小傻瓜在树林里喝酒、说笑、偷尝禁果。”她掏出烟盒,发现盒里已经空了,随即把它揉成一团,顺手丢到了身后,“当然,我又一如既往地把这层关系给毁了。”
“哦?出什么事了?”
“我们回到他的家,当时我兴奋得过了头,笑得像只刚刚弄死了一只耗子的猫。她的妈妈就在家门口等着他,等着我们。她还叫了当地的一名警察,那家伙名叫克里斯·斯顿夫,是个秃头,长得像根没有割过包皮的鸡巴。随后本的妈妈便开始训他,至于我,她说如果下次再看到我,我就要倒霉了,她会让我知道她的厉害,总之就是诸如此类的话,叽叽喳喳,啰里啰唆。”
米莉安打了个响指。
“那次我受了很大的触动。我们在树林里所做的事,他和我共同经历的还算美好的事情瞬间变得丑陋不堪。一种难以名状的羞耻感包围着我,就像亚当和夏娃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的裸体。当时我的妈妈并不在场,可本的妈妈充当了一个绝好的替身。我仿佛能听到我妈妈的声音,像那晚的夜空一样清晰无比,将我的自尊彻底从肉身上剥离,而后又把我推向冒着热气的地狱大门。我突然觉得自己既被人利用又利用了别人,成了一个一文不值的懒惰妓女,轻而易举便把自己的处女之身送给了一个老实巴交的笨蛋。我和本的这种亲密关系刚刚开始便宣告结束——我把它浇上薄荷甜酒,付之一炬,然后便径直回家去了。”
保罗不自在地挪动了下身体,“你没有再和他说过话?”
“说过,但只是请人带的话。”米莉安百无聊赖地拨弄着酒瓶,此刻她真希望能有支烟抽。她想结束这次采访好去买包烟,可她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在这里,一切都有其约定俗成的章法,一切都讲究井然有序,“他想和我谈,但我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我对他说,我们所做的事是错误的,但他不愿接受,更不肯罢休。这个傻瓜竟然说他爱我,你能相信吗?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突然失去了控制。”
“发生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