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莉安站了起来。她在这里蹲了多久了?半个小时?一个小时?或者更久?警车、救护车拉着警笛呼啸着驶向车祸现场,后来又有车呼啸着离开。除此之外,四周一直静悄悄的。偶尔有一两辆车子开进保管场,每一次她都紧张地屏住呼吸,如临大敌般一动都不敢动。
男子看到米莉安的一刹那便惊得目瞪口呆,仿佛看到了诈尸。
“你在流血。”他惊叫道。
米莉安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仍躲在两栋库房之间,暴露意味着死亡。但她怕的不是死,而是临死之前。
“对。”她说。蹩脚的回答,可她想不到别的话可说。
“你是从车祸那边跑过来的吗?”
“是。”她撒了谎。也许这算不上撒谎,毕竟车祸发生时她确实在现场。
“你需要帮忙吗?”
她忽然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你有车吗?”
“有。我刚把一些东西放进仓库,准备回头再搬到新家里去。哦,不好意思,我废话有点多了。我的森林人[2]就停在拐角那儿。”
“你能捎我一段吗?”
男子犹豫了。他不太放心,而且他有理由不放心。米莉安知道她身上可疑的地方太多了。她的头发上没有碎玻璃,腿上的伤也不像是车祸造成的。男子只是还没有把心中的疑问全都提出来,但他迟早会问的。米莉安只希望等他开始刨根问底的时候,他们已经坐上了车子,远离了这里。她离成功只差那么一点点……
“可以。”短暂的沉默之后,男子说道,“没问题。走吧。我叫杰夫——”
米莉安刚刚向外跨出一步。
名叫杰夫的男子忽然盯住左边的什么东西不动了。随后他的身体猛地向一侧倒去。与此同时,米莉安听到了枪响,看到了飞溅的鲜血。
她一脚踢翻垃圾桶,转身钻进两个库房之间的狭窄缝隙,逃到了整排库房的另一侧。
可她逃掉了吗?没有。
那个光头杂种面对面拦住了她的去路。
“真是有缘,我们这么快就又见面了。”他说。
接着他后退一步,用电击枪一枪打在了米莉安的肚子上。她感觉自己就像一棵通了电的圣诞树,也许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亮了起来。忽冷,忽热。好似千万只火蚁在啃噬她的身体。耳朵里响起一连串鞭炮爆炸的声音。骨头仿佛一根根断裂。眼前的一切都白茫茫的,发着光,这感觉令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1]时速70英里,换算为公制单位则在110千米以上。
[2]森林人是斯巴鲁旗下的一款SUV车型。
插曲 采访
台阶最底端,保罗的尸体仍旧保持着坐的姿势。他的头几乎以90度扭向一边,下巴与肩膀平行。他睁着双眼,目光呆滞,不,那眼睛里已经没有了光。他嘴巴紧闭着,仿佛陷入深沉的思考再也无法自拔。他的包丢在几步之外,而手机则躺在更远一点的地方。
米莉安从台阶上走下来。
一分钟前她才看着他离开仓库。
费城,臭气熏天。浊气从窨井盖下升腾而起,又随着雨水从天而降,混合着沼气与农药的味道,米莉安的鼻子和眼睛里都火辣辣的,感觉自己快要被撕碎。她一遍遍告诉自己,一切只是因为这个城市的臭气。
保罗从仓库里出来后,穿过了马路。他边走边看了看他那老掉牙的电子表。
他并没有被汽车撞到,也没有突发心脏病。
他刚踏上对面的路边石,手机响了。面前是一段向下的水泥台阶,他拿起手机,说道:“嗨,妈妈。”也许是电话分散了注意力,下台阶的时候他一不留神,一只脚踏了空,身体顿时向前摔去。
在台阶上摔倒通常都不会有事,但人的身体和大脑并不总是配合默契。如果身体按照自然的方式滚落台阶,伤害或许并不会那么大,因为放松的肌肉和脂肪能提供很好的缓冲。然而事到临头,往往是大脑首先乱了方寸,惊慌失措之余,意外便随之而来了。保罗就是这种情况。在应激反应和求生本能的驱使下,他曾尝试自救。但他没有拯救自己,因为在失去平衡的时候他很难左右自己的身体。
他从台阶上一滚到底,扭断了脖子,撞断了骨头。米莉安以后会学到,这种情况叫作“体内斩首”。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一个鲜活的生命便就此陨落了。
米莉安并不需要亲自跑到现场来看,她已经依靠灵视看到了整个过程。这是保罗的宿命。
她走下台阶,在尸体前停下。
你原本可以救他的,一个声音说道。总是如此。仿佛为了印证这句话的出处,米莉安忽然感觉有个影子从头顶飞过。也许是个气球,她想,一个薄膜气球。可当她抬起头时,却只看到正从太阳面前飘过的一团白云,根本没有气球的影子。
“对不起,保罗。我并不介意你把我的故事告诉世人,但他们是不会相信你的,从来就没有人相信过。事情本不该如此,伙计。”
米莉安看着保罗散落一地的东西,从中拿起了录音机。她还翻了翻他的钱包,像个从骨头上撕下皮肉的秃鹰。显然,保罗是个很有钱的公子哥,他的钱包里装了几百块现金,几张礼品卡,还有一两张信用卡。
她毫不费力地取下了保罗的电子表,戴在自己腕上,并把表带收到最紧。勒疼的感觉将时时提醒她这块手表的来历。
米莉安在保罗的尸体旁边又多坐了一会儿。她觉得眼睛不舒服,抬手揉了揉。是花粉,还是尘埃?也许是这城市令人窒息的臭气。
29后座上的挣扎
“我是个生意人。”
听到这句话,米莉安醒了。
这是那个光头杂种的声音。
他并非在对米莉安说话,而是对阿什利。
他们在一辆车上,准确地说,是一辆SUV。奶油色真皮内饰。更屌的是,座椅后背上居然还有车载电视、USB接口、GPS(全球定位系统),中控台上还有一个朝向车内的监控摄像头。
米莉安缩在最后一排座位上。她的嘴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给封住了,不过她很快就发现那是两条黑色的胶布,交叉在一起,形成一个大大的×。
她的双手和双脚都被束线带绑着。她感觉浑身无力,头晕眼花。整个世界晃悠得如同微风下的水面。这绝对不是电击枪造成的,模糊的记忆从脑海中一闪而过——有人按着她,针头刺进皮肤。她看到了注射器,而后意识开始变得模糊,直到不省人事。一棵棵松树在车窗外飞速向后退去,它们在灰色天空的映衬下更显青绿。车速很高,她眼中的树影有些恍惚。不管他们给她打了什么药,现在药效还没有过去。
阿什利坐在她前面的座位上,目视着前方。光头佬坐在他的旁边。
最前排,哈里特开着车,弗兰克坐在副驾位置,正无聊地清理着他的手枪。车内充满了令人头晕的枪油味儿。
“生意,”光头佬继续说道,“这是个生态学的概念。它有自己的分类和标准,有食物链,有固定的等级,这是非常自然的事情。”
阿什利的嘴巴也被封着。米莉安看不到他的手和脚,但他挣扎的方式告诉她,他也被绑着。而且和她一样,手被绑在背后。
“我们按一定的方式去认识自然,我们认为它是和谐的、公平的。而事实上并非如此。它更倾向于我们认为邪恶的一面。残酷的东西反而能得到奖赏。你明白吗?哈里特最清楚不过了。”
哈里特开口了。她似乎兴奋异常,声音不再像之前那样干瘪平淡,索然无味,而是高亢响亮,带着点轻浮,仿佛难掩心中欢喜似的。
“企鹅妈妈对宝宝极尽呵护,狼拥有令人尊敬的性格,大猩猩高尚且充满智慧。这些全都是人类自我安慰的谎话。人希望自然是高尚的,因为那会迫使人类变得高尚。我们都知道人类是比兽类更高级的物种,倘若兽类尚能高尚,人就更没有理由不高尚。这种立足道德的可敬的标准根本不存在。”哈里特说。她一副盛气凌人的姿态,话语间充满了不屑,仿佛一个正在教育晚辈的家长,“动物都是卑鄙残忍的。猫淫乱成性,蚂蚁奴役其他昆虫,包括它们的同类,猩猩为了争权夺利,打架斗殴是家常便饭。它们会悍然杀掉对手,而后在对手的尸体上撒尿拉屎,并把对手的后代摔死在石头上。它们还抢夺其他群落里的雌猩猩,强迫它们为自己繁衍后代。更有甚者,它们有时候还会吃掉被打败的男性对手。”
哈里特回头看了看他们,米莉安见她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
“自然是野蛮和丑陋的,这才是唯一标准,也是前提。人类也是动物,是自然的一部分,所以我们同样野蛮丑陋。”
米莉安看到哈里特的肩膀仿佛高潮似的颤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