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来了。”他轻声说。
可以看见蒂姆-约翰逊了。它在和拉德利家平行的弯道上的内侧漫无目标地走着。
“快看,”杰姆小声说,“赫克先生说疯狗笔直地走,它连顺路走都不会。”
“看起来病得很厉害。”我说。
“在它前面放样东西,它会直接往上撞的。”
塔特先生把手放到前额上,身子往前倾。“确实疯了,芬奇先生。”
蒂姆?约翰逊十分缓慢地移动,但不是在玩或者闻地上的树叶:好象被固定在一条线路上,在一种无形的力量的推动下朝我们移动。我们可以看见它的身体象马在驱散苍蝇时那样不停地颤抖,嘴一张一合的。它身子一边高一边低,正慢慢地朝我们这边移动。
“它正在找个地方死。”杰姆说。
塔特先生转过身:“离死还早着呢,杰姆。”
蒂姆-约翰逊来到拉德利家门前的小路,它的可怜的大脯还清醒的那部分使它停下来,好象在考虑走哪条路。它犹豫不决地走了几步,停在拉德币Ⅱ家的大门前,后来想转过身,但很困难。’
阿迪克斯说:“在射程之内了,赫克。你最好现在干掉它,不然就会上小路了……天知道拐角处有什么人没有。卡尔,到里边去!”
卡尔珀尼亚打开纱门,随手拴上,又打开,抓住门钩。她想用身体挡住我和杰姆,但我们从她的胳膊下往外看。
“干掉它,芬奇先生I”塔特先生把枪交给阿遭克斯。我和杰姆差点昏倒。自七
“别浪费时间,赫克。”阿迪克斯说,“你打吧。”
“芬奇先生,这是要一枪解决问题的。”
阿迪克斯使劲摇头:“别光站在那儿,赫克!它不会等你一天的……”
“看在上帝的面上,芬奇先生,看它到哪儿了!要是打得不准,就会打到拉德利家去的!我打不了那么准,这你知道!”
“我有三十年没打枪了……”
塔特先生几乎是把枪扔给阿迪克斯的。“如果你现在就打的话,我会觉得轻松得多。”他说。
我们可以模模糊糊地看见爸爸接过枪,走到街中心。他走得很快,但我觉得他象潜水员那样游动。时间过得真慢,令人心烦。
阿迪克斯把眼镜向上推时,卡尔珀尼亚轻轻地说:“耶稣保佑他。”然后把手捂在睑上。
阿迪克斯把眼镜推到前额上,又滑了下来,他干脆把眼镜扔到地上。一切都静悄悄的,我听见眼镜掉在地上打碎了。阿迪克斯揉揉眼睛,摸摸下巴。我看见他使劲眨眼睛。
在拉德利家的大门前,蒂姆?约翰逊还清醒的那部分大脑已打定主意,最后总算转过身来,顺着原来的路线沿街走过来。它向前走两步。停下来抬起头。我们看见它的身体突然变得僵硬了。
阿迪克斯动作敏捷,把枪端起顶住肩膀,然后手猛地拉动一端是个小圆球的拉杆,仿佛这些动作是同时发生的一样。
枪砰地一声响了。蒂姆?约翰逊跳起来,噗地一声倒下在人行道上滚了滚,缩成了一团棕白色的东西。它不知是什么东西打中了它。
塔特先生跳下走廊,朝拉德利家跑去。他在狗的前边蹲下来,然后转过身,手指着自己的左眼上方说:“偏右了一点,芬奇先生。”他喊遭。
“总是偏右,”阿迪克斯说,“要是有选择的余地,我愿意用猎枪。’
他弯腰抬起眼镜,用脚跟把摔破的镜片碾得粉碎,然后走到塔特先生身边,低头看着蒂姆?约翰逊。
门一扇扇打开了,整条街又慢慢有了生气。莫迪小姐和斯蒂芬尼?克劳福德小姐一同走下台阶。
杰姆呆呆地站着不动,我拧他一下,Hq他快走。阿迪克斯见我们过来,喊起来:“呆在原地别动。”
和阿迪克斯回到院里时,塔特先生脸上堆满了笑容。“我会喊齐波来收它的尸体的.”他说,“你的枪法还那么准,芬奇先生。他们说你永远丢不了。”
阿迪克斯没说话。
“阿迪克斯'”杰姆问。
“嗯?”
“没什么。”
“我看见了,‘弹无虚发的芬奇’!”
阿迪克斯转身看着莫迪小姐。他们相互对视,没说话,然后阿迪克斯进了司法官的车。“过来,”他对杰姆说,“别到狗边上去,明白吗?别靠近那狗,它虽然死了,还和活着一样危险。’
“听见了,爸爸。”杰姆说,“阿迪克斯……”
。什么事,孩子?”
‘没什么。”.
“你怎么了,孩子?你不能说出来吗?”塔特先生朝杰姆笑了笑说。“你不知道你爸爸是……”
“别说了,赫克,我们回镇上去吧。”阿迪克斯说。
车走后,杰姆和我来到斯蒂芬尼家前面的台阶上,坐着等待齐波开垃圾车来。
杰姆呆呆地坐在那儿,惘然若失。只听得斯蒂芬尼说:“哎砑呀,谁会想到二月份有疯狗?可能并不是疯狗,只是发癫罢了。我真不愿意看见哈里?约翰逊从莫比尔回来发现阿迪克斯打死了他的狗时的表情。我想它一定只是从哪儿沾了一身跳蚤罢了……”
莫迪小姐说,假如蒂姆?约翰逊还在街上,正朝这边走来的话,斯蒂芬尼小姐唱的就会是另一个调子了,还说究竟是不是疯狗,他们很快就会知道,因为很快会把狗头送到蒙哥马利去化验。
杰姆说话了:“你看见他吗,斯各特?看见他站在那儿吗?……他突然全身放松,那枝枪就象他身体的一部分似的……他那么快就开了枪,好象……我要打什么的话,至少要瞄十分钟……”
莫迪小姐狡黠地笑了笑。。琼?路易斯,这下还认为你爸爸什么都不能干吗?还为他感到丢脸吗?”
“不了。”我温顺地说。
“那天忘记告诉你了,阿迪克斯不但能吹单簧口琴,年轻时还是梅科姆县大名鼎鼎的神枪手。”
“神枪手……”杰姆情不自禁地重复了一句。
。我是这么说的,杰姆。我想你现在也会改变你的调子了。想想看!他还是孩子的时候,他的绰号叫‘弹无虚发’!这点你不知道吗?他年轻的时候在庄园上,要是十五枪打下十四只鸽子,他会抱怨浪费了子弹。”
“他从没提过这些事。”杰姆说.
“他从没提过这些事吗?”
“没有,小姐。”
“不知为什么他现在不打猎了。”我说。
“也许我可以告诉你,”莫迪小姐说,“要说你爸爸与别人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他的心灵是文明的。神枪法是一种天赋,是一种本领——当然,你得通过练习才能学会这种本领,但射击与弹钢琴或类似的事情不同。我想他放下枪是因为意识到上帝给了他一种不公平的、超越大部分生物的才能。我猜想他决定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再打枪,今天他是不得不打。”
“看起来他应该为这个感到骄傲。”我说。
“头脑正常的人从不因自己的才能而感到骄傲。”莫迪小姐说。
我看见齐波的车开过来了。他从垃圾车后拿出把干草叉,小心谨慎地挑起蒂姆?约翰逊,把它扔进车箱,然后用一个汽油壶朝蒂姆躺过的地方及周围洒了些什么。“你们这阵子还不能过来。”他叫道。
圆家后我对杰姆说,星期一上学,我们可真的有东西谈沦了。可杰姆对我翻脸了。
“什么都别提,斯各特。”他说。
“什么?我当然要说。在梅科姆县,不是每个人的爸爸都是神枪手。”
杰姆说:“我看如果他想让我们知道,他早就告诉我们了。要是他为这个感到骄傲,他早就告诉我们了。”
“可能他忘了。”我说。
“不是的,斯各特,这个你不懂。阿迪克斯确实老了,但是,即使他什么事都不会做,我也不在乎——即使他什么都不会干,我也不在乎。”
杰姆拾起块石头,喜气洋洋地朝车库扔去,然后追过去。他回头喊道:“阿迪克斯是个有教养的人,就象我一样。”
Chapter11
小时候,我和杰姆的活动范围只限于这个镇的南边一带。但是当我上了二年级,烦扰布-拉德利己成为往事时,我们常常经过亨利?拉斐特?杜博斯太太的房子和土地,来到镇北边的商业区。到镇上去不经过她家是不可能的,除非我们愿意绕道多走一英里路。前几次和她的小冲突使我不想再遇到类似事件,但杰姆说我还得长大一点才能绕道走。
杜博斯太太独居在一栋房子里,和我们家只隔两家。房前有很陡的台阶,里面有很长的过厅。家里只有个黑人姑娘常年照顾她。她已是老态龙钟了。白天,大部分时问躺在床上,其余时间坐在轮椅上。有人说她有一枝南部联邦军用过的手枪,藏在她那数不清的披肩和围巾里。
我和杰姆都恨她。我们经过她家时,她如果在走廊上,就耍怒气冲冲地瞪着我们,凶恶地问我们干过什么坏事没有,还要令人意气消沉地预言我们长大后会干些什么,当然是说我们毫无出息。我们早就决定不从她家对面的街道上走,因为这一来她反而会把嗓门提高,使得左右邻居都听得到。
我们干什么都无法博得她的欢心。要是我兴高采烈地对她说:“嘿,杜博斯太太。”我们会得到这样的回答:“别跟我嘿呀嘿的,丑丫头!你应该说下午好,杜博斯太太!”
她坏透了。一次她听见杰姆叫“阿迪克斯”,她的反应就好象中风发作似的。她说我们是经过她家门口的人中最粗鲁最无礼的小杂种。除此之外,她还对我们说我妈妈死后,爸爸没再给我们找个妈妈真是太遗憾了。她说比我妈妈更可爱的女人从来没有过,阿迪克斯这样不管教孩子,让我们胡作非为,真叫人伤心。我不记得妈妈了,但杰姆记得——有时他跟我讲起妈妈——杜博斯太太跟我们说这话时,杰姆的脸都气得发青。
杰姆曾经从布?拉德利手里死里逃生,又经历了疯狗和其他可怕的事,现在得出结论说,站在雷切尔小姐家门前的台阶那儿等爸爸太胆小了。他宣布,每天傍晚,我们要跑到邮局拐弯处接爸爸下班。很多次,阿迪克斯看见杰姆气冲冲的,因为杜博斯太太在我们路过她家时说了些话。
“不要紧,孩子。”阿迫克斯常常说,“她老了,又有病。你应该抬起头,做个有教养的人。不管她说什么,都不要生她的气。”
杰姆通常说她的病肯定不重,是故意叫得那么厉害。我们三个人路过她那儿时,阿迪克斯总是摘下帽子和悦地朝她一挥,嘴里说:“晚上好,杜博斯太太!今天晚上,您看上去象一幅画一样。”
我从没听阿迪克斯说她象一幅什么画。他常常告诉她一些法院的新闻,并且衷心祝愿她第二天愉快,然后戴上帽子,当着她的面把我扛在肩膀上,在暮色中走回家去。每逢这样的时候,我认为我爸爸是世界上从没有过的最勇敢的人,尽管他憎恨武器,从没有参加过战争。
杰姆十二岁生日的第二天,他的钱在口袋里放不住了,所以下午我们早早地朝镇上走去。杰姆认为他的钱足够为自己买个小型蒸汽机,再给我买根指挥棒。
我早就看中那根指挥棒了;是埃尔默商店的,上面装饰着金属片和金属丝,价格一角七分。当时我的野心是长大以后指挥梅科姆县中学的乐队。我常常向上抛棍子,下来时再抓住,我的这个本领越来越娴熟。这一来,每次卡尔珀尼亚看见我手上有棍子就不让我进屋。我觉得如果有根真指挥棒,这个毛病就会改掉的。我想杰姆肯为我买根指挥棒,真是够大方的了。
我们路过杜博斯太太家时,她正在走廊上。
“这个时候你们俩去哪儿啊?”她喊道,“我看是逃学,我要打电话给校长。”她把手放在椅子下面的轮子上,表情十分严峻。
“今天是星期六,杜博斯太太,”杰姆说。
“星期六也没什么区别,”她含糊不清地说,“我不知道你们的爸爸是否知道你们在哪儿?”
“杜博斯太太,我们从这么高起就自己到镇上去了。”杰姆用手在离地面两英尺高的地方比了一下。
“别跟我撒谎!”她叫起来,“杰里米?芬奇,莫迪?阿特金森告诉我,今天早上,你把她的葡萄架给勇倒了。她要告诉你爸爸,那时候你就会后悔不该活在世上了。如果下个星期以前不把你们送到教养院去,我就不叫杜博斯!”
杰姆去年夏天以后就没到莫迪小姐的葡萄架那儿去过。他说根本没那回事儿。他知道即使他弄倒了葡萄架,莫迪小姐也不会告诉阿迪克斯的。
“别跟我顶嘴!”杜博斯太太叫起来,“还有你……”她用关节变了形的手指朝我一指……“你穿那背带裤干什么?你应该穿连衣裙,里面衬背心,年轻的小姐!如果没人管教你的话,长大了你得去饭馆跑堂——芬奇家的人在O.K.咖啡馆跑堂——哈哈!”
我吓坏了。o.K.咖啡馆是广场北面的一个面目不清的组织。我抓住杰姆的手,但他把我甩开了。
“算了,斯各特,。他轻声说,“别理她,抬起头,做个有教养的人。”
可是杜博斯太太缠住我们不放:“芬奇家不光有人跑堂,还有人在法院为黑鬼辩护。”
杰姆愣住了。杜博斯太太击中了我们的痛处,她自己也知道。
“真的,芬奇家的人和自己人作对时,人家会得出什么样的结论呢?我告诉你!”她把手放到嘴上,抽开时,手上拖了条长长的白色的唾沫。“你们的爸爸和他为之卖力的那些黑鬼以及其他混蛋是一丘之貉!”
杰姆脸色通红。我拉拉他的袖子,一边在人行道上走,一边听到后边传来的恶言恶语,说我们家道德败坏,其大前提是,不管怎么说,芬奇家有一半人有神经病,但如果我们的妈妈还在的话,我们是不会堕落到这种地步的。
我不敢肯定杰姆最恨什么,但我最气愤的是杜博斯太太说我们家韵人思想不干净。昕别人侮辱阿迪克斯对我来说己是习以为常了。但这是第一次出自大人之口。除了咒骂阿迪克斯的话外,杜博斯太太对我们的攻击都是老一套。
空气中有夏天的迹象了——在树荫下挺凉快,太阳下却有些热了,这意味着好玩的时候到了:不上学,还有迪尔。
杰姆买了蒸汽机后,我们去埃尔默商店买我的指挥棒。杰姆买了蒸汽机,却并不高兴。他把它律口袋里一塞,和我默默地朝家里走去。路上我不停地把指挥棒向上抛,有一次没接到,差点打在林克?迪斯身上。“看着点,斯各特。”他说。等我们走近杜博斯太太家时,我的指挥棒因为多次掉到地上,已经很脏了。
她不在走廊上。
我们长大以后,我有时候百恩不得其解,不知究竟是什么原因使杰姆当时那么干,使他破侧违反了“傲个有教养韵人”的嘱咐和他刚学会的要自觉地做到为人正直的观点。杰姆受到的对阿迪克斯为黑鬼辩护的非难和我昕到的大概一样多,也一样忍受了。我认为他头脑冷静是理所当然的——他的性格本来就很稳重,不容易大发雷霆。我想对他的举动的唯一解释是,在那几分钟内,他简直发疯了。
阿迪克斯曾经说过不要和令人讨厌的老太太一般见识,要是没有他的禁令的话,杰姆干的那事我肯定会干。我们刚走到她的大门前,杰姆突然夺过我的指挥棒,猛地冲过台阶,进了杜博斯太太的前院,把阿迪克斯的话都忘了,也忘了杜博斯太太的围巾里有枝枪,忘了假如她打不准,她的女佣人杰西可能会打中。
直到把杜博斯太太的山茶花全部打断,地面上铺满了绿叶和蓓蕾,他才平静下来。他把我的指挥棒朝膝盖上一磕,折成两截,扔到地上。
这时我叫起来了。杰姆抓住我的头发,说他什么也不怕,有机会还要干。还说要是我不住嘴,他要拔光我的头发。我没住嘴,他踢了我一脚,我站不稳,脸朝下摔在地上。杰姆粗鲁地一把抓起我,但看上去似乎挺难过。后来就没说什么了。
那天晚上,我们不想去接阿迪克斯下班,躲在厨房里,直到卡尔珀尼亚把我们撵出来。卡尔珀尼亚好象凭什么巫术,知道我们所做的一切了,所以不可能给我们什么慰藉,但她给了杰姆一块涂了黄油曲热饼子。杰姆把饼掰成两半,绐我一半。我吃起来象嚼棉花一样。
我们来到客厅。我拿起本橄榄球杂志,发现一张迫克西?豪厄尔的照片,我递给杰姆说;“这个看上去象你。”这是我想到的能对他说的最好的恭维话,但没有用。他坐在窗边,缩在描椅里,皱着眉头等待着。天渐渐黑了。
好象过了两个地质年代,我才听到阿迪克斯的鞋底擦着前面台阶的声音。纱门砰地一声关上了,静了一会儿——阿迪克斯到了过厅的帽架前——一会儿,我们听到他喊“杰姆”,声音象冬天的风一样。
阿迪克斯打开客厅上面的灯,看见我们在那儿,象冻僵_,似的。他一只手拿着我的指挥棒,那上面弄脏了的黄色流苏拖在地毯上。他伸出另一只手,手上是些丰满的山茶花蓓蕾。
“杰姆,”他说,“这是你千的吗?”
“是的,爸爸。”
“为什么这样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