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姆轻声地说:“她说您为黑鬼辩护。”
“你这样干就是因为她这么说了吗?”
杰姆的嘴唇动了动,他说,“是的,爸爸,”声音几乎听不到。
“孩子,我不怀疑你为了你的同学们指责我为黑鬼辩护而恼火,你自己也是这么说的,但这样对待一个身体有病的老人是不能原谅的。我非常希望你能去和杜博斯太太说清楚,然后立刻回来。”
杰姆没动。
“我说你快点儿去。”
我跟着杰姆走出客厅。“回来!”阿迪克斯对我说。我退了回来。
阿迪壳斯拿起“莫比尔纪事报》,坐在杰姆刚刚坐过的椅子上。我无论如何不能理解,当他的唯一的儿子面临着被人用南部联邦军用过的手枪打死的危硷时,他怎么能忍心坐在那儿看搬。尽管杰姆有时候使我实在难以容忍,我恨不得杀了他,但他真要死了,我又觉得他是我的一切。阿迪克斯好象没意识到这点,或者说,意识到了,但不在乎。
我很恨爸爸这一点,但是人不顺心就容易疲劳:不一会儿,我就坐在他的膝上,埋在他的怀里,他用手搂着我。
“你太火了,摇不动了。”他说。
“你不在乎他会出什么事,”我说,“他那么干都是为了你,而你却让他出去遭人枪击。”
阿迪克斯把我的脑袋按到他下巴下面。“还不是担心的时候。我从没料到杰姆会在这样的问题上失去理智——原以为会给我找更多麻烦的是你。”
我说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保持冷静,学校里我认识的人中没有谁要为什么事保持冷静。
“斯各特,”阿迪克斯说,“到了夏天会有更糟糕的事,那时,你更要冷静……我知道这在你和杰姆看来是不公平的,但有时候,我们要善处逆境,而且在紧要关头我们的行为应该是——好吧,这方面我不多说了,我能够说的是,等你和杰姆长大后,可能会带着怜悯的心情和某种感情来回顾这件事,你们会觉得我没有辜负你们的心愿。这个案子,这个汤姆?鲁宾逊的案子触及到人的天良——斯各特,如果我不尽力帮助那个人,我就没有脸去教堂做礼拜。”
“阿迪克斯,一定是你错了……”
“怎么我错了?”
“啾,大多数人好象认为他们是对的,你是错的……”
“他们当然有权这样认为,他们的看法有权受到尊重,”阿迪克斯说,“但是,在处理好与他人的关系之前,我首先得处理好与自己的关系。大多数人公认的准则是应当遵守的,但如果这样做违背了一个人的良心,就不应当遵守。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可以不遵守。”
杰姆回来时我还在阿迪克斯的膝上。“怎么样,孩子?”阿迪克斯问。他放下我。我暗暗地把杰姆上下打量了一番,看来他虽安然无恙,脸上的表情却挺奇怪。可能是杜博斯太太给他吃了一剂甘汞吧。
“我替她打扫干净了,说了对不起,但心里并不这样认为,我还说每个星期六我会去照看那些山茶花,让它们尽快恢复原样。”
“如果你心里不通,嘴里说对不起是没用的。”阿迪克斯说,“杰姆,她老了,又有病。她说什么,做什么,你都不该计较。当然,我宁愿她对我说那些话,而不是对你们俩蜕,但是我们不可能事事如意。”
杰姆好象被地毯上的一朵玫瑰花迷住了似的。“阿迪克斯,”他说,“她叫我读书给她听。”
“读书给她听?”
“是的,爸爸,她要我每天下午放学后和星期六过去为她大声读两个小时的书。阿迪克斯,我得去吗?”
“当然。”
“可她要我读一个月。”
“那你就读一个月嘛。”
杰姆的大脚趾轻轻踩在玫瑰花的中间,往下压。最后他说:“阿迪克斯,在人行道上没关系,但是屋里面——黑乎乎的,怪吓人的。天花板上有些影子和舄IJ的东西……”
阿迪克斯严厉地一笑。“那可会激发你的想象力。就假设你们是在拉德利家嘛。”
星期一下午,我和杰姆爬上杜博斯太太门前的台阶,穿过她家的过厅。杰姆手里拿本※艾凡赫",脑子里装着深奥的知识。他敲敲左边的第二扇门。
“杜博斯太太?”他喊道。
杰西打开木门然后开开纱门。
“是杰姆?芬奇吗?”她问,“你和妹妹一起来,我不知道……”
“让他俩都进来,杰西。”杜博斯太太说。杰西让我们进来后,就到厨房去了。
我们跨过门槛,一股难闻的气味扑鼻而来。这种气味我在那种被雨水冲洗过多次的旧房子里闻到过,那种房里常有煤油灯,舀水的勺子,没漂白的家织被单。一闻到这种气味我就害怕,就特别警惕,老想着会出事。
墙角上有张钢床,床上是杜博斯太太。我不知道是不是杰姆把她气得卧床不起的。突然问,我有点同情她了。她身上盖了几层被子,看上去似乎还友好。
床边有个大理石面的洗脸架。上面有个玻璃杯,里面有只茶匙,架上还有个红色的洗耳器,一盒脱脂棉花,一个有三条小腿的闹钟。
“看样子你把那个不讲卫生的妹妹带来了,是吗?”这是她的第一句话。
杰姆轻轻地说:“我妹妹讲卫生,我也不怕你了。”可我看见杰姆的膝盖在颤抖。
我想杜博斯太太会唠叨一阵,但她只说了旬:。你可以读了,杰里米。
杰姆坐在一把藤椅上,打开《艾凡赫》。我拖过另一把藤椅,在他边上坐下来。
“坐近点,”杜博斯太太说,“到床边上来。”
我们把椅子移上前去。我从没有跟她挨得这么近过,实在想把椅子往后移。’
她很吓人。脸是脏枕套的颜色,嘴角因为有唾沫而发亮,唾液象冰川似的顺着下巴上深深的皱纹慢慢流动。脸上布满了老年斑,灰白的眼睛里有针尖大的黑色的瞳孔。手上有很多疙瘩,指甲上长了一层薄膜。她没戴下面的假牙,上嘴唇向外突出。隔一会儿,下嘴唇和下巴就要一起向上动一动,这一来,唾沫流动得更快。
我只在不得已时才看她一下。杰姆又一次打开书,开始读起来。我想跟着他看,但他读得太快。杰姆遇到不认识的字就跳过去,但杜博斯太太听得出,让他停下来把那个字拼出来。杰姆读了大约有二十分钟,这期间,我时而看看煤烟熏黑的壁炉,时而看看窗外,反正不看她就行。我发现杰姆越往下读,杜博斯太太纠正的错误越少,杰姆有时甚至省去了一整句没念。她早不在听了。
我朝床上看去。
她有些不正常。仰面躺着,被子一直盖到下巴上,只能看见头和肩膀。头缓慢地从一边倒向另一边。隔一会儿,嘴就要张得大大的,我可以模糊地看见她的舌头在微微地起伏。嘴唇上不一会儿就堆起了一条条的唾液,她暖进去,然后再张开嘴。她的嘴好象有独立的生命,能和身体内外的其他器官分开工作,就象落潮时的蛤蜊一样。偶尔,她嘴里发出扑哧声,好象什么粘东西正在开始沸腾。
我拉拉杰姆的袖子。
他看看我,再看看床上。杜博斯太太的脑袋有规律地不时摆向我们一边。杰姆说:“杜博斯太太,您不舒服吗?”杜博斯太太没听见。
突然,闹钟响起来了,把我们吓呆了。不一会儿,我们已经在人行道上往家里走了,神经还绷得紧紧的。我们不是逃出来的,是杰西打发我们走的:闹钟声还没停,她就到了屋里,把我和杰姆往外推。
“嘘!”她说,“你俩都回去吧。”
杰姆在门口犹豫了一下。
“她该吃药了。”杰西说。门关上时,我看见杰西很快朝杜博斯太太床边走去。
我们到家时才三点四十五分,所以我们在后院踢了一会儿球,才去接爸爸下班。阿迪克斯给我两支黄色铅笔,给杰姆一本橄榄球杂志。我想这是对我们和杜博斯太太第一次约会的不加说明的奖励。
杰姆跟他讲了在那儿的经过。
“她吓着你了吗?”阿迪克斯问。
“没有,爸爸,”杰姆说,“可是太Hq人作呕了。她好象一阵阵发病似的,老吐唾沫。”
“她也是没办法。病人的样子有时候是不讨人喜欢的。”
“她可把我吓坏了。”我说。’
阿迪克斯从眼镜上面看看我。“你用不着跟杰姆去嘛。”
在杜博斯太太家的第二天下午跟第一天一样,第三天也一样。渐渐地出现了一个固定的程序:开始一切正常——就是说,她首先和杰姆谈一阵她喜欢的话题,她的山茶花啦,我们爸爸为黑鬼帮腔的怪癖啦,她的话逐渐减少,然后不和我们说话了。接着闹钟响起来,杰西把我们“嘘”出去。剩下的时间就是我们的了。
“阿迪克斯,”一天晚上我问,“什么叫为黑鬼帮腔?”
阿迪克斯脸色阴沉。“有谁这佯说你吗?”
“没有,爸爸,杜博斯太太这样说你。这是她每天下午的开场白。去年圣诞节弗朗西斯这样说我,那是我第一次听到。”
“你是为这个揍他吗?”阿迪克斯问。
“是的,爸爸……”
“那为什么还问我这是什么意思?”
我对阿迪克斯解释说,把我惹火的与其说是他说话的内容,不如说是他说话的神态。“好象他在说我们很下贱似的。”
“斯各特,”阿迪克斯说,“说人家为黑鬼帮腔和说人家下贱一样,是一种毫无意义的话。这是很难解释的。没有知识的、下贱的人,认为有人站在黑人一边反对他们时,就这样说。他们要找一个粗鄙的、难听的说法来污蔑某人时,这种说法就是指我们这种人。”
“你并不真的喜欢黑人,是吗?”
“我当然真的喜欢。我尽最大的努力爱每一个人……我有时处境不利……孩子,被人加上有人认为是很难听的称号并不是侮辱。这只说明那个人太可怜了,对你并无损害。所以,别对杜博斯太太发火。她本身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
一个月以后的一天下午,杰姆正吃力地读着沃尔特?斯各特爵士(这是杰姆的叫法)的作品,杜博斯太太每次都要纠正他。这时,有人敲门。“进来!”她尖叫一声。
进来的是阿迪克斯。他走列床边,拉起杜博斯太太的手。“我刚从事务所来,没见列孩子,我猜想他们会在这儿。”
杜博斯太太朝他笑了笑。她看起来那么恨他,我真不知道这时她怎么有脸跟他说话。“你知道几点了吗,阿迪克斯?”她问,“五点十四分。闹钟五点三十分响,我想让你知道这一点。”
我突然想起我们在杜博斯大太家的时间一天比一天长,闹钟每天都比前一天晚几分钟响。前一段,到铃响时,她已痉挛了一次。今天,她已跟杰姆罗嗦了差不多两个小时,还没有要痉挛的迹象。我觉得上当了。闹钟是我们离开的信号,如果哪一天钟不响了,我们可怎么办呢?
“我觉得你约好杰姆读书的时间要完了。”阿迪克斯说。
“我想只延长一个星期。”她说,“目的是为了保证……”
杰姆站起来说:“可是…“一”
阿迪克斯伸手拦住他,杰姆不做声了。回家的路上杰姆说,原来讲好只读一个月,一个月已经过去了,太不讲理了。
“再读一个星期,孩子。”阿迪克斯说。
“不。”杰姆说。
“要读。”阿迪克斯说。
下一个星期,我们仍旧每天去杜博斯太太家。闹钟已经不响了。等杜博斯太太说“够了’时,我们才可以回去。所以,我们到家时阿迪克斯已在看报了。尽管她不再痉挛了,但在其他方面还是老样子:每当沃尔特?斯科特开始较长地描写护城沟和城堡时,杜博斯太太就不耐烦了,就开始挑我们的岔子。
“杰里米?芬奇,我说过你捣坏我的山茶花会后悔的。你现在后悔了吧?”
杰姆也就说他当然后悔了。
。你以为会把我的‘银边翠’弄死吗?杰西说你捣坏的山茶花又长起来了。下次你会知道怎么办了,对吧?你会连根拔掉,是吗?”
杰姆想说他当然会。
“你这小子别跟我吞吞吐吐的!抬起头说是的,太太。可我想,因为你爸爸是那么个人,你会感到抬不起头。”
杰姆就抬起下巴,毫无恶意地看着杜博斯太太。几周来,杰姆学会了一种彬彬有礼、漫不经心的表情,来回答她的那些听了使人血都会凝固的凭空的捏造。
总算熬到头了。一天下午,杜博斯太太说“够了”后,又加了一句“到此结束了,再见”。
终于结束了。我们高兴地连蹦带跳来到人行道上,边跑边叫,好象卸下个大包袱。
那年春天挺合我们心意:白天越来越长,我们玩的时间越来越多。杰姆在忙着收集全国各高等院校橄榄球队队员的主要资料。每天晚上阿迪克斯都给我们读报上的体育消息。从亚拉巴马州球队队员候选人来看,亚拉巴马今年可能又会去参加加州玫瑰杯大学橄榄球赛,这些候选队员的名字我们一个都不会读。一天晚上,阿迪克斯刚读了一半温迪?西顿的专栏文章,突然电话响了。
他接完电话后,走到过厅内的帽架前说:“我去杜博斯太太家看看,用不了多久,一会儿就回来。”
可他去了很久,我上床睡觉的时问早过了,他还没回。他回来时带回、一盒糖果。他在客厅内坐下来,盒子放在椅子边的地上。
“她叫你去干什么?”杰姆问。
我们已有一个月没看见杜博斯太太了。我们路过她家时,她从不在走廊上。
“她死了,孩子,几分钟前死的。”阿迪克斯说。
“噢,”杰姆说,“好。”‘
“死了是好,”阿迪克斯说,“免得多受罪。她病了很久,孩子,你知道她一阵阵痉挛是什么原因吗?”
杰姆摇摇头。
“杜博斯太太用吗啡上了瘾。”阿迪克斯说,“她把吗啡当止痛药用了好几年,医生让她用的,她本来可以用吗啡一直到死,而且不致死得那么痛苦,可她太固执了……”
“爸爸,是怎么一回事?”杰姆间。
阿迪克斯说:“就在你那次恶作剧之前,她喊我去立遗嘱。雷纳兹医生告诉她只剩下几个月了。当时她的生意情况很好,但她说:‘还有一件事不正常。”’
“什么事?”杰姆迷惑不解地问。
“她说她离开这个世界酌时候要不托任何事的福,不叨任何人的光。杰姆,如果你象她那样重病在身,也许会认为只要能减轻痛苦,不管用什么药都是无可指责的。但她不这样认为。她说要在死之前戒掉吗啡,她说到做到了。”
杰姆问:“你是说她一阵阵痉挛就是这么回事吗?”
“是韵。你给她读书的大部分时间,我怀疑她一个宇都没听。她的全部精力和身体都集中在那个闹钟上。即使你没落在她手里,我也会让你们去给她读书的。。读书也许可以分散她的注意力。还有一个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