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时候我会留意的。”亚历山德拉姑妈说。这样一句话到了她口中总是一种威胁,而不是许诺。我吃惊地回头看着她。“难道不行吗,姑妈?他们是好人哪。”
她从她的眼镜框上面看着我。“琼?路易斯,我心里毫不怀疑他们是好人。但是他们跟我们不同。”
杰姆说;“斯备特,她是说他们是乡巴佬。”
“乡巴佬是什么意思?”
“噢,就是粗俗的人。他们喜欢玩弄土乐器啊什么的。”
“哎,我也同样啊……”
“别傻了。琼?路易斯。”亚历山德拉姑妈说,“问题是你可以把沃尔特?坎宁安擦得闪闪发光,你可以给他穿鞋子,穿新农,但是他永远不会象杰姆。加之,他们家有酗酒的癖性,个个贪杯,我们芬奇家的女人对那种人不感兴趣。”
“姑——妈,”杰姆说,。斯各特还不到九岁呢。”
“她现在就学一学也不妨。”
亚历山德拉姑妈没再说什么了。她上次是怎样坚决拒绝我的要求的,我当时记忆犹新,不过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那时,我一心想去卡尔珀尼亚家——既感到好奇又感到有趣,想到她家去做“客”,去看看她是怎么生活的,有些什么样的朋友。我就是想看看月亮的背面也无妨啊。这一次,亚历山德拉姑妈采用的策略不同了,但目的仍是一样。可能这就是她来和我们住在一起的原因:帮我们选择朋友。只要可能,我诚尽可能不接近她。“既然他们是好人,为什么我不能友好地对待沃尔特呢?”
“我没有说不能对他好。你应该和他友好,对他有礼貌,对任何人都应该彬彬有礼,亲爱的。但是你犯不着邀他到家里来。”
“如果他是我们的亲戚呢,姑妈?”
“事实上他不是我们的亲戚}即使是,我也不让他来。”
“姑妈,”杰姆大声说,“阿迪克斯况了,朋友可以选择,但家庭是不能选择的。不管你承认不承认,是亲戚的总归是亲戚。不承认反而显得愚蠢。”
“又是你爸爸那一套,”亚历山德拉姑妈说,“我还是要说,琼?路易斯不能邀沃尔特?坎宁安到这个家里来。哪怕他们是双重表兄弟,他到这个家里来还是不会受欢迎的,除非是有事来找阿迪克斯。好,这件事情就这样吧。”
她过去总说就是不行。但这一次她倒愿意说出她的理由。
我说j“但是我想跟沃尔特玩,姑妈,为什么不行呢?”
她摘下眼镜瞪着我说:“告诉你为什么吧,因为他——是个——下贱的人。因此,你不能跟他玩。我不许你和他在一起学他的坏样,学些天知道的乌七八糟的东西。事实上你已经够使你爸爸伤脑筋了。”一
要是杰姆不拦住我,真不知我会干出什么来。他抓住我的双肩,搂住我把我带进他的卧室。我怒气冲天,抽泣不止。阿迪克斯听见了,从门外探头来看是怎么回事。“没什么,爸爸,”杰姆生硬地说,“没有发生任何事情。”阿迪克斯就没再管了。
。给你一点东西吃,斯各特。”杰姆伸手到口袋里拿出一块圆圆的巧克力糖。花了好几分钟我才把这块糖塑成一个舒适的形状含在嘴里。
杰姆在整理梳妆台上的东西。他的头发翘的往后翘,倒的往前倒,我怀疑他那头发到底会不会长得象一个男人的。如果他把头发剃光让它重新长,可能会长得熨熨帖帖。他的眉毛越长越浓了,我还注意到,他身子苗条些了,长高些了。
他转过身来时,一定以为我又会哭起来,因为他说:“给你看样东西,可别告诉别人。”我问他是什么。他解开衬衣钮扣,羞涩地咧开嘴笑。
“噢,是什么?”
“你看不见吗?”
“看不见。”
“哎,是毛啊I”
“在哪儿?”
“这儿,就在这儿。”
因为他刚才安慰了我,所以我i兑很好看。实际上我什么也没看到。“真好,杰姆。”
“腋窝里也有呢,”他说,“明年可以出去打橄榄球了。斯各特,别让姑妈把你搞恼了。”
昨天他好象还在要我别把姑妈搞恼了。
“你知道,她看不惯女孩子,”杰姆说,“至少是看不惯你这样的女孩子。她想让你变成一个有教养的女子。你不能学学缝纫什么的吗?”
“哎呀,我才不学呢。她不喜欢我,就是这么回事。我才不在乎呢。我发火是因为她说沃尔特?坎宁安是下贱的人,而不是因为她说我使阿迪克斯伤脑筋。有一次,我和阿迪克斯把这个问题说清楚了。我问他我是不是难以管教,他说不见得,再难也没难到使他伤脑筋的地步,他叫我丝毫不要怕打扰他。不,我生气是为了沃尔特——他不是下贱的人,杰姆。他可不象尤厄尔家的人。”
杰姆甥掉脚上的鞋子,把脚撩到床上。一头靠在枕头上,打开台灯。“你知道吗,斯各特?我已经理出个头绪来了.我最近反复思考,终于理出个头绪来了。世界上一共有四种人。象我们和我们的邻居这样的普通人,象坎宁安那样的住在树林里的人,象尤厄尔那样住在垃圾场上白勺人,还有黑人。”
“还有中国人呢?还有鲍德文县的凯琴人呢?。
“我是说在梅科姆县的范围内。现在的情况是:我们这种人不喜欢坎宁安这类人,坎宁安家的人不喜欢尤厄尔那样的人,尤厄尔家的人憎恨和蔑视黑人,”
我对杰姆说,“如果事情真是这样,由坎宁安这类人组成的陪审团为什么不释放汤姆来发泄对尤厄尔的怨恨呢?”
杰姆挥了挥手,表示我的问题太孩子气了。
“你知道,”他说,“收音机播放上乐器音乐时,我看见阿迪克斯用脚打拍子,他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喜欢喝自家酿的酒……”
“那样我们就象坎宁安家的人了。”我说,“我不理解为什么姑妈………
“哎,让我说完——是的,那是使我们象他们了,但是,我们终究跟他们不同。有一次,阿迪克斯说,姑妈之所以这样为这个家庭感到忧心忡忡,是由于我们所有的只是门第,除此以外一无所有。”
“唉,杰姆,我不知道……有一次阿迪克斯告诉我,有关最早的移民之类的东西大多数是毫无价值的,是荒谬的,因为每个人的家族都和其他人的家族一样古老。我问他黑人和英国人是不是也包括在内,他说是的,都包括在内。”
“门第并不等于古老的家族啊。”杰姆说,“我想,门第指的是你这个家族会念书会写字共有多久了。斯各特,这个问题我冥思苦想了好大一阵子.这是我想刭的唯一原因。芬奇这一家族在埃及时,家里的某个成员肯定学会了一两个象形文字,并教给了他的小孩。”杰姆笑了起来。“想一想吧,姑妈为她的曾祖父能读能写而感到自豪——女人们总是挑一些奇怪的事情来引以自豪。”
“暖,幸好那时侯有个人是这样做了,不然谁能教阿迪克斯和芬奇家其他的人呢?要是阿迪克斯不识字,你我两个就真糟了。不过,我想,门第不是指的这个,杰姆。”
“那么,你怎么解释坎宁安家与我们家的不同昵?我曾经看见,沃尔特先生几乎连自己的姓名部不会写。我们只不过比他们读书写字的时间长一些罢了。”
“不,每个人都要学了才会,没有人生来就会。沃尔特非常聪明,但他的聪明有时不能发挥,因为他经常要在家帮他爸爸干活。他没有什么不好。不,杰姆,我认为,人只有一种。就是人。”
杰姆转身捅了捅枕头。再靠下去时,他脸色显得有些阴沉。他的情绪又在低落下去,弄得我小心谨慎起来。他的眉毛蹙成一团,嘴巴变成了一条细缝。好大一会儿他都沉默营。
“我象你这么大时,”他最后说,“也是这样想的。如果人只有一种,为什么人与人之间不能很好地相魁呢?如果大家都一样,为什么他们要专门互相鄙视呢?斯各特,我想,我逐渐悟出了一个道理。我逐渐懂得了为什么布?拉德利总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那是因为他亭硌呆在屋子里。”
Chapter24
卡尔珀尼亚系着浆得硬邦邦的围裙,手里端着一盘水果糕,转身甩背轻轻把回旋门顶开。她双手端着一盘盘香甜可口的食品时总是这样开门的,她从容文雅,真使我佩服。我想,亚历山德拉姑妈也佩服她吧,所以今天才让她来服侍大家。
八月即将过去,九月就要来临。迪尔明天就要回梅里迪安去。今天他跟杰姆到巴克?埃迪河湾去了。杰姆发现从没有人教过迪尔游泳,既感到惊奇,又显得生气。游泳,在杰姆看来,跟走路同样必要。一连两个下午他们都在河湾里泡着。他们说,他们在那里一丝不挂,所以不让我去。于是,在寂寞中我只好一会儿呆在卡尔珀尼亚身边,一会儿又去跟莫迪小姐聊天。
今天,亚历山德拉姑妈和她的传教团体在家里辩论什么,声音满屋子都听见。我在厨房里听见格雷斯?梅里韦瑟太太在客厅向大家报告,听起来好象是关于叫摩路纳人的悲惨生活。摩路纳人在他们的妇女临产时把她们关在外面的小茅棚里。摩路纳人没有一点儿家庭观念——我知道,这一点会使姑妈感到难过。这种人的孩子刚满十三岁就要经受痛苦的折磨,他们患有皮肤病,身上沾满了玉米虫,在地上到处爬,他们从树上剥下树皮放在嘴里嚼,把渣滓吐在公共的钵子里,然后又喝那钵子里的龌龊液体。
等梅里韦瑟太太讲完,女人们休会到餐室里来吃茶点。
我不知该至Ⅱ餐室里去还是就呆在外面。亚历山德拉姑妈要我和她们一起吃茶点。她说,她们谈正事时我不必参加,因为我会感到枯燥无味。这一天,我穿着平时只有礼拜天才穿的粉红色连衣裙和鞋子,里面还穿了衬裙。我心想,如果衣服溅上了什么东西,卡尔珀尼亚为了让我明天还可以穿,就不得不再洗一遍。她这一天已经忙得够呛了。于是我决定果在外边,不进去了。
“有什么事叫我做吗,卡尔?”我想帮她傲点什么。
卡尔珀尼亚在门口停下来。“你就象老鼠一样呆在那个角落里别动吧,”她说,“我回来时,帮我把糕点放进盘予里。”
她开门进去时,里面那些女人们轻柔的叽叽喳喳的说话声越来越大了:“嗳,亚历山德拉,。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水果糕……真可爱……我从来没做出过这么美观的外表……谁想得到用黑莓做馅饼……卡尔珀尼亚?……谁会想到……有谁告诉你没有,那牧师的妻子又有了……不,不,哦,是的,是有了,她那个大的还不能走呢……”
她们安静下来。我知道一定是她们各自都有了点心。卡尔珀尼亚回到厨房,把我妈妈的银质大咖啡罐放在盘子上。“这个咖啡罐是件珍贵的东西。”她喃喃说,“现在没有哪里生产这种罐子了。”
“让我拿进去好吗?”
“小心一点,别摔坏了。放在桌子一头亚历山德拉小姐身旁,跟琊些杯子碟子放在一起。她会给大家斟上的。’
我象卡尔珀尼亚那样用屁股去顶门,可是那门纹丝不动。卡尔珀尼亚笑着替我把门打开。“当心点啊,很沉呢。不看它,它就不会泼出来。”
我顺利地将咖啡罐放到了桌上,亚历山德拉姑妈笑逐颜开。“就呆在这儿吧,琼-路易斯。”她说。这是她耍把我培养成一个有教养的女子的一部分活动。
按通常的习惯,这个团体的每一位女主人都得邀请邻居来吃点心,无论她的邻居是浸礼会成员还是长老会信徒。所以,雷切尔小姐(她的表情象法官一样严肃)、莫迪小姐和斯蒂芬尼?克劳福德小姐都来了。我感到有点尴尬,在奘迪小姐身旁坐了下来,心里想着为什么女人们总是戴着帽子过大街。跟一群群女人在一起我总是模模糊糊地感到局促不安,总想赶快避开她们。但是这种感觉正是亚厉山德拉姑妈所说的“被宠坏了”。
这些女人穿着颜色清淡柔和的印花布衣,加上大多数部只抹了厚厚的香粉而没涂胭脂,看起来给人一种凉爽之感。房子里惟一的唇膏是天然的桔红色的,她们指甲上大都是涂的天然色的指甲油,不过她们中较年轻的涂的是玫瑰红色的。她们周身散发出浓郁的馨香。我静静地坐着,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生怕两只手不听话,等待她们中哪一个来跟我说话。
莫迪小姐的金牙闪闪发亮。“啊,今天打扮得这么漂亮啊?琼?路易斯小姐,”她说,“今天你的裤子哪儿去了?”
“穿在连衣裙下面呢。”
我并没有打算逗乐,但是她们一下子笑开了。我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只觉得双颊顿时火辣辣的。只有莫迪小姐一个人严肃地看着我。除非我有意逗乐,她从来不取笑我。
屋里突然沉默下来。这时斯蒂芬尼?克劳福德小姐在对面叫道:“琼?路易斯,你长大了干什么?当律师吗?”
“不……嗯,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我阐答说,心里感谢她好心把话题岔开了。我急急忙忙地开始选择未来的职业。护士?飞行员?“呃……”
“讲出来吧,我以为你想当律师呢,因为你已经开始去法庭啦。”
女人们又哈哈大笑起来。“斯蒂芬尼还真够滑稽的呢I”有人说了一句。斯蒂芬尼小姐又来劲了,迫问说:“你长大不想当律师吗?”
莫迪小姐把手搭在我的手上。我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回答:“不,我只想当一个有教养的女人。”
斯蒂芬尼小姐用怀疑的眼光打量了我一会儿,确信我没有打算鲁莽无礼,于是心满意足地说,“喂,你成不了有教养的女人,除非你开始更经常地穿连衣裙。”
莫迪小姐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我再没说一句话。她手上传来的温暖足够使我坦然了。
格雷斯?梅里韦瑟太太坐在我左边,我觉得和她讲讲话会显得很礼貌。她丈夫梅里韦瑟先生被迫成了一个虔诚的卫理公会教徒。他唱着“全能的上帝的慈悲,有多么悦耳的声音,拯救了我这个可怜的人……”,唱的时候显然他不觉得这个颂歌涉及任何个人。然而,梅科姆镇的人普遍认为格雷斯?梅里韦瑟太太使他清醒了,把他改造成了一?个通情达理而又有用的公民。因为,毫无疑问,梅里韦瑟太太是梅科姆最虔诚的女人。我在思索着一个她会感兴趣的话题。“你们今天下午都在说些什么?”我问道。
“哦,孩子,说那些可怜的摩路纳人。”她说了这一句就不再说下去了。没有再问的必要了。
梅里韦瑟太太一想到受苦难的人,她那大大的棕色眼睛就饱噙着泪花。“他们住在丛林里,只有捷?格兰姆斯-埃弗雷特和他们在一起,其他什么人也没有。”她说,“除了圣徒般的捷?格兰姆斯?埃弗雷特,没有一个白人会走近他们。”
梅里韦瑟太太说话象是演奏风琴,每个词都完全符合音乐的节奏。“贫困……黑暗……邪恶……这一切,唯有捷-格兰姆斯?埃弗雷特知遭。教堂派我到野营地时,捷?格兰姆斯?埃弗霄特对我说……”
“他在那里吗,太太?我还以为……”
“他回家休假了。捷?格兰姆斯?埃弗雷特对我说:‘梅里韦瑟太太,您不知遭啊,您不知道我们在那里得和什么作斗争。’他就是这么对我说的。”
“嗯,太太。”
“我对他说:‘埃弗雷特先生,亚拉巴马州梅科姆县的南方卫理公会主教派的妇女百分之百地作您的后盾。’我对他就是这么说的。你们知道,我心里当即立下誓言。我想回去就要把摩路纳人的情况讲给大家听,把捷?格兰姆斯?埃弗雷特的愿望传达给梅科姆县的人民。我现在就是这么做的。”
“嗯,太太。”
梅里韦瑟太太摇了摇头,头上一绺绺的黑色鬈发也随着轻轻摇晃。“琼?路易斯,”她说,“你真是幸运啊。你生长在基督教的城镇,基督敦的家庭,周围都是基督教徒。在那里,捷?格兰姆斯?埃弗雷特工作的地方,除了罪恶和贫困就一无所有啊。”
“嗯,太太。”-“罪恶和贫困…???那是什么,格特鲁德?”梅里韦瑟太太转身看着身旁的那位女人,用动听的声音说,“哦,那个。暖,我总是说宽恕、忘记,宽恕、忘记。教会应该做的是帮助她,让她从现在起,为了孩子,象基督徒一样地生活。这里应该派一些男人去要那个牧师鼓励她。”
“请问,梅里韦瑟太太,”我插嘴问道,“您是在说梅耶拉?尤厄尔吗?”
“梅……?不,孩子。我说的是那黑人的妻子。汤姆的妻子,汤姆……”
“鲁宾逊,太太。”
梅里韦瑟太太叉转过身去对她旁边的女人说。“有一件事我真正相信,格特鲁德,”她继续说,“但是有些人不象我这么看,如果我们干脆让他们知遘我们宽恕他们了,我们不再计较那件事了,那么,整个事情就会过去的。”
“呃,——梅里韦瑟太太,”我又插嘴说,“什么事会过去?”
她又向我转过身来。梅里韦瑟太太无儿无女,与小孩说话时,总觉得有必要采用不同的口吻。“没有什么,琼?路易斯,”她用一种庄重缓慢的语气说,“厨子和地里干活的工人都忿忿不平,不过现在慢慢平息了——审判后第二天他们嘀咕了整整一天。”
梅里韦瑟太太面对着法罗太太。“格特鲁德,我告诉您,最令人心烦意乱的奠过于与一个愠怒的黑人打交道。他们的嘴巴一直耷拉到这里。有个这样的黑人在厨房里,你这一天就别想过得痛快。您知道我怎么对索菲说吗,格特鲁德?我说;‘索菲,你今天简直不是个基督教徒了。耶稣基督可从没有成天喃喃咕咕的啊!’这么一说她果然好些了。她抬起头说:‘是的,梅里韦瑟太太,耶稣基督是从不嘀咕的。’我告诉您,格特鲁德,您决不要白白放过任何一个为上帝作见证的机会。”
她讲话的姿势使我回想起芬奇庄园小教堂里的那个古旧的小风琴。我很小的时候,要是一天到晚都乖的话,阿迪克斯就让我拉那风琴的风箱,而他就用一个指头弹上一支曲子。最后一个音符一直要拖到风箱内没有气时为止。我想,梅里韦瑟太太已经耗尽了肺部的空气。法罗太太镇静下来准备说话时,梅里韦瑟太太正在不断地往肺里充气。
法罗太太体态优美,眼睛是灰色的,有一双秀气的脚。她的头发新近电烫过,还带有一个个灰色的环形发卷。她算得上梅科姆第二个虔诚的女人。她有个奇怪的毛病,说起话来前面总带着轻柔的咝音。
“咝咝咝,格雷斯,”她说,“这正象我那天跟赫得森教友说的那样。我说,‘咝咝——咝,赫得森教友,看来我们这一仗没有希望赢,这是注定要失败的一仗啊。’我说,‘咝——咝咝,这对他们倒无关紧要。我们可以教育他们,直教到我们精疲力竭;我们可以努力使他们皈依基督教,直到我们疲惫不堪地倒下去。但是这些个晚上,没有哪个女人觉得睡在床上安全。’他对我说:‘法罗太太,我不知道我们在这儿会要遭什么殃。’咝咝——咝,我告诉他,事实无疑就是这样。”
梅里韦瑟太太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她提高嗓门,声音压过咖啡杯的碰撞声,压过女人咀嚼点心发出的象牛咀嚼饲料般的声音。“格特鲁德,”她说,“我告诉你,这个镇上有些好人,但是他们误入歧途了。他们人好,但误入歧途。我说的是镇上那些自以为坐得正站得直的人。我当然不敢冒昧说谁是这种人,但是,这城里确实有些人自以为不久前他们做的事情是对的,其实,他们只不过是引起骚乱,除了引起骚乱,他们什么也没做。当时来看,他们或许做得不错,不过究竟怎样,我当然不知道。在这一方面,我一无所知,但是,愠怒……不满……告诉你,要是索菲第二天还是那样,我就会打发她走。她从来也不想一想,我留用她是因为目前还没有度过经济危机,她还需要靠做工每周挣一块二角五分钱。”
“赫得森教友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不是吗?”
这是莫迪小姐说的。她的嘴角上出现了两根绷得紧紧的皱纹。她一直坐在我旁边,一声不吭,咖啡杯平稳地放在膝盖上。从她们停止谈论汤姆?鲁宾逊的妻子那会儿起,我对他们的谈话就感到奠名其妙了,话题只是回忆芬奇庄园和那条河流。亚历山德拉姑妈弄反了:谈正经事的时候令人毛骨悚然,闲谈的时侯令人郁闷。
“莫迪,我一定还没理解你的意思。”梅里韦瑟太太说。
“你一定理解了。”莫迪小姐简慢地回答。
莫迪小姐没再说什么。她恼怒时说话简慢,冷冰冰的。不知什么事情使她这会几十分恼怒,她灰色的眼睛象她的声音一样冷冰冰的。梅里韦瑟太太满脸绯红,瞥了我一下,又把目光瞟开了。法罗太太脸色如何我没看见。
亚历山德拉姑妈起身迅速取来一些点心,然后与梅里韦瑟太太和盖茨太太活跃地谈了起来。一会儿她又使她俩与珀金斯太太谈得火热,自己却缄默起来。她向莫迪小姐丢了一个衷心感激的眼色。女人的天地真使我感到莫名其妙。亚所山德拉姑妈与莫迪小姐从来没什么深交,但这当儿姑妈却默默地为什么事感激地。究竟为了什么,我不知道。亚历山德拉姑妈有时也会感动得对别人的帮助表示谢意,这一点使我感到惬意。毫无疑问,我不久就得进入这个天地。在这个天地里,从表面上看来香气扑鼻的女人们慢慢地摆着身子,轻轻地摇着扇子,喝着清凉的水。
但是,在父亲的天地里,我感到自由自在一些。象赫克?塔特先生这样的人不会问一些幼稚的问题来开你的玩笑。即使杰姆也不怎么挑毛病,除非你硬是说了些蠢话。女人似乎有些惧怕男人,似乎不愿意全心全意地赞同他们的行为,但是我喜欢他们。无论他们多么喜欢咒骂,喜欢喝酒,喜欢赌博,喜欢嚼烟,无论他们多么不讨人喜欢,他们身上总有一种气质,总有一种我本能地喜欢的东西……他们不是……
“伪君子,珀金斯太太,是天生的伪君子。”梅里韦瑟正说荇,“在我们南方,我们身上没有这种罪恶。北方人让黑人自由,但你没见过那里的自人和黑人同坐一桌。至少,我们不会虚伪地说,是的,你们和我们一样好,但是你们不要和我们呆在一起。在这里,我们只是说,你们过你们的日子,我们过我们的日子。我看,那个女人——就是那个罗斯福太太,丧失了理智,完全丧失了理智,她到伯明翰来开会,想和黑人坐到一块,要是我是伯明翰的市长,我就要……”
可惜,我们中没有谁是伯明翰的市长。我倒希望自己能当一天亚拉巴马州州长,那么我就要立即释放汤姆,使得传教团体松口气的时候都没有。前几天,卡尔珀尼亚跟雷切尔小姐家的厨子说,汤姆一点儿也不乐观。我进了厨房她们也没停止谈话。她说,阿迪克斯无法使汤姆在牢房里过得安心些;他们把他押送监驶之前,他与阿迪克斯告别说:“再见,芬奇先生,现在您也没办法了,不必再作任何努力了。”卡尔珀尼亚说,阿迪克斯告诉他,他们把汤姆押送监狱的那天,汤姆完全绝望了。她说,阿迪克斯反复把情况解释给他听,要他尽最大的努力别放弃希望,因为阿迪克斯会尽最大的努力使他出狱。雷切尔小姐家的厨子问卡尔珀尼亚,为什么阿迪克斯不干脆肯定地说,赴的,他一定会被释放,不要担心,那样汤姆不是可以获得巨大的安慰吗?卡尔珀尼亚说:“因为你对法律不熟悉。在一个律师家庭里,你知道的第一件事就是任何事情都没有定准。芬奇先生不能说某件事将怎么样,因为他自己也不敢肯定事情真会怎么样。”
砰的一声传来前门关闭的声音。我听见过厅里响起了阿迪克斯的脚步声。我不由自主地揣度着这会儿是什么时候了,离他回家的时间还早呢。在传教团体的活动日子里,不到天黑一般他不会回家。
他在门口停下来。手里拿着帽子,脸上没有一点儿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