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这些行动纯粹是我的个人行动,也是很大胆的行动。从某种程度上讲,这些行动是出自一个头脑发热的革命者未经认真思考且无组织纪律的行动,是由于种族隔离的不道德和政府在维护这种不道德中残酷无情而迫使受害者所采取的行动。

瓦尔特的出访在执行委员会中引起了一场风波。我承担起了转达他的个人辩解的任务。不过,我没有提及我建议他顺访中国的事情。鲁图利批评说,这是无视非洲人国民大会的行为规范,马修斯教授对瓦尔特出访社会主义国家感到惊愕,执行委员会对瓦尔特的出访动机产生了怀疑,要求我对情况作出说明。有的人提出要处分瓦尔特和我,但是后来并没有给我们处分。

瓦尔特设法到了中国,在那里,他受到了中国领导人的热情接待。他们对我们的斗争表示支持,但是,当瓦尔特谈及进行武装斗争的想法时,中国领导人有些担心和谨慎。他们告诫瓦尔特,武装斗争是极端严肃的行动,他们询问南非的解放运动是否成熟到可以采取武装斗争的程度。瓦尔特带着中国领导人的鼓励回到了南非,但是他并没有带回枪支。

18...

在约翰内斯堡,我变成了一个城市人。我身上穿着整齐的西装,开着巨大的奥兹莫比尔(Oldsmobile)轿车,并且熟悉市内的大街小巷。我每天都要到市内我的办公室去工作。但事实上我从内心里认为自己仍然是一个农村小伙子,没什么东西比蓝天、草原和青草更使我兴奋。9月份,当我的禁止期满的时候,我决定利用我获得自由的机会暂时离开这个城市。我要去奥兰治自由邦真正自由一番。

开车从约翰内斯堡到自由邦通常需要几个小时,我凌晨3点钟就从奥兰多出发了。外出时,我通常喜欢在这个钟点动身,我无论如何也算得上是一个喜欢早起的人。早上3点,路上空无一人,十分清静,很适合静静地思考。我喜欢看黎明的到来和从黑夜到白天的变化过程。这种变化是恢弘壮丽的,这个时间也是出发最方便的时间,因为这个时间通常不会碰到警察。

尽管一些白人极端种族歧视者称自由邦是他们的家,但是,奥兰治自由邦对我总是有一种神奇的作用。那里有一眼望不到头的平原沃土,有辽阔无边的苍穹,有一片又一片金黄色的玉米地,有无拘无束的灌木丛。不管心境如何,自由邦的风光总会使我心旷神怡。当我抵达那里的时候,我感觉什么东西也不能把我封闭起来,我的思想可以任意翱翔,直到海角天涯。

那里的风光残留着南非白人克里斯田·德·维特将军的烙印。在英国人与南非白人之间的战争进入最后几个月的交锋中,他远远胜过了英国人。他毫无畏惧,自信而明智,如果他一直为南非人的权利而不是仅仅为南非白人的权利而战,他将一直是我崇拜的英雄。他显示了一个战败者的勇气和智慧,代表着一支不很成熟但却爱国的军队敢于抗击久经战争锻炼的军队的力量。我一边开着车,一边想象德·维特将军部队的埋伏地点,不知这些埋伏地点是否有一天也会埋伏非洲反叛者。

驾车去维莱也给我带来了很大的乐趣。当9月3日上午我走进一个基层法院的时候,在安全的错觉下,我并未意识到一纸禁令正在等待着我。我发现,那里有一伙警察正在等着我。他们二话没说就对我宣布,根据《镇压共产主义条例》,要求我退出非洲人国民大会,两年内把我限制在约翰内斯堡地区,禁止我出席任何会议和集会。我知道这种禁止将会到来,但是,我没想到会在遥远的维莱听到对我的禁止。

我当时35岁,新一轮更严厉的禁止使我结束了近10年的非洲人国民大会政治生涯。这几年是我政治觉醒与成长的时期,是我逐步投身于斗争的时期。斗争成了我的生命。从此以后,我为非洲人国民大会和解放斗争所采取的一切行动和出谋划策都成了秘密的和非法的。禁止生效后,我必须立即回到约翰内斯堡。

对我的禁止使我从斗争的核心转到了外围,从主角转为配角。常常有人来咨询我,而且我的影响仍能左右斗争的方向,但是,这都是远距离的作用,而且是在被明确要求时才产生的作用。我不再认为自己是非洲人国民大会的一个重要器官,例如像心脏、肺和脊椎那样,而是觉得自己成了一节断肢。即使是自由战士,至少在当时也要遵守法律。那时候,为冲破对我的禁止而去坐牢,对非洲人国民大会和我自己都是徒劳无益的。当时,我们没有必要作为公开的革命者而不惜一切代价公开与政府开战。当时,我们认为在地下活动比走进监狱要好些。当我被迫退出非洲人国民大会的时候,组织不得不解除我在非洲人国民大会的职务,不管我原来是什么角色,但现在我不能再行使我曾经拥有过的权力。在我驾车回约翰内斯堡的路上,自由邦的风光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使我神清气爽了。

19...

当我接到对我的禁止处罚的时候,德兰士瓦非洲人国民大会会议正准备在下个月举行,我已经起草了我的主席就职讲话。这个讲话后来由执行委员会的成员安德鲁·库耐尼在会上进行了宣读。在后来被称作“艰难的自由路”的这个讲话中,我从贾瓦哈拉尔·尼赫鲁那里借鉴了一条思路。我说,群众现在必须准备采取新的政治斗争形式。政府出台的新法律和新策略使旧的群众抗议斗争形式,其中包括召开公共大会、发表声明、静坐等,变得特别危险,并且有自我毁灭的可能。报纸不发表我们的声明,印刷公司拒绝为我们印刷宣传册子,他们都害怕被指控违反了《镇压共产主义条例》。我说:“这些变化需要我们研究新的政治斗争形式。现在使用老的斗争方法无异于‘自杀’。”

“被压迫人民与压迫者之间现在是水火不相容的。自由力量与反动力量之间的清算日为时不会太远,我一点都不怀疑这一天的到来。真理和正义将会取得胜利……被压迫人民的感情已经痛苦不堪。人民的困境驱使他们与统治我们国家的强盗所采取的卑鄙政策反抗到底。推翻压迫已经得到全人类的支持,并且也是每个自由战士的最高理想。”

1954年4月,德兰士瓦法律协会向最高法院申请把我的名字从被认可的律师名单中取消,理由是我因参加政治活动而被证明有罪,因而有不称职、不名誉行为。这件事发生在“曼德拉-塔博律师事务所”正非常红火的时候,当时我每周都要在法庭上露面十多次。

申请将我除名的文件被送到了我的办公室,这个申请一公开,立即有人对我进行声援和支持,甚至许多非洲白人律师也表示帮助我。他们中有许多是国民党的支持者,但是,他们仍然认为这个申请有失公正。他们对此事的反应告诉我,即使是在种族歧视的南非,职业上的团结一致有时也能超越肤色,仍然有律师和法官拒绝当不道德政权的橡皮图章。

我的案子由约翰内斯堡律师协会主席、王室法律顾问瓦尔特·波拉克为我辩护。在我雇瓦尔特·波拉克作为我的辩护律师的时候,有人建议再雇一个与斗争没有牵连的人做我的辩护律师,因为那样会对德兰士瓦的律师界产生积极的影响。因此,我们请威廉·阿龙桑作为我的指导律师。威廉·阿龙桑是约翰内斯堡一家历史最悠久的律师事务所的掌门人。两位律师都免费为我辩护。我们坚持这个申请是对正义的亵渎,我有天生的权利为我的政治信仰而战斗,这是每一个法治国家的每个人都享有的权利。

最有分量的辩护理由是波拉克引用了一个叫斯揣敦的人的案情。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与B. J.沃斯特(他后来成为总理)一起被拘留,罪名都是因为以前坚持过纳粹立场。斯揣敦除了企图逃跑未遂,还被发现犯有偷车罪。后来被释放后,他向律师协会申请当辩护律师。尽管他犯过罪,并且有律师协会的强烈反对,法庭仍决定接受他所犯的罪是基于政治的,而一个人不能因为政治信仰而被剥夺担当辩护律师的权利。波拉克说:“当然,斯揣敦与曼德拉是不同的。曼德拉不是国民党人,曼德拉也不是白人。”

法官拉姆斯博顿听说过这个案子,他是法官的楷模,拒绝当国民党人的喉舌,坚持司法独立。在审理这个案子时,他完全支持了我的请求,认为我有权为我的政治信仰而战斗,即使这些信仰是反政府的。他驳回了法律协会的申请,并破天荒地让法律协会承担己方的诉讼费。

20...

索菲亚顿反对搬迁的斗争是一场持续时间很长的激烈斗争。我们坚持我们的立场,政府坚持政府的立场。从1954年到1955年,每个礼拜的礼拜三和礼拜五晚上都举行大会。会上的演讲者一个接一个,继续谴责政府的搬迁计划。在埃克苏玛的指导下,非洲人国民大会和纳税人协会以书信和请愿书的形式向政府提出抗议。我们打着“从我们的尸体上跨过去”的口号开展反对搬迁运动。这个口号成为台上演讲者和台下听众的共同口号。有一天晚上,这个口号甚至使小心谨慎的埃克苏玛喊出震撼人心的、19世纪用来联合非洲战士参加战斗的口号:“Zemk’inkomo magwalandini”(胆小鬼,敌人抢夺了我们的牛)。

政府计划在1955年2月9日完成搬迁。随着这一日期的逼近,奥利佛·塔博和我白天都在城内,会见当地的领导人,讨论行动计划,从我们的专业角度为那些已经被赶走或遭起诉的人出谋划策。我们试图设法向法庭证明,政府的文件常常是错误的,因此政府颁发的指令也常常是非法的。但是,这仅仅是临时措施,政府不会让几个非法的指令挡他们的路。

在完成搬迁的日子即将到来之前,我们计划在自由广场召开一个特别大会,届时将有一万人集中在一起听鲁图利酋长的演讲。但是,鲁图利酋长刚一到约翰内斯堡,禁令就落到了他的头上,强迫他返回纳塔尔。

搬迁之前的那个夜晚,当地非洲人国民大会领导中最投入的领导人之一乔·毛迪斯召集了一个500多名青年积极分子参加的紧急会议。他们希望非洲人国民大会下达命令向警察和军人开战。他们准备连夜修筑防御工事,第二天用武器和手中任何可以拿到的东西对付警察。他们借用我们的口号说:“只有跨过我们的尸体,索菲亚顿才能搬迁。”

但是,与包括我在内的非洲人国民大会领导人充分讨论后,乔还是告诫青年人冷静下来。他们非常气愤,感觉非洲人国民大会背叛了他们。但是,我们相信暴力将是一场灾难。我们指出,一个武装行动需要认真策划,不然就无异于自杀。也就是说,我们还没有做好对敌人以牙还牙的准备。

2月9日天刚蒙蒙亮的时候,4000多名警察和部队士兵封锁了索菲亚顿。同时,有工人开始把清空的房子拆毁,政府派来的卡车开始把住户从索菲亚顿搬到牧场。那天天黑之前,非洲人国民大会已经把几户人家安排到了事先安排好的市内前非洲人国民大会人士的家里。但是,我们的努力是微不足道的,并且也来得太迟,不过是权宜之计。军队和警察进行了残酷的镇压,几周后,我们的反抗就失败了。我们多数地方领导人都被禁止或逮捕,最后,索菲亚顿没有被摧毁于炮火声中,却被摧毁于隆隆的卡车和大锤声中。

如果是在第二天的报纸上看到这条新闻,那么你对一个政治行动总会有一个正确的认识。但是,当你处于政治斗争的垓心,你却没有时间去回想它。在西部城区反对搬迁运动中,我们暴露出许多缺陷,得到了许多教训。“从我们的尸体上跨过去!”这是一个很有鼓动性的口号,但是,实践证明这个口号的负面作用大于正面作用。一个口号是组织与其试图领导的群众之间的重要纽带,理应把特定的不满情绪融入简明扼要的语言中,借以动员人民去战斗。我们的口号抓住了人民的想象,但是,却使他们误认为我们将誓死反对这次搬迁。事实上,非洲人国民大会根本就没有准备那样去做。

我们从来没有为人们提供搬迁到牧场之外的另一种选择。当索菲亚顿的群众认识到我们既阻拦不住政府的搬迁,又没有别的地方可供居住时,他们自己的反抗情绪也不会那么大,流向牧场的人就会增多。许多租房户愿意搬迁,因为他们在牧场会有更宽绰、更干净的房子住。我们不曾考虑房主和租房户的不同处境。虽然房主有理由留下来,但许多租房户却愿意搬走。非洲人国民大会受到许多非洲主义人士的批评,他们指责非洲人国民大会以牺牲租房户的利益为代价来保护房主的利益。

我从这次运动中吸取的教训是,我们始终没有别的办法武装起来进行抵抗。我们一次又一次地使用我们“武器库”中所有的非暴力武器,例如演讲、派请愿团、威胁、游行、罢工、自愿去坐牢。这些“武器”都没有效果,因为不管我们采取哪种方式都会遭到铁拳的打击。一个自由战士逐渐明白了这个艰难历程,即由压迫者确定斗争的性质,被压迫者常常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去借鉴压迫者。也就是说,发展到一定时刻,只能以火救火。

教育是个人成长的巨大动力,正是通过教育,一个农民的儿子才能成为医生,一个矿工的儿子才能成为一个矿长,一个农场雇工的孩子才能成为一个伟大国家的总统。我们依靠自力更生,而不是依靠别人的馈赠,以求得发展。这种发展也就使人与人之间出现了差别。

自进入20世纪以来,非洲人拥有了受教育的机会。最初,外国教会和传教团创办了学校。在合众党的领导下,非洲人中学和白人中学的教育大纲基本是一样的。教会中学为非洲人提供了西式英语教育,我所接受的就是这种教育。但是,我们却受到了教学设施的限制。

即使是在国民党人上台之前,投资上的差别也说明了这种种族主义教育的事实。通常,政府花在每个白人学生身上的教育经费是花在每个非洲学生身上的经费的6倍。对非洲人的教育并不是义务性的,只有在小学纸年级时才实行免费。有一多半非洲学龄儿童根本就没有上学的机会,并且只有少数非洲人学到中学毕业。

即使是花在非洲学生身上的教育经费如此之少,仍然使国民党人感到不快。非洲白人对非洲人的教育历来不感兴趣。对他们来说,这简直是一种浪费,因为非洲人天生无知、懒惰,什么样的教育也不能弥补他们的这些不足。非洲白人从传统上就对非洲人学习英语有敌意,因为英语对非洲白人来说是一种外来语言,而对我们则是一种求解放的语言。

1953年,国民党统治下的议会通过了《班图教育法》,这个法律企图把种族隔离的“图章”加盖在非洲人的教育事业上。这个法律把非洲人的教育管理权从教育部转到了土著事务管理局。根据这个法律,由教会和传教机构负责的非洲人的小学和中学可以选择靠拢政府否则只能接收逐渐减少的补贴,或者由政府接管对非洲人的教育,否则干脆取消对非洲人的教育。非洲人教师不得批评政府或学校当局。这是在知识方面搞白人至上,也是教育歧视制度化的一种手段。

班图教育部长亨德里克·沃尔沃德解释说:“必须根据其生活中的机遇进行培训和教育。”他的意思是,非洲人现在没有并且将来也没有任何机会,那么,为什么要教育他们呢?他说:“在欧洲人社区里,班图人也就只能停留在劳工阶层。”总而言之,非洲人应当被训练成低贱的劳工仆役,处于永久附属于白人的地位。

对于非洲人国民大会来说,这个法律是一个非常险恶的法律,其目的在于从总体上阻止非洲人的文明进步,如果获得通过,将会使非洲人民的自由斗争受到扼杀,将来非洲人的智力前景也就成了问题。正如马修斯教授当时所说:“在沃尔沃德的学校里的愚昧教育和歧视性教育,比根本没有教育更糟糕。”

这个法律和沃尔沃德的拙劣行径引起了黑人和白人的广泛愤慨。除了支持种族隔离的荷兰归正会和路德宗传教团之外,所有的基督教教会都反对这个新法律。但是,这种反对仅限于谴责,而没有进行抵制。英国国教会采取了抵制政策,他们对这项新政策的批评最大胆,也最坚决。约翰内斯堡大主教安布罗斯·里夫斯采取了极端行动,干脆把他的学校都关闭了。在他的学校里就读的儿童总数达1万名之多。但是,南非教堂的大主教,为了不让孩子们流落街头,把其余的学校都交给了政府。尽管他们表示抗议,但除了罗马天主教、基督复临安息日会、联合犹太改革圣教没有政府的经费仍然坚持下去之外,其他教派都开始执行这个法律。即使是我自己所属的魏斯勒阳(Wesleyan)教会,也把20万名非洲学生交给了政府。如果其他教派都像坚持抵制的教派那样,政府将面临僵局而可能被迫作出让步。但是,政府却踏着我们的尸体过去了。

把学校管理交给土著管理局这项法律定于1955年4月1日正式施行。非洲人国民大会开始讨论当天学校联合抵制方案。我们执行委员会内部首先秘密讨论了我们是否宣告持久地进行抵制,以便在《班图教育法》生效前就使它失败等问题。讨论是激烈的,两种意见都有一定的道理。坚持持久抵制的人认为,《班图教育法》是一杯毒水,渴死也不能喝。以任何方式接受它都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危害。他们说,国家正处于临爆状态,人民正在渴盼采取比抗议更强烈的抵制活动。

尽管我有煽动闹事者的坏名声,但是我总认为,组织绝不应作出做不到的承诺,因为,那样会使人民失去信心。我的观点是,我们的行动不应该基于理想主义的思考之上,而应基于对现实的思考。持久抵抗需要大规模的组织系统和大量的资源,而那是我们所欠缺的,我们过去的运动没有迹象表明我们能够做到这一点。快速建立我们的学校以容纳成千上万的学生,这对我们来说简直是不可能的。如果我们不能向我们的人民提供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我们提供的任何东西就几乎都等于零。与其他人一起,我坚持主张开展为期一周的抵制活动。

全国执行委员会决定,从4月1日开始进行为期一周的学校联合抵制活动。这是1954年12月在德班举行的年会上建议的,但是,代表们拒绝了这个建议,大家赞成开展持久的抵抗运动。年会是最高级别的会议,它比执行委员会级别还要高,我们不得不肩负起几乎没有可能产生效果的一种抵制运动。沃尔沃德声明,政府将永久性关闭所有进行抵制活动的学校,参加罢课的学生将被禁止重新上学读书。

由于这次抵制活动,学生家长和社团将不得不介入教育,取代学校的位置。我向学生家长们和非洲人国民大会会员们发表讲话,告诉他们,每一个家庭、每一间简陋房屋以及每一个社团组织都必须变成培养我们的孩子的学习中心。

抵制活动从4月1日开始,并出现了复杂局面,因为这种抵制常常是偶然发生的、无组织和无效果的。在东兰德,有大约7000名学童受到了影响。黎明前举行了游行,并号召学生家长们让孩子待在家中。许多妇女在学校里放哨,动员已经进入学校的学生们离开学校。

在城市东南的一个名叫格米斯顿的小镇上,非洲人国民大会地方分支机构的主席乔舒亚·马库伊,为800名参加抵制运动的学生开办了一所学校,这所学校持续了三年之久。在伊丽莎白港,巴雷特·铁西辞掉了正式的教学职位,专门为参加抵制的学生兴办学校。1956年,他让其中的70名学生去参加六级标准考试,除了三名学生之外,其他都通过了考试。许多地方都有临时学校(为了避免引起当局的注意,对外称“文化俱乐部”),为参加抵制活动的学生提供学习机会。政府后来出台了一个法律,从事未经批准的教育工作可处以罚款和监禁,警察经常骚扰这些俱乐部,但是许多仍然坚持在地下活动。最后,社团学校衰败了,面临接受歧视性教育还是干脆不接受任何教育的学生家长大多选择了前者。我自己的孩子在基督复临安息日会的学校学习,这是一所私立学校,不依靠政府补贴。

这次抵制运动应当从两个层面判断其是否成功:是否达到了直接的目标,是否使更多的人提高了政治觉悟并把他们吸引到斗争中来。从第一个层面看,这次抵制运动显然是失败了,我们没有使全国的学校都关门,也没有使自己摆脱《班图教育法》。但是,我们要求修改这个法律的抗议活动,使政府受到了很大的震动,沃尔沃德被迫宣布:教育应该一视同仁。政府在1954年11月起草的教育大纲就是对原先根据种族改造教育体制的主张的让步。最终,我们除了“两害相权取其轻”之外没有别的选择,同意接受一种被降格的教育。但是,“班图教育”的后果却出乎意料地给政府带来了麻烦。正是由于实行“班图教育”,才使20世纪70年代出现了在这个国家从未看到过的最愤怒、最叛逆的一代黑人青年。当这些在“班图教育”下的儿童进入他们的青年时代的时候,他们满怀着愤慨和叛逆的激情出现在了世人面前。

鲁图利酋长当选非洲人国民大会主席几个月后,Z. K.马修斯教授结束了在美国一年的访问学者生涯,带着改变斗争策略的思想回到了南非。他在于开普举行的非国大年会上发表的讲话中说:“我想知道这样一个时刻是否还没有到来——即非洲人国民大会考虑召开一个全国大会,为将来的民主南非起草《自由宪章》。这个大会要代表南非所有公民,不管他是什么种族、什么肤色。”

几个月内,非洲人国民大会全国会议收到了提案,要求建立一个人民大会政务院,让鲁图利担任主席,瓦尔特·西苏陆和玉苏福·凯查利亚联合担任书记。人民大会准备制定一套建立新南非的原则,新宪章将听取人民的建议,全国非洲人国民大会领导人被授权以书面形式听取本地区每个人的意见。这个宪章将是一个来自人民的文件。

人民大会代表了非洲人国民大会内部存在的两种主要观点之一,即非洲人国民大会似乎将不可避免地遭到政府取缔。许多人坚持非洲人国民大会必须做好转入地下争取秘密活动的准备。同时,我们也不想放弃重要的公开策略和行动,以给非洲人国民大会带来关注和群众支持。人民大会将是一种公开的力量展示。

我们关于人民大会的梦想是让它成为自由斗争历史中的划时代的大事,通过联合所有南非被压迫人民和进步力量,形成要求改变南非现状的强烈的呼声。我们的希望是有一天会看到像1912年建立非洲人国民大会那样庄严的场面。

我们设想吸引最广泛的赞助组织,并邀请200个左右的组织出席人民大会,不管是白人组织、黑人组织、印度人组织或有色人组织,我们都请他们派代表参加1954年3月在德班附近的汤加特召开的筹备会。在会上成立了全国行动委员会,委员会由8名委员组成,分别来自4个赞助组织。该委员会由鲁图利酋长担任主席,书记处由“南非印度人大会”的瓦尔特·西苏陆(后来由于对他的禁止而被迫退出该组织,其职位由奥利佛接任)、玉苏福·凯查利亚,“南非有色人组织”(SACPO)的斯坦利·洛兰和“民主人士大会”(COD)的莱昂内尔·波恩斯坦组成。

南非有色人组织由有色人领袖人物和商业工会人士于1953年9月在开普敦成立,是一个为了在开普保留有色人投票权而开展的斗争中迟到的产物,该组织是有色人利益的代表。在南非有色人组织成立的大会上,奥利佛·塔博和玉苏福·凯查利亚发表了讲话。在反抗运动的鼓舞下,民主人士大会于1952年下半年成立,它是一个激进的、反政府的左派白人政党。民主人士大会虽然是一个小组织,主要局限于约翰内斯堡和开普敦,但是,其影响与其人数却不成比例。民主人士大会的成员如迈克尔·哈迈尔、布拉姆·费希尔、拉斯迪·波恩斯坦,都是我们争取自由事业的雄辩家。民主人士大会紧密地与非洲人国民大会和南非印度人大会保持一致,提倡普遍公民权和黑人与白人完全平等。我把民主人士大会看作直接就我们的观点与白人共和党相联系的桥梁。民主人士大会对非洲人起到了一种重要的象征作用,因为反对白人而参加斗争的黑人发现,确实有一些平等对待黑人的心怀善意的白人。

全国行动委员会邀请所有的参与组织及其追随者对《自由宪章》提出自己的建议。传阅函被发往全国的每个乡镇和村庄,传阅函上写着:“如果让你制定法律……你将怎么办?你将如何把南非变成所有生活在南非的人的幸福乐园?”有的传单充满着体现宪章特点的诗一般的理想主义:

我们呼唤南非的黑人和白人,让我们一起讲自由!

让所有人的声音都能被听到,让所有使我们自由的要求都记录在案,让这些要求统统写进《自由宪章》。

这种号召体现了人民的想象力,各地的运动和文化俱乐部、宗教团体、纳税人协会、妇女组织、学校、商业工会纷纷提出建议,有些建议就写在餐巾上、从练习本撕下来的纸上、锥形纸帽上、我们发的传单的背面。看到普通人的建议远比领导人的建议更高明,这本身就是一件令人羞愧的事情。最集中的要求是“一人一票”制。大家的共识是,这个国家属于所有以它为家的公民。

非洲人国民大会分支机构在起草《宪章》的过程中做了大量工作,事实上两份最好的草稿来自德班和彼得马里茨堡。这些草稿经过综合整理,然后再发往各地和各委员会征求意见。全国行动理事会有一个专门班子负责起草《宪章》,然后由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全国执行委员会负责审阅。

《宪章》需要提交人民大会讨论,每个条目都要经过代表批准。6月份,在召开大会的前几天,我们的一个小组审阅了《宪章》的草案。我们仅仅作了很小的修改,因为时间紧迫,并且这个文件已经很像样。

人民大会在约翰内斯堡西南数英里之外的克里普敦举行,这是一个坐落在草原上的村庄。大会会期是1955年6月25日至26日,这两天晴空万里,阳光明媚。3000多代表不顾警察的威胁和恐吓参加了大会并表决通过了《宪章》的最后文本。他们有的自己驾驶汽车,有的乘坐公共汽车、卡车,有的步行来到会场。尽管大多数的代表都是黑人,但是,其中也有300多名印度人、200多名有色人和100多名白人。

我与瓦尔特一起驾车到了克里普敦。因为我们两位都遭到了禁止,所以,我们两个人在会场边缘一个不显眼的地方坐了下来。与会的人数和良好的秩序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佩戴着黑、绿、黄袖章的“自由志愿者”迎接每位代表的到来,并负责给他们安排座位。有身穿会议裙、会议衬衫、会议头巾的老太太和青年女士,也有戴着会议袖章和会议帽子的老头和青年男士。到处挂满了“我们终身自由,斗争万岁”的标语。主席台上五彩缤纷:在象征四个联盟组织的四色四辐条巨型车轮前就座的,有来自民主人士大会的白人,有来自南非印度人大会的印度人,也有来自南非有色人组织的有色人。白人警察、黑人警察及特警侦探在会场周围不时地走动,他们又是拍照,又是记录,徒劳地试图对参会者进行威胁和恐吓。

在会上,大家演唱了许多歌曲,许多人在会上发表了讲话。会议期间,代表们统一安排就餐。会议的气氛既严肃又活泼。第一天下午,分别用英语、塞索托语、科萨语向与会者逐段大声宣读了《宪章》。每读完一段,代表们都会高呼“Afrika!”(非洲!)和“Mayibuye!”(回来!)表示赞同。会议的第一天是成功的。

第二天,《宪章》每一段都在代表们的欢呼声中得到通过,当下午3时30分准备最后投票通过《宪章》的时候,一伙荷枪实弹的警察和特警侦探蜂拥跑上主席台,一个警察拿起麦克风用粗哑的声音宣布我们有谋反的嫌疑,未经警察允许任何人不准离开会场。警察开始把主席台上的人都赶下了台,并没收了他们的文件和照片,甚至在文件上做上“肉汤”和“素汤”的标志。另一伙持来复枪的警察在会场周围布置了警戒线。会议代表高唱《上帝保佑非洲》,表达强烈的抗议。然后代表们被允许一个一个地离开会场,警察一个一个地进行盘问,并把每个人的名字记下来。当警察开始袭击的时候,我正在会场边上,我本能地想站出来为代表们说话,但是,我想到谨慎似乎是聪明之举,因为如果我站出来,我们立即就会被逮捕入狱。会后立即在约翰内斯堡召集了紧急会议,我回去后也参加了这个会议。在回约翰内斯堡的路上,我意识到这次袭击是政府将要采取更严厉措施的信号。

尽管人民大会遭到了破坏,但是《宪章》本身却成了指引解放斗争的伟大灯塔。像其他不朽的政治文献如美国的《独立宣言》、法国的《人权宣言》和《共产党宣言》一样,《自由宪章》是现实目标和诗一般的语言相结合的产物。它赞美废除种族歧视和人人获得平等的权利,欢迎热爱自由并参与创造一个民主的、没有种族歧视的南非的所有人士。它代表着人民的希望和梦想,成为解放斗争和国家未来的蓝图。《宪章》的前言部分说:

我们南非人民向全国和全世界宣布:

南非属于一切居住在南非的全体人民,没有黑人和白人之分,除非根据人民的意愿,没有任何政府能够声称对它享有统治权;

我们的人民被建立在不公正、不平等基础之上的政府剥夺了他们在这片土地上的与生俱来的权利——自由与和平;

我们的国家,只有我们的所有人民都和睦相处、共享平等和机会的时候才能繁荣昌盛;

只有一个建立在所有人民的意愿之上的民主政府才能保证他们每一个人都有与生俱来的权利,不管他或她是什么肤色、什么种族、什么性别或什么信仰;

因此,我们南非人,不管是黑人或白人,大家以彼此平等的同胞和兄弟的身份接受《自由宪章》。我们决心一起努力,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直到获得民主。

然后,《宪章》为一个自由、民主的南非提出了要求:

人民当家做主!

每个男人和女人都将有立法部门的选举权和被选举权;

所有的人都将有权参与国家的管理;

人民的权利,不分种族、肤色或性别,都是平等的;

少数人统治的一切机构,包括咨询委员会、政务部门和当权机构,都将被民主政府部门所取代。

全国一切团体都有平等的权利!

全国各团体、各种族在政府各部门、法院、学校将享有平等的地位;

全国各团体将受法律保护,使种族和民族自尊不再受到伤害;

所有的人都有使用他们自己的语言、发展他们自己的文化和习惯的平等权利;

宣传和实施民族、种族或肤色歧视或轻视将是一种犯罪行为;

一切种族隔离政策都将被废除。

人民共享国家的财富!

我们国家的财富、南非的所有遗产都要归还给人民;

地下的矿产、银行及垄断性产业都要总体上归人民所有;

将对其他所有工业和商业强化管理,使它们有助于为人民造福;

所有的人都将享有平等权利在他们选择的地方经商、生产,并可进入各种贸易、手艺和专业领域。

在土地上劳作的人们共同分享土地!

以种族为基础的土地所有制将被废除,所有的土地都将由在其上劳作的人们重新分配,以消灭饥荒和土地匮乏者……

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中有的人,特别是反共产党、反白人的一部分非洲主义者,对《宪章》持反对态度,因为它与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整个历史上所要求的南非根本不同。他们声称《宪章》有利于社会主义,并认为国民党人和白人共产党人对《宪章》的意识形态有很大的影响。1956年6月,我在《解放》月刊上发表文章指出,《宪章》赞成私有企业,将会首先使资本主义在非洲人中繁荣。《宪章》保证,当自由到来时,非洲人将有机会以他们自己的名义拥有自己的生意、自己的房子和自己的财产,总之,将过上资本家和企业主那样的生活。《宪章》中没有说要消灭阶级和私有财产,或生产资料公有,或公布任何科学社会主义信条。《宪章》中关于矿产、银行和垄断性行业可能国有化的条款,是如果经济不仅仅由白人商人拥有和经营则需要采取的一种措施。

《宪章》事实上是一个革命性的文件,因为,如果不从根本上改变南非的经济结构和政治结构,《宪章》所展望的变化就不可能实现。它并不是要搞资本主义或社会主义,而是关于人民要求结束压迫的总体主张。在南非,实现公平就必须废除隔离,因为隔离恰恰是不公平的体现。

21...

1955年9月初,我的禁止期满。我上一次休假还是在1948年。当时我在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中还是一个没有经验的轻量级人物,除了参加德兰士瓦执行委员会的会议和偶尔在公共大会上发表讲话之外,没有多少责任。现在到了38岁的年纪,我进入了次重量级级别,可以承担更重的担子和更多的责任。我在约翰内斯堡被禁止了两年,忙于法律和政治工作,忽视了特兰斯凯那边曼德拉家族的事情。我渴望再去农村看一看,再体验一下我孩提时代那开阔的草原和连绵起伏的山峦。我渴望见到我家中的亲人,并就涉及特兰斯凯的问题与萨巴塔和达利旺伽谈谈。同时,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也很希望我就政治问题同他们一起探讨一下。我将休一个工作假,这也是我唯一知道如何度过的一次假期。

我动身之前的那个夜晚,许多朋友聚集在我的家里为我送行,杜马·诺克韦也在其中。他当时是全国青年团书记,是一个年轻而厚道的高级律师。杜马曾经陪同瓦尔特去布加勒斯特参加世界青年节。那天,他为我们唱了他在青年节期间所学的俄国歌曲和中国歌曲。半夜时分,正当我的客人们准备离去的时候,我的女儿马卡紫薇醒了,当时她只有两岁。她问我,她能不能与我一起去。我同我的家人在一起的时间一直很少,马卡紫薇的请求使我产生了一阵内疚。我去特兰斯凯的热情忽然消失了。但是,我最后还是把她放回床上,并吻了她,道了晚安。当她睡着了以后,我也为我的特兰斯凯之行做完了最后的准备。

我准备动身去进行一番实地调查,通过这次调查我将得到多种喜悦,既看了农村,又看了亲朋好友和同志。我一直被隔绝于南非其他地方的发展之外,很想亲眼看看内地发生了什么变化。尽管我看过全国各地的报纸,但是,那只不过是对实际情况的不真实报道。了解他们的情况对于一位自由战士是重要的,不是因为这种了解可以反映事实真相,而是因为可以通过这种方式披露某些新闻的炮制者和读者的偏见。在这次旅途中,我将首先要同在地里劳动的人民谈一谈。

午夜过后不久,我就动身了。不到一个小时,我就行驶在了去德班的公路上。路上没有车辆和行人,伴我而行的只有星星和德兰士瓦的微风。尽管我一夜没睡觉,但是我的心情十分舒畅。天亮的时候,我穿过福尔克斯勒斯特到纳塔尔,那曾是祖鲁最后的独立的国王塞奇瓦约的国家。1879年,他们的部队在伊散德尔瓦纳击败了英国的一个纵队。但是,塞奇瓦约国王没有顶住英国人的炮火,最后被打败了。越过纳塔尔边界上的一条河流时,我看见了马柱巴群山,这里有陡峭的悬崖。塞奇瓦约失败后不到两年,一小股布尔人部队在这里伏击并打败了英国红衣军团的一支驻军。在马柱巴山,南非白人通过顽强抵抗英国帝国主义来保卫他们的独立,他们为民族主义而战。现在,原来那些自由战士的后代却正在迫害我们的人民,而我们的人民正在为独立而斗争,这正是南非白人曾经为之战斗并献出生命的共同事业。我驾车穿过这些具有历史意义的山峰,没怎么考虑这些具有历史讽刺意味的事情——他们从受压迫者变成压迫者,考虑得较多的是残酷无情的南非白人,应该从我的人民中得到他们自己在马柱巴山给英国人留下的教训。

这种苦涩的沉思被车上收音机里班图电台播放的欢快的乐曲所打断。虽然我对政府经营的南非广播公司资助起来的班图广播电台的保守政治宣传持鄙视态度,但是,我却对它播放的音乐非常着迷(在南非,一般是非洲艺术家创作音乐,但白人录制公司从中赢利)。我收听的是一个大众节目,名叫“转播服务”,这个节目主要播放南非最著名的歌星演唱的歌曲,他们是米瑞亚姆·麦克巴、多利·拉斯比、多萝西·马苏库、陶库·舒库玛和曼哈顿弟兄等。我喜欢各种音乐,不过这种本就在我血脉中流淌着的音乐更能直达我心。非洲音乐的美妙之处在于,它好像是在诉说一个个悲惨的故事。你可能很穷,你可能只有一间摇摇欲坠的房子,你可能失去了工作,但是,这种音乐会给你希望。非洲音乐能够反映非洲人民的理想,它能使那些不关心政治的人点燃起政治激情。在非洲人的集会中,你可以亲耳听到这种富有感染力的歌声。政治可以借助于音乐而得到加强,但是音乐有时也有一种反抗政治的力量。

我在纳塔尔作了几次逗留,秘密地会见了那里的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领导人,在快要抵达德班的地方,我顺便到了彼得马里茨堡,在那里与晁塔·摩特拉、摩西·马布黑达和其他几位朋友共同度过了一个整夜,共同分析了国内的政治形势。然后我又到了格鲁特维勒,与鲁图利一起过了一天。尽管他遭到禁止已经一年多,但是,他对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的活动仍然很熟悉。他为约翰内斯堡的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越来越集权、使地区的权力越来越弱化而感到不安。我向他保证,我们将会使各地区维持强大的权力。

我的下一站是去德班与奈克医生和纳塔尔印度人大会执行委员会的委员们见面,在那里我提出了一个敏感的问题:全国执行委员会认为,印度人大会最近有点消极,由于奈克比我年长,而且是一个比我遭受了更大打击的人,所以我本不愿意这样做,但是,我们是在探讨克服政府限制的办法。

离开德班,我驱车沿海岸线向南行驶,经过谢普斯通港和圣约翰斯港,这是点缀在印度洋上的两个小殖民地城市。在被这个美不胜收的地区迷住的同时,我也不断地对命名建筑物和街道的白人帝国主义者深有感触,是他们镇压了原本属于这个地方的人们。在这里,我调转方向朝内地行驶,去乌姆兹姆库陆与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财政部部长康考会面,进一步探讨了出现的问题。

然后,我满怀兴奋的心情直奔乌姆塔塔。当我行驶在乌姆塔塔的主要街道——约克大道上的时候,我立即产生了一种亲近感,并找到了一种长时间离家后又重新回到家乡的感觉。我离开这里已经13年了,尽管没有彩旗和肥牛欢迎我这个游子回到故里,但是,见到我的母亲、我的草舍和我小时候的朋友,我非常高兴。不过,我到特兰斯凯还有第二个目的:我要与一个专门考察小组在这里见面。该考察小组此行的目的是了解特兰斯凯由棒哈管理体制向班图管理体制的过渡情况。

棒哈管理体制由108名成员组成,四分之一是白人,四分之三是黑人,其作用是在当地就非洲人立法以及当地事务的管理问题,如税收和道路的管理方面,给政府当参谋。棒哈体制虽然是特兰斯凯最有影响的政治体制,但是,其决议是咨询性的,其决定要接受所属地区白人行政长官的审查。白人给棒哈体制多大的权力,它就有多大的权力。而按照班图管理法,它即将被一种更有约束力的管理体制所取代。这种管理体制是封建式的管理体制,其基础是政府控制下的世袭制和部落制。政府嘴上说是通过实行班图管理体制将使人民摆脱地方白人长官的控制,但是,这实际上是政府暗中破坏民主、制造部落矛盾的烟幕弹。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认为,接受班图管理体制就意味着向政府投降。

到达乌姆塔塔的那天晚上,我立即会见了特兰斯凯的议员和我的侄子K. D.马叹兹玛,我一直称他为达利旺伽。达利旺伽在说服棒哈人接受班图管理体制方面起到了主导作用,因为新的管理体制将强化他作为移居泰姆布兰的酋长的权力。在这个问题上,达利旺伽与我意见并不一致。我们的分歧在于:他选择了传统的领导体制,并准备与这种体制合作。但是,那天太晚了,无法与他深谈,我们决定第二天再谈。

我在市内的一家寄宿公寓住了一夜,第二天起得很早,两位当地酋长在我房间里一边喝着咖啡,一边谈论他们在新的班图管理体制中所担当的角色。在我们谈话期间,寄宿公寓的女东家神情紧张地把一个白人领进了我的房间。那个白人问:“你是曼德拉吗?”

“你是什么人?”我问。

他报了姓名,说自己是保安警察局的侦探中士。

“请出示你的证件好吗?”我问道。显然他对我的大胆冒犯很生气,但是他还是不情愿地拿出了他的身份证明。我告诉他:“是的,我是纳尔逊·曼德拉。”他告诉我:“警察局局长要见你。”我说:“如果他想见我,他知道我在哪里。”然后,那个中士让我跟他去警察局。我问他是否要逮捕我,他说不是。

“那样的话,”我说,“我不想去。”他对我的拒绝感到有些吃惊,但是他知道我的拒绝是合法的。于是,他盘问了我一连串的问题:我是什么时候离开约翰内斯堡的?我到了哪些地方?我与谁谈了话?我有没有进入特兰斯凯的许可证?准备在特兰斯凯住多久?我告诉他,特兰斯凯是我的家,进入自己的家不需要许可证。随后,那位中士离开了我的房间。

两位酋长对我的行为感到吃惊,责备我太无礼。我解释说,我仅仅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两位酋长没能理解我,显然认为我是一个自找麻烦的年轻人。这两位酋长就是我打算劝他们反对班图管理体制的人,显然,我没给他们留下什么好的印象。这件意外的事情提醒我,如今回到了家乡,我已经不再是13年前离开家乡的那个我。

特兰斯凯的警察是不识时务的,自从我离开那家寄宿公寓,他们就一直跟着我,我与任何人讲完话后,总有警察走到与我谈话的人的面前说:“如果你与曼德拉谈话,我们就来逮捕你。”

我与一位当地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领导人进行了短暂的会晤,并且得知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缺少资金,对此我很吃惊。但是,此时此刻我主要想到的不是组织,而是我的下一站:库努。我是在那里长大的,我母亲仍然在那里居住。

我叫醒了我母亲,她猛然看见我吃惊得像是看见一个幽灵一样。但是,她非常高兴。我给她带来了食物,有水果、肉、糖、盐和一只鸡。然后,我母亲为我生炉子沏茶。我们没有拥抱和亲吻,因为拥抱和亲吻不是我们的习惯。尽管我回到家里很高兴,但是看到她老人家一个人生活在那样差的环境中,我很内疚。我试图说服她随我去约翰内斯堡住在一起,但是,她说她不愿意离开她热爱的农村。我不止一次地想,一个人置自己家庭的幸福于不顾,而为别人的幸福去奋斗,这是否是合理的。难道能有比照顾自己年迈的母亲更重要的事情?难道政治就是推卸自己的责任和原谅自己没有尽职的借口?

我同我母亲一起待了一个小时左右,然后动身去穆克孜韦尼过夜。到了那里已经是夜晚,我兴奋地鸣着汽车的喇叭,根本没有考虑人们如何理解这种噪音。人们担心地从他们的房子里走出来,可能以为来了警察。但是,当他们认出我来的时候,一群乡亲开始惊喜地问这问那。

我没有像一个孩子躺在原来的床上那样香甜地入睡,而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我又在思考我所走的路是否正确。从道义上讲,我认为我所选择的道路是正确的。我并不是说自由斗争比照顾家庭更重要,因为自由斗争和照顾家庭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第二天返回库努后,我用了一天的时间与乡亲们叙旧,到村子的田地里转转。我也看望了我的妹妹马贝尔,她是我的姐妹中最老练最通情达理的一个,我十分欣赏她。马贝尔已经结了婚,但是,她的出嫁还有一段有趣的故事。我的另一个妹妹巴利韦比马贝尔大,她与一个小伙子订了婚,并且也收了人家的彩礼。但是,在出嫁前两个礼拜,勇敢的巴利韦却逃之夭夭。接受了人家的彩礼又无法退回,所以,家里决定让马贝尔代替巴利韦出嫁,马贝尔竟然同意了。

那天下午,我很晚才回到穆克孜韦尼去休息。我又是夜晚到达那里,并高声鸣着车喇叭告诉大家我回来了。不过,这次人们认为是他们的酋长佳士提斯回来了。佳士提斯被政府免去了酋长职务,当时他住在德班。尽管政府指定一个人代替了他的酋长位置,但是酋长是世袭的,是因为他的血统才能行使权威的。他们见到我,很高兴,但是,他们更希望能欢迎佳士提斯回家。

在我到达我的第二个母亲、摄政王的遗孀“非英格兰”的克拉尔的时候,她早就休息了,但当她穿着睡衣出现在我的面前的时候,她还是非常高兴,立即让我开车拉着她去附近的亲戚家去庆祝我的到来。她跳进我的车内,我们立即驱车穿过荒芜的草地,来到她亲戚家的圆形房子。在那里,我们还拜访了另一户人家。最后,直到拂晓前才躺下睡觉,虽然筋疲力尽,但我却很高兴。

接下来的两个礼拜,我往来于库努和穆克孜韦尼之间,轮流住在我母亲和“非英格兰”的克拉尔里,不是走亲访友,就是接待来客。我吃的是与我小时候吃的一样的饭菜,我走的是与小时候走的一样的路,白天看的是与小时候所看的一样的天空,晚上看的是与小时候所看的一样的星星。保持与自己的根接触对一个自由战士是重要的,喧闹的城市生活容易把过去抹去。这次回家访问使我重新恢复了我对生我养我的那个地方的感情。我又一次想起我是我母亲原来那个房子里的儿子,我又一次想起摄政王对我的抚养。

这次访问也是检测我与我家乡所产生的距离的一种方式。我看到我自己的人民仍然停留在一个地方,而我却不停地迁移,去感受新鲜事物,去获得新的思想。如果我以前没有认识到这个问题,那么此时我知道了当年在福特黑尔大学读完书后没回特兰斯凯是正确的。如果当时我回到特兰斯凯,我政治命运的变化将不会如此之快。

当专门委员会考虑推迟采用班图管理体制的时候,达利旺伽和我前往乌姆塔塔医院看望了萨巴塔。我希望与萨巴塔谈谈班图管理体制,但是他的身体却不允许这样做。我要求萨巴塔病情好转立即和他弟弟达利旺伽谈谈这个问题,并把它搞清楚。组织恩古奔库卡的两个后人共商大事使我感到自豪,我思忖着一个具有讽刺意味的事情,许多年之前就准备把我培养成萨巴塔的参事,而我最终也起到了这种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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