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我被叫到那个局长的办公室。在那里,我见到了我的同事罗伯特·莱沙,他也被抓进了警察局,正在那里接受局长的讯问。当我走进屋内的时候,莱沙问那个局长,为什么提前逮捕曼德拉。他的回答方式是典型的白人方式:“曼德拉厚颜无耻。”我反击说:“像你这样的人,我什么时候也不会在你面前把手从衣袋中抽出来。”局长从椅子上跳起来想撒野,但很快被别的警察劝阻了下来。这时,特警侦探赫尔伯格中士走进办公室高兴地说:“你好啊,纳尔逊!”我回敬道:“‘纳尔逊’不是你可以叫的,我是曼德拉先生。”当我们被告知我们必须离开这里去比勒陀利亚接受叛国审判的时候,警察局局长的办公室已经到了发生全面“战争”的边缘。我哭笑不得,但是,在这次长达36小时的不公正对待期间,在宣布实行紧急状态令的情况下,政府仍然决定让我们回到比勒陀利亚,继续对我们进行本来令他们失望而现在似乎又是不合时宜的叛国审判。于是,我们直接被押往比勒陀利亚地方监狱。
35...
当法庭于3月31日在我们缺席的情况下重新开庭的时候,证人席上却没有人。当时,在场的只是警察在紧急状态下漏捕的那些被告。鲁图利酋长一直没有作完他的证言,法官拉姆颇福要求就他的缺席作出说明。有人告诉他,鲁图利在之前那个夜晚已经被逮捕。拉姆颇福对此表示气愤,他说他不明白紧急状态为什么要阻碍他的审判。他要求警察把酋长带到法庭上,以便继续让他作证,为此,法庭延期开庭。
后来我们发现,酋长被抓之后曾遭到了殴打。当他被一名狱警推搡着上楼时,他的帽子掉在了地板上。他弯腰去捡帽子的时候,狱警抽了他耳光。这让我们难以容忍。一个有尊严、有成就的人,一个终身信仰基督教的人,一个身患危重心脏病的人,竟然受到了一个不配给他提鞋的人的畜生般的对待。
当我们那天上午被唤回法庭的时候,法官拉姆颇福被告知,警察拒绝把鲁图利酋长带到法庭上,法官于是宣布再推迟一天开庭。我们希望回家,但是,当我们离开法庭去找交通工具的时候,我们又都被逮捕了。
但是,警察由于通常那种无组织的过火行为而犯了个可笑的错误。被告之一、商会的长期领导人、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成员维尔顿·穆夸毅从伊丽莎白港赶到比勒陀利亚接受审判,他没有和我们在一起。当他走到法庭门口的时候,发现自己的伙伴们又遭到了逮捕。他问一名警察发生了什么事,那个警察命令他离开,于是,维尔顿告诉那个警察说他就是一位被告。那个警察说他在说谎,并威胁说他阻碍执法,要把维尔顿抓起来。那位警察生气地命令他尽快离开,于是维尔顿耸了耸肩走出了法庭大门。这是最后一次有人在法庭上看见他。随后两个月,他一直在地下工作,并成功地躲过了逮捕。后来他逃到了国外,很快以商会大会外国代表的身份重新露面,再往后,他去了中国,并在那里接受了军事训练。
那个夜晚,我们与德兰士瓦其他地区的被拘留者会合在一起。全国范围的警察袭击导致2000多人未经审判就被投进了监狱。这些男女志士属于各个种族和各个反对种族隔离的党派。政府宣布征召新兵,调动军队到全国各个战略地区进行驻防。4月8日,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和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都被依据《镇压共产主义条例》宣布为非法组织。一夜之间,参加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成了重罪,不仅要被判处监禁,还要被罚款。继续坚持参加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活动将被监禁10年以上。现在,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资助下的非暴力、法律允许的抗议也成了非法的活动,斗争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也就是说,我们都成了不法之徒。
在实施紧急状态令期间,我们被监禁在比勒陀利亚地方监狱里,那里的装备与纽兰监狱一样差。5个人为一组,被关在一间八九英尺见方的小屋子里。屋子里很脏,光线昏暗,通风也不好。我们5人共用一个掉了盖的马桶,睡觉用的毯子生满了臭虫,每天只被允许在屋外放风一小时。
在比勒陀利亚的第二天,我们派代表就监狱的条件问题向监狱长斯尼曼上校提出抱怨。上校的回答很粗野,他要求我们提供证据,说我们在撒谎。他污蔑说:“是你们从你们肮脏的家中把臭虫带进了我的监狱。”
我说,我们也需要一个安静且亮堂的房间,以便为我们的案子做些准备。上校又傲慢地说:“政府规定,根本就不准犯人读书。”尽管上校的态度十分傲慢,但是,囚室还是很快被粉刷并喷洒了除臭剂,我们也有了新毯子和马桶。我们被允许白天在院子内有更长的放风时间,同时,还为我们叛国审判涉案人员提供了一个大房间,以便相互商量。在这个房间里,允许我们保留法律方面的书籍。
我们预料,比勒陀利亚地方监狱在今后一段时间内将成为我们的“家”。我们早晨离开监狱去受审,下午再返回监狱。监狱当局根据隔离规定,按种族肤色将我们隔离关押。我们当然已经不能与我们的白人同事关押在一起,但是,让我们同我们的印度同志和有色同志也分别关押似乎有点犯神经病。我们要求一起生活,但是,监狱当局总是以种种理由予以拒绝。官僚作风的那种顽固性与种族主义的狭隘性夹杂在一起,其结果将是难以置信的。但是,监狱当局最后还是作了让步,允许叛国审判涉案人员生活在一起。
尽管我们生活在一起,我们的伙食待遇却因种族不同而有差别。早餐,非洲人、印度人和有色人饭菜数量基本相同,只是印度人和有色人多了半调羹糖,而我们非洲人则没有糖。晚饭,食谱也基本一样,但是,印度人和有色人多给了4盎司面包,而我们非洲人却没有。这种区别的理由十分可笑,说非洲人吃不惯面包,或者更专业一点的解释:非洲人不习惯吃西餐。白人的伙食比非洲人的伙食优越得多。监狱当局的肤色观念非常强,就连供给的糖和面包,黑人和白人也不一样:白人吃的是白糖、白面包;有色人和印度人吃的是棕色的糖和棕色的面包。
我们纷纷抱怨伙食质量上的等级划分,结果,我们的辩护律师西德尼·肯特利奇在法庭上提出了正式的抗议。我声明食物不适合人类食用,法官拉姆颇福同意当天亲自抽查伙食的质量。玉米粥和大豆是监狱提供的最好的食物,同时监狱当局这次提供的大豆和肉汤也比往常多一些。法官吃了几勺,然后说伙食做得很好、味道不错。他确实也提出了改进的建议,那就是,饭菜应当趁热供应。我们对关于提供“热”监狱饭的想法感到好笑,因为这在词义上就是矛盾的。最终,监狱当局为被监禁者提供了他们所说的改善了的伙食:非洲人有面包吃;印度人和有色人享受与白人同样的食物。
我在监禁期间享有一种特权:周末可以回约翰内斯堡。这并不是监狱里的休假日,而是常规工作假日。在实施紧急状态令前不久,奥利佛按照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的指示离开了南非。我们早就预料到我们的组织将被取缔,因此,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决定在被全面取缔之前需要派部分人离开南非到国外加强组织建设。
奥利佛离开南非是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采取的计划最周全、最幸运的措施之一。当时我们就几乎毫不怀疑,外交努力将会是至关重要的。根据他的智慧和冷静、他的耐力和组织才能、他的领导能力和鼓动而不冒犯别人的感情的能力,奥利佛无疑是担当这项使命的最佳人选。
动身之前,奥利佛请托我们共同的朋友——当地律师海弥·达维多夫,帮助我们律师事务所做善后工作。达维多夫向普林斯陆上校提交了专门申请,请他允许我周末去约翰内斯堡帮他做这些善后工作。上校一时慷慨,竟然同意了这个申请,允许我礼拜五下午去约翰内斯堡工作两天,然后在礼拜一上午回比勒陀利亚出庭受审。每个礼拜五下午1点休庭后,克鲁格中士和我就一起离开比勒陀利亚,到我的办公室与达维多夫和我们的会计内森·马库斯一起工作。那些日子,我夜晚在马歇尔广场监狱坐牢,白天在办公室工作。
克鲁格中士,高高的个子,是一个仪表堂堂的人。他对我们很好,在从比勒陀利亚去约翰内斯堡的路上,他常常停下车让我自己待在车内,而他则去商店为我们买干肉条、橘子和巧克力。我也曾经萌生跳车逃跑的念头,特别是礼拜五人行道上和大街上行人很多,很容易逃之夭夭。
在办公室工作的时候,我可以到楼下的咖啡馆买一些零星物品,当温妮偶尔来看我的时候,克鲁格往往会扭过头去假装没看见。我们之间似乎有一个君子协定:我不会逃跑给他带来麻烦,而他会给我一定的自由。
36...
4月25日,即复庭前的那一天,伊斯雷尔·梅赛尔斯把我们召集在一起讨论实施紧急状态令对审判的严重影响。由于实施紧急状态令,被告与我们的律师之间的相互沟通成为不可能的事情。我们的律师都住在约翰内斯堡,无法到监狱里与我们沟通,也就无法为我们的案子做辩护准备。他们常常驾车到比勒陀利亚,但是却无法见到我们,就是能见到我们的时候,与我们的交流也会受到阻拦。更重要的是,梅赛尔斯说,根据紧急状态令,已经被监禁的人仅仅由于出庭作证,就可以被再一次监禁,因为他们必然被列为“危险分子”,因此会遭到更严厉的惩处。而未被监禁的辩护证人如果现在出庭作证,也会有被逮捕的危险。
辩护班子建议,他们应撤出这个案子以示抗议。梅赛尔斯说明了这种撤出的重要用意和我们在死刑案中进行自我辩护的后果。他说,在这种敌对的气氛中,法官可能决定判处我们更长的监禁时间。我们讨论了这个建议,29名被告(当时,维尔顿·穆夸毅已经逃走)都发表了自己的意见。最后形成了一致的意见,同意在我们的律师不在的情况下,由杜马·诺克韦和我担当辩护律师打这场官司。我赞成这种高调的姿态,因为这样可以揭露紧急状态令的不公正。
4月26日,德兰士瓦的第一号非洲辩护律师杜马·诺克韦在法庭上发表了充满强烈情感的声明,宣布被告决定请辩护律师撤出本案。接着梅赛尔斯直截了当地说:“我们不再有辩护委托在身,我们也将不再麻烦诸位先生。”随后,辩护队伍默默地走出了老犹太会堂。这个行动让三位法官感到震惊,他们用强硬的措辞告诫我们,自己为自己辩护是危险的。但是,我们非常生气,急于与政府较量一下。在随后的5个月中,我们一直是自己为自己辩护,直到紧急状态结束。
我们的策略很简单,并且实际上也很有效:拖延时间,直到取消紧急状态令,使我们的律师能够重返法庭。这个案子拖得时间已经很长了,再往后拖似乎也没有什么关系。实际上,这个策略相当富有戏剧性。根据法律,我们每个人现在都能名正言顺地为自己辩护,并能为自己作证,而且,我们每个被告也理所当然地能对每个证人进行问询。我们按审理中被告名字的字母顺序进行排列,一号被告是德兰士瓦印度人青年大会的法里德·亚当姆斯。法里德将让二号被告海伦·约瑟夫做自己的第一证人。法里德对证人进行提问后,其余的27名被告都再向她提出质询,然后,刑事庭还要对她进行质询,最后,一号被告第二次对她进行质询。亚当姆斯质询完第一证人后,他将让三号被告作证……整个程序将一直重复下去,直到每个被告都作完证为止。按照这样的速度,我们的案子将无限期地拖下去。
在狱中为打官司做准备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这个案子中,我们就遇到了隔离政策的重重阻碍。所有的被告都需要相互见面沟通,但是,监狱按规定却禁止男女之间、黑人与白人之间相互见面。因此,我们不能与海伦·约瑟夫、里昂·莱韦、莉莲·恩高义和伯塔·玛裟巴见面沟通。
作为被告的第一个证人,海伦需要在杜马、我本人和法里德·亚当姆斯不在的情况下自己准备证词,而我们也需要向她提出质询。与监狱当局交涉后,我们被允许在非常严格的条件下进行相互沟通。海伦、莉莲、里昂和伯塔被从她们各自的监禁室带到非洲男子监禁区。首要条件是,白人和黑人之间、男人和女人之间没有身体接触。监狱当局竖起了一个铁格子挡板,把海伦和里昂(都是白人)与我们隔开,然后又把海伦、里昂与莉莲(非洲人)隔开,她们也参与了出庭准备工作。就是最优秀的设计师,设计这样的结构也会感到头疼。在监狱里,我们彼此被这种精心设计的金属隔板隔开,而在法庭上,我们大家则可以自由沟通。
我们首先需要教会法里德熟悉法庭的礼节,同时,让海伦演练证词。为了帮助海伦,我扮演了法里德将要在法庭上担当的角色。我用法庭通常采用的程式进行提问:
“姓名?”我问道。
“海伦·约瑟夫。”她回答。
“年龄?”
一阵沉默。我接着问:“年龄?”
海伦闭上嘴不说话。然后,她紧皱眉头对我不满地说:“纳尔逊,我的年龄与案子有什么关系?”
海伦长得很可爱,也很有勇气,不过她也有专横的一面。她是一位到了一定年龄的女性,对年龄十分敏感。我向她解释说,记录证人的有关情况如姓名、年龄、地址和出生地是法庭的惯例。一个证人的年龄可以帮助法庭权衡他所作证词的分量,从而影响对被告的量刑。
我继续问:“年龄?”
海伦较上了劲。“纳尔逊,”她说,“我在这里不回答这个问题,到法庭上再回答。我们还是往下问吧。”
然后,我又问了她一系列问题,这些问题都是可能在法庭上被问及的问题。我的提问方式对她来说可能太真实了一些,因此,海伦有时回头问我:“你是曼德拉还是检察官?”
我们还有其他一些令人开心的时刻,有时甚至十分令人鼓舞。
我被允许在周末探望海伦·约瑟夫,给她送去关于法律程序的记录。利用这些机会,我能够与其他被监禁的女士见面,把她们作为可能的证人,与她们一起商量案情。我对白人女狱警一向很诚恳,同时也发现她们对我去女监禁室探望被监禁的女士很感兴趣。那些女狱警绝不可能知道还有黑人律师或医生这种存在,因而把我当做异邦人。但是,随着我们之间的逐步熟悉,她们对我越来越友好和放心。我与她们开玩笑说,如果她们要打官司,我将愿意受理她们的案子。我明白,在完全平等的基础上,杰出的、受过教育的白人女性与一个黑人男士讨论重大问题可以淡化她们的种族歧视意识。
有一次,我正在与海伦进行长时间的谈话,我转身对按照要求坐在我们旁边听我们两人谈话的女狱警说:“对不起,我们进行这么长时间的谈话一定让你很厌烦。”“不。”她说,“你们一点也没有让我厌烦,我对你们的谈话很感兴趣。”我能看出,她已经进入了我们的话题之中,偶尔她还会给我们提出一些小小的建议。我把这件事看作这次审判带来的一种额外的收获。这些女狱警大多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被关进监狱,她们逐渐开始明白我们为什么进行战斗,为什么甘愿身先士卒冒牢狱之险。
这正是国民党为什么坚决反对一切形式的种族融合的原因所在。只有抱有黑人威胁论并且不了解黑人的想法和主张的白人,才支持国民党这种荒谬的种族歧视哲学。在这种情况下,相互了解带来的将不是歧视而是理解,甚至最终会带来种族和谐。
在狱中,令人愉快的时刻并不能弥补令人悲伤的时刻。我在比勒陀利亚地方监狱坐牢的时候,有时温妮被允许来狱中探视,每次她都带着泽尼来。当时,泽尼刚刚学会走路和说话。如果狱警允许,我会把她抱在怀里吻她几下。探视将要结束的时候,我会把泽尼递给温妮。当温妮说再见的时候,狱警会让她们母女离开监狱,这时泽尼常常要我与她们一起走,从她那迷惑不解的小脸上,我能明白她不理解我为什么不能与她们一起离开监狱。
在法庭上,法里德·亚当姆斯熟练地引领着海伦完成了她的主要证词。他常常与法官们争执不下,完全称得上是三位法官的对手,有时还会比法官高出一筹。我们当时的精神十分振奋,因为我们不再是靠玩填字游戏打发时间的被告。当被告轮流对证人提出质询的时候,三位法官和起诉检察官才第一次领略到这些被告的真正才干。
按照南非法律,既然我们是在最高法院,那么,杜马作为一名辩护律师就是唯一被允许直接向法官陈述意见的律师。我作为一名律师可以向他提供指导,但不允许直接在法庭上辩护,其余的辩护人也是如此。我们采取正确的策略辞退了我们的辩护律师,这样一来,被告就可以在辩护律师不在的情况下直接向法庭陈述自己的意见。当我向法庭陈述自己的意见的时候,拉姆颇福企图阻止我,他打断了我的讲话。“曼德拉,你要明白这个事实,”他说,“诺克韦先生作为辩护律师是唯一被允许向法庭陈述意见的律师。”我回敬说:“阁下,那很好。只要你准备付给诺克韦先生律师费,我们都准备遵守这个规定。”此后,再也没有人反对我们任何一个被告向法庭陈述自己的意见。
当法里德向海伦及之后的其他证人提问的时候,杜马和我分别坐在他两侧给他提示,帮助他应付出现的法律问题。总体来说,他不需要很多的提示。但是,有一天,当他处于连续不断的压力下的时候,我们不得不每隔几秒钟就小声向他提出一次建议。法里德似乎很担心,杜马和我准备的材料都用完了,因此,法里德没同我们商量就请求法官向后延期,说他感到很疲劳。法官拒绝了他的请求,说那不是延期的充分理由,并重申在我们的律师撤出时曾向我们提出的警告。
那天下午,我们回到监狱的时候没有人唱歌,大家都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我们中间正在潜伏着一场危机。一回到监狱,就有一小部分人要求召开会议,我把所有的男被告都召集起来。来自伊丽莎白港的商人J.恩卡佩尼带头对我进行指责。他在反抗运动期间曾经帮助过反抗战士的家属。
“马迪巴,”他喊着我的氏族名字以示尊敬,“我要求你告诉我们,你为什么把我们的辩护律师都给辞退了。”我提醒他说,辩护律师并不是被哪个人辞退的,他们的撤出是经过大家同意的,其中也包括他自己。“但是,我们怎么知道法庭的审理程序,马迪巴?”他说,“我们完全依靠你们这些律师。”
还有一些人,他们也有与恩卡佩尼相同的忧虑。我告诫他们,思想不一致是危险的。我说,我们干得很不错,今天的事情只不过是个小小的挫折,我们还将会遇到更大的困难。我们的案子远远不是一个法院与一伙触犯法律的人之间的司法审判,而是力量的证明,是道义与非道义力量之间的较量。我说,我们担心的不是我们的辩护律师的法律技巧问题,更让我们担心的是其他问题。于是,大家的争议逐渐平息了。
海伦·约瑟夫被多次质询后,三号被告阿迈德·卡特拉达开始陈述他的案情。正是在凯西的第二个证人,即四号被告、有色人大会的执行委员斯坦雷·罗兰作证期间,总理沃尔沃德宣布取消了紧急状态。政府绝对没有打算长期实行紧急状态,他们当时认为,紧急状态已经成功地扼杀了解放斗争。这时候,我们的辩护律师回来了,尽管我们又在监狱里待了几周,但是,我们都感到松了一口气。5个多月来,我们一直被关押在狱中,并在我们的律师不在场的情况下仍然出庭应诉。
8月3日,我本人开始出庭作证。我感觉通过为别人准备证言,自己的准备工作做得很充分。在经历了三年的沉默、被禁止和国内流放之后,我盼望有机会在想要审判我的法官面前申诉冤情。在我作主要证词期间,我竭力宣传种族间相互调和妥协,并重申非洲人国民大会承诺进行非暴力斗争。在面对通过逐步改革能不能实现民主这样的问题时,我的回答是肯定的:
我们要求实行成年人普选,并且准备通过从经济上施加压力实现我们的要求。我们将发动反抗运动、家中静坐,或采取个人行动,或采取集体行动,直到政府说:“先生们,我们不能把事情搞成这个样子,法律遭到了践踏,是在家中静坐制造了这种局面,让我们坐下来谈一谈。”按照我的观点,我会说:“对,让我们坐下来谈谈。”政府会说:“我们认为欧洲人现在对非欧洲人可能当政的政府没有准备。我们认为,我们应该给你们60个席位,由非洲人选出60名代表参加议会。我们将把这个问题拖上5年的时间,5年后我们再来重新讨论这个问题。”我想,那就是一个胜利,我们将采取重要措施,争取为非洲人国民大会获得成人普选权,那么,我们将在5年中停止公民抵抗活动。
政府决心证明我是一个危险的、制造暴力的共产主义分子。我不是共产主义者或共产党员,但我也不想使自己看上去像是在疏远我的共产党盟友。尽管我可能会因为发表这样的观点而再次身陷囹圄,但是,我毫不犹豫地重申,共产党人已经给予了我们巨大的支持。有一次,法庭问我是否认为南非可以选择一党执政,我回答说:
阁下,这不是一个形式的问题,这是一个有关民主的问题。如果通过一党制可以最好地体现民主,那么我也会认真考虑这个主张。但是,如果多党制能够最好地体现民主,那么我会认真考虑多党制。例如,在这个国家,我们现在就是一种多党制,但是,对非欧洲人而言,这是你能想象得到的最邪恶的专制政治。
当拉姆颇福法官犯了与那么多南非白人在普选权问题上所犯的同样的错误时,我与他争执了起来。他们的主张是,要尽到这种责任,选民必须是“受过教育的人”。对于一个思路狭隘的人来说,很难搞清受过教育的人不仅仅是指有文化修养的人和拥有学士学位的人,也很难搞清一个没有上过学的人可能是远比拥有高学位的人更“有素质”的选民。
拉姆颇福:一个什么也不知道的人参加一个国家的政府有什么意义?
纳尔逊·曼德拉:阁下,如果没有上过学的白人投票又会发生什么事情?
拉姆颇福:难道他们在选举领导人时所发挥的影响还不如孩子们大吗?
纳尔逊·曼德拉:不,阁下,这就是实际上正在发生的情况。一个人站出来在一个特定的区域内竞争一个席位,他起草了一份声明,说“这是我的想法”。如果是在农村地区,他说,“我反对限养牲畜”。那么,听听这个人的想法,如果你选他当议员,你就要确信这个人将会代表你的权益,在这个基础上你才投票选他当候选人,这与教育没有任何关系。
拉姆颇福:他只关心他自己的利益?
纳尔逊·曼德拉:不,你要考虑到他能不能以最好的方式表达你的观点,如果能,就投票选他。
我告诉法庭,我们相信,我们可以通过非暴力和人数上的优势实现我们的要求。
我们心里想,在不久的将来,我们有可能实现这些要求。就是从欧洲人自己的情况看,尽管他们对我们存有偏见和敌意,但是,他们不会永远无视我们的要求,因为我们将用经济政策打击他们。欧洲人不敢对这个问题掉以轻心。他们必须作出回应,阁下,他们也正在作出反应。
紧急状态令是在8月份的最后一天取消的。在5个月中,这是我们第一次回家。当约翰内斯堡的人听到取消紧急状态的时候,他们立即开车到比勒陀利亚,因为他们预料到我们可能会被释放。当我们被允许离开监狱的时候,我们受到了亲属朋友们的热烈欢迎。温妮已经来到了比勒陀利亚,我们的重新团圆令我们非常高兴。我已经有5个月没有和我的夫人在一起生活,5个月没有见到我夫人的笑脸。5个月以来,我第一次躺在我自己的床上睡觉。
一个人蹲过监狱后,他对生活中的小事情就会很感激:愿意什么时候散步就去散散步,走进商店买份报纸,或讲话或保持沉默。其实,都是些自己说了算的简单行动。
即使是取消紧急状态令之后,叛国审判还是又进行了7个月,直到1961年3月29日才结束。从各个角度说,这些日子对被告来说都是光荣的,因为我们自己的人民无所畏惧地坚持着非洲人国民大会的政策。罗伯特·莱沙有力地批驳了政府的谬论,说什么非洲人国民大会想引诱政府使用暴力,这样,我们就可以也还以暴力。格特·西班德雄辩地向法院陈述了非洲农民的悲惨生活。德高望重的伊萨克·本蒂已是81岁高龄,是一位非洲土著传教教堂的世俗教士。他对我们为什么选择在家中静坐而不选择罢工作了充分说明。
10月份,令人敬畏的马修斯教授被要求做我们最后的一位证人。他在证人席上表现得从容不迫,把检察官视为需要严加管教的没有素养的学生。面对傲慢的检察官,他常常使用这样的语言:“你要我说的是,你们所说的那次讲话是一个鼓动暴力的讲话,代表着我们的组织政策。而我要说的是,第一,你们的论点是不正确的;第二,我不想说这句话。”
他用漂亮的语言说明,非洲人民知道非暴力斗争会承受苦难,但是,我们之所以选择非暴力斗争,是因为我们把自由置于高于一切的位置。他说,为了摆脱压迫,人民愿意承担最大的苦难。马修斯站在被告席上,辩护在高调中结束。他作完证后,肯尼迪法官与他握手,并表示希望能在好一些的环境下再次与他见面。
37...
取消紧急状态令之后,全国执行委员会在9月份秘密召开了会议,讨论将来的形势和对策。虽然我们在审判期间就曾经举行过讨论,但是,这是我们举行的第一次正式会议。政府正在加紧武装,不仅从组织外部对我们形成威胁,也从组织内部对我们形成威胁。我们不会听任政府取缔我们的组织,而是在地下继续进行斗争。我们不得不暂时放弃非洲人国民大会章程规定的关于举行全国大会、支部会议和公共集会的民主程序。为了与未被取缔的大会组织保持联系,必须创建新的组织结构。但是,新的组织结构都被认为是非法的,参加新的组织结构的人将有被捕和被关押的危险。执行委员会及其附属组织将不得不严格周密地进行组织,以适应非法斗争的环境。出于需要,我们解散了非洲人国民大会青年团和妇女联合会。有人强烈反对这些调整,但是,我们现在是非法组织,是不得已而为之。对于参加组织活动的人来说,政治斗争的潜在危险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危险。
尽管“曼德拉-塔博律师事务所”已经关门停业,但是,我继续尽可能地做各种法律工作。许多同事都准备开办律师事务所,他们纷纷派人或打电话邀请我入伙,但是,我宁愿多数时间在科尔瓦德房产大街13号阿迈德·卡特拉达的平房内工作。尽管我的律师事务所已经停业,但是,我作为律师的声誉并没有消失。很快,13号平房和外面的走道上都挤满了诉讼当事人,凯西回家后不得不躲到厨房里才能享有安静。
在此期间,我几乎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更是很少有时间回家。我经常在比勒陀利亚一直工作到深夜,或者匆忙赶回约翰内斯堡处理别的案子。当我真的与家人一起坐下来吃一顿晚饭的时候,电话铃也往往会忽然响起,我又不得不匆忙离开自己的家。温妮又怀了孕,她以无限的耐心忍受着一切。她希望她的丈夫在她分娩的时候能在医院陪伴她,但是,事实却让她很失望。
在1960年圣诞节休息期间,我得知马卡托在特兰斯凯生了病。他在那里读书,我不顾自己正处于被禁止的境地,赶到特兰斯凯去看他。我开了一夜的车,除了加油没停过车。马卡托需要动手术,我决定把他带到约翰内斯堡进行治疗。回来时又开了一夜的车,把他送到他母亲的住处,然后为他安排住院接受手术治疗。当我回到家的时候,我得知温妮已经分娩。我赶忙去了布里奇曼纪念医院的非欧洲人分院,发现温妮和新生女儿已经被安排住在那里。新生女儿很好,但温妮的身体却非常虚弱。
我给我的新生女儿取名津泽斯娃,她是以科萨桂冠诗人塞缪尔·木卡伊的女儿命名的。在我去希尔德顿读书之前,塞缪尔的诗句曾一直鼓舞着我。当这位诗人经过很长时间的外出周游之后回到家中的时候,发现他的夫人生了一个女孩。他不知他夫人怀孕的事,认为这个女孩是别的男人的孩子。按照我们的风俗,当一个女人分娩后,丈夫10天之内不准进入夫人的房间。这位诗人十分生气,他没有遵循这个风俗,拿着长矛气冲冲地闯进他夫人的房间,想把夫人和孩子一起杀死。但是,当他看见那个婴儿的时候,发现她长得非常像自己,于是就又缩了回去,并说了声“u zindzile”,意思是“你长得太像我了”。于是,他给女儿取名津泽斯娃(Zindziswa),也就是他说过的那句话。
38...
最高法庭用了一整个月的时间对叛国案进行最终结案。最终结案常常由于法官的提问、指出争论中的问题而中断。3月份,轮到我们了。伊斯雷尔·梅赛尔斯直截了当地驳斥了暴力指控。“我们承认存在不合作和消极反抗的问题,”他说,“我们非常坦诚地说,如果不合作和消极反抗也构成高级叛国罪,那么我们就是有罪的。但是,不合作和消极反抗显然不属于叛国罪。”
对于梅赛尔斯的论点,布拉姆·费希尔继续进行辩论。但是,3月23日,法官中断了布拉姆的结论性辩论。我们还有几周的辩论时间,但是,法官要求休庭。这是不正常的。但是,我把这次休庭当做一个有希望的信号,因为,休庭说明法官已经形成了他们的观点。6天后,我们将再回到法庭,我们认为到那时将被正式判决。同时,我还有其他工作要做。
我受到的禁止处罚预计在休庭后两天期满。几乎可以肯定,警察当时并不知道这件事,因为他们很少注意禁止什么时候期满这件事。到那时,我将在近5年以来第一次可以自由离开约翰内斯堡,自由参加会议。我们早就计划那个周末在彼得马里茨堡举行联盟会议,目的是鼓动全体南非人参加全国宪章大会。我被秘密指定为会议的主讲人,因此必须在发表讲话前的那天晚上驱车300英里赶到彼得马里茨堡。
我动身前的那天,全国工作委员会秘密召开了会议,讨论斗争策略问题。在监狱内外召开了许多会议之后,我们决定转入地下开展工作,按照曼氏方案开展斗争。整个非洲人国民大会组织也将在暗中开展活动。我们决定,一旦我们被宣告无罪,我将立即转入地下,在全国范围内组织提议中的全国代表大会。当时,只有转入地下工作的人才不会受到敌人强加限制的影响。组织决定让我在某些事件中露面,希望公开的程度最大化,以说明非洲人国民大会仍然在战斗。这个建议对我来说并不感到奇怪,我也并非特别喜欢这样做。但是,我知道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情。这是一项危险的使命,我将离开我的家人。但是,当一个人被剥夺了他所信奉的生活的权利之时,他就没有了别的选择,只能成为一个违法者。
当我开完会回到家的时候,温妮似乎看出了我心里的想法。一看我的脸色,她就知道我准备过我们两人都不想要过的一种生活。我向她说明了情况,第二天我将离开自己的家。她对此很坦然,似乎已经早有预料,非常理解我必须要做的事情。但是,我必须做的那些事情并没有让她有任何更安心的地方。我让她为我准备了一个手提箱,并告诉她,我走后,朋友和亲属会照顾她,但是没有告诉她我将在外面待多久,她也没有问。这并不令人感到遗憾,因为,我也不知道答案。我将回到比勒陀利亚,听候礼拜一的判决。无论什么结果,我都不会再回家:如果我们被判有罪,我将直接走进监狱;如果我们被判无罪,我将立即转入地下。
我的大儿子泰姆比在特兰斯凯的一所学校里读书,所以我无法向他说一声再见。但是,那天下午我把马卡托和我的大女儿马卡紫薇从奥兰多东他们母亲那里接出来。我们一起过了几个小时,一起在城外散步,交谈和玩耍。我向他们说了再见,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他们。自由战士的孩子们也知道不向他们的父亲提太多的问题,从他们的眼神里我能明白他们知道要发生重大的事情。
在家中,我吻别了两个小女儿,当我与威尔逊·康考一齐上车的时候,她们向我挥手致意,我们将开始去纳塔尔的长途跋涉。
来自全国各地的1400名代表聚集在彼得马里茨堡参加联盟大会,他们代表着150个不同宗教、不同阶层、不同文化、不同政治的团体。当我于3月25日礼拜六晚上走上演讲台,面对忠诚而热情的听众的时候,我受到了大家的热烈欢迎。我已经接近5年不能自由地在公众讲台上发表讲话了,我几乎忘记了在大庭广众面前发表讲话所经历的那种激情。
在讲话中,我号召成立全国大会,通过这个大会,所有的南非人,不分黑人和白人,也不分印度人和有色人,将以兄弟般的关系,坐下来共同创造一个能够代表整体国家的国体。我号召大家精诚团结,我们将是战无不胜的。
联盟大会要求全国代表大会从所有的成年人选出的代表中在平等的基础上成立一个全国大会组织,以便为南非制定一部全新的、无种族歧视的民主宪法。会上选举产生了一个全国行动理事会,选举我担任名誉书记,并就这个要求与政府沟通。如果政府不同意召开这样的代表大会,我们将号召全国人民在5月29日举行三天大罢工,同时宣布在南非建立共和国。当时,我对政府同意我们的建议并不抱任何幻想。
1960年10月,政府进行白人投票表决,决定南非是否应该变成一个共和国。这是南非白人民族主义者长期抱有的一个理想,为了抛弃与这个国家的联系,他们在英布(英国人与布尔人)之间的战争中浴血奋战。赞成成立共和国的观点赢得了52%的选票,确定在1961年5月31日宣布成立共和国。我们在宣布成立共和国的那天,开始了以家中静坐为形式的全国罢工,表明我们认为这样的变化仅仅是在做样子。
会议一结束,我立即给总理沃尔沃德发了一封信。在信中,我正式要求他召开一个全国立宪大会。我警告他,如果不召开这样的大会,我们将在全国举行三天最大规模的罢工,并且罢工将在5月29日开始。“我们对于你的政府可能采取共和制不抱任何幻想,”我在信中写道,“在最近12个月中,我们已经经历了一个黑暗时期。”我还发表了紧急声明,宣布罢工采取和平的、非暴力的家中静坐形式。沃尔沃德除了在议会中把我的信描绘成“傲慢无礼”以外,并没有作任何答复。政府反而开始显示其在南非历史上从来未曾有过的最吓人的力量。
39...
1961年3月29日早晨,没等老犹太会堂开门,一大群支持者和新闻记者就挤了进来。这天是期待已久的叛国案宣判的日子。有数百人被拒绝进入宣判大厅。当法官宣布开庭时,观众席和记者席都已经挤满了人。当拉姆颇福法官用木槌敲响最后的判决之时,政府提出了一个特别申请,要求对控告书进行更改。此时已是11时59分,已是最后的时刻,这个请求整整迟到了两年。法庭拒绝了这个请求,而听众席上开始嘀咕着表示同意。
“法庭内保持肃静!”维持秩序的官员高声说,拉姆颇福宣布三名法官组成的宣判小组已经达成了判决意见。此时,法庭一片寂静,拉姆颇福用他那低沉而平静的声音重申了法庭的结论。是的,非洲人国民大会一直想用“激进的、完全不同的政府形式”取代现政府;是的,非洲人国民大会在抵抗运动期间确曾采用非法手段进行抗议;是的,某些非洲人国民大会领导人发表讲话,鼓动群众使用暴力;是的,非洲人国民大会具有很强的左翼倾向,具体表现在他们反对帝国主义、反对西方、赞成苏维埃的态度上,但是——
根据提交给本法庭的所有证据和我们发现的事实真相,本法庭不可能得出非洲人国民大会采用了暴力政策推翻现政府,即发动群众直接使用暴力反对政府的结论。
法庭认为,控方没有证据证明非洲人国民大会是一个共产主义组织,或者证明《自由宪章》就是向往共产主义国家。于是拉姆颇福法官宣布:“由于发现被告无罪,因此他们将被释放。”
观众席上的旁听者爆发出一阵欢呼声。我们站起身来,相互拥抱,向沉浸在欢乐中的人们挥手致意。然后,我们步入法院的大院内,有的脸上露出灿烂的微笑,有的放声大笑,有的欢呼雀跃。当我们出现在群众当中的时候,大家一起高兴地欢呼。我们被告中有些人把我们的辩护律师高高地举了起来。把伊斯雷尔·梅赛尔斯举起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他身材很魁梧。我们周围到处都是闪光灯,我们四处张望,想从人群中找到朋友、妻子和亲属。温妮走了过来,我高兴地把她拥抱在怀里,尽管我知道,虽然此时此刻我也许是自由的,但是,我将不能享受这种自由。当我们大家一起走出法院大院的时候,叛国审判庭里的人都开始高唱《上帝保佑非洲》。
政府在法庭上费了4年多时间,指派了几十个起诉人,提供了数以千计的文件和数以万计的证词,但是他们的目的并没有得逞。判决结果对政府来说是十分尴尬的,在国内和国外都丢了面子。但是,这样的结果只能使政府对我们更加仇视。他们所吸取的教训不是冤枉了我们,而是要对我们采取更加无情的打击。
我不认为这次判决说明这个法律体制本身是正确的,或者说,它证明黑人在白人的法庭上能讨到公道。它不过是唯一的一次正确判决而已,从很大程度上说,它是优秀的辩护队伍和审判班子秉公断案的结果。
这个法庭可能是南非唯一的让非洲人能够有公正听证并仍能够采用法律规定的地方。在一个合众党提名的、由开明的法官主持下的法庭上,这一点尤为真实。因为,这些人中的多数仍然能够坚守法律的规定。
作为一名学生,我一直受到这样的教育:南非是一个法治国家,法律适用于每个人,不管他们的社会地位和职位高低。我由衷地相信这一点,并且按照这个信念对我的人生作了安排。但是,我作为律师和社会积极分子的生涯却使我擦亮了眼睛。我发现,课堂上教的与法庭上学的两者之间存在着很大的差距。我从认为法律是一把正义之剑的理想主义观点,转变为认为法律只是统治阶级用来维护自己统治的一个工具。尽管我为正义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并且有时我也得到过正义,但是,我绝不会期待在法庭上能得到正义。
在叛国审判中,法官超越了他们的偏见、教育和背景。人的身上有一种善良的倾向,这种倾向可以被埋没或隐藏,也可以出乎意料地显现出来。拉姆颇福法官,以他的冷淡态度在整个审理期间给大家留下了与少数白人统治者有相同的观点的印象。但是,最后判决时,一种基本的正义感主导了他的审判。与他的同僚相比,肯尼迪并不太保守,他似乎受到了平等思想的影响。例如,有一次他和杜马·诺克韦乘坐同一航班从德班飞往约翰内斯堡,当航空公司开往城里的公共汽车司机拒绝杜马乘坐的时候,肯尼迪也拒绝乘坐那辆公共汽车。法官比克总是给我胸怀坦荡的印象,并且似乎知道坐在他面前的被告在政府手中遭受了许多痛苦。我是从这三人的个人角度来评价他们的,并不是把他们当做法庭或政府或他们所属的种族的代表,而是把他们当做反逆流的人类行为的榜样。
法官比克的夫人是一个对别人的需要很敏感的人。在紧急状态期间,她曾募集物资援助被告。
但是,政府蒙受耻辱的失败之后,决心不再让这种失败重演。从那天起,他们不再打算依靠那些不是自己指派的法官。他们也不准备奉行他们认为的那些法律上美好的东西,例如,保护恐怖主义者或允许被判决的服刑者在监狱里有一点权利等。也就是说,在叛国审判期间,没有什么人曾受到隔离、拷打和折磨等形式逼供,而所有这一切在判决之后不久都将成为司空见惯的事情。
第六部 黑色的海绿花
40...
判决后,我并没有回家。尽管别人的心情像过节一样,急于庆祝一番。但是我知道,当局随时随地都可能发动袭击,而我不想给他们留下袭击的机会。我急于在被禁止或逮捕前脱身,当天夜里我住在了约翰内斯堡一栋安全的房子里。那是一个睡在陌生床上不安宁的夜晚,每辆汽车的鸣叫声都会让我担惊受怕,认为可能是警察来抓我。
瓦尔特和杜马把我送上路,这次的目的地是伊丽莎白港。在那里,我将与戈万·姆贝基和雷蒙德·穆拉巴见面,并探讨新地下组织结构问题。我们在马斯拉·帕泽医生的家里见了面,马斯拉·帕泽后来因为允许我们在他家里会面而被判监禁了两年。在组织上安排的一所安全房子里,我会见了自由派报纸《伊丽莎白港晨报》的一位编辑,与他讨论了全国代表大会运动问题,目的是赢得另外几家报社的支持。我后来又拜访了帕特里克·邓肯,他是自由派周报Contact的编辑和出版人,也是自由党的创始人和反抗运动期间第一个白人志愿反抗者。他的报纸一直谴责非洲人国民大会的政策由共产党人控制,但是当他见到我的时候,他说的第一件事却是仔细阅读叛国审判记录使他纠正了错误观念,他将在他的报纸上对这些错误观念进行更正。
那天夜里,我在开普敦召集的非洲人乡镇牧师会议上讲了话。我之所以提及这次会议,那是因为有一位领祷牧师几年来一直与我在一起,可以说是我困难时期的力量支柱。他感谢上帝的慷慨、仁慈、怜悯和对全人类的关心。但是,他当时也以自由的名义提醒上帝,他的子民中的某些人正在被另一些人蹂躏,而上帝对这个事情似乎没有给予注意。那位乡镇牧师后来说,如果上帝不在引导黑人得到拯救时表现得更积极一点,黑人将不得不依靠自己拯救自己,阿门!
在开普敦的最后那个上午,我要在南非有色人组织的创始人之一乔治·皮克的陪同下离开宾馆,我对宾馆的有色人经理表示感谢,因为他对我照顾得非常好。他非常和善,不过也非常好奇。他知道了我的身份,告诉我有色人社团担心在非洲人执政后,他们将和现在在白人执政下一样受压迫。他是一个中产阶级的生意人,可能与非洲人接触不多,因此,担心黑人也会和白人一样压迫他们。这种担心在一部分有色人社团中很普遍,特别是在开普地区。尽管时间已经不早,但我还是向这位经理介绍了《自由宪章》,并强调我们承诺不搞种族歧视。一个自由战士必须抓住每一个机会向人民宣传自己的主张。
第二天,我在德班参加了非洲人国民大会全国执行委员会与大会运动联合执行委员会一起召开的秘密会议,讨论即将采取的行动是否应该采用完全彻底的、配以罢工纠察队和游行示威的罢工形式。坚持采取罢工形式的委员说,我们自1950年就采用的在家中静坐的斗争策略经历的时间已经太长了,在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正在吸引群众的形势下,采取更具有战斗性的形式是必要的。我赞成另一种观点,持这种观点的人认为在家中静坐可以打击敌人,同时又可以防止敌人对我们反扑。我坚持认为,人民的信心在我们的运动中得到了提高,因为他们认识到了我们并不是不顾他们的生命。我说,在沙佩维尔由于示威者的英雄主义,使敌人打死了我们的人。我坚持采取在家中静坐的方式,尽管我知道全国人民对消极反抗已经不耐烦,但是,我认为不应该没有全面策划就脱离我们已经验证过的斗争策略,我们既没有时间也没有条件采取更具有战斗性的罢工形式。最后,大家一致决定采取在家中静坐的形式进行罢工。
生活在地下需要经历一种地震式的心理转换。你必须对每个行动进行计划,不管行动是小还是看似不重要,因为当时没有什么事情是完全无罪的。一切都不确定,你不能自己左右自己,必须完全适应你所承担的任何任务。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对一个南非黑人来说,不仅仅是适应的问题。因为按照隔离法,黑人本就过着一种阴影般的生活,生活在合法与非法、公开与隐蔽之间。做一个南非黑人就意味着不相信任何事情,这与一辈子生活在地下没什么不同。
我变成了一个夜间活动的生灵。白天躲在隐蔽的地方,天一黑就出来做我的工作。我主要是在约翰内斯堡活动,不过根据需要我也会到其他地方。我住在空荡荡的公寓里,在民居中间,哪里没有人、哪里不引人注意就住在哪里。尽管我是一个喜欢社交的人,但是我更喜欢孤独,我希望有自己左右自己的机会,自己做计划、自己思考、自己谋划。不过,我孤独得有点过分,令我十分想念我的夫人和家人。
在地下的关键是让别人看不见。正如走进房间时可以使你十分显眼一样,你也完全能够在走路和行动时使自己不被别人注意。作为一个领导人,他要经常抛头露面;但作为一个亡命之徒,却又不能这样做。在地下工作的时候,我走路时不能挺胸,站立时不能直腰。我说话的声音要低,且不能说得清清楚楚。我要更低调、更少管闲事,我也不刮胡子、不理发。我伪装最多的是司机、厨师或“园艺工”。我身上穿的是工地上工人穿的蓝色工作服,并且常常戴着没有镜框的茶色眼镜。我有一辆汽车,并且有一顶与我的工作服配套的司机帽。装扮司机更为方便,因为我可以找借口开着汽车外出。
在头几个月里,当局签发了抓我的逮捕证,警察到处追捕我,我的潜逃生活使媒体产生了许多猜测,常常在头版头条发表文章,说我藏在什么什么地方。全国各地都设立了道路检查站,但是,警察总是空手而归。有人给我送了一个绰号,叫“黑色海绿花”。这个绰号有某种贬义,来源于奥希兹男爵夫人的虚构人物——红色的海绿花。在法国革命时期,他曾惊险地躲过了对他的一次次追捕。
我秘密地在全国各地活动:在开普与穆斯林在一起,在纳塔尔与制糖工人在一起,在伊丽莎白港与工厂里的工人在一起。我走遍了全国各地的乡镇,夜间在各地参加会议。我甚至带上满满的一口袋三便士硬币通过电话亭给新闻记者打电话,传播有关我们的计划和警察如何无能的故事,满足人们对黑色海绿花的神话需求。我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或那里,使警察感到烦恼,人民却感到高兴。
有许多关于我在地下活动的传奇故事,人们喜欢美化勇敢者的传说。我确实有过几次险中逃脱的经历,但却没有人知道。有一次,我正驾驶汽车在城里行驶,遇到红灯后停在了路口。我看见左边相邻的轿车内坐着威特沃特斯兰德警察局的斯彭格勒上校。对他们来说,这是逮捕黑色海绿花的最好机会。我头戴工作帽,身穿蓝色工作服,眼睛上挂着我的茶色墨镜。他们竟然没有认出我来。尽管我在那里等信号只等了几秒钟,但我感觉似乎等了几小时。
有一天下午,我在约翰内斯堡装扮成一个司机,身上穿着长风衣,头上戴着司机帽,正在一个僻静处等候接我的汽车。我发现一个非洲人警察大步朝我走来,我环视了一下周围的情况,看是否有逃跑的可能。但是,没等我逃跑,那个警察却冲着我微笑,并暗暗地向我行了个非洲人国民大会竖拇指礼就走开了。像这样的危险我遇到过多次,每当我遇见这种情况的时候,我更加确信,许多非洲人警察是忠诚于非国大的。有一天,一个黑人警察中士偷偷告诉温妮,一定不要让马迪巴在星期三夜里住在亚历山大,因为警察将在当天夜里发动袭击。在斗争期间,黑人警察常常受到严厉批评,但是,他们多数人都起到了极其宝贵的暗中保护的作用。
在我进行地下活动的时候,我尽可能地不修边幅。我的工作服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苦力穿了一辈子的工作服。警察为我画了一张留着长胡子的像,并广泛张贴。我的同事催促我把胡子刮掉,但是,我拒绝了他们的要求。
正因为人们认不出来,所以有时我可能会受到冷落。有一次,我计划到约翰内斯堡远郊参加一个会议,一位著名牧师安排他的朋友留我在那里住宿。我到达门口时,没等我说明我是谁,在门口的那个老太太惊叫着说:“不,我不让你这样的人来这里!”并赶快关上了门。
41...
我在地下工作的时间主要用于策划5月29日的罢工。政府与解放组织之间已经形成了一种战争态势。5月末,政府在全国范围内对反抗组织的领导人进行了袭击。禁止召开会议、没收印刷物品,议会草草通过立法,警察对没有缴纳保释金的被指控人员可以关押12天,从而使合法的行动也遭到打击。
沃尔沃德宣布,支持罢工的人,包括对罢工有同情心的媒体是在“玩火”,这是一个不祥的宣言,充分暴露了政府的残酷无情。政府敦促工业界为工人提供睡觉的地方,这样,工人在罢工期间就不必回家。在举行罢工的前两天,政府举行了南非历史上最大规模的阅兵式。军队实施了自从战争开始以来最大规模的调防,警察取消了节假日,军队封锁了城市的出入口。撒拉森坦克在市区污浊的街道上隆隆行驶,直升机在空中盘旋,一旦发现有人集会就俯冲下来把人群驱散;到夜间,直升机在住宅区不断地打着探照灯。
在举行罢工几天之前,我们广泛地印发了英文宣传品。但是,罢工前却有人把这些宣传品撕碎,敦促工人去上班。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扮演了破坏者的角色,他们散发了数千份传单,号召人们抵制罢工,并把非洲人国民大会领导人污蔑为胆小鬼。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的行动使我们感到震惊。有问题可以批评,我们也可以接受,但是,企图通过直接号召人民去上班和为敌人服务来破坏罢工,这是我们万万不能接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