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曼德拉:非洲人在这个国家里有没有选举权?

证 人:就议会而言,他们没有选举权。

曼德拉:是的,这就是我要说的,我们正在讨论国家的议会及其他政府部门,其中包括省政府和市政府。他们有没有选举权?

证 人:没有,他们没有选举权。

曼德拉:你会不会同意我说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文明国家,作为一个总理不回复提出关系到国内大多数公民的重要问题的信将是令人愤慨的,你同意吗?

证 人:我不同意这一点。

曼德拉:你不同意作为一个总理不理睬提出关系该国多数公民的至关重要的问题是不正常的吗?

证 人:总理没有不理睬这封信。

曼德拉:请你仅仅回答我的问题。你认为作为一个总理不回答关系到这个国家多数人的重要问题的请求是正常的吗?你说那是不是错误的?

证 人:总理对这封信作出了答复。

曼德拉:巴纳德先生,我不想对你不礼貌。你应该仅仅回答我提出的问题。我提出的问题是,你同意不同意作为一个总理不回答关系到国家大多数人的重大问题是极其不正常的?

巴纳德先生和我绝对无法达成共识。最后,他只是说那封信的口气是挑衅性的、不礼貌的。因此,总理没给予答复。

在整个审理过程中,公诉人和法官反复地询问我准备叫多少证人出庭作证。我总是回答说:“我打算至少叫与政府叫的证人一样多的证人。”当政府最终结束起诉的时候,法庭上静悄悄的,期待着我开始辩护。我站了起来,不但没叫第一位证人出庭作证,反而实事求是地宣布我根本没叫任何证人,这时我突然宣布结束辩护。法庭上一片议论声,公诉人则禁不住感叹了一声:“我的上帝!”

我从一开始就误导了公诉人和法官,因为我知道对我的指控是准确的,政府说的是实实在在的,我认为没有必要叫证人出庭作证和为自己辩护。通过我的反诘,目的是迫使法官放弃自己的审判资格。我已经对法庭的不公正发表了自己的声明。我认为,企图叫证人否认毋庸置疑的事实是没有什么好处的。

法官对我的行动感到吃惊,他带有几分怀疑的口气问我:“你有没有别的什么事情要说?”

“阁下,我认为我并没有犯罪。”

“这就是你要说的全部?”

“阁下,恕我直言,如果我还有什么别的要说的话,我早就说了。”

公诉人然后匆匆忙忙地整理了一下他的资料,试图准备发表他根本没有预料要发表的讲话。他简单地在法庭上发表了一个讲话,并提请法官在两项指控的问题上判我有罪。然后,审理被延期到第二天进行,那时我将有机会在法官判决前发表请求从轻判决的陈述。

第二天上午开庭前,我在一个办公室里与鲍勃·赫普尔谈话,他一直在就这场官司为我提供咨询。我们高度赞扬了头一天发生的事实,即联合国大会第一次投票赞成对南非进行制裁。鲍勃还告诉我,在伊丽莎白港和德班实施的破坏活动既是对联合国投票表决结果的庆祝,也是对审判我的抗议。我们正在讨论的时候,公诉人宝施先生走了进来,并请鲍勃原谅他打断了我们之间的谈话。

“曼德拉,”他等鲍勃走后说,“我今天不想到法庭上来了。这是我在我的生涯中第一次鄙视我所做的事情。我请求法庭判你坐牢是对我精神上的一种伤害。”然后,他伸出手与我握手,并表达了一切将证明我无罪的希望。我感谢他对我的好意,并向他保证我决不会忘记他所说的话。

当局那天提高了警惕。法庭里的人似乎比第一天开庭时还要多,150个“非欧洲人”坐席全都坐满了。温妮也来到了法庭,并且穿上了科萨民族服装。另外还有来自特兰斯凯的一些亲属。几百名示威群众站在法院的门口,警察的人数似乎与旁听者的人数一样多。

当我走进法庭时,我举起右拳高呼:“Amandla!”(政权!),然后迎来了大家强有力的回应:“Ngawethu!”(属于我们!)法官敲着木槌,让大家遵守秩序。当法庭静下来的时候,他对指控进行了总结,然后我有了说话的机会。我要求从轻判决的请求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其实,那根本不是一个法律请求,而是一个政治信仰的声明。我要向法官说明,我为什么成了现在这样的人,我为什么做了我已经做过的事情,以及如果有机会我为什么还去做这样的事情。

许多年前,我还是特兰斯凯一个村子中正在成长的一个孩子的时候,我听过部落长者所讲述的白人没来之前的好日子。那个时候,人们在他们的国王和权威人士的开明领导下和睦相处,可以没有任何障碍地在这个国家自由地、满怀信心地迁徙。国家无论是从名义上还是从权利上都是我们自己的国家。我们拥有这块土地、这片森林、这些河流,我们拥有土壤下面的矿藏和这个美丽国家的财富。我们建立和管理着我们自己的政府,控制着我们自己的武装,我们组织我们自己的商贸活动。老人们给我们讲我们祖先在保卫祖国的过程中与入侵者进行战斗的故事,以及在那些英雄年代涌现的英雄人物……

我很欣赏这个国家的早期非洲社会结构和组织,这也从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我的政治观的演变。土地是当时的主要生产资料,它为全部落所拥有,无论什么东西都不属于某一个人。没有阶级,没有贫富差别,也没有人剥削人。所有的人都是自由平等的,自由平等是政府的基础。对这些基本原则的承认可以在政务院章程中看得到,这种章程有各种各样的叫法:有的把它叫做“Imbizo”,有的把它叫做“Pitso”,还有的把它叫做“Kgotla”,用这种章程治理部落的事务。政务院十分民主,部落里的每个成员都能够参加审议议题。酋长和大臣、将军和巫师都参加意见,并努力影响政务院的决定。政务院是一个举足轻重并很有影响的机关,部落每采取一项重大措施,都要有它的介入。

在这样的一个社会中,许多原始的和不可靠的东西当然不能符合现代的要求。但是,这样的一个社会已经有了民主革命的萌芽。在这样的社会里,没有人沦为奴隶或苦役;在这样的社会里,没有贫穷、短缺或不安全感。这是一段至今仍然使我和我的政治斗争中的战友们都受鼓舞的历史。

我告诉法庭,我如何参加了非洲人国民大会,民主和非种族歧视主义如何成为我的最高信仰。我也说明了自己作为一名律师常常不得不在服从法律还是服从良心之间进行选择。

我要说,在这个国家里,任何有思想的非洲人的一生都会被迫不断地面对一面是他的良心另一面是法律这两者之间的冲突。这当然不是这个国家特有的一种冲突,在每个国家中,有良心、有思想、有感触的人们都会面临这种冲突。最近在英国,一位极其重要的人物、或许是西方最受人尊敬的哲学家伯特兰·罗素伯爵被判刑,他正好犯了与今天我所犯的同样类型的罪,因为他为了自己的良心而触犯了法律,抗议他的政府坚持核武器政策。他只能违背法律并承担违背法律带来的后果。我也只能这样做。这个国家中的许多非洲人也只能这样做。作为正实施的法律,作为在漫长的历史时期被逐步修改的法律,特别是作为国民党政府制定的法律,按照我们的观点,它是一种不道德的、不公正的、不可容忍的法律。我们的良心促使我们必须对法律表示抗议,表示反对,并设法修改法律……我认为,人们不能对正义无所作为、无所表示、无所反应,不能不抗议压迫,不能不为建设一个好的社会、好的生活而作出努力。

我详细地列举了政府多次动用法律,通过禁止、限制和审判等形式干扰我的生活、事业和政治工作。

是那样的法律让我变成了一个罪犯,但是我的罪并不是因为我的所作所为,而是因为我的主张,因为我的思想,因为我的良心。

这样的状况使一个人成为社会的罪犯,难道还有人会对这件事有任何怀疑吗?由于政府的原因使这样一个人做好了准备去过违法者的生活,就像根据这个法庭所提供的证据证明我几个月中所过的生活一样,这难道不让人感到奇怪吗?

在过去的这段时间内,我一直是艰难的。我离开了我的妻子儿女,告别了美好的生活,结束了我的律师事业,我有时盼望在饭桌上与家人团聚,而不是去过连续不断地被警察追捕的生活,远离我最亲近的那些人,在我自己的国家里,不断地面对侦察与逮捕的危险。对我来说,这是一种远比坐牢还要困难的生活。没有哪个有理性的人会放着文明社区中正常的、有家有业的社会生活不过,而自愿选择这样的一种生活。

但是,这样的时期到了,就像出现在我的生活之中。在这样的时期,一个人被否定了过正常生活的权利,只能过违法者的生活,因为政府那么热衷于使用法律,把罪行强加在他的身上。眼下,我就是被逼到了这个境地。但是,我对自己的决定并不后悔。在这个国家里,还会有其他人在警察的迫害和政府的管理下被逼上同样的违法道路,继承我的事业。对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我列举出许多次我们把我们的冤枉申诉交给政府,而每次都被忽视或撇在一边。我解释说,我们1961年举行的罢工是在政府既不采取任何措施,又不与我们对话或者满足我们的要求之后所作的最后努力。政府通过使用暴力对付我们的非暴力要求,从而挑起了新的暴力。我申明,政府的行动使我们采取了更具有战斗性的立场。我说,在我的整个政治生命中,我特别想与那些其能力和贡献都远比我自己大的同仁并肩战斗。许多人已经在我之前为他们的信仰付出了代价,在我之后也将有许多人会这样做。

我在宣判之前告诉法官,不管政府强加给我什么样的惩罚,都不会改变我献身于斗争的决心。

阁下,我并不认为,这个宣判我的罪名并强加刑罚于我的法庭应该会被这样的信念所打动,即刑罚将会吓倒那些坚信其道路正确的人。历史表明,刑罚吓不倒已经唤起良心的人们,也吓不倒我的人民和以前与我一起工作的同仁。

我准备接受对我的判决,尽管我知道一个非洲犯人在这个国家的监狱中的处境是多么悲惨和绝望。我已经领教过这种监狱生活,知道即使是在监狱的高墙后面种族歧视也是何等的恶劣。但是,这些考虑不会让我偏离我所走过的道路,也不会使像我这样的其他人偏离他们的道路。因为对他们来说,在他们自己的国家里,自由是他们的最高理想,任何东西都不能让这些被判刑的人丢掉他们的最高理想。我对监狱外全国人民所遭受到的令人畏惧的处境的憎恨,驱使我宁愿走进监狱去承受令人恐惧的痛苦。

不管阁下在这个法庭上决定给我定什么罪,请你们放心,我将在刑满后继续前进,就像人们总会凭着他们的良心在前进一样。当我从监狱中走出来的时候,我将凭借我对种族歧视的憎恨而继续前进,重新振作起来,为消除那些不公正而奋力斗争,直到最后把这些不公正彻底消灭,并永远地把它们消灭……

我已经为我的人民和南非尽到了我的责任。我相信我们的子孙将会宣布我是无辜的,在这个法庭上被判处有罪的应该是政府成员。

当我发表完讲话的时候,法官宣布休庭10分钟,以考虑给我什么样的惩处。在离开法庭前,我转过身来看了大家一眼。我对我将受到的惩处并不抱幻想。10分钟后,法官在充满紧张气氛的法庭上宣布了对我的判决:因鼓动人们罢工判刑3年,因没有护照出国判刑2年,总共判处5年徒刑,并且不允许保释。这是一个严厉的惩处,旁听席上有人放声大哭。当宣判结束的时候,我转身面对旁听席再次握紧拳头高呼了三声“政权”,然后,大家开始唱起我们优美的国歌“Nkosi Sikelel’iAfrika”(《上帝保佑非洲》)。当我被带走的时候,许多女士呜呜地大哭起来。旁听席上的骚动使我暂时忘记了我将走进监狱,去承受南非当时对政治犯最严厉的惩处。

在楼下,我被允许简短地向温妮告别。这时,她一点都不忧伤,精神状态很好,也没有掉泪,似乎很有信心。她是我的夫人,同时也是我的同志。她努力让我增强信心,当我乘坐在警车内离开法院的时候,我能听见车外大家歌唱“Nkosi Sikelel’ iAfrika”的声音。

52...

监狱不仅剥夺了你的自由,还企图剥夺你的个性。每个人都穿一样的囚服,吃一样的饭,遵循同样的作息时间。这确实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专制政府,不允许有任何独立或个性。作为一名自由战士和一个男子汉,他必须与企图剥夺他的一切个性的监狱进行斗争。

我被从法院直接带到了比勒陀利亚地方监狱,我对这座骇人听闻的、阴森森的红砖建筑物非常熟悉。但是,我现在是一个被判了刑的犯人,而不是一个等待审判的拘留犯,所受到的待遇与等待审判的被监禁者没有丝毫区别。我的衣服被扒走了,雅各布斯上校最终把我的豹皮服装也给没收了。我领到了一套非洲人专用的标准囚服:一条短裤、一件粗卡其布衬衣、一件帆布夹克、一双袜子、一双拖鞋和一顶布帽子。只有非洲人才发给短裤,因为只有非洲人才被监狱当局视为“男仆(boys)”。

我告诉监狱当局,我不穿短裤,并告诉他们我准备去法院提出抗议。后来,当狱警给我送来晚饭的时候,我发现是又冷又稠的玉米片粥和半茶匙糖。我拒绝吃这种食物。雅各布斯上校仔细地考虑了这件事,决定允许我穿长裤子,吃我自己的传统食物,条件是同意被单独关押。“我们准备给你与其他政治犯不同的待遇,”他说,“但是,你必须被单独关押。伙计,我希望你能同意。”我向他保证,只要能让我穿我所选择的衣服和吃我所选择的食物,单独关押也行。

在后来的几周时间里,我被完全单独关押起来,我见不到别的犯人的面孔,听不见别的犯人的声音。我每天被关押23小时,上午和下午各有半小时的活动时间。我以前从来没有被单独关押过,真是感觉度日如年。关押我的囚室没有自然光,一只灯泡在头顶上一天24小时地亮着。我没有手表,常常把傍晚当成了半夜三更。我没有书看,没有书写用品,也没有人跟我说话。我的心开始与外界隔绝,但很想感受一下外面的事物,以集中自己的注意力。我觉得,宁愿挨一顿打也不愿意被单独关押了。被单独关押了一段时间之后,哪怕是与囚室内的虫子在一起也感到高兴,有时甚至想与一只蟑螂一起聊一聊。

我有时能见到一位中年黑人狱警,于是,有一天我想用一个苹果贿赂他,让他与我说说话。“老人家,”——这是对别人的尊称,原意是父亲——我说,“我能送你一个苹果吗?”他对我的所有表示都保持沉默。最后,他说:“伙计,你要穿长裤子、吃好饭,现在你如愿以偿,但你仍然不高兴。”他的话是对的,因为没有什么事情比没有人做伴更使人失去人性。几周后,我准备放下自尊,告诉雅各布斯上校我将用长裤子去换取有人与我做伴。

那几周期间,我有足够的时间考虑我的命运。一个自由战士应该与他的人民在一起,而不应在监狱里,我最近在非洲获得的那些知识和关系没有被应用于斗争之中,而是同我一起被禁闭起来。我为不能把自己的知识用于创建一支自由军队而诅咒着。

不久,我开始抗议我的监禁环境,要求与比勒陀利亚地方监狱里的其他政治犯关在一起,其中就包括罗伯特·索布克韦。我的要求最后被同意了,但雅各布斯提出了严厉的警告:如果我再放肆就会导致严重后果。我没想到我这辈子竟曾那么渴望吃冷玉米片粥。

我除了希望有人做伴之外,还很想与索布克韦及其他人谈一谈,他们多数都是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的成员。因为我认为,在监狱中可能会取得在监狱外无法取得的一致。监狱条件有利于化解争议,使大家发现团结一致的因素多于分裂的因素。

当我被带到关押其他犯人的院子里的时候,我们相互热情地打招呼。除了索布克韦,还有“贸易工会南非大会”的领导成员约翰·基茨韦;有非洲人国民大会会员艾伦·莫莱特,他是《新时代》的一位雇员;有著名的共产党贸易工会的成员斯蒂芬·德福,他也是“泛非大会”的成员。罗伯特请我就我的非洲之行作个介绍,我高兴地这样做了。我坦诚地介绍了其他非洲国家对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和非洲人国民大会是如何理解的。在介绍完情况之后,我说有一些问题需要我们探讨。但是,当索布克韦与我刚开始取得一定的共识之后,监狱当局就设法把我们隔离开了。我们被关押在同一条走廊的不同的囚室里,而且两个囚室分别位于走廊的两头。

有时,当我们挨靠着坐在监狱院内的地上缝补又脏又破的邮袋时,我们确实有机会说说话。我总是对索布克韦很尊重,并发现他是一个和气而有理性的人。但是,我们对面临的主要问题——监狱的条件显然是有分歧的。索布克韦认为,要改善监狱的恶劣条件,首先就要承认政府是有权把他关进监狱的。而我则认为,在丧失体面的条件下生活总是难以接受的;在整个历史中,政治犯都把为改善监狱的条件而斗争当成了他们责任的一部分。索布克韦认为,只有当国家发生变化时,监狱的条件才会跟着发生变化。我完全赞成这个观点,但是,我不明白在我们现在唯一能进行斗争的地方为什么不去为此而斗争。我们从来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达成过一致的意见。不过,当我们向监狱当局递交联络信表示对监狱条件不满的时候,我们也确实有了进步。

索布克韦在监狱内没有屈服过。但是,与在比勒陀利亚相比,他显得有点神经质和暴躁,我把这归咎于斯蒂芬·德福。德福对索布克韦构成了一种刺激,他奚落他、辱骂他,并向他挑战。就是在最好的情况下,德福也是一个难以相处的人:他脾气不好,喜欢争论,专横傲慢。他还能说会道、知识渊博,并且精通俄国历史。他是一个斗士,但是他对谁都斗,甚至包括他的朋友。在那些日子里,德福与索布克韦几乎天天吵嘴。

我热心地与索布克韦讨论政策和策略问题,其中与他讨论的问题之一就是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的那个“1963年获得自由”的口号。当时已经是1963年,自由还是遥遥无期。“我的老弟,”我对索布克韦说,“作为一个领导人,没有比提出自己知道不能实现的目标更危险的了,这会在人民中间引起不切合实际的希望。”

我是用非常尊重他的口气说这件事的,但是,德福闯了进来,并开始指责索布克韦。“老兄,”他说,“你遇见了你的对手曼德拉,你知道他是正确的。”德福沿着这个话题继续往下说,使索布克韦非常恼火。他告诉德福说:“不要打扰我。”但是德福就是不停嘴:“老兄,人们正在等着你。他们想杀你,因为你欺骗了他们。你不过是个混子。老兄,你不是一个真正的政治家。”

德福也在竭力让我从感情上与他疏远。每天早上,当狱警来检查时,他总是向他们抱怨,抱怨饭菜,抱怨监狱里的条件,说冷道热地不停地抱怨。一天,一个狱警对德福说:“伙计,你为什么每天早晨都抱怨?”

“我之所以抱怨,是因为我有责任抱怨。”斯蒂芬说。

“但是,你看曼德拉,”狱警说,“人家就不每天抱怨。”

“嗨!”他轻蔑地说,“曼德拉是个害怕白人的小子,我甚至连他是何许人都不知道。有一天早上,我醒来发现每家报纸都在说‘曼德拉,曼德拉,曼德拉’,我自言自语地说,‘这个曼德拉指的是谁?’‘我将告诉你曼德拉是谁,他是被你们这些人以某种我不理解的理由树起来的人,曼德拉指的就是他!’”

瓦尔特·西苏陆与我们一起被关押了两个礼拜,当我在比勒陀利亚受审的时候,他也因煽动人们罢工而在约翰内斯堡受审。他被判了6年监禁。我们在监狱里有几次交流的机会,并讨论了瓦尔特的申请保释问题。当时,他的请求被搁置在了一边。对这个动议,我衷心地给予支持。两周后他就被保释了,组织上指示他转入地下,让他在地下继续领导斗争,他干得很好。

瓦尔特走后不久,我正与索布克韦一起去监狱医院的时候,在大约25码远的院子内见到了纳纳·西塔。西塔是著名的印度人运动领袖,曾领导了1952年博克斯堡的反抗运动。他由于拒绝腾房子而被比勒陀利亚地方法官判了刑。他在那所房子里住了40多年,那里紧挨着《社团区域法》公布的“白人区”。他佝偻着身子,尽管患有严重的关节炎,但是却一直赤着脚。这让我这个穿着凉鞋的人很难过。我想走上前去与他打个招呼,但是,在六七名狱警的眼皮底下我只好继续向前走。

我忽然一阵头晕目眩摔倒在水泥地上,我的左眼眉被碰了一道深深的大口子,需要缝三针。早在福特监狱的时候我就被诊断为患有高血压,一直在服降压药。这次晕倒显然是服用过量的药片造成的。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并坚持吃低盐食物,我治好了这个毛病。

那天下午,温妮来监狱探望了我,这是自从我被判刑以来她第一次来看我。缝不缝伤口倒无所谓,但我不想失去这次机会。她看到我的时候十分着急,但是我安慰她说我很好,并且把摔倒的情况和经过向她作了说明。尽管这样,仍有传言说我的身体已经被搞垮了。

53...

1962年10月在我被审期间,非洲人国民大会召开了自1959年以来的第一次年会。由于非洲人国民大会是非法的,会议在贝专纳边界另一边的洛巴策举行。这次会议是一个里程碑,因为它实现了非洲人国民大会与民族长矛军之间的联合。尽管全国执行委员会声明:“我们的重点仍然是采取群众政治行动,民族长矛军只是作为我们斗争的一个军事翅膀。”这是为了制止当时“Poqo”不负责任的恐怖主义行动。“Poqo”是科萨语,意思是“无党派者”或“独立者”。这一组织与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有松散的联系。他们采取恐怖行动的对象是非洲人中的通敌者和白人。非洲人国民大会要求人们认识到这一新的战斗特点,同时也要认识到新的军事行动是有节制和负责任的。

政府作出了决定,加速实施“隔离”计划,以便向世界表明,这种隔离允许种族有自己的“自由”。样板地区就是特兰斯凯。1962年1月,沃尔沃德宣布,南非打算批准成立特兰斯凯“自治政府”。1963年,特兰斯凯成为南非“自治政府”的起始地。1963年11月举行了投票,选举特兰斯凯立法议会。但是,特兰斯凯选民选出的三分之一以上的立法议会代表都反对这项政策。

班图体制最终得以实行。实际上选民们都反对,他们仅仅是参加了投票而已。尽管我不赞成班图体制,但是,我认为非洲人国民大会应该利用这一体制及其内部机构作为宣传我们的政策的平台。特别是我们有那么多的领导人当时正在被监禁、禁止或流放,有这样一个平台是十分重要的。

反对班图当局的恐怖活动增加了。随着破坏行动的开展,政府的警惕性也越来越高。新司法部部长约翰·沃斯特是一个特别没有感情的人。他自己曾经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因反对政府支持同盟组织而被拘留过。他认为,铁拳是对搞颠覆活动的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回答。

1963年5月1日,政府颁布法律,按照沃斯特的解释,目的是“粉碎民族长矛军的脊梁骨”。《普通法修正案》,又叫《90日拘留法》,撤销了人身保护权,授权任何警察只要怀疑任何人有政治犯罪,不需要逮捕证就可以逮捕。凡是被逮捕者,不需要经过审讯、起诉、律师辩护和自我申辩就可以被拘留90天。根据沃斯特的恶意解释,“90天拘留期”可以一直无限期地延长。这项法律使这个国家变成了一个警察政府,没有哪一个专制者能给当局像“90天拘留”这样多的权力。结果,警察变得更加野蛮:被监禁者常常遭到毒打,我们很快就听到了电击、窒息和其他形式的刑罚。在议会中,只有自由进步党的代表海伦·苏兹曼一人对这一法案投了反对票。

对非法组织的成员增加了罪责,判刑从5年直到继续坚持共产主义或其他被取缔组织的目标可判处死刑。政治犯可以再次被拘留,正如我在1963年所看到的那样,索布克韦3年判刑期满后,政府不但没有释放他,反而再次宣布对他逮捕,然后未经审讯就把他投进了罗本岛监狱。

沃斯特通过在1962年6月出台《破坏法》也创下了立法之最,这项法律允许实施软禁,而且更严厉的处罚也不必通过法院。它严格限制了公民的自由,达到了最极端的法西斯专制的程度。破坏罪本身最轻也需要判处5年监禁,而且不准保释,最高处罚可以判处死刑。由于这项法律管辖面很宽,连“擅自进入”或非法拥有枪支也构成破坏罪。议会通过的另一项法律则禁止被禁止的人继续发表任何言论,我说的或曾经说过的话都不能在报纸上报道。1962年底,《新时代》周报遭到了取缔,而拥有被取缔的刊物也被视为一种犯罪,可以被判处长达2年的监禁。对软禁也作了规定,大家都知道,这种规定曾被用在了白人政治活动家海伦·约瑟夫身上。

54...

5月末的一个夜晚,一个狱警来到了我的囚室,他要我收拾好我的东西。我问他为什么,但他没有回答。不到10分钟,我就被押解到了接待室,在那里我看到了其他三个政治犯:德福、约翰·基茨韦和艾伦·莫莱特。奥卡木博上校三言两语地告诉我们,要把我们转移到别的地方去。“哪里?”德福问。“很美丽的地方。”奥卡木博说。“哪里?”德福又问。“海岛。”奥卡木博说。这里说的海岛只有一个,那就是罗本岛。

我们四人被铐在一起并押上一辆没有窗子、只有一个马桶的囚车。我们行驶了一整夜才到达开普敦,到达开普敦海港时已经是下午晚些时候。四个人被铐在一起,并在一辆行驶的囚车中使用一个马桶,那可不是一件安逸或愉快的事。

开普敦港有许多武装警察和神情紧张的便衣官员,我们只好站在一条木制渡轮的船舱里,手上仍然戴着手铐。当船只驶离波涛汹涌的海岸时,站在船舱里是非常困难的。船舱上面只有一个透光、通气孔,当然除了透光、通气外还有另外一个用途:狱警们喜欢从上往下冲着我们溺尿。当我们被带上甲板的时候,天还没黑,我们第一次看见了罗本岛。岛上是一片绿色,十分秀丽,乍看上去,与其说这是监狱,倒不如说是一块度假胜地。

“Esiquithini”(岛上),这是科萨人对这座距离开普敦海岸18英里的、狭窄的、被风吹得岩石裸露的小岛的称呼。每个人都知道它指的是哪个岛,我孩提时代也曾第一次听说过这个岛。自从1819年第四次科萨战争中科萨军队那位6英尺6英寸高的统帅马卡纳(也被称作恩凯乐)被英国人囚禁在那里之后,科萨人对罗本岛就十分熟悉。此前,马卡纳曾经领导一支万人军队在格雷厄姆斯敦作战。后来,他试图驾小船逃离罗本岛,但是在快抵达岸边的时候被淹死在海中。这个不幸的记忆融入了我们的语言之中,我们科萨人用成语“Ukuza Kuka Nxele”表示“渺茫的希望”。

马卡纳并不是被囚禁在这个岛上的第一位非洲英雄。1658年,奥祖茂(欧洲历史学家称他为“海滨之波”哈里)在考伊考伊与荷兰之间的一场战争中被俘后就曾经被简·范·里贝克囚禁在那里。我从对奥祖茂的记忆中而得到安慰,因为他被视为第一个也是仅有的一个从罗本岛脱逃的人。当时,他是靠摇着小船逃到大陆上去的。

罗本岛的命名来自荷兰语中的海豹,曾经有数百只海豹腾跃在冲刷海岸的本格拉寒流中。后来这个岛先后被用作麻风病人居住地、精神病医院和海军基地。现在,政府刚刚又把这个岛变成了监狱。

迎接我们的是一伙身材魁梧的狱警,他们高声喊着“Dis die Eiland! Hier gaan julle vrek!”(这里是罗本岛!你们将在这里死去!)在我们前面是一个院子,四周有几间狱警住的房子。全副武装的警卫兵站在通向院子的路上,气氛特别紧张。一位高个子、红脸膛的狱警冲我们高声说:“Hier is ek jou baas!”(注意,我是你们的老板!)他是臭名昭著的克雷汉斯兄弟之一,大家都知道,他对被监禁者十分残忍。狱警总是说南非荷兰语,如果你用英语回答,他们会说:“Ek verstaan nie daardie kaffirboetie se taal nie”(我不懂你们这些喜欢卡非尔语言的人说的话)。

当我们朝着监狱走去的时候,警卫兵高声说“两个!两个!”意思是让我们两个两个地排着队走。我与德福排列在了一起。警卫兵开始尖声叫喊“Haas! Haas!”在南非荷兰语中,“Haas”是“往前走”的意思,但是,这种喊声通常用来赶牛。

狱警们要求我们跑步前进,我转身低声对德福说,我们必须做一个榜样,如果现在屈服,我们将来会受他们的气,德福点头表示赞成。我们必须让他们知道,我们不是普通的犯人,而是由于信仰被惩处的政治犯。

我示意德福,我们两人应该在前面带头。我们一到了前面就放慢了步伐,故意慢慢地走。警卫兵产生了怀疑。“听着,”克雷汉斯说,“这里不是约翰内斯堡,也不是比勒陀利亚,这里是罗本岛,我们这里不允许调皮捣蛋。Haas!Haas!”但是,我们继续慢条斯理地走着。克雷汉斯命令我们停下来,站在我们面前说:“注意,伙计,我们将会杀掉你们,我们不是在骗你们,你们的夫人和孩子以及你们的父母将不会知道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是最后一次警告。Haas!Haas!”

于是我说:“你有你的责任,我们有我们的责任。”我们决心不屈服,我们也没有屈服,因为我们已经来到了监狱里。我们被赶进一个长方形石头建筑内,并被带到了一个空旷的房间里。地面上有几英寸深的水。警卫兵喊叫着:“Trek uit! Trek uit!”(脱衣服!脱衣服!)当我们一件一件地脱下衣服的时候,狱警们就拿过去迅速地进行搜查,然后把衣服扔进水中。就这样,每件衣服都脱掉了,每件衣服都经过了检查,每件衣服都被扔进了水中。然后,狱警命令我们穿上衣服,他们的意思是让我们把湿衣服穿在身上。

有两名狱警走进了房间,其中那位年轻的狱警就是队长格里克。从一开始,我们就已经看出,他在有意粗暴地对待我们。这位队长指着我们四人中最年轻的艾伦·莫莱特说:“你的头发为什么留那么长?”艾伦是一位非常温和、非常文雅的人,他什么也没有说。队长大声说:“我在与你说话!你的头发为什么那么长?这不符合规定。你应该把头发剪短。为什么不留……”他然后停顿了一下,扭头看着我,并指着我说,“……像这小子那么长的头发?”我开始讲话了:“好了,看这里,我们的头发的长度是由规定决定的……”

没等我讲完,他不高兴地大声说:“小子,不能那样对我讲话!”然后开始向前走。我感到害怕——知道有人想要打你,并且你又不能自卫,这不是一种好的感觉。

当他离我只有几步的时候,我尽量镇定地说:“如果你对我行凶,我将带你去大陆上的最高法院,当我打赢了你,你将会成为穷光蛋。”我说话的时候,他停住了脚步,等我讲完后,他吃惊地看着我。我自己也有点吃惊,我已经被吓住了,因为我这样讲话不是出于勇气,而是出于一种虚张声势。这时,你必须装腔作势,不管你内心怎么想。

“你的票在哪里?”他问,我把票递给他。我能看出他有些神经质。“你叫什么名字?”他问。我冲着我的那张票点了点头,说:“票上写着呢。”他说:“你被判了几年?”我又指了指票说:“票上写着呢。”他低头看了看票说:“5年!你被判了5年,还那么傲气!你知道判你5年意味着什么吗?”我说:“那是我的事,我准备坐5年牢,但是不准备被人欺侮,你必须依法办事。”

没有人告诉他我们是什么人,没有人告诉他我们是政治犯,也没有人告诉他我是律师。我自己也没有注意到这些,但是,另一位狱警在我们冲突期间突然走了出去。后来我发现他就是罗本岛的指挥官斯特恩上校。那位队长随后也走开了,走的时候比进来的时候要安静得多。

然后,只有我们四人在一起,斯蒂芬喋喋不休地说起来,并且是没完没了。“我们已经向布尔人进行了挑衅,”他说,“现在,我们在监狱里的日子大概就不会好过了。”正当他说话的时候,一位人称普雷特利叶斯中尉、身材不高但十分健壮的人走了进来。让我们吃惊的是,他竟然对我们讲科萨语,看来他十分熟悉科萨语。“我看了你们的档案,档案里写得不怎么坏。除了这一位,”他向斯蒂芬点了点头说,“你的档案是不干净的。”

斯蒂芬非常生气。“你是什么人,竟然对我这样说话?你说我的档案不干净,你一定是看过我的档案了,对不对?那么,你会发现所有对我的那些指控都是我为人民的权利而战斗的事实。我不是一名罪犯,你们才是罪犯。”那位中尉警告斯蒂芬,如果再那样对他讲话,他就起诉斯蒂芬。在离去之前,普雷特利叶斯说他准备把我们放在窗子朝外的一间单独的大房子里,然后又恶狠狠地说了一句:“但是,我不想让你们通过窗子对任何人说话,特别是你,曼德拉。”

然后,我们被带到了囚室。这是我们见过的最好的一间囚室,窗子很大并且也不算高。通过一面墙上的几扇窗子,我们能看到其他犯人和狱警在外面走过。这是一间宽敞的、足够我们四个人住的大囚室,并且有单独的卫生间和冲澡的地方。

那是十分令人疲惫不堪的一天,晚上吃过凉玉米片粥后不久,其他三人就都睡着了。我躺在地板上面的毯子上,忽然听到有敲打窗子的声音。我抬头一看,发现一个白人招呼我到窗子跟前去。我记得那个排长的警告,因此,躺在那里没动。

然后,我听见那个人低声说:“纳尔逊,你过来。”他竟然知道我的名字,因此我决定碰碰运气。我走到窗子前,要看看他究竟想干什么。他一定是认为我把他当成了白人,因为他低声说的第一件事是:“我是一个来自布隆方丹的有色人狱警。”然后,他向我透露了我夫人的消息。在约翰内斯堡的报纸上有报道,说我夫人曾经去比勒陀利亚地方监狱探视我,但是比勒陀利亚地方监狱没告诉她我已经被转移到了罗本岛。我对他的通风报信表示感谢。

“你吸烟吗?”他问我。我告诉他我不吸烟,他看上去有点失望。我立即有了主意:“但是,我的同志吸烟。”他听了后很高兴,说,他几分钟后就给我们送烟和三明治来。这时,大家都醒了。德福和约翰·基茨韦吸烟,我就把烟分给了他们两人,把三明治分给我们四个人。

接下来的几周,这位有色人狱警几乎每天夜里都给我们送烟和三明治。我总是把烟均等地分给德福和基茨韦。这位狱警冒了很大的风险,他提醒我说,他直接同我一个人打交道,不然的话,他将无法对我们进行照顾。

刚来到罗本岛的时候,我们不知道岛上到底有多少囚犯。几天后,我们得知,大约有1000人,他们都是非洲人,而且都是最近几天才来的。多数人都是普通犯人,但是,其中也有一些是政治犯。我很想与他们接触,但是,我们是完全彼此隔离的。开始几天,我们被关在我们的那间囚室里,甚至不准出囚室的门。我们要求像其他囚犯一样去工作,这个要求很快就得到了批准。但是,我们被单独从囚室里带出来,并且由克雷汉斯看管着。我们干的第一个工作是把新铺设的管道盖起来,工作地点位于一座小山上,在那里可以看到岛上的一些荒凉而美丽的景致。

第一天,我们工作很卖力。但是到了第二天,克雷汉斯却催促我们更加努力地干。他非常粗野,就像是在驱赶牛马。“Nee, man, Kom aan! Gaan aan!”(“不,伙计,快干!快些干!”)斯蒂芬比我们其余三人年龄都要大,有一次当他放下手中的铁锹时,立即遭到克雷汉斯的威胁。但是,斯蒂芬用南非荷兰语回敬说:“你不学无术,连自己的语言都讲不好,你用不着告诉我如何做。我将按我们的节奏工作,我们就是想这么干,我所能干的只有这么快。”然后,他十分威严地拿起锹重新开始工作。斯蒂芬一直是一位南非荷兰语教师,他不但能讲一口流利的南非荷兰语,而且还可以讲南非荷兰语的母语——荷兰语。斯蒂芬能以十分谦逊而夸张的口气对狱警讲话。他们对他说的话可能不怎么理解,但是他们知道最好不要与他打嘴仗。

岛上有两个克雷汉斯,他们都身背殴打犯人的恶名。大克雷汉斯负责看管我们,他一定知道我们不是那么好欺侮,因此有些收敛,因为后来他再也没有惹我们。小克雷汉斯就没有那么老实。有一天,我们干完活后沿着一条路往回走,中间路过一支数百名犯人组成的劳动大军,他们正在用独轮车运沙子。他们不是政治犯,我们两伙人都被命令停下来,克雷汉斯兄弟俩聊了起来。小克雷汉斯一边聊,一边让他手下的一个犯人给他擦皮靴。我认出另一伙人中有一些是在1958年塞库库尼兰农民起义中被判死刑的人,于是我回转身来仔细地看着他们。小克雷汉斯粗暴地命令我回头朝别的方向看。如果我不是站在那里处于其他犯人的众目睽睽之下,我可能还知道如何作出反应。但是,当时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我拒绝回头。小克雷汉斯朝我走来,显然是想殴打我,但是,当他走到离我几步远的时候,他的哥哥跑过来拦住了他。他们小声嘀咕了几句,一场风波就过去了。

有一天,监狱长塞伦来看我们,他负责管理整个罗本岛,当时是来听取我们有什么抱怨的。塞伦是一个脾气不怎么好的人,不喜欢面对面地与犯人交流。我既不想表现得对他不友好,又不想阿谀奉承他。我代表我们一伙人说:“你来看望我们,这使我们十分感激。我们有几个问题想对你反映,相信你一定能解决。”我列举出了我们的问题,当我说完后,他说:“我看看我能为你们解决什么问题。”

可能他认为自己太好说话了,因为,当他正准备往外走的时候,他转身对德福说:“Jou groot pens sal in die plek verdwyn”,意思是“你这个大肚子会在这里消下去的”。“pens”意思是指肚子,不过这个词常常用来指牛羊之类动物的肚子,人类的肚子则要用“maag”。

斯蒂芬对塞伦的戏弄也不客气,他无法忍气吞声地对待这种侮辱。“你知道,监狱长,”他说,“你不能对我怎么着,因为我是世界上最革命的政治组织——共产党的一个成员,共产党在为世界被压迫人民服务方面是著名的。当我们统治这个世界的时候,你和你的国民党将被抛进历史的垃圾堆。在全世界,我比你们愚蠢的全国主席还要著名。你是什么人?不过是一个不值得注意的小芝麻官。到我离开监狱的时候,我将连你的名字都不记得。”塞伦转身就走了。

那位有色人狱警夜间会来探望我们,这对减轻我们在岛上的痛苦起了很大的作用。但是,就是有这样奢侈的条件,斯蒂芬仍然不满足。德福是一个大烟筒,他有时竟然吸一整宿,第二天自然就无烟可吸。但是,基茨韦却总是保留他自己的那份烟,从来不会把当天的烟全部抽光。一天晚上,德福心急气躁地面对着我,“纳尔逊,”他说,“你故意少给我烟,你给基茨韦的烟比给我的多”。

这显然是不对的,不过,我想与他开个玩笑。“那好,”我说,“每天晚上我得到烟的时候,我将先把它分成两份,然后我将让你选择你想要的那一份。”那天晚上,不,是从此之后的每天晚上,我总是把烟分成相等的两份,然后对斯蒂芬说:“你先选。”

德福为难作决断而苦恼万分。每次他都是看着两份烟,头不住地在两者之间摇来摇去。最后,他总是失望地拿起一份,然后躲到一边开始吸起来。尽管我似乎认为这个办法十分公道,但仍然有些滑稽,德福也还是不满意。当那位有色人狱警来到窗边的时候,他就开始在旁边来回走动,以便看我是否私下把香烟囤积起来,这让那位狱警感到很不高兴。“注意,”他对我说,“我只与你打交道。这是一个安全问题。”我说我理解。然后我告诉德福,当我与狱警接头的时候,不要站在我身边。

第二天夜间,当那位狱警来到窗前时,德福走上前去对他说:“从现在开始,我要我自己的那份烟,请直接给我。”那位狱警感到有些吃惊。“曼德拉,”他说,“你没有遵守你的诺言。算了,我不会再给你带这些东西了。”我把德福嘘走,然后就劝说狱警。我说:“看,伙计,他是一位老家伙,”我的意思是指德福,“他精神不很正常,”我指着我的头说,“请原谅这一次”。这样他软了下来,把烟交给了我。但是,他警告说,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他将就此收手。

那天夜里,我认为必须处罚一下德福。我说:“现在,你看,你危及了我们的货源。今天晚上,你不要再指望有烟或三明治。你几乎让我们失去了这些特殊待遇。现在,我准备切断对你的供应,直到你变乖后再给你。”德福无言以对。

我们三个人那天待在囚室的一个角落里,一边吃三明治一边读报纸,报纸也是那位狱警送的,而德福自己则坐在另一个角落里。最后我们都睡着了。大约半夜时分,我感到有人推我的肩膀,把我从睡梦中推醒。“纳尔逊……纳尔逊。”原来是德福。

“纳尔逊,”他轻声说,“你触到了我的软肋。你不给我烟吸,可我是一个老人。我为了我的人民而遭受这般痛苦。你在监狱里是我们的领导,但这样处罚我是不公平的,纳尔逊。”

他也触到了我的痛处,因为我觉得自己似乎是在滥用职权。他遭遇的痛苦确实远比我遭遇的痛苦要多。我的三明治还有一多半,我立即把三明治给了他。我又唤醒基茨韦,把烟都给了他,请他与德福共同分享。德福总是喜欢找麻烦,但是,从此之后,他的行为规矩多了。

我们一旦开始工作,我立即对岛上的其他犯人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有了一些了解。当局也把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的一些年轻政治犯转移到了与我们的囚室相对的囚室里来。夜间,我们可以通过上了锁的栅栏门与他们谈话。在这些年轻人中,我发现了恩卡贝尼·门耶,他是我的一个外甥,家住在穆克孜韦尼,我上次在1941年见他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婴儿。

我们谈了一些有关特兰斯凯的事情,并得到了一些关于家庭历史方面的信息。一天夜里,当他的朋友们都围在他身边的时候,他说:“舅舅,你属于什么组织?”我说,当然是非洲人国民大会。我的回答使那些年轻人有点惊慌失措,忽然,他们的面孔从窗子里消失了。等了一会儿之后,我外甥又出现了,他问我是否曾经是一位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会员。我回答说,我没有参加过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然后他说他听说我在出访非洲其他国家期间加入了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我告诉他,我出访期间也没有加入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我一直是非洲人国民大会成员,而且将来也还是非洲人国民大会成员。这又使他们感到非常惊愕,他们又一次消失在窗后。

后来我得知,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宣传机构声称我在出访非洲大陆的其他国家期间加入了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尽管我听后不大高兴,但是,这并不使我感到奇怪。在政治上,我们绝不能过高地估计真正了解形势的人数。不大一会儿,我的外甥又回来了,他问我是否在比勒陀利亚地方监狱与索布克韦交谈过。我说谈过,并且与他进行了友好的讨论。这让他们很高兴,他们向我说了声再见,从此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们。

几个小时后,一个队长来到了我的牢房里,让我们四个人收拾行李。几分钟内,我的同志们都被带走了,牢房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在狱中,一个人能与同志们挥手告别是幸运的。一个人能够与另一个人非常亲密地共同生活几个月,然后就再也见不着他了。这是灭绝人性的一幕,因为这样的事情会使你不得不沉默地与世隔绝。

尽管我被单独关在一间牢房里,我仍然有些忧虑不安。有时几个人在一起会有安全感,当你独自一人的时候,你也就没有见证人了。我发现没有人给我饭吃,便使劲地撞击地板:“狱警,我还没吃晚饭呢。”

“你必须叫我baas(老板)。”他叫喊道。那天晚上我没吃上晚饭。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被押解回比勒陀利亚。监狱管理局通过媒体发表声明说,为了我的安全而把我从罗本岛转移出来,因为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的犯人要殴打我。这完全是赤裸裸的谎言。他们把我押回比勒陀利亚,自有他们自己的想法,这很快就会大白于天下。

我在比勒陀利亚地方监狱被单独关押,但是犯人们是足智多谋的,我很快通过那里的非洲人国民大会人士收到了秘密纸条和其他信息。我收到了亨利·法兹的消息,他是民族长矛军的一个干部,曾经在埃塞俄比亚接受过军事训练,他在企图返回南非时被捕。他们都是根据《破坏法》被审判的第一批非国大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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