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蒙就是一只大熊,他穿一件连帽粗呢外套,牛角扣都扣不上。他给我打包家居服、拖鞋和毛巾时,我一动不动地坐着。我们走到哪里都在一起,那个行李箱和我。西蒙问我,还有没有别的想带上的东西,我却无从思考,因为我要离开的这个想法实在太奇怪。我在那栋海滩小屋里住了二十年,从我离开你和金斯布里奇后就住在那里了。那个地方是我的一部分,就好像过去是我的一部分,你是我的一部分,我的骨头也是我的一部分。我看着灰漆墙面、裸木地板、从旧货商店里淘来的二手佩斯利印花沙发罩,还有我在一个冬天做的碎布多彩地毯。老炉灶,黄铜锅,蓝色百叶木窗,窗台上的玻璃瓶和书。镶金边的豆绿色瓷杯瓷碟是我多年前在金斯布里奇买的,想着万一你哪天来做客,留下来喝杯茶时能用得上。要不是木头火炉的供热,屋里已经很冷了,西蒙的呼吸化成头顶的一大团烟云。我的呼吸只是一涓细流。
西蒙背着我从沙路走向他的车。其他所有的海滩小屋仍因冬天而大门紧闭。我就像只小鸟,西蒙大笑着说。我知道如果我真是一只鸟,早就死了。我努力不再去琢磨那个念头,因为它让我恐慌,哈罗德,那些想法涌出来时就是这样。他背着我走过公立高尔夫球场和俱乐部会所。没人站在窗边,我很高兴。西蒙回去拿我的行李箱前,打开了车里的收音机给我做伴,但独处与寂静正是我习以为常的。
我们开车离开时,我回头又看了一眼我的海上花园。我看到燧石墙壁,彩色旗子,种穗的尖头,还有人像。在海雾的掩映下,它们只是高崖上的黑影幢幢。在村里,我们经过成排刷白的黑燧石村舍,大地像一本冬季之书般打开。灌木树篱只剩光杆。去年的树叶像小蝙蝠一样吊在树上,一道挪威云杉绿化带在风中摇摆。没有切维厄特绵羊的踪影。直到后来,我才意识到,我一直在寻找这些地标,却没有道别。但有时你不说这个字是因为,你以为有些什么仍在继续,而实际上它已结束。
这里的十间卧室都在疗养院小楼的正面,可以远眺碉堡城垛、特威德河口和大海。娱乐室、小教堂和餐厅在小楼的背面,有着大扇的法式落地窗,打开来就是颐乐花园。像西蒙那样的义工每天过来陪我们坐坐,打理庭院,剪枝,扫地,翻土。我在窗口观察。我也观察修女们,她们的长袍随风飘扬,就像绿色海面上的白帆。
等到我们该道别时,西蒙说:“我要离开几个月,但等我回来就来看你。好吗?”
我点点头,因为他是个善良的年轻人,我也不希望让场面难看。他俯下身来拥抱我,我能感觉到他强劲的心跳声。“你要保重。”他说。他的脸都湿了,但我们俩都假装他没哭,我们都在微笑。
之后我看着他两步并作一步地跳下台阶,往停车场走去。我看着他跳进他的红车里,开走时“嘀嘀”按了两声喇叭。我转头面向通往住院部的双开门。就是一扇简单的门,没有特别之处,但它们就像铜墙铁锁。我心想,囚犯心里肯定就是这种感受:生命之门似乎就要合上。菲洛米娜修女是修道院的院长,她接过我的行李箱。
门的另一侧响起一阵狂笑:“哇!我赢了一辆露营车咧!”笑声之后紧跟着一口阴沉的苏格兰嗓音:“你没有读小字细则。她没有读小字细则。”
菲洛米娜修女明媚地一笑。“我们这间疗养院可能跟你预想得不同。”她说。
高个子男人与雪
今早我醒来时,哈罗德,拂晓的天空是珠贝的颜色。一团白花匆匆飘过窗口。我想起了雪。我伸手去拿笔记本。
二十四年前。我站在自己的新办公室里。这是在啤酒厂上班的第一天,我很害怕。这件事非我所能把握。房间很小,而且冷得厉害。有张办公桌,有成箱乱糟糟的发票,但显然不成体系。我用我的粉盒镜子检查自己的脸,把几缕滑落的褐色卷发别上去。涂口红吗?还是不涂?我还在试图弄清怎么能让自己看起来像个训练有素的会计。这地方的味道——啤酒花和香烟味,让我想生病。然后,窗边有个东西吸引了我的目光。是一小片白。我走过去,偷偷往外瞄了一眼。
窗户下面是院子,有几个工业垃圾箱。没有什么景致。但天空压满了冬云,开始飘雪了,雪花像白色的羽毛在空中盘旋。我把脸和手指贴上冷冰冰的玻璃,抬头看着令人眩晕的白色落雪。预报没说有雪,所以这就像个小小的奇迹,有时天气出现意外的变化,就会有这种感觉。我看着院子和垃圾箱,它们很快从黑压压变成了白茫茫的,从坚硬变得柔软,看起来很美。我忘记了自己的病和冷。我忘记了自己害怕。
一扇金属门哐啷一声打开,一个穿着外套的高个子身影冲了出来。
是你。
和我一样,你也发现了雪花,看起来好惊讶。你向上凝望,就像我刚才那样,把一只手挡在眼睛上遮光。你大笑起来。然后你左顾右盼,确认没有人在看后,走向垃圾箱。你很满意自己是独自一人,掏出了一个包,你一定一直把它藏在自己的外套里。你飞快地揭开一个垃圾箱的盖子,把几个空啤酒罐放了进去。啤酒厂所有的灯都大开,你被围在一圈泛蓝的墨黑光晕里,你的影子落在身旁一层薄薄的新雪上。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偷偷摸摸地丢罐子。毕竟这是一间啤酒厂。这时是上午十点左右,我已经注意到有几个销售代表微醺了。
不管出于什么理由,丢掉那些罐子后,你似乎如释重负。你盖好垃圾箱盖,搓了搓手。以前我母亲满意地做完杂活时,就会那么搓手。
你转身往厂里走,之后似乎察觉到附近有人。你又查看了一次院子。不好,我心想,他发现我在这里了。等发现那不过是你自己投在雪地上的影子时,你又大笑起来。我也笑起来。你的影子让我们俩都摆脱了窘境。
你站在一块窗户的方块光影正中,抬起一个胳膊,你的影子也照做。你挥手,你的影子挥手回应。然后你抬起左脚,抖了一小下,你的哈罗德也重复相同的动作,他也抖抖脚。你再次仔细确认院子里没有人,没人在看,然后你摆了一个新的姿势。你想干吗?我被吊起了胃口。你左肩耸起,手肘夹在腰间,手摆好姿势,你在粉状雪地里跳起了软鞋曳步舞。你向左滑一小步,向右滑一小步,这样那样地摆动身体,轻轻地用一只脚平衡,又换成另一只脚。有一次,你甚至交扣脚踝做了个转体。跳舞的时候,你始终在留意自己的影子,你咧开嘴笑,就像不太相信它有活力跟上你。
我开怀大笑。我跳交际舞很多年了——从来没有当成职业,只是私底下的消遣。不管旅行到哪里,我都会找一间舞厅。但我很少见到一个男人舞动得这么轻巧。大多数和我搭档的陌生人都笨手笨脚的,发出樟脑肥皂的药味,用一双湿冷的手搭在我的后腰上。在你的四周,轻柔的白色雪片与空气周旋,它们就像音乐轻落,是温柔的小音符。
高个子男人,请继续舞下去。你让我快乐。我已经很久没有大笑过,科比,那个人渣,还有所有的旅行,所有的孤单,真的很久了。我仍站在窗口,也开始动起来。你溜到左边。我滑到右边。你做一个侧步。我就转一个身。
然后,你向上扫了一眼我的窗户,我又以为你发现我了。但这次我不在乎。你往上看。我向下看。你和我,我们联结起来。我挥手。你也举起手来。但你没挥手。你接住了一片雪花。当然,你根本没看到我。
哐当。一声尖叫。金属门砰的一声弹开,一个年轻的销售代表被推进院子里。我们的头头纳比尔跟在后面,正对着他的耳朵大放厥词。他把那个销售代表的手臂反扣在背后压着,推着他顶着脚尖往前拱,所以那个可怜人的鞋子在薄薄一层的白色新雪上拖出一道痕迹。我想知道自己能不能从窗边挪开,别再看了,但我动不了。其他人跟着纳比尔冲出大门。他们都在叫嚣着。一个人操着从板条箱上扯下来的一块厚木板,对着雪花耍狠。你知道要打架时是什么情景。你可以从人们紧绷的状态中感觉出来。还没有人发现你,但很快他们就会。院子里无处可躲。
你僵住了。我想起了我的父亲,母亲发怒时,他就会站着一动不动,指望她能把他错当作别的东西而丧失兴趣。你在那里干吗?你的额头挤出一道道皱纹,在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做。你的决定让我松了一口气。让每个人都松了一口气。你滑稽地大力挥手,径直向那些人溜达过去。雪下得更大了,他们的肩膀、鞋子都沾上了厚厚的白色。但你大声喊着:“你们好啊,伙计们!多快活的一天啊!”你径直往前走去,于是他们不得不让开一条道,本来是一伙暴徒的气氛,现在却只有一群看起来很迷惘的冷飕飕的单个的人。我片刻之前见到的那个跳舞的人,被你化作哑剧演员。但你改变了事态。暴力的咒语被破除了。
那个销售代表惊惶地跑过院子,翻上栏杆爬过铁门。纳比尔和他的人逮住一个足球狠狠地揍了一顿。你最后又看了一眼雪,溜进金属门。
我全都看到了。但你没看到我。
刺耳的提醒
哈罗德,不要误会我的意思,但如果你对旅行是认真的,或许应该集中精力走路,而不是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明信片上,对不对?今天寄来三张。一张有布克法斯特修道院的图片,一张是“夜间的南布伦特”——那张没什么好说的——最后一张是德文郡的地形绘图。你用交叉记号标出了你的位置。在英格兰走了整整三天,你似乎才刚逛出金斯布里奇。
你有没有查过地图啊?
我把卡片搁在膝上。我不想再一次引起像两天前那样的关注,所以不敢读出来。还是芬缇问起它们写了什么。我指指自己的嘴,凯瑟琳修女误以为这是在求助,猛扑过来,朗读你的消息。她快速浏览卡片,就好像它们是一连串婚礼致辞的提示卡。
她念道:“亲爱的奎妮。我的水疱上又磨出了水疱,但仍在走路。”又念:“亲爱的奎妮。我走了大概20英里。你必须等下去。哈罗德(弗莱)。”以及:“亲爱的奎妮。今天天气不错。祝好。哈罗德。”
又是挤压般的死寂。打断它的只有新来的年轻女人不稳定的呼吸声。
“这个人是谁来着?”最后亨德森先生问了一句。
“他叫哈罗德·弗莱,”凯瑟琳修女说,“是奎妮的一个朋友。”
“他说什么?‘等我’?”
“对,他似乎是在说等他。”凯瑟琳修女开始忙着把咖啡桌上的一套软木杯垫摆成直线。
“同时他在穿越英格兰?”
凯瑟琳修女发出小小的“嗯嗯”声表示肯定。这不至于像一言不发那么没礼貌,但也没有一句“对”来得清楚。
“真是个废物。”亨德森先生又读起报纸来。有时露西修女问他想不想玩填字游戏,因为他曾是个英语老师。但那有什么意义?他恶狠狠地呛一句。他待在这里或许不是寻找答案的。
“所以你的男人真的要来了?”芬缇说。如果你要想象她的样子,就得想象一个细秆稻草人,穿着紫色弹力宽松长裤和亮色运动衫,裹着绿色毛圈布头巾。她涂鲜红色口红,还让露西修女给她涂红色的指甲油来搭配。眉毛是画的,两道高挑的橙色弧线,所以看起来她永远在惊讶。她告诉义工们,化疗的其中一个好处,就是所有的面部毛发和体毛都没了。就像免费做了一次永久性巴西式脱毛,她说。而化疗的其中一个坏处就是头顶的所有东西也都没了。(“巴西式脱毛是什么?”露西修女隔了几天问起。芬缇咽了口唾沫,向人求助,但珠母纽王在研究一个包裹,芭芭拉又把她的一颗玻璃假眼球掉到裙兜里了。“就是一种发型啦,”芬缇说,“很短的。”)
“或许奎妮的朋友只是出个远门,”露西修女说,“路上寄些漂亮的明信片来让她知道。”她拿来了新的拼图。是一幅不列颠群岛的插画,有一千块。到目前为止,她已经拼好了康沃尔的一小条,还有诺福克海岸的一小块区域。不列颠群岛的形状是一只露趾凉鞋。
“但哈罗德·弗莱为什么说他要一路走来特威德河畔贝里克呢?”芬缇问,“还有,为什么他要让奎妮等他?”
亨德森先生怒瞪报纸:“这个男的到底几岁?”
我假装自己没听到,他又更大声地重问了一遍。我很快举起手指,比出一个六,然后一个五。六十五岁。亨德森先生放声大笑:“噢。他刚刚退休,是吧?厌倦了坐在家里,是不是?哈罗德·弗莱先生应该试试假日大冒险。”我觉得自己羞得无地自容。脚指头都羞红了。
芭芭拉说,她以前有过一个男人很爱她。他的名字叫艾伯特·贝茨。珠母纽王说他曾有很多女人,也被爱过很多次,他希望她们别头脑发热,也开始徒步。他是个壮汉,几乎是个巨人,夹克上的纽扣闪闪发亮,像一百个鳞片。与其说他在说话,不如说他在咆哮。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时,误以为是一部拖拉机。
但哈罗德·弗莱不爱我,我写道。我希望到此为止。我希望他们都别再来烦我。
“或许哈罗德·弗莱在进行某种现代意义的朝圣。”菲洛米娜修女说。
“来特威德河畔贝里克朝圣吗?”其中一个义工笑起来。
菲洛米娜修女也笑了。“哎呀,我不知道啦,”她说,“或许他需要做这件事。”
“我懂,”芭芭拉说,“我懂。”
“不完全对。”亨德森先生指出。
“嗯,我倒希望有个老头为我走路,”芬缇说,“就算只是散步到酒铺再回来都好。”
突然,新来的年轻女人受惊般地大口喘气,紧接着是一连串微小的吱吱声,就好像吃了什么东西卡到喉咙里了一样。她七窍全开——眼睛,嘴,鼻孔。她张牙舞爪,十指叉开。一度没人敢动,没人知道出了什么事,然后大家恍然大悟,所有的一切都在动。我只能听到她窒息时可怕的结块声,透过一堆黑白的修女罩袍,我只能看到年轻女人的拖鞋在扑腾,在挣扎着留住生命。修女们架起她,帮助她呼吸。有人要氧气。拖鞋停止了扑腾,无力地悬着。一派全然寂静。一切都太快了。
露西修女把我捞起来,搂进怀里抱走。没时间去找轮椅。她什么也没说,但面色僵滞,像一块牛奶啫喱。
我甚至不知道年轻女人的名字。她一定只有二十来岁。殡仪馆的黑色厢车下午过来了。
“轻如鸿毛。”亨德森先生喝茶时说。
修女给每张桌子都铺了亚麻布餐巾,放上花园里摘的麝香兰。
做一件小事
“抱歉,我今天早晨来晚了,”玛丽·安贡努修女说,“我给朋友送植物去了。把它搬上搬下巴士真够困难的。”她拉开防风衣的拉链,把衣服挂在椅背上。
我不耐烦地摇了摇头,但她又插话。“正是上下班的高峰期。你可以想象。一个修女坐巴士,还带着一盆桃金娘灌木。”玛丽·安贡努修女打开她皮包的锁,把打字机搁在腿上。“我们今天写些什么?”她说。
我想着自己躺在这里被人看护的时间里,她做完了各种各样的事情。窗口的光是一片清澈的蓝冰。外面会有一场晚霜,或许是今年的最后一场。我想象着我的人像,戴的亮片闪烁不定。我想起挂霜的草叶。悬崖和下方的海湾一样泛着蓝光。我被悲伤吞没。我永远都写不到信的结尾了,我想。在我面前是庞大的故事,而真相又那么复杂。什么东西一旦坏掉,就把它扔掉。
我不想待在这里,我潦草地写下。我想待在我的海上花园里。玛丽·安贡努修女读了我的牢骚,坐着没动。她昂起头来,就好像在聆听着稍微超出我音域的什么声音。然后她说:“我发现啊,每一天开始时,规律性地做一件小事会有所帮助。我以前认识一个做生意的人,一个非常有钱的人,他每天早晨出门收集引火棍。他说,这有助于他避开这一天里的各种矛盾。我有另一个朋友,他带狗去海边散步。我了解,现在捡棍子和带狗散步都不可能,但你可以背诵一首诗,或者做些脊柱运动。每天例行这些小小的仪式会有好处。你的仪式会是什么呢,奎妮?”玛丽·安贡努修女扫了一眼房间四周。
没有什么东西给人启发。轮椅。一个洗手池。一幅镶框印刷画,上面有两只蓝鸟。黄色的窗帘。一扇窗户。外面的树枝,只披挂着最脆弱的树叶。有一台电视机,但我过了二十年没有电视的日子。我无助地举起手。
“哦,很好。”玛丽·安贡努修女说。我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我们就做手指伸展练习。”
于是我们伸展手指。她把手像轮子一样旋转,然后轻轻地掌心相对,我也模仿她的样子照做。我学她先绷直拇指,然后是食指,依次下去。我记起人们过去怎样摇下车窗,打手势做警示信号。我听到疗养院外的海鸥在空中鸣叫,听到风穿树间。我听到修女们在走廊里与医疗小组说话。但都是轻声细语,如潮起潮落。我听到它们,又任它们散去。只剩下你坐在车里驾驶座上的画面留在我的心间。我笑了。
“这样好多了,”玛丽·安贡努修女说,“现在你准备好写信了吗?一个词一个词地写。”
低能暴君
讽刺的是,哈罗德,我甚至不是个受过训练的会计。我从古典文学专业毕业,接触账簿最多的时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给一个政客做研究员。他喜欢让我伪造支票簿存根,这样他的妻子就不会生疑。他也让我伪造其他的东西,但我划清底线,拒绝配合。
在班森姆海滩做出重新开始的决定后,我在金斯布里奇郊外找到一间家庭旅馆,住进了最便宜的房间。这个地方散发出肉汤和衣物柔顺剂的恶臭。那股味道无处不在。在木片墙壁里,涤纶床单里,粉色的床头灯和纸灯罩上。有时我走出半条街还能闻到它。它似乎钻进了我的皮肤,我的头发,留在里面了。我必须找个新地方。
我在地方报纸上看到啤酒厂的招工广告,于是过去面试。这份工不值得我去做,但我当时走投无路。这个工作可以将就一下。我给金斯布里奇几个月的时间,然后就动身上路。我以为我的生活到了夏末会变得迥然不同。
“我是来给你当新会计的。”
“你?”一个穿着三件套亮面西服的刺儿头(就是纳比尔)说。他没进办公室的门就停下了,盯着接待室另一头的我。“但你是个女的。”
我端详自己,隆起的胸部,整洁的双手,就好像我以前从没注意过这些地方。“我的天哪,”我说,“我真的是女人。”
我说这话本来是为了搞笑。我想笑。但纳比尔显然不想。他看起来很震惊,接着怒不可遏。矮个男人不能穿高跟鞋真是个遗憾,本来这世界能省去很多麻烦的。“滚你妈的蛋。”他说。为了躲开我,匆忙中他几乎撞上一棵金银丝箔的圣诞树。
“至少你得面试我一下,”我大声喊道,“因为男女平等啊什么的。”
这句话似乎终于好笑了。纳比尔转过身来龇牙咧嘴。然后他大笑起来,音调很高。呀,哈,哈。我能看到他后牙上的金点。气氛并不欢乐。
“但你不是我想要的人。”他厉声喊道。
我已经想起身离开。啤酒厂的气味太令人作呕,我不得不一直强作笑颜。但那个男人盯着我看的方式,还有他笑的样子,就好像我不够优秀,就好像我永远都不够好,这激起了我倔强的一面。“好吧,”我说,“我会等到你改变心意为止。”现在该轮到我挤出个笑容了。只不过,我的笑容刺人。
我等了一整个上午。每次纳比尔打开办公室的门,我都在那里。“有人来面试吗?”他对着秘书喊。
“轩尼斯小姐。”她会说。门就会猛力关上。
到了午餐时间,纳比尔从走廊潜逃,他几乎是贴着抛光镶板墙面在走。他的秘书问我还好吗,要不要喝水,但我说不要。“或许这份工作不适合你。”她温柔地说。我们先是听到他在大楼另一端对着某人叫嚷,然后他又出现了,焦虑地四下张望,看我的椅子空了没有。我站起来挥手。“我在这里,纳比尔先生。”我很虚弱,因为没吃东西。
“你喜欢性和旅行吗,轩尼斯小姐?”
终于,有面试了,尽管不太常规。我脸红了,但我不会任他欺侮。“我喜欢,没错。”
“那就滚开。”门猛地关上。
我问秘书,她的老板是喜欢女人的吗,她说他喜欢,但基本只喜欢她们待在他的汽车后座上。他也喜欢玛格丽特·撒切尔,和女王并列,不过不是在他的汽车后座上。那两个女人是镶在银框里的。我好像说了句“好吧,无所谓了”之类的话,但她似乎听不出讽刺意味。
快五点了,还是没有其他人露面。纳比尔的秘书穿上外套,关上了灯。“还会有其他工作的,”她说,“等金斯布里奇的旅游旺季开始时,会有女服务员之类的事情做。”我对她解释说,我需要一份文员工作,一个不要求搬重物的活儿,而且我几乎身无分文。我没有时间等。“好吧,祝你好运。”她说。我又在沉默中干坐了半个小时。啤酒厂很静,老旧的建筑都是这种静,就好像这寂静是由吱嘎声和滴答声构成的,这些声音不再与人有关,只与人留下的东西有关。
我敲了敲纳比尔的门,等着。他已经为了躲开我而跳窗逃跑了吗?我等了一整天,却要在最后一刻被他耍吗?那真是过分了。我转开门把手,走进阴郁的浓烟里。我首先注意到一套穆拉诺玻璃小丑在他的桌上依稀闪烁,大概总共有二十个,有蓝有橙有黄,像一支融在烟雾里的乐师队伍。它们的后面坐着纳比尔。他坐在一把红木皮质办公椅里,心急火燎地转来转去。
“不许碰玻璃小丑。”他咆哮道。(就好像我想碰一样。)很抱歉要让你回忆起那些东西,哈罗德。
我说:“看来你非得雇用我不可了,纳比尔先生。”
“我告诉过你。这不是女人干的活儿。”他用正抽着的烟点上另一支烟,然后把抽完的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
“我不想要女人干的活儿。我想要男人的活儿。我可以帮你在六个月内省下五百英镑。”这个时点我还不知道要怎么做到。“我在这里坐了一整天。如果我铁了心要做一件事,就不会动摇。你能有什么损失呢?”
我就是那样得到会计工作的。我从金斯布里奇的旧货商店买了一套便宜的棕色羊毛套装,腰部有一点宽松。还买了一个黑色的手提包和一双不那么花哨的棕色系带鞋——矮跟、圆头。我每天都待在图书馆里,攻读关于记账和财务的东西,有时我想起丢在身后的那个人,科比的那个男人,我本可以大哭出来,但我已经哭得太多,没有空间留给眼泪了。
我在新年期间回到啤酒厂,一半期待着被拒绝,一半期待着当晚坐上另一班大巴。但纳比尔的秘书说:“啊,轩尼斯小姐。你的办公室在一楼,右边数第三个门。”我差点穿着我那双朴素的棕色皮鞋跌倒。
流言显然已经传遍啤酒厂,一个女人要开始做账了。几个销售代表在我的办公室外面流连,想看上一眼。女人。数学。棕色套装。他们假定了一件事。那可是二十四年前,要记得。在那些维多利亚年代的啤酒厂高墙后,几十年来什么都没改变过。
“你是我们这里第一个女同性恋呢。”纳比尔的秘书欢快地说。
“但我不是,”我说,“我喜欢男人。我的意思是,我真的喜欢男人。”
“这是个自由国家!”她唱起来,还是像唱高音一样。她笑了,但没跟我握手。
今晚是菲洛米娜修女送药,值班护士给我换了敷药,又给我贴上一块新的止痛贴。她们发现我仍拿着铅笔和笔记本端坐着,似乎很惊讶。“你还好吧?”菲洛米娜修女说,“你好像很忙啊。”
“很好。”我咕哝了一声。甚至微笑了。
“我们俩都很好。”玛丽·安贡努修女说。她把打好的纸页排好顺序。“今天是很棒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