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总能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翻转,一切都运行得很糟,但突然间,一件意料之外的事就改变了事情的发展。我一直想要过另一种生活,虽然我没有兄弟也没有姐妹,但就像吕克一样,我也常思考自己的未来,而在这个和妈妈共度的夏日海滨假期里,我的人生彻底颠覆。
遇到克蕾儿后,我确信人生再也不同以往。等到开学当天,同学得知我有一个聋哑女性朋友时,一定会忌妒得脸都绿掉。我一想到伊丽莎白不快的表情,就觉得很开心。
克蕾儿会在空中写字、写诗,伊丽莎白根本一点儿都比不上她。爸爸常说永远不要把人拿来比较,每个人都与众不同,重要的是要找到最适合自己的差异性。克蕾儿就是我的差异性。
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也是我们到此以来的第一个大晴天,克蕾儿在我们沿着港口散步时贴近我。我们过去从未如此亲近过。我们的影子在码头上相触,我害怕,退了一步。克蕾儿不明白我的举动,幽幽地看着我,我从她眼中看出了忧伤,接着她就跑开了。任凭我尽全力喊破喉咙叫她,她却连头也没回。我真白痴,她根本听不到我的呼唤!我从第一次邂逅的头几秒钟,就梦想着要牵她的手,面对着大海的我们,会比站在学校操场可怜的七叶树下的伊丽莎白和马格更登对。而我之所以后退,是因为我尤其不想偷走克蕾儿的影子,我完全不想知道那些她不想用手语对我说的话。克蕾儿没办法猜到这些事,而我后退的举动伤了她的心。
这天晚上,我不停地想着该怎样向她道歉,让我们言归于好。
权衡轻重之后,我确信修补裂痕的唯一办法,就是告诉克蕾儿真相。依我看,与克蕾儿共享秘密是唯一的解决之道,如果我真的想跟她彼此了解。要是不敢承担向人坦诚的信任风险,还谈什么跟对方建立关系呢?
剩下的问题是要怎样向她吐露一切?我的手语程度还很有限,也没有足够的手势向她比画出这么一个故事。
第二天,天空一片阴霾,克蕾儿蹲坐在码头尽头的一块礁石上,正抛着小石头打水漂。她妈妈因为太开心她终于有了朋友,所以跟我说了她的避难处,她每天早上都会去那里。我去找她,坐在她身边,一起看着海浪一波波打向流沙,克蕾儿一副当做我不存在的样子,彻底忽略我。我鼓起全身的力气,把手朝她伸过去,想要握她的手,但克蕾儿站了起来,踩跳着一块块的礁石跑远了。我追着她,牢牢站在她面前,用手指着我俩的影子,它们正长长地拖在码头上。我请她别动,我向旁边移了一步,我的影子便覆盖了她的影子,接着我后退一步,克蕾儿的眼睛瞪得更大,她马上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即使对一个从没见过这种事的人来说,一切也不难理解。我面前的影子有着长长的头发,而她眼前的,则是短发。我堵住耳朵,期盼她的影子和她一样缄默,但我还是听到了它在对我说:“救命啊,帮帮我。”我跪下,大喊着:“闭嘴,我求你,别说了!”然后我立刻再度让我们的影子交叠,让一切回归原貌。
克蕾儿在空中画了一个大问号,我耸耸肩,这一次,走开的人是我。克蕾儿跑着追在我身后,我害怕她在礁石上滑倒,便放慢了脚步。她抓住我的手,同样想跟我分享秘密,让我们之间扯平。
码头尽头有个不起眼的小小灯塔,孤单地伫立在那里,一副被父母遗弃,而后停止长大的模样。塔灯是熄灭的,它已经很久不曾照亮大海。
被遗弃在码头尽头的旧灯塔,才是克蕾儿真正的秘密基地。自从她对我说过它以后,每次我们见面她都会带我到那里去。我们穿过挂着“禁止进入”的生锈老旧告示牌的铁链,推开因盐分侵蚀锁孔而解放了灵魂的铁门,爬上通往老旧瞭望台的楼梯,克蕾儿总是一马当先登上通往塔顶的梯子。我们在那里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观察着船舶及欣赏天际线。克蕾儿会以左腕的细微波动来刻画波浪,再以起伏的右手来呈现大型帆船在海面上来回穿梭的情景。当夕阳西斜,她用两手的拇指和食指圈成虚拟的太阳,从我背后滑下,然后她大提琴般的笑声就占据了整个空间。
晚上,妈妈问我白天去了哪里,我只告诉她我待在沙滩某个地方,一个与灯塔相反的方向,一个专属于克蕾儿和我的私有灯塔,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小灯塔,一个被人遗弃而被我们认养的灯塔。
假期的第三天,克蕾儿不想登上塔顶。她坐在灯塔下,我从她微愠的脸色猜到她可能要我做什么事。她从口袋里拿出一本便条本,草草在纸上写下:“你怎么做到的?”然后拿给我看。
轮到我拿着她的便条本回答问题。
“做到什么?”
“关于影子那件事啊。”克蕾儿写道。
“我一点儿概念都没有,事情就这样发生,我就任其继续下去了。”
铅笔在纸上画出沙沙的声音,克蕾儿画掉她的句子,应该是在下笔时改变了主意。她最后写给我的句子是:“你很幸运,影子会跟你交谈吗?”但我还是从画掉的痕迹中读出了她原来写的句子:“你疯了!”
她怎么猜得到影子会跟我说话?我完全没办法骗她。
“是的!”
“我的影子是哑巴吗?”
“我认为不是。”
“是‘你认为’还是‘你确定’?”
“它不是哑巴。”
“那很正常,在我脑袋里,我也不是哑巴。你想跟我的影子谈谈吗?”
“不要,我宁可跟你聊。”
“我的影子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重要的,时间太短了。”
“我影子发出的声音好听吗?”
看来我刚刚没抓到克蕾儿前一个问题的重点,这就好像一个盲人问我,她的倒影在镜中看起来像什么一样。克蕾儿的独特之处,就在于她的静默。在我眼中,这才是她与众不同之处,但克蕾儿却梦想着和其他同龄的女生一样,能用手语以外的方式表达自己。要是她能知道自己与众不同的差异点有多美好,那该有多好。
我拿起铅笔。
“是的,克蕾儿,你影子发出的声音很清脆,迷人又悦耳。就跟你一样完美。”
我边写下这些句子边羞红了脸,克蕾儿也边读边红了脸。
“你为什么难过起来?”克蕾儿问我。
“因为假期一定会结束,到时我一定会想你。”
“我们还有一个星期的时间。假如你明年还会回来,你知道可以在哪里找到我。”
“是,在灯塔下。”
“我会从假期的第一天开始就在那里等你。”
“你发誓?”
克蕾儿用手比出发誓的姿势。这比用文字写出来还要优美。
天空露出一线光亮,克蕾儿抬起头,在便条本上写道:“我想要你再踩上我的影子,然后告诉我,它跟你说了什么。”
我有点儿犹豫,但我想让她开心,所以我走向她。克蕾儿把手搭在我的肩上,紧贴着我。我的心顿时狂跳不已,我完全没注意到我们的影子,只看到克蕾儿深邃的双眼逼近我的脸庞,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们的鼻子轻轻触到,克蕾儿吐掉口香糖,我的双腿发软,我觉得我快昏倒了。
我从电影里学到,亲吻时会尝到蜂蜜般的滋味,但跟克蕾儿接吻,我尝到的是她亲我前才吐掉的草莓口香糖的味道。听到我的心在胸膛里击鼓般的咚咚声,我跟自己说,我们可能会因为亲吻而死掉。虽然我希望她再来一次,但她已经退后。她凝视着我,漾出一朵微笑,并且在纸上写下:“你偷走了我的影子,不论你在哪里,我都会一直想着你。”然后她就跑着离开了。
这正说明了人生如何能在瞬间颠覆。八月里,仅仅遇到一个克蕾儿,每个早晨就再也不一样,每个当下也不再同于以往,而孤独便能拭去。
献出初吻的那天晚上,我一度想写信给吕克,跟他诉说这一切。也许是为了延长这一刻的感觉。谈着克蕾儿,仿佛就能把她多留在身边一会儿。但接下来,我就把这封信撕得粉碎。
第二天,克蕾儿不在灯塔下面,我在码头上来回走了数十趟等她。我怕她跌进了水里。心系心上人真是令人不安,很难想象竟然让人如此难受,光是害怕会失去她,就让人痛苦不堪。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会这样。对于爸爸,我当时没有选择,我们无法选择父亲,更无法改变他决定某天要离开的事实。但对克蕾儿,是完全不同的事,跟她在一起,一切都不一样。但我突然听到远方传来大提琴般的笑声,我沮丧得不能自已,克蕾儿正在港口,跟她爸妈站在冰激凌小贩的摊子前,她爸爸把冰激凌弄掉在衬衫上,惹得克蕾儿大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是该待在原地,还是该跑去找她?克蕾儿的妈妈向我挥挥手,我回敬她一句日安,然后往相反的方向离开。
这一天过得很糟,我一直在等克蕾儿,完全搞不懂自己为何郁闷。我们昨天还在上面散步的防波堤,已经被浪花打到,独自走在那里,让我难过得要死。我一定是碰上了最惨的影子,一个名为“分离”的影子,有它在身边真是糟透了。我真不该相信克蕾儿,不该向她吐露我的秘密,不该和她相遇。几天前,我还不需要她,我的人生虽然一成不变,但至少可以过日子。现在,一没有克蕾儿的消息,一切都崩溃了。要等着别人的指令才能感受到幸福,这感觉实在讨厌极了。我离开码头,走到沙滩的小杂货店附近。我想写信给爸爸,于是从旋转陈列架上偷拿了一大张明信片,然后坐到小酒吧的位子上。这个时候的客人不多,服务生也没说什么。
爸爸:
我在海边写信给你,妈妈和我来这里度几天假。我多么希望你能跟我们在一起,但是事实就摆在眼前。我很想知道你的近况,想知道你是否过得快乐。对我而言,幸福的一面,总是来了又去。如果你在这里,我就能告诉你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我想这样应该会让我好过一点儿。你应该会给我一些建议。吕克说他凡事都要听他爸爸的建议,我却没有你的建议可听。
妈妈都说性急会杀死童年,但我真的好想长大。爸爸,我好想可以自由地去旅行,好想逃离让我不开心的地方。长大后,我会去找你,不论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
如果在那之前我们无法相见,那么我们要跟对方述说的事情,会多到得花上百顿中餐的时间,才能一一说完。又或者,需要我俩单独共度至少一周假期的时间。要是真能跟你共度这么长时间,那就太好了。但我推测这一定很难实现,我不由得自问为什么会这样。每次一想到这里,我也会问为什么你不写信给我,你知道我的地址啊。或许你会回这张明信片,或许我一回家就会看到你的信,或许你会来找我?
我想我已受够了这些“或许”。
依然爱你的儿子
我慢吞吞地走到邮筒旁。管他呢,就算我不知道爸爸住在哪里,就像写信给圣诞老公公一样,我投了信,没贴邮票也没写地址。
杂货店的陈列架上挂着一只纸风筝,老鹰形状。我跟老板说妈妈晚点会来帮我付钱。我满脑子相信妈妈会这样做,我把风筝夹在腋下离开。
线长四十米,包装上这样写着。离地四十米,应该可以俯视整个滨海小镇、教堂的时钟、市场的小路、树林里的马场和直通村庄的大马路。如果把线放掉,就能观看整个国家,要是风向好的话,说不定还能环游世界,从很高的地方俯瞰思念的人。我多想化身为风筝。
我的老鹰风筝漂亮地爬升,线轴还没放尽,它已经骄傲地飞向天空。它的影子在沙子上漫步,风筝的影子是死的,只是一些小点。玩够后,我把“老鹰”拉向我,收起翅膀,带着它一起回家。回到家庭旅馆的套房,我一度想找地方把它藏起来,但后来改变了主意。
我把妈妈应该送给我的礼物拿给她时,被狠狠骂了一顿,她威胁要把风筝丢到垃圾桶里,后来她有了更残酷的主意:逼我把风筝拿去还给杂货店老板,还要我为自己“不可饶恕的行为”向老板道歉。即使我用尽了具有毁灭性的忏悔笑容,可惜对妈妈一点儿破坏力也没有。我只好饭也没吃就去睡觉,反正吃饭对我来说也不重要,我光是生气就气饱了。
第二天早上十点半,妈妈把车停在沙滩杂货店门口。她打开车门,丢给我一记威胁的眼神:“好了,下车,快一点儿,你知道该做什么!”
我的酷刑从早餐后就开始了,我得重缠风筝线,让线轴完美地卷成一圈,再把“老鹰”的翅膀重新折好,系上妈妈给我的缎带。接下来的车程在一片肃穆气氛中度过。最终的考验则是穿过广场走到杂货店,把风筝还给老板,并向他道歉,我辜负了他的信任。我走过去,肩膀垂得低低的,腋下夹着我的风筝。
透过车窗,妈妈只能看到身影,听不到声音。我走向老板,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告诉他我妈妈没有钱帮我买生日礼物,所以无法买下这只风筝。老板回答说可这并不是个贵重的礼物。我回他说我妈妈实在太吝啬,她的字典里没有“不贵”这种字眼。我还说我真的很抱歉,这个风筝跟新的一样,我只放过一次而且没有放得很高。最后,我向老板提议,为了补偿他的损失,我愿意帮忙整理店里的东西。我请求老板宽恕我,告诉他如果我没把问题解决就离开,我可能连圣诞节礼物都别想拿到。我的说辞应该很有说服力,老板看起来被我糊弄了。他朝妈妈投去一记恶狠狠的眼神,又对我使了个眼色,说他愿意把这只风筝送给我。他甚至想去跟妈妈讲几句话,但我说服他这不是个好主意。我再三向他道谢,并请他帮我寄放这份礼物,我晚点儿再过来拿。我走回车上,向妈妈保证我完成了任务。妈妈恩准我去沙滩玩,然后她就走了。
我没有因为说了妈妈的坏话而感到窘迫,也没有因为报了仇而感到懊丧。
妈妈的车一从视线消失,我就去拿回我的老鹰风筝,然后飞奔到退潮的沙滩上。一边放着老鹰风筝,一边听着贝壳在脚下爆开的声音,这实在是件很美妙的事。
风比昨天强劲,线轴被快速地扯动而放线。经过一阵轻拉猛扯,我成功画出第一个图像,一小部分近乎完美的数字8。风筝的影子在沙上滑行得很远。突然,我发现身边多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我吓得差点儿松开了老鹰风筝。克蕾儿抓住了我的右手。
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不是为了握住我的手,而是要操控风筝的手柄。我把风筝交给她,克蕾儿的笑容无人能敌,我完全无法拒绝她的任何要求。
这绝对不是她第一次放风筝,克蕾儿以令人惊讶的灵活度操纵风筝。一连串完整的8,无数个完美的S。克蕾儿真的对写空气诗很有天分,她能在天空中画出许多字母。当我终于看懂她在做什么时,我读出她写的字:“我想你。”一个会用风筝向你写出“我想你”的女孩啊,真让人永远都忘不了她。
克蕾儿把老鹰风筝放在沙滩上,她转向我,坐在潮湿的沙子上。我们的影子连在一起,克蕾儿的影子倾身向我。
“我不知道对我来说哪一样比较痛苦,是从背后传来的讪笑,或是朝我射来的轻视眼光。谁会愿意爱上一个无法言语的女孩,一个笑时会发出嘶哑叫声的女孩?谁能在我害怕时给我安全感?我真的很害怕,我什么都听不到,包括脑海中的声音。我害怕长大,我很孤单,我的白昼如同无止境的黑夜,而我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穿越其中。”
世上没有任何一个女孩敢对一个刚认识的男孩说出同样的话。这些话并非由克蕾儿的口中发出,而是她的影子在沙滩上低低地向我诉说,我终于明白为何之前影子会向我求救。
“克蕾儿,你要知道,对我来说,你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女孩,是那种可以用嘶哑叫声擦去天空的阴暗、有着大提琴般音色的女孩。你要知道,全世界没有一个女孩可以像你一样让风筝快速旋转。
“这些话,我只敢悄悄在你背后喃喃地说,不敢让你听到。一面对你,我就成了哑巴。”
我们每天早上都在码头相见。克蕾儿会先去小杂货店拿我的风筝,然后我们一起跑向废弃的旧灯塔,在那里度过一整天。
我编造一些海盗的故事,克蕾儿则教我用手语说话,我渐渐挖掘出这个很少人熟知的语言的诗意。我们把风筝线钩在塔顶的栏杆上,“老鹰”盘旋得更高,在风中嬉戏。
中午,克蕾儿和我靠在灯塔下,共享妈妈帮我准备的野餐。妈妈是知情的,虽然我们晚上从来不谈这个,但她知道我和一个小女生来往,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女生,套一句镇上的人对克蕾儿的称呼。大人真的很怪,竟然会害怕说出某些字眼,对我来说,“哑巴”这个词美丽多了。
偶尔,吃完午餐后,克蕾儿会把头靠在我肩上小睡。我相信这是一天中最美的时刻,是她放松的时刻。看着一个人在你眼前放松真的很动人,我看着她沉睡,想着她是否在梦里寻回自己的语言,是否听到自己清脆如银铃的声音。每天傍晚,我们会在分离前亲吻。这是永生难忘的六天。
我短暂的假期接近尾声,妈妈开始在我吃早餐时准备行李,我们很快就要离开旅馆。我央求妈妈多留几天,但她若还想保住工作,我们就必须得踏上归途。妈妈答应我明年再回来。但是一年里能发生好多事啊。
我去向克蕾儿道别,她在灯塔下等我,一看到我,她马上明白我为什么脸色不对。她不想爬上塔,只做了个手势叫我离开,转身背对着我。我从口袋里拿出昨天夜里偷偷写好的字条,上面写满了我对她的感觉。她不想收下,于是我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到沙滩上。
我用脚尖在沙上画出一个半心,把我的字条卷成锥状,插在图案中心,然后就离开了。
我不知道克蕾儿有没有改变主意,有没有把我画在沙上的图画完成。我不知道她是否看了我的字条。
在回家的路上,也许是出于害羞,我突然期望她没有去拿我的字条,让它被潮水卷走。我在字条上写道,她是我每天一睁开眼睛就会想到的人,而每晚我一闭上眼睛,面前就会浮现出她的双眼,它们在深夜里如此深邃,就像一座被认养的骄傲的旧灯塔燃起的塔灯。写情书这方面,我真的挺笨拙的。
我还得收集满满的回忆,好撑过接下来的寒暑。我要为秋天保存一些幸福的时刻,好在黑夜滞留上学途中时咀嚼。
开学那天,我决定什么都不要告诉别人,用谈论克蕾儿来激怒伊丽莎白,.wrshu.这个主意我再也不感兴趣。
我们再也没有回到那个滨海小镇,来年没有,接下来的每一年都没有。我再也没有克蕾儿的消息。我很想给她写封信,就填上:码头尽头废弃的小灯塔。但光是写出这个地址,就表示出卖了我们的秘密。
两年后,我吻了伊丽莎白,她的吻既没有蜂蜜的味道也没有草莓的香味,只有一种对马格报复的香气,证明我从此跟他一样了。连续三届当选班长终于赋予了人相当大的影响力。
亲吻后的第二天,伊丽莎白和我就分手了。
我没有再参选班长,马格取代了我而当选。我很乐意把职责交给他,长久以来,我早已厌倦了耍心机搞斗争。
吕克的梦想
生命中某些珍贵的片刻,其实都来自于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如果我今晚没有留下来,我想我永远不会与母亲有此番深谈。与母亲一起离开阁楼后,我最后一次踱回天窗底下,默默感谢我的影子。
对夜晚的恐惧其实来自对孤独的恐惧,我不喜欢一个人睡,却被迫如此生活。我住在一栋离医学院不远的大楼顶层套房,昨天刚过完二十岁生日,因为该死的早读,我活该独自庆生,没时间交朋友。医学院的课程不允许我有多余的时间。
两年前,我抛下童年,将它扔在学校操场的七叶树后,遗忘在成长的小城中。
毕业典礼当天,妈妈顺利出席,刚好有一位女同事帮她代了班。我似乎隐约瞥见爸爸的身影出现在校门的铁栅栏后,但我应该又是在做梦了,我总是太有想象力。
我把童年留在回家的路上,在那里,秋雨曾沿着我的肩膀流下。我也把童年埋进阁楼里,在那里,我曾一边看着爸妈相爱时的照片,一边和影子说话。
我把童年扬弃在火车站的月台上,在那里,我向我最好的朋友——面包师傅之子道别;在那里,我把妈妈拥进怀里,向她承诺尽可能回来看她。
在火车站的月台上,我看到妈妈哭泣,这一次,她没再试图别过脸去。我不再是那个她需要全力保护的孩子,她再也不必藏起泪水,藏起她从未远离的悲伤。
我贴在车厢的窗户上。当列车启动,我看到吕克握着妈妈的手,安慰着她。
我的世界从此转向,本来坐上这节车厢的人应该是吕克,他才是对科学有天分的人。我们之间,那个理当照顾为别人、尤其是为儿子奉献一生的护士的人,本该是我。
医学系四年级。
妈妈退休了,转到市立图书馆服务。每个星期三和三个朋友打牌。
她常常写信给我,但我奔波在课堂与医院值班室之间,完全没空回信。她一年来看我两次,春、秋季各一次,她会住在大学附属医院附近的小旅馆里,并逛逛博物馆,等我结束忙碌的一天。
我们会沿着长长的河岸散步,她边走边要我谈谈生活琐事,还给我许多建议——关于一个充满人性关怀的医生必须做到的事;在她眼中,这和成为一名好医生同样重要。四十年的工作生涯中,她遇到过很多医生,所以一眼就能看穿哪些是重视职业胜于病患的医生。我总是沉默地听她说。散完步,我会带她去一间她很喜欢的小餐馆吃晚餐,她往往抢着付账,每次抢账单时都说:“等你将来当了医生,再请我去高级餐厅吃大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