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夏日的晚上八点,外面还跟大白天一样。人们在路旁散步,享受着难得的平静。咖啡馆的露天的平台上坐满了人,一对对情侣在街角深情拥吻。置身人群中的鲍里斯跟普通的年轻人一模一样,看上去丝毫没有威胁性。但他那只插在衣服口袋里的手正握着枪。他要干掉一名高级别的德国军官,为马塞尔报仇。可一个小时过去了,路上只看到小水手在周围晃荡,这种年轻的小喽啰根本就不值一杀。于是他穿过拉法耶特广场,走过阿尔萨斯街,开始在埃斯基罗尔广场上闲逛。广场一角传来了街头乐团的演奏声,鲍里斯朝着音乐的方向走去。

  一支德国乐队正在小雨棚下表演。他找了把椅子坐下来,闭上双眼,想让自己的内心平静下来:绝对不能空手而归,绝对不能让伙伴们失望。虽然这样的报复远远不足以补偿马塞尔的死,但大家已经决定这么做了。当他睁开眼睛时,发现上帝在对他微笑:坐在前面第一排的,正是一名德国高级军官。鲍里斯看了一眼军官拿在手里扇风的军帽,又瞧了瞧他军服的袖子,上面绑着一根俄国人的红丝带。这个德国鬼子一定杀过不少人,才会这么悠闲地在图卢兹休养。他在法国西南部度过的这个舒适的夜晚,一定是建立在无数士兵的鲜血之上的。

  演奏结束了。军官起身离开,鲍里斯跟了上去。几步之后,军官来到了马路中央。只听见五声枪响,我们的伙伴完成了任务。人群开始四下逃窜,鲍里斯也趁乱离开了。

  在图卢兹的街道上,德国军官的血缓缓流入路边的排水沟。而在距他几公里远的墓地里,马塞尔的血早已干涸。

  《快报》将德国军官被刺事件作为要闻加以报道,同时刊登了马塞尔被处决的消息。人们很容易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他们将会知道,抵抗分子的血不会白流,在他们的身边,始终有一群人在战斗着。

  地区警察局局长第一时间发表了公告,以表明自己的绝对忠诚:“获悉袭击事件,我谨代表效忠于大元帅及德国保安队的全体人民,表示非常之愤怒。”地区治安长官也不忘插上一脚:“7月23日发生在巴亚尔街的袭击德国军官事件性质极为恶劣,凡向当局提供肇事者线索之人,均可获得高额奖金。”这是刚刚上任的一名治安长官,他的名字叫巴尔特奈。在做了几年维希政府的眼线后,他凭着自己的“高效”与“凶狠”获得了这个梦寐以求的头衔。《快报》也毫不吝惜他们的版面,将新治安长官上任的消息及报社的美好祝福都放到了头版位置。我们除了用德国军官的死来迎接他以外,还打算为他再捎上点“祝福”:整座城市都会看到我们散发的传单,上面写明德国军官的死是为了给马塞尔偿命。

  我们不会听从任何人的命令。长老将马塞尔临上断头台时对莱斯皮纳斯说的话告诉了卡特琳娜。“我的血会溅到你的脸上!”这句话便是马塞尔的遗言,它令我们精神大振,决心为了他的临终愿望奋斗到底。我们要杀死代理检察长先生。当然,这次行动要进行周密的准备。我们不可能当街杀掉一名检察官。法院的官员都有专人保护、专车接送,很难接近,而且我们不希望我们的行动会对无辜民众造成伤害。这帮人与公开同纳粹媾和、直接检举或逮捕同胞的人不同,他们有权拷打、流放、定罪和行刑,他们是没有任何束缚的一群人,他们在法官长袍的掩盖下,以履行职责为借口,干着种族主义的勾当。他们是最令人不齿的一群人。

  在詹的要求下,卡特琳娜花了几周时间建立了一间情报室。她和她的女朋友达米拉、玛丽安娜、索菲、罗西娜、奥斯娜,一起负责搜集行动的相关情报。我们和她们之间禁止发生感情,但我们真的很爱她们这样的伙伴。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姑娘们就忙着盯梢、偷拍照片、记录目标人物的活动路线及时间、向周边的民众打听情况。有了她们的情报,我们几乎掌握了所有目标人物的一举一动。我们不会听从任何人的命令。在要干掉的人当中,莱斯皮纳斯代理检察长当然排在第一位。

☆、chapter 3 孤独

  雅克让我跟达米拉在市区碰头,向她传达一项新命令。我们约在一家兵团成员常去的小酒馆见面。后来詹禁止我们再到这个地点会面,因为一群人频繁出现在同一地点实在是太危险了。

  我第一次见到达米拉时有种惊艳的感觉。我有一头红棕色的头发,白白的脸蛋上长满雀斑,戴着眼镜的眼睛看东西时总是眯成一条缝。达米拉是意大利人,用我这双近视的眼睛里看去,她的头发竟然也是红棕色的。单凭这一点,我就敢肯定,我们俩之间一定会发展出不同寻常的关系。不过,鉴于我之前对游击队储备武器的目的已经有过错误的认识,这次对达米拉的判断估计也不能算数。

  我们一起坐了下来,面前摆着一碟豌豆。我想我们看起来应该很像一对情侣,虽然达米拉对我没兴趣,但我已经有点被她迷住了。我呆呆地看着她,觉得在十八年后终于找到了一个跟我一样有着一头胡萝卜色头发的人,而且还是一个异性,这在我看来当然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达米拉问。

  “不为什么!”

  “有人盯上我们了?”

  “没有,绝对没有!”

  “你确定?你看我的眼神好像在告诉我危险就在附近。”

  “达米拉,我向你保证,我们是安全的!”

  “那你为什么满头大汗?”

  “这里面太热了。”

  “我不觉得。”

  “你是意大利人,而我是从巴黎来的,所以你当然比我耐热。”

  “那我们出去走走?”

  就算达米拉让我去运河里游泳,我也会马上答应的。所以还没等她说完,我就已经起身,并且帮她拉开了椅子。

  “很好,你是一个很绅士的男人。”她笑着说。

  我体内的温度还在不断升高,脸色自开战以来第一次看上去那么红润。

  我们俩朝着运河方向走去。我幻想着在运河里可以跟我美丽的意大利红发女郎一起亲密地玩水嬉戏。这个想法实在是荒谬透顶,因为运河里有两辆起重机和三艘装满碳氢化合物的驳船,在这些东西当中玩耍,根本没有浪漫可言。不过什么都影响不了我现在做白日梦的心情。在我们穿过埃斯基罗尔广场时,我正梦想着自己将“喷火”战斗机(它的引擎在一次空中翻转时熄火了)停在机场上,旁边就是我和达米拉在英国居住的温馨小屋。达米拉已经怀上了我们的第二个孩子(可能会跟我们的大女儿一样,也是红棕色的头发)。下午茶时间到了,在这间充满幸福的小屋里,达米拉上前来迎接我,在她那条红绿格子围裙的口袋里藏着刚刚出炉的油酥饼。面对这么美味的茶点,我自然是要先大快朵颐,再去修理飞机。达米拉做的糕点美味至极,她全心全意地付出都是为了我一个人。此时此刻,我忘记了自己的军官角色,只想向她致敬。我们两人坐在屋前,达米拉靠在我肩上喃喃自语,享受着这简单的幸福。

  “让诺,你睡着了吗?”

  “什么?”我跳了起来。

  “你的头靠在我肩膀上了!”

  我满脸通红地直起身来。“喷火”战斗机、小屋、下午茶和糕点瞬间消失了,眼前只剩下运河淡淡的波光和我们坐着的长凳。

  我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只好假装咳嗽,不敢再抬眼看她。可我还想了解她更多一点:“你是怎么加入兵团的?”

  “你不是应该有新的任务要交代给我吗?”达米拉冷冷地问。

  “是的,是的,我们还有时间嘛。”

  “你可能有,但我很忙。”

  “那你先回答我这个问题,然后我保证开始谈任务的事情。”

  达米拉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微笑着同意了我的请求。她肯定已经看出我对她一见钟情了,女孩子对这种事都很敏感,有时甚至在我们男人自己都还没弄清楚之前就有所察觉了。其实她加入兵团的故事并没有多少新意,我想她知道孤独是每个兵团成员必须忍耐和承受的痛苦,所以才愿意讲一点自己的故事让我得到一丝慰藉。已经是傍晚了,不过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离宵禁还有几个小时。两个年轻人坐在运河旁边的长凳上,在国家被占领的时期,我们应该好好享受这短暂的平静时光。谁都不知道我们还能活多长时间。

  “我以前并不相信战争会真的降临到我们头上。”达米拉说,“但它就在某天晚上到来了。在我家门前的小路上,一位穿着跟爸爸一样的工人装的先生出现了。爸爸出去跟他谈了好一阵。然后那位先生走了,爸爸回到厨房不知跟妈妈说了些什么。我看到妈妈哭了,她对爸爸说:‘这一切我们还没受够吗?’原来她弟弟在意大利遭到了黑衫党的严刑拷打。我们把墨索里尼的法西斯分子称作黑衫党,就像这里的保安队一样。”

  虽然我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没能通过高中会考,但我很清楚地知道什么是黑衫党。不过,此时此刻,我不想打断达米拉。

  “我开始明白为什么那个人要在花园里跟爸爸谈话,而爸爸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和我的哥哥们都要加入战斗了。虽然看到妈妈哭得很伤心,但我为他们感到自豪。我被带进房间,不许出声。在我的家里,女人的地位比男人低。爸爸总是最大,然后是我那几个愚蠢的哥哥,最后才是妈妈和我。我对男孩子很了解,我们家就有四个。”

  听了达米拉这话,再回想我们刚刚在小酒馆里见面的情形,我肯定她一早就看出来我对她的迷恋了。我不敢打断她的话,只能继续听她说下去:“我的性格不像妈妈,却很像爸爸,而且我知道爸爸也很希望我像他。我跟他一样具有反叛的个性。我不能接受不公平的事情。妈妈总是希望我闭嘴,但爸爸恰恰相反,他鼓励我抗争、不妥协。当然,他说这些的时候都是趁哥哥们不在的时候,否则就违反了我们家庭的伦理。”

  离我们几米远的地方,一艘驳船开始松开缆绳。达米拉停了下来,好像怕船夫听到我们说话似的。其实运河上风这么大,船上的人是不可能听到我们说话的。但我还是没有吭声。等到驳船缓缓离开之后,达米拉接着说:“你认识罗西娜吗?”

  我当然认识,罗西娜也是意大利人,说话略带口音,声音颤抖得厉害,约一米七的个头,长长的棕色头发,蓝眼睛,非常迷人。

  为保险起见,我只是羞涩地回答:

  “是的,我想我们见过一两次面。”

  “她从没跟我提过你。”

  我耸了耸肩,这点我倒并不吃惊。面对必然的事情时,我们通常只能笨拙地耸耸肩膀。

  “你为什么会说到罗西娜?”

  “因为是她把我带进兵团的。有一天晚上,她来我家开会。我跟她说我们应该休息了,她回答说她不是来睡觉的,是来参加会议的。我告诉过你我很讨厌不公平吧?”

  “是的,是的,你五分钟前刚说过,我记得很清楚。”

  “所以我就问爸爸为什么我不能参加会议。爸爸说我年纪还太小。可是罗西娜跟我一样大。于是,我决定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我最后一次听了爸爸的话,回房去了。但当罗西娜开完会来到我房间睡觉时,我正等着和她谈话。我们聊了一晚上。我对她说,我想成为跟她、跟我的哥哥们一样的战士。我哀求她带我去见兵团的指挥官。她笑了起来,对我说,指挥官正在我家客厅里睡觉呢。他就是那天晚上来找爸爸的那个人。”

  达米拉停了停,看看我是不是跟得上她的故事。其实她根本不用担心,此时此刻,不管她要我去哪里,我都会跟着她,甚至就算她没要求,我也会紧紧地跟着她。

上一章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