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属于你说的另一例。”我说,“我的心脏那部分没有少,但没人能再住进去。”
“出了什么事?”
“还会是什么?”我说,“它碎了。”
说起来既荒谬又讽刺:坎贝尔被我吸引,是因为我在惠勒学校中与众不同;我被坎贝尔吸引,则是因为绝望地想和别人产生联系。我知道我们的交往引人侧目,引发一些议论,他的朋友想了解,坎贝尔为什么要在像我这样的人身上浪费时间。无疑,他们以为我是个容易勾搭的女生。
可是我们一开始并没有做他们想的那档事。下课后我们在墓园见面。有时候我们会一起谈论诗歌。有一次我们试着讲话都不说有S的字。我们背贴着背坐着,企图入侵对方的思维——假装我们是千里眼,当他的心里装满了我,我的心里装满了他,我们那样做才有意义。
每次他低下头靠近我,要听清楚我在说什么时,我喜欢闻他的味道——像阳光亲吻番茄的脸颊,或肥皂在车盖上变干。我喜欢他的手放在我的脊椎上的感觉。我爱死了。
有一天晚上,我们亲吻过后,我在他唇边说:“我们如果做了会怎样?”
他躺着,看月亮在星星的吊床之间摇荡。他一手撑在地上托着他的头,一手将我搂在他胸前:“做什么?”
我没有回答,支起手肘深深地吻他,深得地都要陷下去了。“噢唷,”坎贝尔嘶声说,“做这个。”
“你做过没有?”我问。
他不答,只是笑得露齿。我想他可能和慕菲、布菲、帕菲,或她们三个全部,在惠勒学校的棒球选手休息室做过;或是在派对结束后,当他们闻起来还有老爸的威士忌的味道时,在她们某个人的家里做过。我接着猜测,他为什么不想跟我做。我想是因为我不是慕菲、布菲、帕菲,还只是不够格的茱莉亚·罗曼诺。
“你不想做吗?”我问。
那是某些少数的时刻,我知道我们在作没必要的谈话。但既然我其实并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以前也从来没有越过“想”与“做”之间特殊的桥,我因而直接把手压到他裤裆隆起的地方。他退开。
“茱儿,”他说,“我不希望你以为我来这里是为了那个。”
让我告诉你这点:如果你遇到一个孤独的人,不管他们怎么对你说的,他们绝对不是因为喜欢享受寂寞而孤独。而是因为他们曾经尝试过要融入这个世界,但人们一再令他们失望。“那么你是为什么来?”
“因为你会背整首超长的《美国派》的歌词,”坎贝尔说,“因为当你微笑的时候,我几乎可以看见你一边的牙齿弯弯的,”他凝视着我,“因为你和我以前认识的人不一样。”
“你爱我吗?”我轻声问。
“我刚刚不是说了吗?”
这次我的手伸向他牛仔裤的扣子时,他没有移开。他在我的掌中热得像会将我的手烫出伤疤。他不像我那么生涩,他知道该怎么做。他亲吻、滑入、推进,强力迫使我裂开。然后他一动也不动。“你没说你是个处女。”他说。
“你没问。”
他接受现况,战栗了一下,便开始在我里面动起来,像是在用四肢在写诗。我伸手抓住我背后的墓碑,可以从我脑中的眼睛看到:娜拉·狄尼,生于一八三二年,殁于一八三八年。
结束后他轻语:“茱儿,我想……”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怀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当你把自己献给别人,他们将你打开,发现你不是他们预期中的礼物,他们还是一样会点头微笑说谢谢。
我把我的男人运太背,全怪到坎贝尔·亚历山大头上。我必须很尴尬地承认,我只跟其他三个半男人有过性关系,而那些关系和我第一次经验比起来,并没有多大的进步。
“让我猜,”昨晚七说,“第一次是情绪反弹。第二次是结婚。”
“你怎么知道?”
他笑道:“因为你的故事平凡无奇。”
我的小指头放进马丁尼杯里旋转。因为视觉上的错觉,手指看起来裂开弯曲。“另一个来自地中海俱乐部,是个帆板教练。”
“那一定值得。”七说。
“他体格之好令人垂涎,”我回答,“可是他的老二只有鸡尾酒会上的小香肠那么大。”
“噢。”
“事实上,”我回想,“你根本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七微笑:“所以他只算半个男人。”
我的脸转成红甜菜色。“不是,那是另一个家伙。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赧然,“在一个像这样的夜晚,我醒来,发现他在我上面。”
七宣判:“你的性史宛如火车事故。”
那么说并不正确。火车出轨是意外,而我是跳到铁轨上。我甚至会把自己绑在快速行进的火车头前。不合逻辑的那部分的我还相信,如果你要超人出现,必须要有值得拯救的人。
凯特·费兹杰罗像是提前准备好了她将来做鬼的扮相。她的肤色几乎透明,金发像是会流进枕头套里。“宝贝,你好吗?”布莱恩呢喃着倾身亲吻凯特的额头。
“我想我可能必须放弃铁人比赛了。”凯特开玩笑道。
在我面前,安娜犹豫地站在病房门口,莎拉向她伸出手,那正是她需要的鼓励,她爬上凯特的床。我在心里记下她们母女间的小动作。然后莎拉看到我站在门口。“布莱恩,”她说,“她来这里干吗?”
我等待布莱恩解释,可是他似乎不打算说话。因此我把笑容挂到脸上,走进病房:“听说凯特今天好些了,我想或许现在是个和她谈话的好时机。”
凯特挣扎着用手肘撑起身体:“你是谁?”
我预期莎拉会冷嘲热讽几句,但安娜先开口。“我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她说,虽然她知道我为何而来,“我的意思是,凯特还很虚弱。”
我想了一下,随即明白:在安娜的一生中,每个和凯特谈过话的人都站在了她那边。她正在尽力避免我也弃她而偏向凯特。
“你知道,安娜说得对。”莎拉急促地说,“凯特才刚刚好转。”
我一手按到安娜肩上。“别担心。”然后我转向她妈妈,“据我了解,你要求尽早开庭……”
莎拉打断我:“罗曼诺小姐,我们可以去外面谈吗?”
我们步上走廊,莎拉等一位拿着一个装了注射器的一次性托盘的护士经过后才说话。“我知道你是怎么评断我的。”她说。
“费兹杰罗太太……”
她摇头阻止我说下去。“你要捍卫安娜,那是你该做的。我曾经执业做律师,我了解,你的工作有一部分是要搞清楚我们为什么会闹出诉讼。”她握拳揉揉额头,“我的工作是照顾我的女儿们。她们其中一个病得很重,另一个非常不快乐。我或许还没完全搞清楚,可是……我知道凯特如果发现,你来是因为安娜还没撤销有关她的诉讼,她一定不会好得更快。所以我想请求你别告诉她。拜托。”
我缓慢地点头,莎拉转身要回凯特的房间。她手握门把,迟疑地说:“我爱她们两个。”她用了一个我应该能解决的方程式。
我告诉酒保七,真爱犯了重罪。
“如果他们已经超过十八岁就没罪。”他关上收款机的钱箱。
那个时候的酒吧仿佛变成了我的一个附属体,一个支撑我躯干的第二肢体。“你夺走某人的呼吸,”我用力地说,“你夺走他们说一个字的能力。”我对着他轻拍空酒瓶的瓶颈,“你偷走一颗心。”
他拿抹布在我面前擦:“任何一个法官都会拒绝受理那种狗屁案件。”
“你会大吃一惊。”
七把抹布摊在吧台的铜缘上,让它晾干:“如果你问我的话,那听起来像是轻罪。”
我的脸颊靠在湿湿凉凉的木制吧台上休息。“不可能。”我说,“你的心一旦沦陷,就是一辈子。”
布莱恩和莎拉带安娜下楼去自助餐厅,让我单独和凯特相处,她显然很好奇。我想象她妈妈愿意离开她身边的次数,用十根手指头来数就够了。我对她解释,我是来帮助他们家,为她的健康医护问题做某些决定。
“你来自伦理委员会?”凯特猜测,“还是医院的法律部门?你看起来像律师。”
“律师看起来是什么样子?”
“有点像医生不告诉你检验结果时候的样子。”
我拉一张椅子坐下:“我很高兴听到你今天好一点了。”
“嗯。昨天我显然相当糟。”凯特说,“我昏昏沉沉的,足以把奥兹与沙伦[10]看成像奥齐与哈丽特[11]。”
“你知道自己现在的健康状况吗?”
凯特点头:“在骨髓移植后,我得到了移植物抗宿主的病,也就是术后排异。那其实是个好现象,因为它如同踢了白血病的屁股,可是它也令你的皮肤和器官出现一些不良反应。医生给我类固醇和抗排异的药剂来控制,结果奏效了,可是那同时也会损坏我的肾脏。这个月,它拉紧急警报。这很像在筑堤,挡住了一边,另一边又开始流出水来。我的身体老是需要修补。”
她娓娓道来,仿佛在说天经地义的事,仿佛我是在问她天气或医院的菜单上有些什么菜。我可以问她,是否和肾脏科医生谈过移植肾脏;在经过那么多次不同的痛苦治疗后,她是否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可是,这正是凯特预期我会问的问题,也可能是为什么从我嘴巴里发出的问题完全不同:“你长大后要做什么?”
“没有人问过我这种问题。”她小心地看着我,“你为什么以为我会长大?”
“你为什么以为你不会长大?你不是一直都在努力吗?”
就在我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说话了:“我一直想当个芭蕾舞演员。”她抬起手臂,细瘦的手摆出阿拉贝斯克式的舞姿,“你知道芭蕾舞者有什么特点吗?”
饮食失调症,我想。
“他们能够绝对控制他们的身体,完全知道他们何时要操纵肢体,做出什么动作。”凯特耸肩,回到此时此刻的病房。
“谈谈你哥哥。”
凯特失笑:“我想,你还没有享受到认识他的荣幸。”
“还没。”
“你跟他在一起三十秒钟后,就能很快对他下结论。他做了很多不该做的坏事。”
“你是指吸毒、酗酒?”
“还有呢。”凯特说。
“他令你们家深感困扰吗?”
“喔,是的。可是我并不真的认为他爱做坏事。那是他引人注意的方式,你懂吗?我的意思是,想象你是一只动物园里住在大象笼子里的松鼠,那会是什么感觉?去逛动物园的人会说‘嘿,看看那只松鼠’吗?不会,因为你会去注意比它大很多很多的东西。”凯特的手上下抚摸她突出于胸前的管子,“他有时候去商店偷窃,有时候喝醉。去年,他搞炭疽病恶作剧。那种就是杰西会做的事情。”
“安娜呢?”
凯特开始折她腿上的毯子。“有一年,每逢假日,我是指甚至像将士阵亡纪念日,我都住院。那当然不是预先计划好的,可是就是那么凑巧。我们在病房里摆一棵圣诞树,在医院的餐厅寻找复活节彩蛋,在整形外科病房玩不给糖就捣蛋的万圣节游戏。安娜大约六岁的时候,因为国庆节那天她不能带烟花进有氧气筒的医院,气得要命。”凯特抬眼看我,“她跑掉了。没有跑很远,也没有做疯狂的事——只是在被人抓到之前,跑到医院大厅去。她跟我说,她要去找另一个家庭。就像我说的,那时她才六岁,没人会把她的话当真。不过我常想,正常的家庭会是什么样子。所以我完全能体会她为什么也会那样想。”
“当你不生病的时候,你和安娜处得好吗?”
“我想,我们就和任何一对姐妹一样。我们会为了该放谁的CD吵架;我们会谈论帅哥;我们会偷对方漂亮的指甲油。她用我的东西我会吼叫;我使用她的东西她会跑下楼去告状。她有时候是个很棒的妹妹,但有时候我希望她从来没生下来过。”
这话听起来很熟悉,我不禁微笑:“我有个双胞胎姐姐。我每次说,我希望她从来没生下来过,我妈就问我,我真的能想象没有姐姐、只有我的生活吗?”
“你能吗?”
我笑着回答:“喔……很多时候我能想象没有她的人生。”
凯特没有微笑。“事实上,”她说,“我妹妹是常常必须想象没有我的人生的人。”
莎拉
1996年
八岁的时候,凯特像一团有手和脚的长形纠结物,有时候还像是个用阳光和水管清洁剂做的生物,而不像个小女孩。那天早上我第三次探头进她的房间,发现她又换了一套衣服。这次是一件连衣裙,白底印着红色的樱桃。“你的生日派对快迟到了。”我告诉她。
凯特扭动着拉下露背装的上身,脱下那件连衣裙:“我看起来像冰淇淋圣代。”
“穿别的可能更糟。”我说。
“如果你是我,你会穿粉红色的裙子还是条纹的?”
我看一眼那两件中间形成了坑洞状、窝在地上的衣服:“粉红色。”
“你不喜欢条纹那件?”
“那你穿那件好了。”
“我要穿樱桃的。”她决定后转身去抓那件衣服。她的大腿有一块像五角硬币那么大的淤青,像是染到衣服上的樱桃。“凯特,”我问,“这是什么?”
她转身,看我指出的那块淤青:“我想我可能撞到了。”
五年来,凯特的病情已经缓解。起初移植脐带血似乎挺有效的,我等待有人告诉我,凯特罹患白血病是他们搞错了。当凯特抱怨脚痛时,我赶快带她去看钱斯医生,我以为那不过是旧病复发的骨头疼,没想到事态更加严重。当她跌倒时,我不亲吻她擦伤的地方,而是问她血小板是否有问题。
人之所以会有淤青,是由于皮肤下面的组织流血,那通常是外伤造成的——但并非绝对如此。
我有没有说过凯特已经好端端地过了五年?
安娜探头进房间:“爸爸说客人的第一辆车停下来了,凯特即使穿着面粉袋下楼,他也不在乎。面粉袋是什么样的衣服?”
凯特把她的连衣裙拉过头穿好,拉拉裙子的花边,再揉揉淤青处。“唉唷。”她轻声叫。
楼下有二十五个二年级的小朋友、一只独角兽和一个打工的大学生,他会用气球捏出剑、熊和皇冠的形状。凯特打开她的礼物——闪亮的珠串项链、手工艺材料盒、芭比娃娃的随身物品。她把最大的礼物盒子留到最后才拆——那是我和布莱恩送给她的。里面是一个玻璃缸,缸里有一只扇尾金鱼在游泳。
凯特一直想养宠物。可是布莱恩对猫过敏,照顾狗又挺费事的,我们才想到金鱼。凯特高兴得不得了。接下来在派对中,她一直抱着鱼缸四处走。她给它取名叫赫拉克勒斯——希腊神话里大力士的名字。
派对过后,我们在清扫时,我发现自己一直盯着金鱼看。它亮得像一分钱硬币,它哪里也不去,绕着圈子快乐地悠游。
只花三十秒,你就会意识到你所有的计划都得取消,你过于自信地在月历上写下的行程得全部擦掉。只花六十秒,你就会意识到你并没有正常的生活,你只是一时糊涂了才会作那些愚蠢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