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须去见我的委托人。”我匆匆走向走廊,我知道安娜和她爸爸等在那里。
不出我所料,莎拉·费兹杰罗紧跟在我后面。而跟在她后面的,无疑是想扮演和事佬角色的茱莉亚。我们三个人看到,在刚才安娜坐的地方打瞌睡的人是弗恩·史塔克豪斯,我们都突然刹住脚步。“弗恩?”我问。
他立即跳起来,防备地清清喉咙:“我的腰椎有点问题。不时坐下来可以减轻它的负担。”
“你知道安娜·费兹杰罗去哪里了吗?”
他的头扭向大楼的前门。“她和她爸爸一会儿之前走了。”从莎拉的表情看得出来,这对她而言也是新闻。“你需要搭便车去医院吗?”茱莉亚问。
莎拉摇头,透过玻璃门看到守在外面的记者群:“有后门吗?”
这时法官来到我身边,开始用它的鼻子戳我的手。该死!
茱莉亚指点莎拉·费兹杰罗走向后门。她转过头来对我说:“我必须跟你谈一谈。”
我等她转过头去,赶快抓起法官的皮带,拉着它走向一条走廊。
“嘿!”没过多久,茱莉亚的高跟鞋敲击地砖的声音在我后面响起,“我说过我要跟你谈一谈。”
那一刻我认真地考虑如何从窗子逃出去。不过我霎时止步,转身,设法尽力展现笑容。“从字面上来说,你说你必须跟我谈一谈。如果你说你想要跟我谈,我就会在那里等你。”法官咬我西装的一角,我昂贵的阿玛尼西装呀!它还扯着西装警告我,“不过现在,我必须去开会。”
“你到底有什么见鬼的毛病?”她说,“你说你要去跟安娜谈她妈妈,我们刚才不是都在找安娜吗?”
“是的,我们都要找安娜,莎拉要安娜撤销控告,安娜要她妈妈别逼她。我解释过替代方案。”
“替代方案?她只是个十三岁的女孩。你知道我看过多少小孩,他们在法庭里的态度与他们面对父母时完全不同。一个妈妈保证她的小孩会作证,指控一个对儿童性骚扰的家伙,因为她希望那个浑球坐一辈子的牢。可是那个小孩根本不在乎那个家伙的下场如何,只要他永远不再跟他同处一室就好了。或者他觉得该给那个性骚扰者一次机会,就像他犯错时,他的父母会给他改过的机会。你无法指望安娜像一个正常的成人客户。她情绪的稳定程度还不足以让她决定摆脱她家的情况。”
“那正是我一开始会提出诉讼的要旨。”我说。
“事实上,安娜不到半个小时前告诉我,她对这桩诉讼案改变主意了。”茱莉亚挑眉道,“你不知道,是不是?”
“她没有跟我说。”
“那是因为你谈的事情不对。你跟她谈以法律途径阻止她被迫取消诉讼。她当然想打退堂鼓。可是你真的以为她了解禁止令代表的意义吗?家里会少一个家长煮饭、开车或帮她做功课,她因此不能亲吻妈妈说晚安,其余的家人很可能会责怪她。当你在谈的时候,她听到的,都是她妈妈不能给她压力。她没有听到她必须跟她妈妈分居。”
法官开始严肃地呜鸣。“我该走了。”我说。
她跟着我。“去哪里?”
“我告诉过你了,我有个约会。”走廊上有一排房间,全都上锁了。我终于找到一个可以打开的门把。我走进去,拴上门。“男厕。”我痛快地说。
茱莉亚扭转门把,砰砰地拍门上邮票大小的方形玻璃。我感觉汗水冒出我的前额。“你这次逃不掉。”她在门外对我吼,“我就在这里等你。”
“我还在忙。”我吼回去。法官在我面前拿它的鼻子推我,我的手指插进它脖子的厚毛里。“没关系。”我对它说,然后我转身面对空空的房间。
杰西
我时常跟自己辩驳,劝我相信上帝,尤其像现在这种非常时刻:当我回到家,发现一个胆大包天的妞儿在我的门口,她站起来,问我是不是杰西·费兹杰罗。
“谁在找他?”我问。
“我。”
我给她一个我最富魅力的微笑:“那么我就是。”
让我后退一下告诉你,她的年纪比我大,可是每多看她一眼,我就越觉得年龄不是问题。她拥有一头会令我迷失的秀发,一张柔软又丰满的嘴唇,我简直难以将目光移开去审视她其余的部分。我的手发痒,很想去抚摸她的肌肤——即使只是普通的地方——想试试看触觉是不是一如视觉那么光滑。
“我是茱莉亚·罗曼诺。”她说,“我是诉讼监护人。”
所有在我的血管里飞扬奔腾的小提琴乐音都戛然停止:“类似警察吗?”
“不是。我是个律师,我为法官工作,是来帮助你妹妹的。”
“你是指凯特?”
她的表情严肃了一点:“安娜。她对你父母提出解除医疗决定权的诉讼。”
“喔,对。我早就知道了。”
“真的吗?”她似乎相当诧异,仿佛安娜应该垄断反抗父母威权的市场,“你也刚好知道她在哪里吗?”
我瞟向屋里,那里暗暗的,显然没人在家。“我是我妹妹的守护者吗?”我说,然后对她笑,“你想等的话,可以进来看我的蚀刻画。”
出乎我的意料,她居然同意了:“那是个不错的主意。我也想跟你谈谈。”
我双手在胸前交叉,身体又靠到门上,那可以使我的肱二头肌收缩。我给她一个能令罗杰威廉斯大学半数女性人口当场两眼发直的笑容:“你今天晚上有空吗?”
她瞪着我看,好像我刚刚讲的是希腊语。可恶,她说不定会讲希腊语、火星语,或者怪异的祝融星语:“你在邀我约会吗?”
“我非常想尝试看看。”我说。
“你的尝试非常失败。”她面无表情地回答,“我老得可以当你妈。”
“你的眼睛非常迷人。”我想说的其实是乳房,随便啦。
茱莉亚·罗曼诺选择在这个时候把她的套装外套扣到领口,她的动作令我大笑:“我们何不就在这里谈?”
“随便你。”我说,然后领她进我的小窝。
就一般的眼光而言,我的住处不算太糟。放在水槽里的盘子只堆了一两天没洗;撒落的麦片总不像在外头一整天回来后看到洒落的牛奶那样恶心;地板的中央有一个桶子、一块破布和一个煤气罐——我正在做火棍。地上到处都是衣服,有些是技巧性的安排,用来分散别人对我的私酿威士忌蒸馏器的注意力。
“你觉得如何?”我对她微笑,“居家艺术大师马莎·斯图尔特都会爱上这里,对不对?”
“马莎·斯图尔特会当你是需要她塑造生活环境的对象。”茱莉亚喃喃道。她坐到沙发上,随即弹跳起来,移开一把薯片。哇喔,神圣的上帝,那已经在她可爱的屁股上留下一个心形的油渍。
“你要喝点东西吗?”别让人家说我妈妈没教我礼貌。
她四下看看,然后摇头:“我放弃。”
我耸耸肩,从冰箱里拿出一罐拉巴特牌的啤酒。“我们家最近是不是有点波涛荡漾?”
“你不知道吗?”
“我试着装聋作哑。”
“为什么?”
“因为那是我最拿手的把戏。”我微笑,喝一大口啤酒,“虽然我很想看到爆炸性的场面。”
“告诉我凯特和安娜的事。”
“我该告诉你什么?”我晃到沙发那里去,坐到她旁边,坐得太近。故意的。
“你跟她们处得好吗?”
我向前倾身。“咦?罗曼诺小姐。你是在问我是不是个好哥哥吗?”她连眼皮都没眨一下,我无趣地不再装腔作势,“她们容忍我。”我回答,“和其他人一样。”
这个回答一定令她感兴趣,因为她在她的白色小本子上写下了一些字句。“在这个家庭里长大是什么样子?”
有一打回答弹进了我的喉咙,可是吐出来的是意外的黑马。“我十二岁的时候,有一次凯特生病,并不是大病,只是感染,可是她好像无法自行痊愈。所以他们就带安娜去捐给她粒细胞,也就是白细胞。那不是凯特计划好的,或是故意的,可那天却刚好是圣诞夜。我们本来应该全家出动,你知道,去买一棵树什么的。”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你介意吗?”我问,可是我没给她机会回答就点烟,“最后一分钟我爸爸带我到一个邻居家,托他们照顾我,那种感觉糟透了,因为他们都要和亲人度过一个美好的圣诞夜,他们交头接耳地谈论我,当我是个慈善救济的对象,当我完全聋了。总之,那一切都令我很不好受,所以我推说要尿尿,趁机溜走。我走路回家,拿走我爸爸的斧头和手动的锯子,砍掉了我们家前院的云杉。当邻居发现我不见了的时候,我已经把树拖进了我们家的客厅,插进树座里,给它戴上花环和装饰品等等。”
在我心里,我还看得到那些小灯——红的、蓝的、黄的,一闪一闪地挂在树上,像个住在巴厘岛的爱斯基摩人。“所以圣诞节的早上,我爸妈去邻居家接我。他们的脸色很差,两个都很差,可是当他们带我回家,圣诞树下有礼物。我很兴奋,找到上面有我的名字的礼物,结果那是个要上发条的小玩具车——如果给三岁的孩子,那是个很棒的玩具,但那时我已经十二岁,而且我刚好知道,那是医院礼品店的拍卖品。那一年我的其他礼物也都一样。”我把烟屁股捻到我牛仔裤的大腿上,“他们没说一句关于那棵树的事。”我告诉她,“那就是在这个家庭长大的样子。”
“你觉得安娜也一样吗?”
“不,安娜在他们的雷达上,她是他们对凯特的伟大计划里的重要角色。”
“当安娜在医疗上愿意帮助凯特时,你爸妈如何决定?”她问。
“你说得好像那样的决定有某种程序,好像有选择。”
她抬头:“没有吗?”
我不理她,因为那是我听过的最夸张的问题之一。我看向窗外,还可以看到前院那棵云杉的树桩。在这个家里,没有一个人会掩饰他们犯的错误。
我七岁的时候想挖地道到中国。那会有多难呢?我想,不过是挖一条直直的地道而已。我从车库里拿一把铲子,挖了一个大得足以让我掉进去的洞。每天晚上,我会拉一个旧沙盒把它盖住,以防下雨。我花了四个礼拜挖洞,我的手布满被石头刮伤的疤痕,脚踝也不时被植物的根擦伤。
我没有料到挖了地洞后,两边的土墙会越来越高,也没有想到我的运动鞋下面,地球的肚子里竟然会那么热。我直直地往下挖,无助地恐慌,在地道里你得照亮自己的路,而我一向有点怕黑。
我叫喊,我爸爸很快就找到了我,虽然我相信自己已经等了好几辈子。他爬进地洞里,因为我的愚蠢和努力哭笑不得。“周边的土可能会崩塌到你身上!”他把我抓到地面上去。
站到地上我才发现,我的地洞大工程其实并没有多深。事实上,我爸爸站在洞底,地面只到他的胸部。
你知道的,黑暗会给人错觉。
布莱恩
没花多少时间准备,安娜就搬进了我在消防站里的房间。在她把衣服放进抽屉,把梳子放在梳妆台上我的梳子旁时,我去厨房,鲍立正在准备晚餐。大伙儿都在等我解释。
“她要跟我住一阵子。”我说,“我们正在设法解决问题。”
在看杂志的恺撒抬起头来:“她要跟我们一起去出任务吗?”
我没想到这点。或许这么做可以转移她的心思,让她尝尝当见习生的滋味。“说不定呢!”我说。
鲍立转过身来,他今天晚上做墨西哥牛肉玉米饼。“队长,一切都好吧?”
“还好,鲍立,谢谢你关心。”
“如果谁要烦她,”瑞德说,“得先经过我们四个这一关。”
其他人点头。如果我告诉他们,烦她的人是我和莎拉,不知他们会作何感想。
我回房间,让他们准备晚餐。安娜跪坐在房内的第二张单人床上。“嗨。”我说,可是她没回答。我过了一会儿才看到她戴着耳机,只有上帝才知道是什么强烈的节奏传入了她的耳朵。
她看到我,关掉音乐,把耳机拉到脖子上,像个颈链:“嗨。”
我坐到床边,看着她:“你,呃,想做点事吗?”
“什么事?”
我耸肩:“我也不知道。玩牌?”
“你是说扑克牌?”
“扑克牌,钓鱼。什么都可以。”
她小心翼翼地望着我:“玩钓鱼的纸牌游戏?”
“还是要帮你绑辫子?”
“爸,”安娜问,“你还好吧?”
我觉得冲进一间快倒塌的建筑物,比尝试让她感觉放松还来得更自在。“我只是——我要你知道你在这里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可以在浴室里放一盒卫生棉吗?”
我的脸立即发红,仿佛有传染性,安娜的脸也红了。这里只有一个兼职的女性消防员,女厕所在消防队的底层。但还是有点尴尬。
安娜低下头,头发晃到脸上:“我不是有意……我可以收在……”
“你可以放在浴室里。”我宣布,然后权威地加一句,“如果有人抱怨的话,我们就说那是我的。”
“爸,我怀疑他们是否会相信你的话。”
我伸手搂抱她:“我可能一开始没想清楚。我从来没有睡在一个十三岁女孩隔壁床的经验。”
“我也不常和一个四十二岁的老家伙同寝室。”
“幸好如此,否则我会把他们杀掉。”
她的微笑仿佛是我通过考验的印章。或许这并不如我所想的那么困难。或许我可以说服自己,这次行动终究可以让我的家庭保持完整,虽然第一步是使家人分居。
“爸。”
“嗯?”
“我想让你知道,小孩长到会自己大小便时,就不玩钓鱼的纸牌游戏了。”
她紧紧地抱着我,就像她小时候一样。我想起,我上次抱安娜的那一刻。我们走过一处田野,我们五个人——香蒲和野生雏菊比她的头还高。我把她荡进怀中,一起分开芦苇海。我们都第一次注意她的腿可以悬荡那么高,她已经太大了,不能坐在我的怀里,没多久她就挣扎着要下地自己走路。
金鱼长大了还是住在你放着它的鱼缸里。盆景里的树会扭曲长不大。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让她永远做个小女孩。他们长得比我们希望的速度快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