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为什么你身为安娜的父亲,会认为这种对安娜的身体完全无益反而可能有害的侵入性医疗行为,是基于她最大的利益来考虑?”
“因为,”布莱恩说,“我不想让凯特死。”
“费兹杰罗先生,你和你太太还曾经在其他时候,对利用安娜的身体来医治另一个女儿意见不同吗?”
“几年前,凯特住院,她……流了好多血,大家都以为她活不成了。我想或许该是让她走的时候了。莎拉不同意。”
“结果怎样?”
“医生用砒霜来治疗她,没想到居然有效,那使凯特的病情和缓了一年。”
“你是说有个方法可以拯救凯特,而那与利用安娜的身体无关?”
布莱恩摇头。“我是说……我是说我那时深信凯特会死。可是莎拉,她不放弃凯特,继续奋战。”他看向他太太,“而现在,凯特的肾功能已经衰竭。我不想再看到她受苦。可是同时,我不想犯两次同样的错误。我不想在凯特的生命还有挽回的机会时,便告诉我自己事情已经结束了。”
布莱恩变得无法应付他矛盾混乱的情绪,直朝我精心布置的玻璃屋撞去。我必须把他拉回来:“费兹杰罗先生,你事先知道你女儿要对你和你太太提出诉讼吗?”
“不知道。”
“当她那么做后,你和安娜谈过吗?”
“谈过。”
“费兹杰罗先生,和她谈过后你做了什么?”
“我和安娜一起搬出家里。”
“为什么?”
“那个时候我相信安娜有权把她的决定想清楚,她住在家里的话没有办法做到。”
“和安娜搬出去后,在和她深入地谈她为什么要提出诉讼后——你还同意你太太的要求,要安娜继续做凯特的捐赠者吗?”
我们预演过这问题的答案是:不。这是我这件案子的制胜关键。布莱恩倾身向前回答:“是的,我同意。”
“费兹杰罗先生,你认为……”然后我才意识到他说了什么,“请你再说一遍。”
“我还是希望安娜捐出一颗肾脏。”布莱恩说。
凝视着刚刚猝然将我的心理准备击倒的证人,我仓促慌乱地重新站起来。如果布莱恩不支持安娜不再做捐赠者的决定,那么法官很难做出对安娜有利的医疗权裁决。
同时,我听到安娜脱口发出细微的声音,她那沉默的灵魂不由得失去平衡,让你感受到那种看似彩虹,其实只是被光影的花招耍了的感觉。“费兹杰罗先生,你愿意让安娜做重大的手术,损失一个器官去拯救凯特吗?”我问。
眼看着一个强壮的男人崩溃,是一件奇特的事。“你能在这里告诉我正确的答案是什么吗?”布莱恩问,他的声音变得沙哑,“因为我不知道要去哪里寻找答案。我知道什么是对的。我知道什么是公平的。但是这两者在这里都不适用。我可以到庭作证,我可以考虑要说什么,我可以告诉你什么应该做、什么必须做。我甚至可以告诉你一定会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可是已经十三年了,亚历山大先生,我还没有找到。”
他的头慢慢地垂向前,高大的身躯困在窄小的空间里,直到他的额头靠到那围起证人席的木制栏杆上。
狄沙罗法官在莎拉·费兹杰罗开始盘问证人前,宣布休息十分钟,让证人可以平静一下。我和安娜下楼找自动贩卖机。投进一块钱,它就会吐出没什么味道的茶,或是味道不怎样的汤。她坐着,脚跟抵在凳子的横木上。我递给她一杯热巧克力,她没有喝,把它放在桌上。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我爸爸哭,”她说,“我妈,她所有的时间都投注在凯特身上。可是爸爸——他如果崩溃,一定会躲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伤心。”
“安娜……”
“你想是我害他哭的吗?”她问我,“你想我不该要求他今天来这里吗?”
我摇头:“即使你没叫他来,法官也会传唤他来作证。安娜,你必须自己上阵。”
她抬头看我,警觉地问:“上阵做什么?”
“作证。”
安娜对我眨眼睛:“你在开玩笑吗?”
“我以为法官如果看到你爸爸支持你的选择,他的裁定无疑会对你有利。可是很不幸,刚才你爸爸的证词出现大逆转。而我不知道茱莉亚要说什么——即使她倾向你这边,狄沙罗法官还是需要被说服,你已经够成熟了,可以自己独立作这些决定,不必依赖你爸妈。”
“你的意思是我得去那里,像个证人?”
我一直都知道,到了某个时候,安娜必须上证人席。像这种关于未成年人的决定权的案子,法官理所当然会想听未成年当事人的心声。安娜在作证的时候可能会表现得怯懦,可是我相信,在潜意识里,她是真的想自己讲清楚。如果不是希望终于能说出心里的话,那她何必挑起诉讼的麻烦?
“你昨天告诉我,我不必作证。”安娜激动地说。
“我错了。”
“我雇用你是为了让你告诉大家我要什么。”
“那样行不通。”我说,“你提起这桩诉讼案。你要做另一个人,有别于你的家庭十三年来塑造的那个人,那你就必须拉开帘子,让我们看看她是谁。”
“这个星球有一半的大人不知道他们是谁,可是他们每天都可以自己作决定。”安娜争辩。
“他们不是十三岁。听着,”我想我将触及这件事情的关键点,“我知道过去你勇敢说出自己的心意都没有用。可是我向你保证,这次你说出来,大家都会注意听。”
我以为我说的话会发生作用,结果竟与我预期的相反。安娜双手在胸前交叉。“我不可能去那里。”她说。
“安娜,做证人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坎贝尔,那是大不了的事。是最大得了的事。我不去。”
“你不作证的话,我们就输了。”我解释。
“那就想别的办法赢。你是律师。”
我不会掉进她的圈套。我耐心地用手指敲击桌子:“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坚决地反对做证人吗?”
她抬眼往上看:“不能。”
“不能,你不能去?还是不告诉我?”
“有些事情我就是不想谈。”她的脸色冷肃,“我以为你在所有的人中,是最能了解的。”
她完全知道该如何刺激我。“到时候再决定吧。”我低声建议。
“我不会改变心意。”
我站起来,把整杯咖啡丢进垃圾桶里:“好吧,那就别指望我能改变你的人生。”
莎拉
现在
时间的推移产生一个奇怪的事实:性格的钙化。如果灯光从布莱恩的右边照过来,我还是可以看到他淡蓝色泽的眼睛,它们常常让我想起我还没能去那里游泳的海洋。在他笑起来的法令纹下面,他的下巴有个凹沟——那是我在我刚生下来的小孩脸上寻找的第一个特征。我一直希望能受到他刚毅的个性、沉默的意志与平和稳定的情绪感染。这些基本要素使我爱上我丈夫,即使现在有时候,我不认同他的想法,或许那也不是坏事。改变不见得不好。贝壳里的一粒沙,对某些人而言是令人生气的东西,对其他人而言却像是珍珠。
布莱恩的眼睛从在抠大拇指上的小疤的安娜身上移开。他看着我,像一只老鼠在观察老鹰。他的目光含蕴着的某种神情令我心痛,他真的把我当成老鹰吗?
别人也都是那样看我的吗?
我希望我们现在不是在法庭见面。我希望我能在他身边醒来,对他说:当初我不知道我们的人生会如此,或许我们不能找到走出这条巷子的路。可是我不愿失去我们家的任何一个人。
听着,布莱恩,我会说:我或许错了。
“费兹杰罗太太,”狄沙罗法官说,“你有问题要问证人吗?”
我发现那句话对一对夫妻是很好的考验。丈夫或太太除了在开庭时指证彼此的错误之外,还能做什么?
我慢慢地从我的座位站起来。“你好,布莱恩。”我的声音不如我期望的那么平稳。
“莎拉。”他回答。
打过招呼后,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个回忆掠过我脑际。我们要出去玩,但没有决定要去哪里玩。所以我们上车往前开,每半个小时,我们让我们的一个孩子选择公路的出口,或告诉我们要往右转还是左转。结果我们到了缅因州的海豹湾停了下来,因为按杰西指挥的方向继续走的话,我们会冲进大西洋。我们租了一间没有暖气没有电的小木屋——而我们的三个小孩都怕黑。
我不知道我大声说了出来,直到布莱恩回答。“我记得。”他说,“我们点了许多蜡烛放在地上,我那时候想我们肯定会把房子烧掉。结果下了五天雨。”
“第六天天气放晴,公野鸭好凶,我们几乎无法走到屋外。”
“杰西碰到毒藤,眼睛肿得闭……”
“对不起。”坎贝尔·亚历山大插嘴。
“抗议成立。”狄沙罗法官说,“律师,你们的谈话有何用意?”
我没打算要把我们的对话导向哪里,我们选择的那个目的地糟透了,可是那个礼拜非常值得珍惜。当你不知道你要朝哪里走,你会发现到达了一个没人想去探索的地方。“凯特没有生病的时候,”布莱恩小心地、慢慢地说,“我们有些很愉快的美好时光。”
“你不觉得凯特如果走了,安娜会怀念那些时光吗?”
坎贝尔如我所料地离座:“抗议!”
法官抬手阻止他,对布莱恩点头要他回答。
“我们都会怀念。”他说。
这一刻,奇妙的事情发生了。我和布莱恩隔着证人席的栏杆面对面,觉得我们像磁铁在相斥翻转,但是我们并没有把对方推开,反而突然彼此相吸了。多年以来我们第一次又年轻了,第一次又能心意相通了。我们老了,怀疑我们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走了这么长的路。我们一起看过十几次电视播放的除夕夜烟火,三个睡着了的孩子挤在我们之间的床上,挤得我可以感觉到布莱恩的得意,即使我们两个的身体并没有接触。
他和安娜突然间搬出去没有关系,他曾对关于凯特的决定有疑虑没有关系。他做了他认为对的事情,就像我一样,我不能怪他。人生有时候会因为琐事而陷入困境,你忘了活在其中。总是有另一个约会必须如期履约,总是有另一张账单要支付,总是有另一个症状又出现,总是有另一个平安无事的日子可以在木墙上留下刻痕。我们同时调整我们的手表,研究我们的日程表,在那些时刻活着,完全忘了退后看看我们完成了什么。
如果我们今天失去凯特,我们会拥有她的十六年,没有人可以把这个事实拿走。很久以后,当我们很难想起她笑容满面的模样,或者感觉她的手在我的手里,她声音的完美音调,我会对布莱恩说,你不记得吗?就像这样……
法官的声音打断我的沉思:“费兹杰罗太太,你问完了吗?”
我永远不需要交叉询问布莱恩。我永远知道他的回答是什么。我会忘记的是问题。
“差不多了。”我转向我丈夫。“布莱恩,”我问,“你什么时候回家?”
法院大楼的内部有一整排自动贩卖机,其中没有一台卖你想吃的东西。在狄沙罗法官宣布休庭后,我漫步到那里,凝视着星巴克咖啡、品克薯片和陷在螺旋状凹槽里的奇多膨化零食。
“奥利奥夹心饼干是你最好的选择。”布莱恩从我后面说。我转身,刚好看到他喂给机器七十五美分。“简单。经典。”他按了两个键,饼干便以自杀式的俯冲之姿落到机器的底部。
他领我到桌旁,桌面有刻痕和污迹,被人们刻上永恒的姓名缩写字母,刻画他们的思想。“你在证人席上时,我不知道该问你什么。”我承认,然后迟疑地问,“布莱恩,你觉得我们是好父母吗?”我想到杰西,我很久以前就放弃他了。想到凯特,我解决不了她的健康问题。想到安娜……
“我不知道。”布莱恩说,“有任何人是吗?”
他递给我一包奥利奥。我张开嘴巴,想告诉他我饿了,布莱恩把一块饼干塞进我嘴里。美味粗糙的饼干抵着舌头,我突然觉得好饿。布莱恩抹掉我嘴唇旁边的饼干屑,轻柔得仿佛当我是上等的瓷器。我享受他亲昵的动作。我想,或许我从来没有尝过这么好吃的饼干。
那天晚上,布莱恩和安娜搬回家。我们两个一起送安娜上床,亲吻她。然后布莱恩去冲澡。过一会儿我必须去医院,可是现在我坐在安娜对面凯特的床上。“你要对我说教吗?”她问。
“不是像你想的那样。”我的手指抚着凯特一个枕头的边缘,“你不会因为想做你自己而变成坏人。”
“我从来没有……”
我伸手阻止她说下去。“我的意思是,你有那样的想法是人之常情。只因为你变得与大家期待的不一样,并不表示你在某方面失败了。一个小孩在一所学校里被取笑,可能转到另一所学校后,就变成了那里最受欢迎的女孩,因为新学校没有人对她有任何期待。或者一个人因为他的整个家族都是医生,所以去上了医学院,然后他可能发现其实自己真正想做的是艺术家。”我做个深呼吸,再摇摇头,“你懂我的意思吗?”
“不太懂。”
她的回答令我微笑:“我想我是在说,你让我想起某个人。”
安娜撑起手肘抬起身子问:“谁?”
“我。”我说。
你跟你的合伙人搭档很多年,他仿佛成为汽车前座贮物箱里已经翻旧了、起皱了的地图,那条路线你记得很熟,熟到你可以在心里画出来。在你开车的一路上,可以随时从脑海里调出来检阅。然而,当你不经意的时候,有一天你睁开眼睛,发现一条不熟悉的岔道,一条以前似乎不在那里的路,你必须停下来猜想,或许这条路根本不是新的,而是你一直以来都忽略了。
布莱恩躺到我身边。他没说什么,只是把手放到我颈窝处。然后他吻我,一个既苦又甜的长吻。这在我意料之中,我没料到的是他的下一个动作——他用力咬我的嘴唇,我尝到了血味。“噢。”我带着笑意轻呼,希望能让气氛轻松一点。可是他没笑,也没道歉。他靠上前,舔我的血。
那使得我的心神荡漾。这是布莱恩,这也不是布莱恩,两个他都很棒。我自己伸舌头舔血。我像兰花那样绽放,让身体成为摇篮,感觉他的气息在我颈间游走,越过我的双峰。他的头在我的肚子上方停留,又出乎我意料地咬我一下,那勾起了我熟悉的痛感——以前当我怀孕的时候,每天晚上在我的肚子上轻咬一下是他的老习惯。
然后他继续行动。叠到我身上,他是我的第二个太阳,以光和热充满我。我们是一组对比的研究对象——坚实对柔软,金发对棕发,狂乱对平静——然后我们安适地融入彼此的怀中。那让我意识到,我们两个缺少对方的话就不完整了。我们是莫比乌斯环,两具左旋右旋的躯体,不可思议地连续纠缠。
“我们快失去她了。”我耳语,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在说凯特还是安娜。
布莱恩吻我。“现在什么都别想。”他说。
我们没有再说话。那样最安全。
星期三
然而从那些火焰,
没有光,可是黑暗里反而看得见。
——约翰·弥尔顿,《失乐园》
茱莉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