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吗?安娜·费兹杰罗,你要钓出我的恭维话吗?”
“算了,忘了我刚刚说什么。”
他瞄我一眼。“是的,我是那样认为。你会伤了某个家伙的心,在巴黎的蒙马特画画,开喷气式战斗机,徒步去还没有被探索过的国家旅行。”他顿一下再说,“或许以上皆是。”
曾经有一段时期,我和凯特一样想做芭蕾舞女星。可是从那个时候起,我想过一千种不同的舞台:我要做航天员,我要做古生物学者,我要做艾瑞莎·富兰克林的合音天使,做内阁成员,做黄石公园的管理员。现在,我每天换一个想法,有时候想做显微外科医生、诗人或抓鬼的猎人。
只有一件事不变。“十年后,”我说,“我还要做凯特的妹妹。”
布莱恩
凯特又开始透析时,我的呼叫器响起来。是场意外车祸,两车相撞,有伤员。“他们需要我。”我对莎拉说,“你没事吧?”
救护车朝爱迪街和喷泉街的交叉口开去,那是个常发生事故的路口,这种天气恐怕更难以避免。我抵达的时候,警察已经封锁了那个街区。那是个T字形的路口,两辆车显然相当猛烈地撞在一起,成了一堆扭曲的废铁。卡车的情况好一点,较小的宝马毫不夸张地弯成像它车前的微笑标志。我下车走进倾盆大雨中,问我遇到的第一个警察。“三个人受伤,”他说,“一个已经送往医院。”
我发现瑞德在用油压剪断器,想试着切开第二辆车驾驶座那边的车门,救出困在里面的伤员。“情况如何?”我盖过警笛声大叫。
“第一辆车的驾驶员飞出了挡风玻璃,”他吼道,“恺撒送她上救护车了。第二辆救护车已经在路上了。从这里我看到有两个人,可是两边的车门都撞弯了打不开。”
“让我看看我能不能从卡车上面爬进去。”我踩着滑滑的金属和碎玻璃往上爬。我的脚踩进一个洞,陷在卡车头后面的平板台上,什么都看不见,我诅咒着,试着让自己脱身。我小心地移动,把自己往前拉进撞缩了的卡车驾驶座。驾驶员一定是冲出了挡风玻璃,从小宝马的上方飞了出去,整台福特F-150的车头撞进跑车的乘客座,仿佛它是纸做的。
我必须爬出卡车已不成形的窗子,因为引擎挡在我和宝马车里的人之间。可是空间很小,即使我扭转身体,也很难挤进强化玻璃碎得像蜘蛛网、沾着红色鲜血的小车里。在瑞德用油压剪把驾驶座的门切开后,一只狗呜咽地哀鸣着跑出来。我发现抵在另一边破窗子上的那张脸,正是我女儿安娜。
“把他们拉出来,”我大叫,“快把他们拉出来。”我不知道我是如何迅速地退出卡车的残骸,拉开挡路的瑞德,解开坎贝尔·亚历山大的安全带,拉下他躺到街上,任凭大雨淋他。我不知道我是怎么钻进扭曲的车里,凝视我那身体僵硬的、被安全带扣着的、睁大眼睛的女儿,喔!上帝!耶稣!不!
鲍立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双手碰她,在我发现我在干吗之前,我揍了他一拳,打得他整个人往后仰。“该死,布莱恩。”他抚着他的下巴说。
“是安娜。鲍立,是安娜。”
当他们意识到我为什么失常后,试着要把我拉出去,代替我的工作,可她是我的宝贝,我的宝贝,我不让他们阻止我。我把她送上脊椎矫正板,用束缚带固定,让他们把她抬进救护车。我把她的下巴下方推回去,准备插管,可是看到她以前从杰西的滑板摔下来的疤,管子从我手中滑落。瑞德要我让开,由他来做,然后他帮她量脉搏。“很微弱,队长,”他说,“不过还有脉搏。”
他打点滴,我转开无线电旋钮呼叫我们的调度中心。“十三岁女性,车祸事故,严重的头部内伤……”当心脏监视器显示的心跳呈一直线时,我丢下听筒开始做心肺复苏术的急救。“准备电击。”我命令。我拉开安娜的衬衫,剪开她一直很想买的蕾丝胸罩,现在她不需要它。瑞德电击她,脉搏恢复跳动,心跳徐缓,甚至漏跳几下。
我们低喃着求她加油,给她打点滴。鲍立大按喇叭,救护车冲到专供救护车卸伤员的停车区,然后他打开救护车的后门。安娜一动也不动地躺在担架床上。瑞德抓着我的手臂。“不要想太多。”他说。然后他拉着安娜的担架轮床前端,匆匆带她进急诊室。
他们不让我进外伤处理间。一些消防队员陆续进来给我打气。他们其中一个上楼去找莎拉,她慌乱地跑来。“她在哪里?出了什么事?”
“车祸,”我设法说出口,“我不知道是谁出了车祸,直到我到了那里,看到她。”我眼眶里的泪水溢出来。我有没有告诉她,安娜已经无法自主呼吸?我有没有告诉她,手握式脉搏测量仪显示直线?我有没有告诉她,过去几分钟,我一直在回想接到呼叫后的每个细节?从我爬进卡车到我把她从撞毁的车子里拉出来,我一直在质疑,自己的情绪有没有危及我的专业性,有没有什么该做没有做的,我还能做什么。
我听到坎贝尔·亚历山大的声音,和某个东西打到墙壁的声音。“该死,”他叫道,“你就告诉我她到底有没有被送到这里来!”
他冲出另一扇外伤处理间的门,他的手上打着石膏,衣服血迹斑斑。他的狗一跛一跛地跟在他身边。坎贝尔的目光随即和我对上。“她在哪里?”他问。
我无法回答,我能说什么?他马上就明白。“喔,耶稣。”他沉痛地叫,“噢,上帝,不。”
医生从抢救安娜的房间出来。他认得我,我一个礼拜来这里四次。“布莱恩,”他冷静地说,“她对常人无法忍受的极端刺激没有反应。”
我的喉咙里发出最原始的、非人的、了然于胸的声音。“那是什么意思?”莎拉的话仿佛在啄着我,“布莱恩,他在说什么?”
“费兹杰罗太太,安娜的头猛力撞上玻璃。那引起了致命的头部伤害。她现在靠人工呼吸机维持呼吸,可是她的神经没有任何活动的迹象……她脑死亡了。我很遗憾。”医生说,“我真的很遗憾。”
他迟疑了一下,看看我,再看看莎拉。“我知道你们现在不愿意去想,可是有个很小的机会……你们愿意考虑器官捐赠吗?”
夜空里有些星星看起来比其他星星亮,当你透过望远镜看它们,你会发现你看到了一对双胞胎。两颗星星绕着彼此转动,有时候转一圈几乎要花一百年的时间。它们创造出巨大的万有引力,使得它们强拉着彼此,没有其他空间给别的东西。举例来说,你可能会看到一颗蓝色的星星,过一会儿,会看到一颗白色的矮星陪伴着它——第一颗星非常明亮,到了你注意到第二颗星时,已经太迟了。
坎贝尔是回答医生的人。“我是安娜的医疗监护权律师。”他对医生解释,“她的医疗权不属于她父母。”他的目光由我脸上移向莎拉,“楼上是不是有个女孩需要她的肾脏?”
莎拉
英文里有孤儿和寡妇的字眼,却没有失去孩子的父母叫做什么的专有称谓。
捐赠的器官摘除后,他们把她送还给我们。走廊上已经聚集了杰西、苏珊和坎贝尔,以及和我们熟识的护士,甚至连茱莉亚·罗曼诺也来了——他们都要来道别。
我和布莱恩走进去,看起来好像缩小了的安娜僵直地躺在医院的床上。她的喉咙还插着管子,人工呼吸机还在为她呼吸。医院要我们帮她拔管。
我坐到床边,握起安娜的手,触感仍是温的,握在我掌中也仍是软的。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期待能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好好地跟她聊一聊,但我却完全不知道要讲什么。宛如企图拿蜡笔给整个天空着色,没有话语可以言说内心的悲伤有多巨大。“我办不到。”我低语。
布莱恩过来站到我身后。“亲爱的,她不在这里了。是机器维持她的身体活着。原本的安娜已经走了。”
我转身,脸埋到他胸前。“可是她不应该走的。”我哭泣。
我们互相拥抱,然后,当我觉得我够勇敢了,我回看那具曾经装着我的小女儿的身体。他说得对,毕竟,它只不过是个躯壳。她的脸上没有神采,她的肌肉变得松弛。在她的表皮之下,他们摘除了她的器官,供凯特和其他不知名的需要器官移植的人。
“好。”我做个深呼吸。我的手按到安娜的胸上,布莱恩用颤抖的手关上呼吸机。我在她的皮肤上揉着小圈圈,好似那样可以安抚她。当心脏监视器出现直线,我等着看她的变化。然后我感觉到她的心脏在我掌下停止跳动——那么微弱的律动,终了;那么空洞的平静,虚无;那么绝对的失去,永远。
终?曲
当沿着人行道,
人生的火焰扑扑地跳,
人们忽明忽灭地围绕着我,
我忘了丧亲之痛,
大星座的沟,
是一颗星星以前存在的地方。
——D. H. 劳伦斯,《沉沦》
凯特
2010年
应该立个法规来规范哀伤的追诉时效。一本教人该怎么做的指导书里说,哭泣着醒来没有关系,可是只能为时一个月;四十二天后,你就不会再心跳过快地翻身,说你真的听到她叫你的名字。没有处罚条款,你觉得什么时候该清理她的桌子都行;把她的美术作品从冰箱拿出来;当你经过的时候翻转一张学校的画像——因为只要看到它,你就心如刀割。我们当然可以数着她离去已经有多久来度日,一如我们曾经记得她的生日一般。
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爸爸声称他在夜空看到了安娜。有时候她在眨眼睛,有时候出现她的轮廓。他坚称星星就是被人深爱的人,他们在星座里永远活着,让人追念。有很长时间,我妈妈相信安娜会回来找她。她开始寻找一些征兆——太早开放的花,双黄蛋,盐洒成信的形状。
而我,开始恨自己。当然都是我的错。如果安娜没有提出诉讼,如果她没有在法院里跟她的律师签署文件,她绝不会在那个特别的时间点,到那个特别的十字路口。她会在这里——我才是会不时回来纠缠她的幽魂。
有很长的时间,我继续生病。移植差点失败,然后,令人难以理解地,我开始急速地好转。距离我上一次发病已经八年了,连钱斯医生也不明白。他想有一部分得归功于混合全反式维甲酸和砒霜疗法的延迟效应。但我知道,如果有一个人得走,安娜代替了我。
哀伤是一件奇怪的事,它会突如而至。像撕开创可贴一样撕掉一个家庭的表层。一个家的里层绝对不会很美观,我们家也不例外。有些时候,我戴着耳机,待在我的房间里好几天,那样我才不会听到我妈哭泣的声音。有好几个礼拜,我爸爸自愿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待命工作,那样他就不必回到他觉得对我们来说都太空荡的家。
一天早上,我妈发现我们已经吃光了家里所有的东西,连干瘪的葡萄干和全麦饼干屑都不剩,她才出门去杂货店。我爸爸付了一两笔账单。我坐下来看电视,看一出老片《我爱露西》,然后我开始笑。
我马上就感觉到我仿佛亵渎了神圣的殿堂。我尴尬地掩嘴。坐在我旁边沙发上的杰西说:“她也会觉得好笑。”
虽然你想要抓住某个人离开这个世界的辛酸回忆不放,然而多少还是会从指缝间漏掉一些。活着的行为是潮水,开始时似乎一点都没差别,然后有一天你往下看,看到痛苦已经冲蚀掉了许多。
我怀疑她监视了我们多久。她是否知道,有相当长的时间,我们和坎贝尔、茱莉亚很亲近,我们甚至去参加了他们的婚礼。她是否了解,我们不再跟他们来往,只是由于太难过了,因为即使我们不谈安娜,她还是在话语之间的空间徘徊,像是闻到什么东西烧焦的味道。
我怀疑她是否参加了杰西从警校毕业的毕业典礼,是否知道他去年赢得了缉毒奖,从市长手里接下一张荣誉状;我怀疑她是否知道,她离开后,爸爸曾饮酒过度到必须戒酒;我怀疑她是否知道,我现在在教小孩跳舞。我每次看到两个小女孩在练舞的扶手那里,做扶把下蹲的动作时,我就想到我们。
她还是会让我大吃一惊。比如在她死后将近一年,我妈拿一卷刚冲洗好的相片回家。我们坐在厨房的桌子旁,肩并肩一起看那些我高中毕业典礼的照片。当我们看着我们那些张张都是笑脸的照片时,默契地不去提起照片里少了一个人。
然后,好似我们的心在召唤她,最后一张是安娜的照片。其实事情就那么简单,我们很久没用相机了。她围着一条海滩浴巾,向摄影师伸出一只手,想叫那个人不要拍她。
我和我妈坐在厨房的桌子旁凝视着安娜,直到夕阳西沉,直到我们想起每一件事,从她的马尾发圈的颜色到她的比基尼镶边图案。直到我们不能再清楚地看着她。
我妈让我保存那张安娜的照片。不过我没有把它装进相框。我把它放在一个信封里封起来,塞到一个档案柜抽屉后面的角落。它在那里,以防有一天我开始失去她。
可能有一天早上,当我醒来,她的脸不再是我看到的第一个东西。或者一个懒散的八月天下午,当我不太能回想起雀斑是在她右肩的哪里。或许有这么一天,我听到雪飘落的声音,再也不会当那是她还在的足音。
当我开始这样感觉,我走进浴室,掀起我的衣服,抚摸我白色的疤痕。我记得,一开始我以为,缝线似乎拼出了她的名字。我想象着她的肾脏在我的身体里运作,她的血液在我的血管里流动。我不管去哪里,都带着她走。
[1]火灾现场负责用专业器材破拆门窗等的消防员。——译注(本书中注释,如无特别说明,均为译注)
[2]百年老牌汤品罐头品牌金宝汤公司的英文原名也是坎贝尔(Campbell)。
[3]双关语,巨蟹座与癌症的英文都是Cancer。
[4]美国短跑名将,世界女子一百米竞赛记录保持者。
[5]双关语,“换零钱”和“改变”的英文都是change。
[6]mourning(哀悼)与morning(早晨)同音。
[7]美国的电话簿中刊载私人电话的部分为白页。
[8]Jewel,“茱儿”为音译,“宝石”为意译。
[9]与椴树同音。
[10]电视节目《奥斯朋尼家庭》中的重金属摇滚乐团夫妻。
[11]以真人亲自演出真事的电视剧《奥齐与哈丽特的冒险》。
[12]受难者martyr与母亲mother发音接近。
[13]这个节目以主持人杰瑞·史普林格(Jerry Springer)常讲脏话和话题低俗闻名。
[14]甜心(honey),蜂蜜。亲爱的(cookie),甜饼干。蜜糖(sugar),糖。小可爱(pumpkin),南瓜。
[15]意为:下地狱。
[16]一种早餐或午餐的料理,松饼剖半后,上面放火腿或培根,配水煮蛋与荷兰酱。
[17]losing亦有“遗失”之意。
[18]即经风、浪、沙侵蚀过的平滑雅致的玻璃,易碎。
[19]卫道人士认为这是一本伤风败俗、淫秽不道德的书。
[20]即玛丽皇后,在法国大革命中与其夫路易十六一起上了断头台。
[21]游泳池需用盐酸来调整池水的酸碱度。
[22]截肢病人会感到被切断的肢体仍然存在,且在该处发生疼痛的现象。
[23]一种安眠药、镇静剂,已禁用。
[24]诺(Neaux)为法语名,音同英文no,《Dr. No》是007系列电影的第一部。
[25]钱斯为音译,意译即机会。Dr. Neaux-Chance则可意译为“没机会医生”。
[26]Dr. Neaux-Chance-Buster。Buster的音译为巴斯特,意译为老兄或小子、小鬼。
[27]巴茲(Balz),是buzz(噪音、嗡嗡声之意)的谐音。
[28]爱德先生指的是电视剧中一匹会讲话的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