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他们有话谈,它拼命卖弄它那烂熟的三句话,而她,回答一些无头无尾的字句,可是有真感情。在她索居独处的生涯里,它差不多成了一个儿子、一个情人。它爬她的手指,咬她的嘴唇,抓她的肩巾;她一额头朝前,像奶妈那样摇头,帽子的大耳朵和鸟翅膀就一道颤动起来。

云一聚,雷一响,它就叫唤,也许是记起家乡森林的暴雨了吧。看见水流,它就欢狂了,疯了一样飞上天花板,把东西全撞翻,从窗户飞到花园里头去淋雨;不过它很快就回来了,歇在灶膛上,一跳一蹦,抖干羽毛,一会儿露出尾巴,一会儿露出嘴。

一八三七年可怕的冬季,她看天空,把它放在壁炉前面,有一天早晨,她发现它死了,在笼子当中,头朝下,爪子在铁丝的空当。想必是充血死的吧?她相信它中了芹菜毒56;虽然缺乏证据,她疑心是法布干的。

她哭得好不伤心,主妇对她道:“好啦,做成标本不就得了!”

她请教药剂师,他一向待鹦鹉好。

他写信到勒阿弗尔。有一个叫佛拉丽的,承受这种活儿。不过公共汽车往往遗失包裹,她决定亲自把它送到翁福勒。

沿路接连不断是没有叶子的苹果树。沟里结着冰。狗在田庄边沿吠着;她拿手缩在小斗篷底下,踏着她的小黑木头鞋,挎着她的篮子,在石路当中快步走着。

她穿过森林,走过高栎树,来到圣嘎母。

她后面起了一阵尘土,就见一辆邮车飓风也似的从坡上驰了下来。车夫看见这女人不让路,站直了,身子露在车篷外,车童也在喊叫57,同时他管制不住的四匹马快跑着。头两匹从她旁边蹭过去;他摇起缰绳,死命把马揪到大路一旁的便道;可是他气极了,举起胳膊,抡起他的大鞭子,从她的肚子一直抽到她的后颈,她仰天倒下了。

她醒过来,头一个动作是打开她的篮子。总算好,琭琭没有受伤。她觉得右脸烧痛,两只手一摸,手变成红的。血直流。

她坐在一堆石子上,拿帕子包住脸,然后取出篮子里预先搁好的干面包,咬一口,看着鸟儿,也就忘记她受伤了。

她走到艾克莫镇的坡头,望见翁福勒的灯火,像一群星星在夜里闪烁;再往远去,海就隐隐约约展开了。于是她不由一阵伤心,收住了脚;儿时贫苦、初恋落空、外甥离开、维尔吉妮死去,好像一片潮水,同时卷来,涌到咽喉,噎住了她。

她随后希望和船长说话;她叮咛他小心,不过没有说明托他带去的是什么东西。

佛拉丽许久没有寄出鹦鹉。他总答应下星期寄出;过了半年,他通知寄出一只箱子,再也没有下文了。琭琭简直就像永远不会回来了。她想:“他们许是把它偷去了!”

它终于来了——神气得很;红木座子嵌着一个树枝子,直挺挺立在上头,一个爪子在半空,侧着头,咬一颗核桃,做标本的爱装潢,还给核桃镀了金。

她把它藏在她的屋里。

这地方她很少放人进来过,里面塞满宗教物品和古怪东西,像一座小礼拜堂,也像一家百货公司。

一个大橱立在门旁,妨碍开门。延伸到花园上空的窗户的对面,有一个朝院子开的小圆窗。帆布床旁边是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一个水罐、两把篦梳、一个缺口碟子,碟子里头放着一小块蓝胰子。沿墙摆着一些念珠、徽章、几尊圣母像、一个椰子做的圣水杯;五斗橱上,像圣坛一样盖着单子,上面放着维克道尔送她的贝壳盒子;此外还有一把喷壶、一个皮球、几本练习簿、地理知识图片、一双小女靴子;挂镜子的钉子上,挂着帽带子。那顶小绒帽!全福毕恭毕敬到了这种地步,连“老爷”一件礼服,她也保存着,欧班太太不要的老古董,她全收到自己的屋子里。这就是为什么五斗橱靠边放着纸花,天窗紧里挂着达尔杜瓦伯爵的画像58。

琭琭用一块小木板架住,放在屋里凸出的壁炉上。她每天早晨醒来,靠黎明的亮光望见它,她于是想起过去的年月、无足轻重的动作,一直想到它们的细微末节,不但不痛苦,反而充满平静。

她不和任何人往来,日子过得懵懵懂懂的,活像一个梦游人。圣体瞻礼节游行,她兴奋起来,到四邻妇女家求了一些蜡烛和草垫,装扮搭在街心的圣坛。

她在教堂总望着圣灵,注意到它和鹦鹉有些地方相似。有一张厄比纳尔59的圣像,画着救主领洗,上面的圣灵她觉得特别像它。绯红翅膀和绿玉似的身子,活脱脱就是琭琭的写照。

她买过来,挂在原来挂达尔杜瓦伯爵的地方——她正好一眼把它们看到。它们在她思想里面联结起来,由于和圣灵这种联系,鹦鹉神圣化了,同时在她看来,也就变得更生动、更容易理解了。天父显示自己,不会挑一个鸽子的,因为这类飞禽没有声音,倒是挑琭琭的一个祖先可靠。所以全福望着圣像祷告,可是身子不时斜过一点儿来对着鹦鹉。

教堂组织圣母的侍女队,她直想加入。欧班太太劝住了她。

来了一件大事:保尔结婚。

他起先给公证人当书记,后来经商,在关卡服务,在税局做事,甚至于活动水利和森林的差事,忽然临到三十六岁,不知道天上刮来一阵什么风,他发现他的出路了:登记处!他在这里显出很大的才干,有一位检察官居然把女儿许给他,答应栽培他。

保尔变严肃了,带她来见母亲。

她指摘主教桥的风俗习惯,摆少奶奶架子,作践全福。她走的时候,欧班太太觉得轻松。

接着下星期,传来布赖先生死在下·布列塔尼一家客店的消息。自杀的谣言证实了;人对他的正直起了疑心。欧班太太复查她的账簿,很快就看出他连串的弊端:挪用利息、私卖木材、滥用收据,等等。而且他有一个私生子,“和道需赖一个女人有来往”。

她很为这些事难过。一八五三年三月,她觉得胸口疼,舌头像是有烟罩着,放血也减轻不了气闷;第九天黄昏,她咽了气,正好七十二岁。

人以为她没有年老,由于头发还是棕色的缘故;头发从鬓角下来,兜着她苍白的细麻子脸。很少朋友惋惜她,她拘礼的作风近乎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慢。

全福不像普通仆人哭主人那样哭她。“太太”会死在她前头,她怎么也想不通,觉得这违反事物的程序,不能接受,简直荒唐。

十天以后(从贝藏松赶来需要的时间),继承的人们突然来了。少奶奶翻抽屉,挑家具,卖掉多余的家具,随后他们又回登记处去了。

“太太”的沙发椅、她的独腿圆桌、她的脚炉、八张椅子,全运走了!板壁上的画幅也摘掉了,留下一些黄颜色的方空档。他们带走两张小床和床垫,壁橱里头维尔吉妮的东西统统不见了!全福走上楼,满脸的忧郁。

第二天,门上多了一张招贴;药剂师冲她的耳朵嚷嚷:出卖房子。

她站不住脚,一屁股坐了下来。

她顶难过的是放弃她的屋子——对可怜的琭琭是那样方便,她哀求圣灵,焦灼的视线围着它,而且养成崇拜偶像的习惯,跪到鹦鹉前面祷告。太阳有时候从天窗下来,照到它的玻璃眼睛,反射出一道明晃晃的亮光,她入神了。

她一年有三百八十法郎收入,是主妇留给她的。花园供她青菜。至于衣服,足够穿戴到她末一天,而且节省灯火,天一黑,她就睡了。

她不出门,免得看见旧货铺子那边,摆着几件旧家具。自从她摔晕过去以来,她就拖着一条腿走路;她的气力衰了;开杂货铺开穷了的西蒙妈妈,天天早晨来帮她斫柴打水。

她的眼睛不中用了。百叶窗不再打开。许多年过去了。房子租不出去,也卖不掉。

全福怕人家撵她,绝不要求修理。屋顶的板条烂了;一整冬天,她的长枕头都是湿的。复活节后,她吐血。

西蒙妈妈于是请了一位医生。全福想知道她害什么病。不过耳朵太聋,她听不见,只抓住两个字:“肺炎。”她晓得这个,和颜悦色地答道:“啊!跟太太一样。”她觉得和太太一样是很自然的。

搭圣坛的日子近了。

第一座总在山坡底下,第二座在邮局前面,第三座在街中心。关于末一座的地点,大家起了争端;最后,教区妇女选定欧班太太房前的院子。

气闷和体温增加了。全福没有为圣坛做一点点事,觉得难过。起码她能放点儿东西上去也好!她于是想到鹦鹉。邻居妇女反对,说这不相宜。可是堂长答应了;她非常快活,请他收下她唯一的财宝琭琭,万一她死了的话。

从星期二到星期六,圣体瞻仰节的前一天,她咳嗽的回数越发多了。临到黄昏,脸绷紧,嘴唇粘在牙床上,她作呕了;第二天,一清早,她觉得险恶,托人请来一位教士。

抹圣油的时候,三个善良的妇女围着她。她随后说,她需要和法布谈谈。

他穿着星期天的好衣服来了,在这阴惨惨的空气中间,很不舒服。

她用力伸出胳膊,说:“原谅我吧,我先前直以为是你把它害死的!”

什么意思,说这种废话?疑心他杀过人,像他这样一个男人!他动气了,要吵闹。

“她头脑不清楚,你看得出来。”

全福不时在同影子说话。善良的妇女走了。西蒙妈妈吃着午饭。

停了一会儿工夫,她拿起琭琭,送到全福面前。

“好啦!和它告别吧!”

虽然不是尸首,也虫蛀了;一个翅膀断掉,麻絮从肚里散了出来。不过她如今眼睛瞎了,看不见。她吻它的额头,脸贴着它贴了许久。西蒙妈妈要把它放到圣坛上,就又拿开了。

草原送来夏天的气味;苍蝇嗡嗡在飞;太阳照亮河水,晒暖房顶的青石瓦。西蒙妈妈回到屋里,不久也就睡着了。

钟声吵醒了她;人们做完晚课朝外走。全福的昏迷好些了。她想到游行,好像她跟在后头一样,看见了游行。

全体学童、唱经班和消防队,走在人行道上,同时领头在街心前行的,有握着斧钺的教堂守卫、捧着一个大十字架的教堂执事、管理男孩子们的教师、不放心小姑娘们的修女;三个最可爱的小女孩子,天仙一般,头发鬈着,往空里散玫瑰花瓣;助祭教士张开胳膊,为音乐打拍子;两个管香炉的,走一步,向圣体一回身,同时堂长先生,披着华丽的祭被,在四个财务员的一顶鲜红绒盖底下,捧着圣体。在白布盖着的房墙之间有一大群人,熙熙攘攘,跟在后头;他们来到山坡底下。

全福的太阳穴直冒冷汗。西蒙妈妈拿一块布给她揩汗,自言自语,说她一定也会有这一天的。

群众的呢喃变大了,有一时很响,随后又远了。

一阵枪声震动窗户玻璃。原来是车童在向圣龛致敬。全福转动瞳孔,拼命提高声音说:“它好吗?”她在担心鹦鹉。

她开始咽气。气越喘越急,两胁一上一下地掀动。嘴角起泡沫,浑身打战。

没有多久,就听见铜喇叭呜嘟嘟的响声、儿童嘹亮的声音、男子低沉的声音。有时候一切寂静,脚踩着花,声音发闷,好像一群牛羊在草地上走。

教堂人员在院子里出现了。西蒙妈妈爬上一张椅子,凑近小圆窗,望出去就是圣坛。

祭桌挂着绿花环,周围镶着一道英吉利针织的边饰,当中一个小架子,托着一些先圣的遗物,桌角有两棵橘子树,四周全是银蜡烛台、瓷花瓶;花瓶插着葵花、百合、牡丹、毛地黄、小簇八仙花。这堆绚丽的色彩,从高处第一级朝下,斜着铺向伸到石路的毯子上。有几样罕见的东西引人注意:一个戴着一顶紫罗兰花冠的镀银糖罐,在青苔上闪烁的阿朗松的玉耳坠子,露出风景的两扇张开的中国屏风。琭琭藏在玫瑰花底下,只有它的蓝额头露出来,仿佛一枚青玉片子。

财务员、唱经班、儿童,全在院子三面排好。教士慢条斯理地走上台阶,把他的光芒四射的大金太阳60放在花边上。人全跪下。一片沉静。香炉随着链子的摆动,摇过来摇过去。

一道青烟上来,进了全福的屋子。她伸出鼻孔吸着,有一种神秘的快感;她随后闭住眼皮,微笑着。她的心一回跳得比一回慢,每回都更模糊了,更柔和了,好像一道泉水干涸,一片回声散开。她呼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恍惚在天空分开的地方,看见一只巨大的鹦鹉,在她的头上飞翔。

[1]本篇写于1838年,是自传体小说,发表于《布朗什杂志》1900年11月号、1901年1月号和2月号上;1901年由弗卢里出版社出版。题献给好友阿尔弗雷德·勒普瓦特万。

[2]拜伦(1788-1824),英国浪漫主义诗人。

[3]《少年维特之烦恼》是著名德国诗人、剧作家歌德(1749-1832)的书信体小说。

[4]《异教徒》,拜伦写于1813年的诗歌,是“东方叙事诗”中的一首。

[5]《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是拜伦于1821年出版的讽刺诗,只发表了第一和第二章,后来又发表了第三和第四两章。它结合了游记和抒情诗两者之长,记录了拜伦在1809年游历西班牙、葡萄牙、阿尔巴尼亚、希腊、土耳其诸国的印象,充满异国风光。

[6]阿尔比恩,是古时对英国的一种称呼。

[7]鲁昂附近的莫尼城堡。

[8]暗示特鲁维尔附近的村子。

[9]马罗(1496-1544),法国诗人。

[10]卡洛斯派,是十九世纪西班牙支持卡洛斯为国王的反动教权派专制集团。

[11]这种油灯旁边装有油罐。

[12]勒奈是法国大作家夏多布里昂(1768-1848)同名小说中的主人公。小说描写情欲与宗教信仰的冲突,宣扬宿命论。

[13]维特是德国大作家歌德(1749-1832)书信体小说《少年维特之烦恼》中的主人公。

[14]唐璜是西班牙民间传说中的青年贵族,欧洲许多文学作品中的主人公。最初以否定宗教的禁欲道德的形象出现,后来发展为极端个人主义者的典型。

[15]伏尔泰(1694-1778),法国大思想家,大文豪。

[16]这里的“里”为法国古里,每一古里约合四公里。

[17]房间中放床的地方。

[18]巴克科斯,又叫狄奥尼索斯,希腊神话中的酒神。

[19]《保尔和薇尔吉妮》是法国作家贝纳丹·德·圣·比埃尔(1737-1814)的小说,描写住在远离文明小岛的一对情人的恋爱生活,以及他们的悲惨结局,还描画了岛上的风光和海洋景色。该部小说深受卢梭思想的影响。

[20]所列诸人均为历史上著名的王后。梅萨琳娜(15-48)为罗马公主,克罗德一世的第三任妻子,以荒淫著称。黛奥朵拉(527-548)为拜占庭皇后,是个野心勃勃和贪婪的女人,但才智横溢,富有魄力。玛格丽特·德·勃艮第(1290-1315)为法王路易十世之妻,因罪行累累为夫所杀。玛丽·斯图亚特(1542-1587)为苏格兰王后,后嫁法王弗朗索瓦二世,1560年成为法王未亡人后返回苏格兰,1567年因与杀害其第二任丈夫的凶手结婚,引起暴乱,被迫逊位;后为英国女皇伊丽莎白一世所杀。卡特琳娜二世(1729-1796)为俄帝彼得三世之后,1762年弑帝自立,整顿内治,入侵土耳其,瓜分波兰,开拓西伯利亚,在位时奖励文学,保护文人学士;其为人性情暴烈,专横武断,生活极其放荡。

[21]阿勃卢兹为意大利中部的山区。

[22]马拉巴尔是印度德康半岛的西南海岸,濒临阿曼海湾。

[23]新大陆指美洲。

[24]安达卢西亚在西班牙南部,为著名产骡地。

[25]阿尔汉布拉宫为摩尔王的宫殿,园林很美,在西班牙的格林纳达。

[26]卡普里是第勒尼安海中的岛屿,在那不勒斯海湾。

[27]安德烈·舍尼埃(1762-1794),法国诗人。先投入革命运动,后因反对雅各宾派的恐怖统治,被绞死。

[28]塔尔玛(1763-1826),法国悲剧演员,拿破仑最喜爱的男演员。善于扮演历史人物,演来极为自然、逼真。

[29]“她”和下文的“她”,全指欧班太太。

[30]路易十五(1710-1774),是法国国王。

[31]维丝塔,是古罗马的灶神,女性。庙在这里是圆亭式。

[32]麝香公子,是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的反动青年的服装,灰大衣,绿领带,紧裤腿,鞋和手杖包着铅皮,身上带麝香,拥护王室。

[33]欧庄,法国有名的版画世家,其中皆拉尔·欧庄(1640-1703)尤其有名。

[34]二十苏合一法郎。数目很小。

[35]法国,特别在拿破仑帝国时代(书中年月),二十岁青年有应征军役的义务。有钱人家可以买一个穷人顶替。

[36]包司东,是四人玩的一种扑克牌。

[37]贝都因人是阿拉伯或非洲北部的游牧民族。

[38]土镇离主教桥有十二公里。

[39]圣米迦勒是上帝的天使长。

[40]压榨器,酿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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