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去那边很好啊。”

“你一整天都待在那家烂百货公司,我们还没有庆祝你解脱呢。”

“我只想在这里和你在一起。”特芮丝听到自己声音里急于辩解的语气,不禁微笑了起来。

卡罗尔摇摇头,并没有看着她。“孩子,孩子,你跑哪儿去了?都是你自己一个人吗?”

过了一会儿,在前往新泽西的高速公路上,卡罗尔说,“我知道了。”然后她把车子开离高速公路,在一块碎石铺面的空地停了下来。“出来。”

她们的面前是一个架高的平台,上面陈列着待售的圣诞树。卡罗尔要她选了一棵大小适中的树,然后把树放在车后,特芮丝坐在前座卡罗尔的旁边,手上全都是冬青和冷杉的树枝。特芮丝把脸贴近树枝,闻着树枝散发出的暗绿色清新气息。这些树枝清爽的香味闻起来就像野外的森林,也像所有圣诞节的装饰一样:树上的小挂饰、礼物、雪花、圣诞音乐、假期。在店里结完账之后,她在卡罗尔旁边,感觉到汽车引擎的颤动,用手指就可以触摸到冷杉树枝。特芮丝心想,我很快乐,我很快乐。

“我们来装饰圣诞树吧。”她们一进屋子,卡罗尔就开口道。

卡罗尔打开客厅里的收音机,替两人各调了一杯酒。收音机里有圣诞歌曲,铃声共鸣,仿佛她们就在大教堂里。卡罗尔拿了一篮白色棉花当作圣诞树四周的雪,特芮丝在棉花上洒上糖粒,好让棉花闪闪发光。然后她用金色缎带剪出一个瘦长的天使,把天使固定在树的最顶端,又把卫生纸对折之后,剪下一长串天使,挂在树枝下。

“你很会装饰圣诞树嘛,”卡罗尔一边说话,一边站在壁炉旁看着圣诞树。“太棒了,什么都有了,只缺礼物。”

特芮丝替卡罗尔买的礼物,现在放在沙发上特芮丝的外套旁边,但是搭配礼物的卡片却放在家里,特芮丝希望把礼物和卡片一起送给卡罗尔。特芮丝看着圣诞树问:“我们还需要哪些东西?”

“不用了。你知道现在几点吗?”

收音机已经关了。特芮丝看着壁炉架上的钟。已经过了深夜一点。“圣诞节已经到了。”她说。

“你最好留在这里过夜。”

“好。”

“明天有事吗?”

“我没事。”

卡罗尔从收音机上面拿了自己的酒。“你不用去找理查德吗?”

她本来和理查德约好了中午十二点见面,去理查德家过圣诞节。但她也可以找个借口说不去了。“没有约好,我只是说我可能会去找他。不过那不重要。”

“我也可以早点载你去。”

“你明天忙吗?”

卡罗尔喝光了杯里的酒。“忙。”她说。

特芮丝开始动手清理她制造出来的混乱:碎纸片和剪断的缎带。她最讨厌装饰完毕之后的清理工作了。

“你的朋友理查德听起来像是那种老是需要女人在身旁的男人,至于结不结婚可能不重要了,”卡罗尔说,“他是这种人吗?”

特芮丝生气地想,为什么现在还要谈到理查德呢?她觉得卡罗尔喜欢理查德(可能是特芮丝自己造成的),一股隐隐约约的醋意像针一样刺痛着她。

“其实我还蛮喜欢这种人的,总比那些独身或自认独身、最后在两性关系上犯下愚蠢错误的男人要好。”

特芮丝盯着卡罗尔放在咖啡桌上的那包香烟。对于这个话题,她没什么好说的,只觉得卡罗尔的香水像是从常青树强烈气味当中延伸出来的一条细细的线条,她只想要跟随着这个味道,用手臂抱着卡罗尔。

“这和有没有结婚,好像又没有关系,不是吗?”

“什么?”特芮丝看着她,看到她稍微笑了一下。

“哈吉那种男人,绝不会让女人进入自己的生命里。你的朋友理查德或许可能永远不会结婚,但理查德会因为自己一直想要结婚,而得到一定程度的乐趣。”卡罗尔从头到脚打量着特芮丝。“想结婚的对象都不对,”卡罗尔补充道,“特芮丝,你会不会跳舞?喜欢跳舞吗?”

卡罗尔突然变得这么冷酷尖酸,特芮丝差点要哭了。“不喜欢。”特芮丝想,自己不应该把理查德的事情告诉卡罗尔的,现在木已成舟了。

“你累了,去睡觉吧。”

卡罗尔把她带到上礼拜天哈吉进去的那个房间,把一张单人床的床罩拉下来。特芮丝想,这里可能是哈吉的房间,看来不像是小孩子的房间。她想到哈吉从这个房间里拿出琳蒂的东西,又想像哈吉一开始是先从他和卡罗尔共用的卧室开始搬东西,然后叫琳蒂带着她的东西住进这个房间,把东西放在这里,自己把门关上,最后把琳蒂从卡罗尔身边带走。

卡罗尔替特芮丝拿来了睡衣放在床边。“那么晚安了,”她对着门说,“圣诞快乐。你想要什么圣诞礼物?”

特芮丝突然笑了。“什么也不要。”

那天晚上她梦到小鸟,鲜红色的小鸟,身子长长的像红鹤一样,呈扇形的队伍快速飞过黑色森林,红色队伍的拱形弯曲弧度就像它们的叫声一样。然后她张开眼睛,真的听到了声音,那是一种轻柔的口哨声,高低地起伏,结尾的地方还有一个音符,之后是真正的鸟叫声,比较微弱的吱吱声。窗户是灰色的,口哨声再度响起,就在窗户底下,特芮丝下了床,看见车道上有一辆长型敞篷车,有个女人站在里面吹口哨。这就像一场她探出头去看的梦,一个不存在的场景,边缘都是雾蒙蒙的。

然后她听到卡罗尔压低的声音,十分清晰,仿佛她们三人同处一室中。“想要去睡觉还是想起床?”

车里的女人把脚踩在座位上,轻声开口说:“都要。”特芮丝听到她话中压抑的笑意,马上就喜欢她了。“要不要去兜风?”那女人问。她抬头看着卡罗尔的窗户,特芮丝这才发现她脸上挂着大大的微笑。

“小傻瓜。”卡罗尔低声说着。

“只有你自己一个人在家吗?”

“不是。”

“喔喔。”

“没关系。你想进来吗?”

女人下了车。

特芮丝走到房门边,把门打开。卡罗尔离开房间刚进大厅,正把袍子上的带子系好。

“抱歉把你吵醒了,”卡罗尔说,“去睡吧。”

“没关系。我可以下来吗?”

“当然可以!”卡罗尔爆发出一阵笑声,“到衣柜里拿件袍子穿上。”

特芮丝拿了一件袍子。她想,这件可能是哈吉的袍子。然后她下了楼。

“圣诞树是谁装饰的?”那女人问。

她们三人都在客厅里。

“是她。”卡罗尔转向特芮丝。“这位是艾比,艾比·格哈德,她是特芮丝·贝利维。”

“你好。”艾比说。

“你好。”特芮丝本来就希望来者是艾比。艾比用开朗的表情看着她,她的眼睛有点突出,表现出饶富兴味的样子。特芮丝刚刚看到她站在车里的时候,她就是这个表情。

“你把圣诞树装饰得好漂亮。”艾比告诉她。

“大家不用再压低音量小声说话了吧?”卡罗尔问道。

艾比双手合掌摩擦,跟着卡罗尔走到厨房。“卡罗尔,有咖啡吗?”

特芮丝站在厨房桌子旁边看着她们。她觉得在这里倒很自在,艾比并没有特别注意她,只是脱掉外套帮卡罗尔煮咖啡。她的腰和臀部看起来是标准的圆筒形,在紫色毛衣底下看不出正面和背面的分别。特芮丝注意到她的手有点笨拙,她的脚也不像卡罗尔的脚那么优雅。她看起来比卡罗尔老,额头上有两道皱纹,笑起来皱纹显得更深,两道拱形的粗眉毛也提得更高。她和卡罗尔继续谈笑,煮好了咖啡又榨了点柳橙汁,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不重要的事,或者说没什么重要到需要仔细听的事。

艾比说了一声“嗯”的时候,对话中才出现重要的事情。艾比把最后一杯柳橙汁里面的籽捞出来,粗鲁地把手指往裙子上擦。“老哈吉怎么样呢?”

“老样子。”卡罗尔说。卡罗尔探头在冰箱里找东西,艾比接下来说的话,特芮丝听不太清楚完整的内容,或许这又是另一句不完整的句子,只有卡罗尔才能了解,不过已经让卡罗尔挺直身子笑了起来,笑声又大又开怀,整张脸表情都变了。特芮丝升起一股羡慕之意,她从来没有让卡罗尔这样开怀大笑过,但艾比却可以。

“我会告诉他,”卡罗尔说,“一定会。”

这件事情和哈吉的童子军工具有关。

“告诉他那个东西是哪来的。”艾比边说话边看着特芮丝咧嘴大笑,仿佛她也应该分享这个笑话。“你是哪里人?”她们在厨房的桌边坐下,她开口问特芮丝。

“纽约来的,”卡罗尔替她回答。特芮丝想,艾比接下来会说,喔,好难得,或者其他的蠢话。但是艾比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同样期待的笑容看着特芮丝,好像在等特芮丝给她下指令一样。

她们好好忙乎了一阵,准备好了早餐,但端上桌的只有柳橙汁、咖啡和一些没人要吃的白吐司。艾比先点了一根烟。

“你年纪够大了吗?可以抽烟了吗?”她递给特芮丝一只红色盒子,上面写着“克雷文专属”。

卡罗尔正在放汤匙。“艾比,那是什么东西?”她问话的语气中有一丝特芮丝以前没听过的尴尬。

“谢谢,我想要一根。”特芮丝拿了一根烟。

艾比把手肘放在桌上。“嗯,你刚才说什么?”她问卡罗尔。

“我看你有点紧张。”卡罗尔说。

“在外面开了四小时的车,我凌晨两点就离开新洛契尔,回到家看到你留的话,然后我就出现在这里了。”

特芮丝想,她大概是全世界最闲的人,整天不做事,只做她想做的事。

“现在怎样了?”艾比问。

“嗯,一审我输了。”卡罗尔说。

艾比叼了烟,一点也不显得惊讶。“多久呢?”

“三个月。”

“什么时候开始?”

“现在。事实上是从昨晚开始。”卡罗尔的目光望向特芮丝,然后往下看着咖啡杯,特芮丝知道,有自己在这里,卡罗尔不会再多说。

“所以还没有解决,是吗?”艾比问。

“大概就是这样了。”卡罗尔一派轻松地回答,语气里有种无可奈何的感觉。“至少字面上是这样,可是还会继续下去。你今晚要做什么?晚一点的时候。”

“早上大概没做什么。今天的午餐订在两点。”

“有空打电话给我。”

“没问题。”

卡罗尔的眼睛还是往下看着手中装柳橙汁的杯子。特芮丝看到她的嘴角向下撇,心里也跟着伤心起来,不是因为有了领悟而伤心,而是为了遭逢挫败而难过。

“我想去旅行了,”艾比说,“来趟小旅行。”然后艾比又用开朗友善的眼神看着特芮丝,仿佛要把特芮丝纳入一件她原本不能加入的事。不过特芮丝一想到卡罗尔可能会抛下她去旅行,整个人就紧张起来。

“我没有什么心情。”卡罗尔说。但特芮丝还是听到卡罗尔话里面蕴藏的可能性。

艾比有点局促不安,转头到处看。“这里这么阴暗,真像早上的矿坑,不是吗?”

特芮丝稍微笑了一下。阳光正在染黄窗台,哪个矿坑还有万年青呢?

卡罗尔用深情的眼神看着艾比,替艾比点燃了香烟。特芮丝想,她们一定是很熟的朋友,熟到彼此不管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不会让对方吃惊和误解。

“派对好不好玩?”卡罗尔问。

“嗯,”艾比冷淡地说,“你认识鲍伯·哈佛沙姆这个人吗?”

“不知道。”

“昨晚他也在,以前在纽约某个地方见过他。好笑的是,他说他要去雷特纳和爱尔德这两个人的经纪部门上班。”

“真的?”

“我没跟他说我认识其中一个老板。”

“几点了?”过了一会儿卡罗尔这样问道。

艾比看着腕表,腕表上有很多金色的角锥面。“大概七点半。你在赶时间吗?”

“特芮丝,想不想回去多睡一会儿?”

“不用。我还好。”

“你要去哪里我都可以载你去。”卡罗尔说。

但最后大约在十点钟左右,是艾比载着特芮丝离开的,因为艾比说自己反正也没事可做,而且也愿意载她去。

她们在高速公路加速时,特芮丝发现艾比是另一个喜欢冷空气的人。谁会在十二月里开敞篷车呢?

“你怎么认识卡罗尔的?”艾比对着她大喊。

特芮丝觉得自己差一点就要告诉艾比实情了,但她还是没有说出来。“在店里。”特芮丝喊回去。

“喔?”艾比的驾驶技术不太稳定,这辆大车不断曲折蛇行,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又偏偏加速。“你喜欢她吗?”

“当然。”这是什么问题!就像问她信不信有上帝一样。

她们转进巷道后,特芮丝把自己住的地方指给艾比看。“你可不可以帮我个忙?”特芮丝问,“可以在这里等一下吗?我想请你拿个东西给卡罗尔。”

“当然没问题。”艾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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