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比的眼睛仍有笑意。“卡罗尔四岁时我就认识她了。”
特芮丝一句话也没说。
“你还年轻,对吧?满二十一岁了吗?”
“还没。”
“你知不知道卡罗尔现在的烦恼很多?”
“知道。”
“而且她现在很寂寞。”艾比补充道,眼睛仍然在观察着。
“所以这是她跟我见面的原因吗?”特芮丝平静地问道,“你是不是想要告诉我,我不应该继续跟她见面?”
艾比坚定的双眼还是眨了两下。“不是,完全不是这样。但是我不希望你受伤,我也不希望你伤害卡罗尔。”
“我绝对不会伤害卡罗尔,”特芮丝说,“你认为我会吗?”
艾比还是带着戒心看着她,目光未曾从她身上移开。“不会,我认为你不会伤害卡罗尔。”艾比回答,仿佛她才刚刚得出这个答案。她现在笑了,好像觉得有什么事让她开心。
但特芮丝不喜欢她的那种笑,也知道她的感觉全写在脸上,所以她低头看着桌子,看着她面前盘子上的一杯热萨巴里安尼[2]。
“特芮丝,今天下午你要不要来参加一个鸡尾酒派对?大概六点钟在上城。我不知道那边会不会有舞台设计师,可是其中一个出面主办的女孩是演员。”
特芮丝捻熄了烟。“卡罗尔会去吗?”
“不会,不会去。可是他们很好相处,人不多。”
“谢谢。我大概不会去,今天会工作到很晚。”
“喔。我还是把地址给你好了,可是如果你不来……”
“不用了。”特芮丝说。
她们离开餐厅,艾比想在街上散步。特芮丝虽然已经厌倦了艾比,还是同意陪她走走。艾比这个人过于自信,直接又粗鲁的问题使得特芮丝觉得自己被她占了便宜。而且艾比抢着付账。
艾比说:“你知道,卡罗尔对你的评价很高,她说你很有才华。”
“她真的是这样说吗?”特芮丝半信半疑地问道,“她没跟我说过。”她想走快点,但艾比的脚步比较慢,把她们的速度拉下来。
“你一定知道她常想着你,想要和你一起外出旅行。”
特芮丝看着艾比对自己露出真诚的笑容。“她也没有跟我说过,”特芮丝平静地说。可是心里已经开始剧烈跳动。
“我相信她一定会告诉你的。你愿意和她一起去,是吧?”
特芮丝想,为什么艾比会比自己还早知道这件事?她感觉到自己的脸庞因愤怒而涨红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艾比讨厌她吗?如果她讨厌她,为什么没有表现出来呢?只不过一会儿,心里升起的怒意又消退了,让她变得疲倦、脆弱,毫无招架之力。她想,如果艾比当下把她压在墙上说:你告诉我,你想从卡罗尔那里得到什么?你还想从我这里夺走她的什么?那自己一定会一股脑全说出来,会告诉艾比说:我想跟她在一起,我喜欢跟她在一起,这又与你有什么相干呢?
“这件事不应该由卡罗尔来跟我谈吗?你为什么问我这些问题?”特芮丝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冷漠。没希望了。
艾比停下脚步。“对不起,”她对着特芮丝说,“我想我现在了解了。”
“了解什么?”
“那就是,你赢了。”
“赢了什么?”
“什么。”艾比抬起头回应特芮丝的话,仰面看着街角的建筑,看着天空,特芮丝骤然感到一阵愤怒和不耐烦,她希望艾比现在就离开,这样她就可以打电话给卡罗尔。除了卡罗尔的声音之外,其他事情都不重要了;除了卡罗尔之外,其他事情都不那么重要了。她怎么能够原谅自己一度忽略了这件事呢?
“难怪卡罗尔对你评价这么高。”艾比说。但如果这是客套话,特芮丝就无法接受。“再见,特芮丝。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艾比伸出手。
特芮丝握了手。“再见。”她说。她看着艾比走向华盛顿广场,脚步越来越快,顶着卷发的头仰得很高。
特芮丝走进下一个转角的杂货店,打电话给卡罗尔。接电话的是女佣,然后才交给卡罗尔。
“怎么了?”卡罗尔问,“你听起来心情不好。”
“没什么。工作很无聊。”
“今晚有什么计划?想不想出来?”
特芮丝笑着走出杂货店。卡罗尔坚持要在五点半的时候来接她,因为特芮丝搭火车去找卡罗尔的话,路上会很辛苦。
马路对面,她看到丹尼·麦克艾洛伊一个人走着,没穿外套,大步迈向前,手上拿着空牛奶瓶。
“丹尼!”她叫他。
丹尼转身,朝她走过来。“你来我家一下好吗?”他大喊。
特芮丝本来准备拒绝他,但是他走过马路之后,特芮丝反而伸手抓着他的手臂说:“我们只能聊一下,我出来吃午餐,已经花掉太多时间了。”
丹尼对着她笑。“几点了?我做研究做到眼睛快瞎了。”
“两点多了。”她感觉到丹尼的手臂在寒冷中绷得很紧,前臂黑色的汗毛底下冻到起了鸡皮疙瘩。“你疯了,出门不穿外套。”她说。
“这样我的脑袋才能保持清醒呀。”他替她开了通往他家门口的铁门。“菲尔出门了。”
房间里可以闻到烟斗的烟味,很像热巧克力的味道。公寓几乎是半个地下室,整体来说有点暗,电灯在乱成一团的桌面上投射出一团温暖的灯光。特芮丝低头看着他桌上摊开的书,一页一页都塞满了她无法理解的符号,但她喜欢看那些符号,那些符号所代表的每样东西都是真实且经过证明的。那些符号比文字更强烈、更确切。她感觉到丹尼把心思都放在那些符号上面,从一桩论据到另一桩论据,仿佛他用这些论据的坚强联结来表现自己。她看着他动手做三明治,站在厨房里的桌子旁边。他的肩膀看来宽阔厚实,白衬衫下面隐约可见肌肉,他稍微做着动作,把意大利香肠和乳酪切片放在一大块黑麦面包上。
“特芮丝,你可以常来这边。每个礼拜三中午我不在家。我们在这边绝对不会打扰到菲尔的,就算他在睡觉也是一样。况且我们只是吃午餐而已。”
“好啊。”特芮丝说。他的椅子有一半转离了桌子,她坐上去。她已经来过这里吃过一次午饭,有次下班后也来过。她喜欢到这里来看丹尼,因为她和丹尼之间不必扯些言不及意的话。
菲尔的沙发床就在房间的角落,床没铺好,上面的毯子和床单纠结成一团。前两次她来的时候,这张床要不就是乱糟糟的样子,要不就是丹尼还躺在上面。长长的书架拉了出来,和沙发恰好摆出一个适当的角度,隔出一个角落给菲尔使用。书架永远都是混乱不堪的模样,杂乱无章的样子传递出一种失意与神经质的感觉。这种感觉和丹尼在书桌前工作所呈现的混乱状态完全不同。
丹尼打开啤酒罐,罐子嘶嘶作响。他靠在墙上笑着,手里拿着啤酒和三明治,显然很高兴特芮丝出现在这里。“记不记得你说过物理学不适用于人类的事?”
“呃,大概记得。”
“嗯,我也不确定你说的到底对不对。”他咬了一口三明治说,“以友谊为例,有很多情况是两个人之间毫无共通之处。我认为每一段友谊的产生,背后一定有原因,就好像有些原子会结合在一起,但有些原子不会结合,背后也是有原因的;有时候是两方中的一方欠缺了某种因素,有时候是一方身上出现了某种因素。你觉得呢?我认为友谊是需求的结果,而这种需求可能隐藏在双方的身上,有时候甚至永远也不会发现自己身上有这些需求。”
“或许吧,我也可以想到几个例子。”理查德和她自己就是一个例子。理查德可以和别人好好相处,用自己的方式打进这个世界,她却没办法。像理查德这种有自信的人,一直吸引着她。“丹尼,你有什么弱点?”
“我?”他笑着说,“你想跟我做朋友吗?”
“想。你大概是我认识的人里面最坚强的一个。”
“真的?那我是不是应该把我的缺点列举出来?”
她一边笑一边看着他,这个年轻人二十五岁,从十四岁开始就知道自己未来的方向,他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自己选定的领域中,而理查德却刚好相反。
丹尼说:“我心里躲着一个秘密,我亟须一个厨师,还需要舞蹈老师,也要有人提醒我做些生活小事,例如送洗衣服和剪头发。”
“我也会忘了把衣服送洗。”
“喔,”他的语气带着惋惜,“那就没希望了。我本来还存着一丝希望呢,本来还觉得我们两人命该如此呢。你知道吗,我觉得感情这件事,不管是真友谊或者是在路上偶然和人眼神交会,其实背后都存在着明确的理由。我认为就算是诗人也会同意我的观点。”
她笑了。“就算是诗人?”她想到卡罗尔,然后想到艾比,想到午餐时的对话,也想到那段对话在她心里激起的一系列情绪,让她很沮丧。“你也必须体谅别人的怪癖,体谅那些没有太大意义的怪癖。”
“怪癖?那只是借口而已,诗人才会用的字眼。”
“我以为那是心理学家才会用的字眼。”特芮丝说。
“我的意思是,体谅这个词一点意义也没有。生命本身就是一门精确的科学,必须加以探究,加以定义。对你来说,有哪些事情是没有意义的?”
“好像也没有,我想得到的只是一些现在已经不重要的事。”她心里这时又愤怒起来,就像刚才午餐过后在人行道上的感觉一样。
“哪些事情?”他皱起了眉头,坚持问道。
“就像我刚吃的午餐。”她说。
“跟谁吃的?”
“不重要,如果重要的话,我就会说了。那顿饭完全不重要,就像丢掉的某样东西一样,我觉得。但也许那个东西根本不存在。”因为卡罗尔喜欢艾比,所以她也努力想要去喜欢艾比。
“除了在你心里,它并不存在?这样可能也是一种损失呀。”
“对,但是有些人或事,是你无力挽回的,因为那些事情都跟你无关。”她现在想谈的其实不是这些事情了。现在她不想谈艾比或卡罗尔,想谈的是更早之前的事。那些更早之前的事,好像可以产生完全的关联和完全的意义。她爱卡罗尔。她把额头靠在手上。
丹尼看了她一会儿,本来靠在墙面上的身子撑起来,走向火炉,又从衬衫口袋里拿出一根火柴。特芮丝明白,接下来无论两人要谈什么,他们的对话注定要悬在那里,永远悬在那里,没有个结局。她认为,如果把她和艾比的谈话内容一五一十地告诉丹尼,他只要用一句话就可以把一切事情都厘清,仿佛在空中洒了某种神奇的化学药品,立刻把迷雾驱散一般。还有哪些事情是逻辑无法解释的?有些事本身就不带有任何逻辑。艾比对话里面的嫉妒、猜忌与敌意,全部是出自艾比自己吗?
“事情不像密码组合那样简单。”特芮丝说。
“有些事情,彼此之间不会互相起反应的,但每件事都有自己的生命力。”他转头咧嘴笑了,脑中似乎出现了一串截然不同的想法,手里的火柴还在冒烟。“就像这根火柴,我并不想用物理学上的物质不灭概念去认定‘烟’是无法摧毁的。其实我今天觉得自己充满了诗意。”
“和火柴有关?”
“我觉得火柴好像在成长一样,就像植物一样,不会消失。我觉得对诗人而言,世界上每样东西都必然会有植物的结构。甚至是这张桌子,或我自己的血肉,都是如此。”他用手掌碰触桌缘。“就好像以前我骑马爬上山的感觉。以前在宾州,我还不太会骑马,我记得那匹马转头看着山丘,然后决定自己跑上去。马的后腿先往下沉,然后才起跑。突然间我们就风驰电掣地跑了出去,可是我一点也不害怕,反而觉得自己和这匹马,还有脚底下的大地融为一体,仿佛我们是棵树,和风轻轻吹抚树枝。我还记得当时心里很笃定,知道自己在那个当下不会发生意外,也知道以后免不了会出事。想到这里我就很开心。我又想起,有人因为恐惧而把自己、把事物隐藏起来,接着我又想到,如果全世界的人都和我一样,了解到我现在骑马爬山这种天人合一的感觉,那我们自然会产生一种和谐、适当的生活态度,还有消费、使用的观念。你了解我的意思吗?”丹尼握紧拳头,但他的眼睛散发着光亮,仿佛仍在自嘲着。“你有没有这样的经验,最喜欢的毛衣穿坏了,然后把它丢掉?”
她想到艾莉西亚修女送的绿色羊毛手套,她从没戴过,也一直保存着。“有。”她说 “嗯,这就是我的意思。羊被剪毛、供人做毛衣的时候,小羊自己并不知道它失去了多少羊毛,因为它们往后还会长出更多羊毛。道理很简单。”再次加热的咖啡壶已经煮滚了,他转身过去。
“是的。”她明白了。这也就像理查德和风筝一样,失去了一个风筝,理查德可以再做一个新的风筝。她也想到艾比,心里有点空虚的感觉,仿佛那顿午餐已经消失不见了。一时间她感觉自己的思绪已经满溢,在太虚之间漂浮游移。特芮丝站起来。
丹尼走到她身旁,把两只手放在她肩上,虽然特芮丝认为这只是一个动作,而不是一个字,但魔咒还是打破了。她对他的肢体接触感到很不自在,那种不自在的感觉很明显。于是她说:“我应该走了,实在太晚了。”
他把手放下来,抓着她的手肘,让特芮丝的手肘紧贴在身体两边,然后突然吻了她。他的唇紧贴在她的唇上好一会儿,在他松开她之前,她感觉到他上唇温暖的气息。
“的确是太晚了。”他看着她说。
“你为什么……”她停下来,那个吻融合了温柔与粗暴,她不知道要怎么解释这个吻。
“‘为什么’,小芮,”他离开她的身体,笑着说,“你介意吗?”
“不会。”她说。
“理查德会介意吗?”
“可能会。”她扣好外套,朝着大门走过去。“我得走了。”
丹尼替她开门,脸上挂着笑容,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明天要不要再来?来吃午餐?”
她摇摇头。“不行,这礼拜很忙。”
“好吧,下礼拜一你再来好吗?”
“好。”她也笑着,而且自动伸出手。丹尼立刻礼貌地握了她的手。
她往黑猫剧院跑了两条街。她想,自己有点像马,可是还不够完美。而丹尼的意思就是完美。
* * *
[1] 理查德·布林斯莱·谢里丹(Richard Brinsley Sheridan,1751—1816),十八世纪知名喜剧剧作家。
[2] 一种用蛋白、砂糖和葡萄酒制成的意大利甜点。
第十一章
“闲人的消遣。”卡罗尔说。她坐在摇椅上,双腿往前伸展。“艾比该出去上班才对。”
特芮丝一句话也没说。她并没有把午餐时的对话完整转述给卡罗尔,她再也不想谈到艾比了。
“你想不想坐张比较舒服一点的椅子?”
“不用了。”特芮丝说。她坐在摇椅旁的皮制凳子上,两人几分钟前才吃完晚餐,接着走到现在的这个房间,特芮丝以前没进来过。这个房间,其实就是在那个朴实的绿色房间外面,用玻璃把阳台围起来形成的空间。
“艾比还说了什么事让你心烦?”卡罗尔问道,还在看着前方,看着自己穿着深蓝色休闲裤的长腿。
特芮丝心想,卡罗尔看来有点累了,卡罗尔还在担心其他事情,其他更重要的事情。“没有。卡罗尔,这样会困扰到你吗?”
“困扰到我?”
“你今晚对我的态度有点不太一样。”
卡罗尔望着她。“是你自己的想像而已,”她说。语气中的愉悦再度消退为一片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