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芮丝想,自己昨晚写的那页东西,和眼前这个卡罗尔无关,并不是写给眼前这个卡罗尔的。她写道:“我觉得我爱上了你,也觉得现在应该是春天了。我希望阳光照在我头上,像音乐一样跳动。我想到像贝多芬的太阳,像德彪西的风,像斯特拉文斯基的鸟鸣声,可是一切的节奏都是我的。”
“我觉得艾比不喜欢我,”特芮丝说道,“我觉得她不希望我们继续见面。”
“不是这样,你又在想像了。”
“她没有明说。”特芮丝尽量控制着自己,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卡罗尔一样冷静。“她人很好,还邀请我去参加鸡尾酒派对。”
“谁办的派对?”
“不知道。她只说在上城,还说你不会去。所以我也不会特别想去。”
“上城的哪里?”
“没说,只说有个出面办派对的女孩是演员。”
卡罗尔把打火机放下,在玻璃桌上发出喀嗒一声,特芮丝察觉到她的不悦。“她说过了。”卡罗尔轻声说道,半是说给自己听的。“特芮丝,坐到这里来。”
特芮丝站起来,然后坐在摇椅的脚边。
“你不要自己乱想说艾比对你有这种感觉。我跟她太熟了,她才不会这样。”
“好吧。”特芮丝说。
“只是艾比说话的技巧很拙劣,让人难以想像。”
特芮丝想忘了这整件事。即使卡罗尔对她说话,即使卡罗尔看着她,卡罗尔还是距离她好遥远。有道光线从绿色的房间里穿出来,横越过卡罗尔的头顶,使她看不清楚卡罗尔的脸孔。
卡罗尔用脚指头戳了戳她。“跳起来。”
不过特芮丝的动作不够快,所以卡罗尔反而抢先一步,把脚越过特芮丝的头上坐了起来。接着特芮丝听到隔壁房间女佣的脚步声,那个看上去像爱尔兰人的胖女佣穿着灰白色的制服,拿着咖啡托盘进来。她快速、积极的小碎步撼动着阳台地板,声音听起来就是亟欲讨好的感觉。
“夫人,奶油在这里。”她指着一个大壶,看起来和小咖啡杯并不相称。佛罗伦斯用友善的微笑和空洞的圆眼望着特芮丝,她年约四十,脖子后面梳着发髻,头上则是浆好的白色帽带。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特芮丝觉得佛罗伦斯这个人的底细深不可测,她的忠诚度也无法判定。特芮丝听过她提到爱尔德先生两次,好像还在为他效忠。特芮丝不清楚这到底只是职业上的特性,还是发自内心地依旧效忠着旧主。
“夫人,还有什么其他事吩咐吗?”佛罗伦斯问,“把灯熄掉好吗?”
“不用,我喜欢灯开着。我们不需要其他东西了,谢谢。赖尔登太太有没有打电话来?”
“还没有,夫人。”
“她打来的话,你就告诉她说我们出去了。”
“好的,夫人。”佛罗伦斯迟疑了一下又说,“我在想,那本新书您看完了没有,那本阿尔卑斯山的书。”
“佛罗伦斯,如果你想看,就直接到我房间拿。那本书我不想看了。”
“谢谢,夫人。晚安,夫人。晚安,小姐。”
“晚安。”卡罗尔说。
卡罗尔倒咖啡的时候,特芮丝问:“你决定什么时候出门旅行了吗?”
“大概一个礼拜之后。”卡罗尔把小咖啡杯拿给她。“怎么了?”
“我会想你,一定会想你。”
卡罗尔一动也不动,这个姿势维持了好一会儿,然后她才伸手去拿盒子里的最后一根烟,还把烟盒压扁成一团。“其实我在想,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大概去三个礼拜,你觉得怎么样?”
特芮丝想,就是这样稀松平常,好像她在提议两人出门散步一样。“你跟艾比提过,是吗?”
“对,”卡罗尔说,“怎么了?”
怎么了?特芮丝没办法讲得很清楚,没办法说卡罗尔先告诉艾比,其实伤害了她。“我只是觉得,你还没对我说之前就先告诉了她,这样有点怪。”
“我没有告诉她,我只说我可能会问你。”卡罗尔走过来把手放在特芮丝的肩上。“听着,你没必要对艾比有这样的感觉,是不是艾比在午餐的时候,说了很多你没有告诉我的事情?”
“没有。”特芮丝说。艾比没有明说,但更糟糕的是话底下的弦外之音。她感觉到卡罗尔的手离开了她的肩膀。
“我跟艾比认识很久了,”卡罗尔说,“几乎每件事都会跟她聊。”
“是。”特芮丝说。
“嗯,你想不想去?”
卡罗尔的身体离她更远了一点。突然间,这一点意义也没有了,原因出在卡罗尔问她的方式,仿佛卡罗尔也不是真的在意她到底去不去。“谢谢你,这趟旅程,我现在负担不起。”
“不用太多钱,我们开车去。问题是如果你现在就找到固定的工作,那情况就不一样了。”
和卡罗尔去旅行,一起穿越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地区,跨越河流、山川,夜晚降临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但卡罗尔的口气,好像已经认定了特芮丝不可能为了要和卡罗尔一起出门,而拒绝掉芭蕾舞台设计的工作。卡罗尔好像也知道如果自己用这种方式问特芮丝,特芮丝就一定会婉谢。特芮丝现在很确定卡罗尔在嘲弄她了。她很讨厌这样,正如同她憎恨别人背叛她一样。这股憎恨化为决心,她再也不想和卡罗尔见面了。她看着卡罗尔,卡罗尔正带着挑战的神情等待她的回应,这股挑战的神情底下,还有冷淡的感觉。特芮丝知道,如果她给卡罗尔否定的答案,这样的表情也不会改变。特芮丝起身,想从茶几上的盒子里拿根烟,但盒子里什么东西也没有,只有一些唱针和一张照片。
“这是什么?”卡罗尔看着她问。
特芮丝感觉到卡罗尔已经看穿了她所有的思绪。“是琳蒂的照片。”特芮丝说。
“琳蒂的?我瞧瞧。”
卡罗尔看着那张小女孩的照片,小女孩有着淡金色的头发,还有一张严肃的脸孔,膝盖上缠着白色绷带。特芮丝此时也观察着卡罗尔的脸。照片中,哈吉站在一艘小船上,琳蒂正要从码头上投入他的怀里。
“这张照片不太好。”卡罗尔说,但她的脸孔已经起了变化,变得比较柔和。“大概是她三岁的时候照的?你想抽烟吗?这里有一些。接下来的三个月里,琳蒂会跟着哈吉住。”
那天早上,从卡罗尔和艾比在厨房的对话里,特芮丝就猜出来了。“他们在新泽西吗?”
“对。哈吉的家人住在新泽西,他们有一间大房子。”卡罗尔顿了一下。“我想,一个月后就可以办好离婚手续。今年三月之后,琳蒂就可以跟我一直住到年底了。”
“喔。可是你在三月之前,还是有机会再见到她的,是吧?”
“应该会见几次,可能不会太多。”
特芮丝在卡罗尔旁边的摇椅上坐下,漫不经心地看着卡罗尔的手握着照片。“她不会想你吗?”
“会,但她也很喜欢她爸爸。”
“她比较喜欢爸爸?比较不喜欢妈妈?”
“不是,不算是这样。可是他现在买了一只羊给她当宠物。他出门上班时会顺道带她上学,也会在四点下课的时候去接她,甚至愿意为了她而忽略了自己的工作。一个男人做到这样了,还有什么好苛求的呢?”
“你在圣诞节假期的时候没见到她,对不对?”特芮丝问。
“没有,因为在律师事务所发生了一件事。那天下午哈吉的律师约见我们两个人,哈吉也把琳蒂带去了。琳蒂还不知道我今年不去哈吉家过圣诞节,她一直说她今年想要到哈吉家过圣诞节,因为他们家的草坪上面有一棵大树,每年都会把那棵树装饰起来,所以琳蒂很想去看那棵树。总之,你知道,这种情况使得那个律师觉得太难得、印象太深刻了,小孩子竟然会要求和父亲一起过圣诞节。但是我那个时候也不能当面告诉琳蒂说我不会去哈吉家,否则她一定会很失望。反正我在律师面前说不出口就对了。哈吉的手段实在是够奸诈了。”
特芮丝站在那里,用手指捏碎还没点燃的烟。特芮丝想,卡罗尔的声音好平静,就好像在和艾比谈话那样。以前卡罗尔从没对她说过这么多事。“可是那个律师了解吗?”
卡罗尔耸耸肩。“他是哈吉的律师,不是我的。所以我只好同意这三个月让琳蒂住哈吉家,因为我不希望琳蒂被丢过来又丢过去。如果我希望她每年和我住九个月,和哈吉住三个月的话,最好从现在就开始实施。”
“你很少去看她?”
卡罗尔等了很久才开口,特芮丝本来以为她不会回答了。“不常,他家人不太好相处。可是我每天都会和琳蒂通电话,有时候她也会打给我。”
“为什么他家人不好相处?”
“他们从来就没喜欢过我。自从我和哈吉在少女成年礼的社交舞会上认识之后,他们就一直抱怨我,他们批评的功夫很了得。我有时候会想,不知谁才有资格通过他们的鉴定。”
“他们批评你什么?”
“说我开家具店呀,那家店连一年都维持不到。然后说我不会打桥牌,或是不喜欢打桥牌。他们会挑出很多奇怪的理由,很肤浅的事情。”
“这些人听起来好可怕。”
“他们不是可怕,只是要求我应该要服从他们。我也知道他们想要什么,他们想要的是我这个人一片空白,让他们来加以填满。如果你太有自己的主见和个性,他们就受不了你。想不想听音乐?你喜欢听收音机吗?”
“还好。”
卡罗尔靠在窗台边。“琳蒂每天都要看电视。她喜欢看豪帕隆·卡西迪,[1]老是想着要到西部去。特芮丝,那是我最后一次买洋娃娃给她,是因为她说她很想要一个洋娃娃,可是她已经太大了,不该玩这个了。”
在卡罗尔背后的窗外,苍白的机场探照灯扫过夜空,然后消失。卡罗尔的声音似乎在黑暗中回荡着。在圆润、愉悦的语调中,特芮丝可以听到她内心深处还是爱着琳蒂的,这份爱,可能比她对其他人的爱都要来得更深。“哈吉不会轻易就让你看见琳蒂,对吧?”
“你也知道的。”卡罗尔说。
“我不明白的是,他以前曾经这么爱你。”
“那不是爱,只是一种强迫的作用。我认为他要控制我,我也在想我自己是不是很难驾驭,但是我事事都尊重他的意见,没有自己的意见,这一切你能理解吗?”
“能。”
“在社交场合,我从没做过什么让他尴尬的事情。俱乐部里有个女人,我真希望他娶的是她。她生活的焦点全放在举行精致的小晚宴、在最好的酒吧里喝得醉醺醺的这种事情上面。她丈夫的广告事业多亏有她的协助才大大成功。所以就算她有什么小缺点,她丈夫也只是置之一笑。哈吉不是这样,他不笑,他一直找理由在抱怨。我想他会挑上我,就像他在挑客厅的地毯一样,结果犯了一个大错。我也怀疑他到底能不能去爱别人,他只有利欲熏心,野心勃勃。他不能去爱别人,这样已经接近一种病态了,不是吗?”她看着特芮丝。“或许这是这个时代的问题。真要有心,人类连种族灭绝的事情都做得出来,人类在试图自寻毁灭。”
特芮丝什么也没说。她想到自己和理查德之间有过多次类似的对话,理查德把战争、大企业、美国历史上早期猎捕女巫的行动,还有他认识的一些人全部合而为一,揉成一个巨大的敌人,一起放置在仇恨这个大标签下面。卡罗尔现在也一样。特芮丝的内心深处被震撼了,她的内心深处没有文字,没有简单如死亡、垂死、杀戮这样的文字。这些文字好像是未来的事,但她面对的是当下。她的喉头哽着一种说不清楚的焦虑,这种焦虑又像是一种理解,一种全然理解万事的渴望。她觉得自己难以呼吸,心里不停地想着,你认为……你认为……一切开始了吗?你认为我们两人将来有一天都会横死吗?你认为我们两人会突然断绝来往吗?这些问题好像又不够明确。或许她想表达的是一种态度:我不甘心在没有认识你之前就离开这个世界。卡罗尔,你的感觉也一样吗?最后的这个问题她说得出口;但之前的几个问题,她又说不出口。
“你太年轻了,”卡罗尔说,“你想说什么?”她坐到摇椅上。
“我想说的第一件事就是不要害怕。”特芮丝转头看见卡罗尔的笑容。“我认为你在笑的原因,就是你认为我在害怕。”
“我看你大概和这支火柴一样脆弱。”卡罗尔点燃香烟后拿着火柴,让火柴烧了一会儿。“可是只要条件充足,一根火柴还是可以把整间房子烧掉,对吧?”
“或者烧掉整个城市。”
“你也在担忧,要不要和我出门旅行。你害怕的原因是你认为自己钱不够。”
“不是这样。”
“特芮丝,你有一些很奇怪的价值观。我邀请你跟我一起去,是因为有你跟我在路上做伴,我一定会很开心,我也认为出去走走对你和你的工作都会有好处。可是你就偏要为了自己对于金钱所怀抱的愚蠢的自尊,破坏了一切。其实这就像你送给我当礼物的那个手提包:完全不相称。如果你需要钱,为什么不把手提包拿去退?况且我也不需要手提包。我也知道,你想把手提包送我,这样会让你很开心。你看,这也是同样一种情况。只不过我说得有道理,而你没有。”卡罗尔走过她身边,然后又转身走回来,两脚一前一后站着。她把头抬高,金色的短发平贴着,很像雕像的头发。“嗯,你不认为这样很好笑吗?”
特芮丝也笑了。“我不在乎钱。”她安静地说。
“你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样,”特芮丝说,“我有钱。我会跟你去。”
卡罗尔盯着她看。特芮丝看到不悦的神情从她脸上消失了,然后卡罗尔也开始笑出来了,还带着一点难以置信的讶异。
“嗯,好吧,”卡罗尔说,“我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令人高兴的转变?”
特芮丝想,她是真的不知道吗?于是她干脆直说了:“因为你很在意我是不是要跟你去。”
“我当然在意,所以我才问你,不是吗?”卡罗尔仍笑着说,但改变了行进的方向,背对着特芮丝走向绿色的房间。
特芮丝看着她走出去,手放在口袋里,便鞋在地板上发出轻微而缓慢的喀嗒声。特芮丝看着空荡荡的门口想,卡罗尔等下会用完全一样的方式走出来,如果她拒绝与卡罗尔一起出门旅行的话,卡罗尔就不会离开这个房间。她拿起喝了一半的小咖啡杯,然后再度放下。
她走出去,从走廊到了卡罗尔房间门口。“你在做什么?”
卡罗尔趴在她的梳妆台上写东西。“我在做什么?”她站起来,把一张纸塞进口袋。她正在笑,眼睛里真的满溢着笑意,就像她在厨房里和艾比相处的时候一样。“做点事情,”卡罗尔说,“我们放音乐吧。”
“好。”她脸上浮现出微笑。
“你要不要先准备上床了?时候不早了,你知道吗?”
“和你在一起,总是会拖到很晚。”
“这句话的意思是在恭维我吗?”
“我今晚不想上床睡觉。”
卡罗尔又从走廊走到了绿色房间。“准备去睡吧。你的眼睛底下都已经有黑眼圈了。”
特芮丝在那间放着双人床的房间里很快脱掉了衣服,隔壁房间的留声机播着《拥抱你》这首歌。然后电话响了。特芮丝打开五斗柜最上方的抽屉,里面除了几条男用手帕、一个旧衣刷和一把钥匙之外,什么东西也没有。角落里还有几张纸,特芮丝拿起一张透明纸包着的卡片,发现是哈吉的旧驾照。哈吉·佛斯特·爱尔德;年龄:三十七;身高:五英尺八英寸半。体重:一百六十八磅。发色:金发。眼睛颜色:蓝色。这些细节她都知道。一九五○年出厂,奥斯摩比汽车。颜色:深蓝。特芮丝把驾照放回去,关上抽屉,往门口走过去,聆听电话的对话。
“对不起,泰丝,我抽不出时间。”卡罗尔说得很懊恼,但语气却很愉快,“派对还好吗?嗯,我还没来得及换好衣服,而且我很累。”
特芮丝走回床前的桌子,从上面的盒子里拿出一根香烟,是菲利普·莫利斯香烟。这包香烟是卡罗尔放在这里的,不是女佣放的。特芮丝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卡罗尔记得她喜欢这个牌子的香烟。特芮丝没换上衣服,就站在那里听着音乐,那首歌的名字她不知道。
卡罗尔又在打电话了吗?
“嗯,我不喜欢。”她听到卡罗尔半生气、半开玩笑地说,“一点也不喜欢。”
……如果你在恋爱……日子就很舒服……
“我怎么知道他们是怎么样的人?喔,是这样吗?”
特芮丝知道卡罗尔一定是在和艾比通话。她把烟捻熄,吸入微带着甜味的一缕轻烟,想到了自己抽的第一根烟。那也是一根菲利普·莫利斯烟,就在儿童之家宿舍的屋顶,四个人轮流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