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中午时,特芮丝帮卡罗尔从房子后面的草地上搬进来几张白色铁椅子和摇椅。卡罗尔说叫佛罗伦斯做会比较快,但刚刚已经派她去采购东西了,后来才一时兴起想把这些椅子搬进来。她说,只有哈吉才会整个冬天都把家具留在外面,而她自己觉得这些家具实在饱受风雨。最后,只剩下一张椅子还留在圆形喷泉旁边,一张白色的金属小椅子,四只有花边的脚向外张着。特芮丝看着那张椅子,猜想以前是谁曾经坐在上面。
“我真希望外面有更多戏可以演出。”特芮丝说。
“你设计场景时,最先想到的是什么?”卡罗尔问,“你从哪里开始着手?”
“应该是整出戏的气氛吧,你的意思是什么?”
“你是先考虑那出戏究竟是什么种类的作品,还是会先考虑到你自己想要看到的东西?”
特芮丝的心里回想起上次唐纳修先生的评论,隐约勾起一丝不快。卡罗尔今天早上好像很喜欢找人辩论。“我想你已经预设立场,认为我是外行了。”特芮丝说。
“我觉得你真的很主观。太主观的话,就是外行,不是吗?”
“不一定。”但她知道卡罗尔的意思是什么。
“你必须先知道很多东西,才能完全主观,对不对?从你给我看过的那些作品我就知道,你这个人太过主观,但是知识却还不够。”
特芮丝的双手在口袋里握紧成拳头,她非常希望卡罗尔无条件喜欢她的作品,但现在卡罗尔却不喜欢她给她看过的几件作品,让她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卡罗尔或许对于舞台场景的制作技术一无所知,但她却能仅用一句话就摧毁一个场景。
“我一直在想,到西岸去或许对你有帮助。你说你什么时候会回纽约,二月中旬?”
“嗯,现在情况不同了,我昨天才得到消息。”
“你是什么意思?工作泡汤了?不用去费城了?”
“他们打电话给我了,他们想雇用某个费城的本地人。”
“喔,亲爱的,我很遗憾。”
“这一行就是这样。”特芮丝说。卡罗尔的手放在特芮丝的后颈,手指揉着她的耳朵后面,就像在抚弄小狗一样。
“你怎么不告诉我。”
“我本来想告诉你的。”
“什么时候?”
“旅行的时候。”
“你觉得很失望吗?”
“不会。”特芮丝肯定地说。
她们把剩下的咖啡热了一下,然后拿到外面草坪上的白椅子那里共享。
“我们要不要出去吃午餐?”卡罗尔问她,“去俱乐部吧,然后我要去纽华克买点东西。买件外套好不好?你想不想要一件花呢外套?”
特芮丝坐在喷泉边缘,一只手压着耳朵,寒冷让耳朵感到刺痛。“我不需要外套。”她说。
“但我特别想要看你穿件花呢外套。”
特芮丝上楼去换衣服,却听到电话铃响。她听到佛罗伦斯说:“早安,爱尔德先生。好,我现在去叫她。”然后特芮丝走过房间,关上房门,觉得非常烦躁,于是开始整理房间,把她的衣服挂在衣柜里,又整理了一下她刚刚才铺好的床。接下来卡罗尔敲了门,把头探进来。“等下哈吉会过来,应该不会待很久。”
特芮丝不想看到他。“要不要我先出去散个步?”
卡罗尔笑了笑。“不用,你可以留下来,先看看书好了。”
特芮丝拿起昨天买的《牛津英文诗歌手册》,想要读进去里面的内容,但字与字之间是分裂的,毫无意义。她有股不安的感觉,想要躲起来,于是把门打开。
卡罗尔也才刚从自己的房间出来,特芮丝看到卡罗尔脸上同样闪过犹疑不决的表情。特芮丝记得她第一次来卡罗尔家时就看过卡罗尔带着这样的表情。然后她说,“下来。”
两人走进客厅时,哈吉的车刚到。卡罗尔走到门边,特芮丝听到他们打招呼的声音。卡罗尔的招呼很友善,但哈吉却很兴奋。然后卡罗尔进了门,手里捧着一个长长的纸盒,里面装着鲜花。
“哈吉,这位是贝利维小姐。你应该见过她一次。”卡罗尔说。
哈吉的眼睛眯起来一点点,然后又睁开了。“喔,对,你好。”
“你好。”
佛罗伦斯走进来,卡罗尔把花盒交给她。
“把这些花找个东西装起来好吗?”卡罗尔说。
“啊,烟斗在这里,我就知道。”哈吉从壁炉架上的常春藤后面拿出一根烟斗。
“家里一切都还好吗?”卡罗尔坐在沙发上问。
“很好。”哈吉笑得很紧张,头一直转来转去,但他的脸和转头的动作散发出友好而自满的气息。佛罗伦斯把红玫瑰花放在花瓶里,放在沙发前的咖啡桌上,哈吉带着一种主人般的愉悦心情观察着佛罗伦斯的动作。
特芮丝突然希望自己也替卡罗尔带了花来,或者前几次见面的时候,曾经带过花来。她想起以前丹尼有天顺道经过剧院时进来送给她的花。她看着哈吉,他的眼睛避开她的目光,耸起的眉毛扬得更高了一点,眼睛到处张望,仿佛在寻找房间里的小变化。特芮丝想,他愉快的外表可能只是假装,如果他在乎到足以装腔作势的地步,那从某种程度上他也一定在乎卡罗尔。
“我可以替琳蒂拿一朵花吗?”哈吉问。
“当然可以。”卡罗尔起身拔花,好像快要把花弄碎了。但哈吉往前跨了一步,用一把小刀片抵住花梗,把花切了下来。“花很漂亮,谢谢你,哈吉。”
哈吉拿起花到鼻子前闻了闻。他半对卡罗尔、半对特芮丝说:“今天天气不错,你们想要出去走走吗?”
“对,本来要去,”卡罗尔说,“对了,下礼拜哪天下午我想开车过去。可能是礼拜二。”
哈吉想了一下。“好,我会告诉她。”
“我也会在电话里告诉她,我是说告诉你的家人。”哈吉点了一下头默默答应,然后看着特芮丝。“对,我当然记得你,大概三周前你在这里出现过,圣诞节之前。”
“对,有个礼拜天。”特芮丝站起来,想要让他们两人独处。“我上楼去了,”她对卡罗尔说,“再见,爱尔德先生。”
哈吉稍微鞠了一下躬。“再见。”
她上楼时听到哈吉说:“很多美好的回忆,卡罗尔。我这么说你介意吗?”
特芮丝想,卡罗尔的生日。当然,卡罗尔不会告诉她。
她关上门,环顾房间,意识到自己正在寻找着房间里是否有她在此过夜的迹象,不过什么也没有。她停在镜子前端详自己,眉毛皱了起来。她已经不像三个礼拜之前,哈吉第一次看到她的那个时候那么苍白了。她觉得自己不再是哈吉当时见到的精神萎靡、受到惊吓的小东西。她从最上面的抽屉取出手提袋,然后拿出口红,接着听到哈吉敲门,于是关上了抽屉。
“请进。”
“不好意思,我来拿个东西。”他快步走入房间,进了浴室,回来时手里拿着剃刀,微笑着。“上礼拜天是你和卡罗尔一起在餐厅里,是吗?”
“对。”特芮丝说。
“卡罗尔说你是做舞台设计的。”
“对。”
他从她的脸望到她的手,再望到地板,然后又往上看。“我希望你能带卡罗尔多出去走走。”他说,“你看起来年轻又有活力。让她多散点步。”
然后他走出去,留下一股微弱的刮胡皂的香味。特芮丝把口红丢在床上,双手沿着身体的两侧往下抹。她在想,哈吉为何要故意表现出他早就知道自己和卡罗尔常常见面。
“特芮丝!”卡罗尔突然叫道,“下来!”
卡罗尔坐在沙发上,抽着一根烟。哈吉已经走了。她微笑着,接着佛罗伦斯走了进来,卡罗尔说:“佛罗伦斯,把这些东西拿到其他地方,放在餐厅里好了。”
“是的,太太。”
卡罗尔对特芮丝眨了眨眼。
特芮丝知道餐厅很少有人去,卡罗尔喜欢在别的地方吃饭。“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今天是你生日?”特芮丝问她。
“喔!”卡罗尔笑了起来。“今天不是我生日,是结婚周年纪念日。拿着外套,我们出门吧。”她们从车道倒车出去时,卡罗尔突然说:“假如说世上有什么事是我不能忍受的,那就是伪君子。”
“他说了什么?”
“没什么重要的。”卡罗尔仍然笑着。
“但你说他是伪君子。”
“最会装的伪君子。”
“假装他很有幽默感?”
“哦——还会其他的。”
“他说了什么跟我有关的事吗?”
“他说你看起来是个好女孩。这很新鲜吗?”卡罗尔开上直往格林威治村的小路。“还说离婚手续会比原先预期的时间还要长大约六个礼拜,因为需要办一些繁琐的手续。这倒新鲜。他还是认为我可能会在这段时间里面改变心意。真虚伪。他喜欢自欺欺人。”
特芮丝猜想,生命、人际关系是不是一直像这样,脚下永远没有稳固的立足点,永远像沙砾一样;略微的倾滑,就吵闹到整个世界都听得到,所以我们也总是听见闯入者响亮、刺耳的脚步声。
“卡罗尔,你知道吗,那张支票我一直没拿,”特芮丝突然提起,“我把支票塞在床旁边桌子的桌布底下。”
“你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件事?”
“我也不知道。你要我把支票撕掉吗?我那天晚上本来已经准备好要撕掉了。”
“如果你坚持的话。”卡罗尔说。
第十四章
特芮丝低下头看着那个大纸箱。“我不想拿了。”她的手上已经抱满了东西。“我请奥斯朋太太把食物拿出去,剩下的东西就留在这里。”
“带上吧。”卡罗尔一边说一边走出门口。她把最后一点东西和书籍等杂物抱在手上,还有特芮丝最后一刻才决定带走的外套,一起拿到楼下去。
特芮丝又上楼去拿箱子。那个箱子是一小时前信差带过来的,里面有好多包覆在蜡纸里面的三明治、一瓶黑莓酒、一块蛋糕,还有一个盒子,装着桑姆科太太答应做给她的白色连衣裙。她知道这个箱子不是理查德寄来的,否则里面就会放一本书或者是另外的纸条。
她不想拿的一件连衣裙还在沙发上,地毯的一角也卷了边,但特芮丝急着要走。她把门拉上,拿着那个箱子冲下阶梯,经过凯利夫妇家,这对夫妻都不在家,上班去了。她也经过奥斯朋太太家门口,一个小时前她预付下月房租时,已经先跟奥斯朋太太道过别了。
“电话!”奥斯朋太太大喊道,特芮丝不情愿地走出来,猜想应该是理查德打来的。
结果是菲尔·麦克艾洛伊,打来问她昨天和哈凯维面谈的事。她和丹尼昨晚共进晚餐时就告诉了他。哈凯维没有答应给她工作,但说会保持联络,特芮丝觉得他是说真的。他带她到剧院后台,看他正在指导的《冬季小镇》场景制作的情形。他选了她的三个纸板模型,而且看得非常仔细,其中一个他认为有点无趣,第二个他则指出几个不实用的地方,但还是喜欢的。他最喜欢的是那个大厅的场景,这个场景是特芮丝第一次去卡罗尔家之后回来的那个晚上开始制作的。哈凯维是第一个认真评估她那些风格比较特殊的场景的人。事后她立刻打电话给卡罗尔,告诉她会面的情况。她把自己和哈凯维面谈的情况告诉了菲尔,但并没有提到安德罗尼奇的工作已经泡汤了。她自己明白,她之所以没有说这件事,是她不想要理查德听到这个消息。特芮丝还跟菲尔说,如果哈凯维决定了下一出需要场景设计的剧作到底是哪一出,请菲尔一定要通知她。因为哈凯维当时提到,他自己还在两出戏间犹疑不决。假如他的选择是他昨天提到的英国剧,那么他雇用她当见习生的机会就大多了。
“我还不知道要留给你哪里的地址,”特芮丝说,“我只知道我们会去芝加哥。”
菲尔说他可能会用存局待领的方式寄信给她。
“是理查德打来的电话吗?”她回来时,卡罗尔问道。
“不是,是菲尔·麦克艾洛伊。”
“所以你还没收到理查德的消息?”
“这几天都没有,不过今天早上他寄了封电报给我。”特芮丝犹豫了一下,然后从口袋里取出电报,读了出来。“我没有变。你也没有。写信给我。我爱你。理查德。”
“我想你该打个电话给他,”卡罗尔说,“到我家打。”
她们明天一早才启程,今晚在卡罗尔家过夜。
“你今晚会不会试穿那件连衣裙?”卡罗尔问。
“可以呀,那件连衣裙看起来很像结婚礼服。”
特芮丝在晚餐前就穿好了连衣裙,裙摆垂到她的小腿下面,腰间用长长的白色腰带系紧在背后,白色带子缝在正面,绣了花纹。她走下楼去给卡罗尔看。卡罗尔正在客厅写信。
“你看。”特芮丝笑着说。
卡罗尔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走过来,仔细检视腰部的花纹。“真漂亮,你看起来好可爱,今晚就穿这件,好吗?”
“这件衣服好精致。”其实她不想穿这件衣服,因为这件衣服让她想起理查德。
“这究竟是他妈的什么风格,俄罗斯风吗?”
特芮丝笑出声来。她喜欢卡罗尔讲脏话的方式,总是那么自然,而且都是在没有其他人能听到的时候。
“是吗?”卡罗尔又问了一遍。
特芮丝正准备上楼去。“是什么?”
“你什么时候养成这种不回答别人问题的坏习惯的?”卡罗尔的声音突然变得严酷,而且带着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