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里的话对卡罗尔简直是一种侮辱,特芮丝已经把信撕了。现在她坐在床上,双臂环抱着膝盖,抓着睡袍袖子里的手腕。卡罗尔把通风系统开得太大,房间变得太冷了,明尼苏达的寒风占领了房间,控制了卡罗尔的香烟,将烟化为无形。特芮丝看着卡罗尔平静地在洗手台边刷牙。
“你是说,你不想写信给他?那是你的决定?”卡罗尔问。
“对。”
特芮丝看着卡罗尔敲掉牙刷上的水滴,从洗手台走回来,用毛巾擦干脸。理查德的任何事,对她而言,都比不上卡罗尔用毛巾擦干脸的方式来得重要。
“别再说了。”卡罗尔说。
她知道卡罗尔不会再说什么,她也知道卡罗尔想要把她推回到理查德身边,一直到现在都是这样。现在看来,卡罗尔的一切作为,似乎都是为了这一刻,此时卡罗尔转过来走向她,她的心向前跃了一大步。
她们继续向西行,穿过睡眼镇、崔西和派普史东,有的时候一时兴起,便挑一条曲折的小路前进。西边的世界就像条魔毯般在她们眼前展开,远远地就可以看见农舍、谷仓和储藏窖,整齐地紧密相连,点缀其中,而且在这些东西映入眼帘之后,还要继续再开半小时,才会抵达它们的脚下。她们还一度停在一个农舍前面,询问当地人在哪里可以买到足够的汽油,好让她们开往下一站。她们停下的农家闻起来有种新鲜的冷起司味道,她们的脚踏在地板的褐色木条上,听起来空洞而孤寂。特芮丝突然涌起一股浓烈的爱国心:这就是美国。墙上有一幅公鸡的彩色图案,缝在黑色的底布上,美得足以挂在博物馆中收藏。农人警告她们,直接往西的路上结了冰,所以她们朝南改走了另一条路。
那天晚上,她们在一个叫做西屋瀑布的小镇铁轨边,看见有个小型马戏团在演出,特芮丝和卡罗尔坐在第一排的木板箱子上欣赏,箱子是用来装橘子的,演出的水准称不上专业。表演结束后,有位特技演员邀请她们参观演员的帐篷,还坚持要送给卡罗尔十余张马戏团海报,因为她很喜欢她们。卡罗尔把其中一些海报寄给艾比,也寄了一些给女儿琳蒂,还把一只绿色的变色龙玩偶放在硬纸板箱里,也寄给了琳蒂。这个夜晚,特芮丝永生难忘;而且这个夜晚和其他的夜晚不同,这夜还没有结束的时候,特芮丝就已经知道今夜会令她永生难忘。她们共享了一袋爆米花,一同欣赏了马戏团,卡罗尔在演员帐篷里面的某个小隔间里回吻了特芮丝。这一夜,卡罗尔散发出某种特殊的魔力(虽然卡罗尔好像认为两人共度的美好时光并没有特殊之处),魔力在她们周遭的世界发挥了作用,似乎让一切事情都按照她们的期待顺利进行,没有失望,没有阻碍。
特芮丝低着头和卡罗尔一起离开了马戏团,陷入沉思之中。“我在想,我还能不能发挥我的创意。”她说。
“怎么会说到这件事?”
“我的意思是,我追求的到底是什么?我现在好快乐。”
卡罗尔握着她的手臂捏了一下,大拇指压得很用力,痛得特芮丝叫了起来。卡罗尔抬起头,看着街头的标示后说:“第五大道和内布拉斯加,我想我们就这样走。”
“我们回纽约以后会怎样?不可能和以前一样的,是不是?”
“对,”卡罗尔说,“直到你厌倦了我。”
特芮丝笑了。她听到卡罗尔围巾的尾端在风中发出的劈啪声。
“我们也许不能住在一起,可是一定会和现在一样。”
特芮丝知道,她们两人绝不可能和琳蒂住在一起,这只是痴心妄想。但是卡罗尔愿意在口头上承诺一切不变,这样就够了。
在内布拉斯加州和怀俄明州的边界,她们在一家大餐厅吃晚餐。那家餐厅盖得很像森林里的小屋,而且里面几乎没有别的客人。两人选了靠火炉的位置坐下,摊开地图研究,决定直接前往盐湖城。卡罗尔说那里很好玩,而且她也开车开得烦了,所以可以在盐湖城待上几天。
“路斯克,”特芮丝看着地图说,“这个地名听起来多性感!”
卡罗尔笑了起来,头往后仰。“那在哪里?”
“在路上。”
卡罗尔拿起酒杯说:“内布拉斯加州的教皇新堡。我们为谁干杯?”
“为我们。”
特芮丝想,此刻就像那天早晨在滑铁卢的感觉,那段时光太纯粹、太完美了,尽管真实存在过,但是想起来又好像不太真实;这段时光,不只是戏剧里的道具而已,不只是她们放在壁炉架上的白兰地酒杯,上面还有一排鹿角,还有卡罗尔的打火机和火。有时她真觉得自己像个演员,只不过偶尔惊讶地想起自己的身份,仿佛这阵子以来她一直在扮演其他人的角色,一个太幸运、太让人难以置信的角色。她抬头往上看,看见固定在屋顶椽子上面的冷杉枝条,看着一对男女在靠墙的桌子那边,用听不见的声音谈话,看着独坐在另一张桌子旁的男人,慢慢地抽着烟。她想到滑铁卢饭店里拿着报纸坐着的男人,他不是也有着同样无神的眼睛,嘴角两侧也同样有长长的皱痕吗?
当晚,她们住在九十英里外的路斯克。
第十七章
“H·F·爱尔德太太?”柜台人员在卡罗尔签了登记簿之后看着她,“是卡罗尔·爱尔德太太吗?”
“是的。”
“有您的讯息。”他转身从架上的小格子中拿了个东西。“是电报。”
“谢谢。”卡罗尔还没打开电报,眉毛就先微微扬起,瞅了特芮丝一眼。她读着电报,眉头也皱了起来,然后转向柜台人员。“贝尔维德饭店在哪里?”
柜台人员指了方向。
“我要去那里拿另一封电报,”卡罗尔对特芮丝说,“我不在的时候,你想不想自己在这等等?”
“谁拍来的电报?”
“艾比。”
“好,我等你。是坏消息吗?”
她的眉头仍然深锁着。“要看到才知道。艾比只说贝尔维德饭店有我的电报。”
“我先把行李拿上去吗?”
“嗯,在这里等我就好。车停好了。”
“为什么不让我跟你去?”
“你想去的话当然可以。我们走路去吧,只有几个街区。”
天气寒冷刺骨,卡罗尔走得很快。特芮丝看着四周地形平坦、看似秩序井然的小镇,想起卡罗尔曾经说过,盐湖城是全美国最干净的地方。贝尔维德饭店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卡罗尔突然对她说,“说不定艾比突发奇想,决定坐飞机过来跟我们一起走。”
卡罗尔走近贝尔维德饭店的柜台,特芮丝则抽空买了份报纸。特芮丝走到卡罗尔身边的时候,她才刚读完电报,把电报放下,脸上带着惊讶的表情。她慢慢地朝特芮丝走过来,特芮丝心头闪过“艾比死了”这个念头,说不定这第二封电报是艾比的父母打来的。
“怎么了?”特芮丝问。
“没什么,现在还不知道。”卡罗尔四下张望,用电报在叫人的鸣铃器上拍打着。“我先去打个电话,可能要花几分钟。”她看着手表说。
现在是下午一点四十五分,饭店柜台人员告诉卡罗尔说,二十分钟内打电话就可以接通到新泽西。卡罗尔在等待的时候,又想喝杯酒,于是两人走进饭店里的酒吧。
“怎么了?艾比生病了?”
卡罗尔微笑。“没有,待会儿再告诉你。”
“是琳蒂吗?”
“不!”卡罗尔把白兰地一饮而尽。
特芮丝在大厅来回走着,而卡罗尔则在电话亭里。她看到卡罗尔慢慢点了好几次头,看到她手忙脚乱地点烟,但等到特芮丝到她旁边准备为她点烟时,她已经点好了,挥手示意她走开。卡罗尔说了三四分钟,然后走出来付了账。
“卡罗尔,怎么了?”
卡罗尔站着,朝饭店门口望出去好一会儿。“我们现在去坦波广场饭店。”她说。
在那里她们又拿了一封电报。卡罗尔打开电报,走向大门离开时,把电报给撕掉了。
“我们今晚不住这里了,”卡罗尔说,“回车上。”
她们走回卡罗尔收到第一封电报的饭店。特芮丝一句话也没说,但是感觉到一定有事情发生了,也就是说,卡罗尔必须立刻赶回东部。卡罗尔告诉柜台服务员说,她要取消预订的房间。
“我想留个转寄地址,如果有其他讯息,请帮我转达,”她说,“丹佛市的布朗宫大饭店。”
“没问题。”
“非常感谢。下个礼拜我都会在那里。”
回到车上,卡罗尔说:“往西走,距离这里最近的市镇是哪个?”
“往西?”特芮丝看着地图,“温多佛,从这里过去,一百二十七英里。”
“老天!”卡罗尔突然叫起来,把车完全停下,将地图拿过去看。
“那丹佛呢?”特芮丝问。
“我不想去丹佛。”卡罗尔把地图折好,重新发动车子,“嗯,反正我们迟早会去。亲爱的,替我点根烟好吗?注意接下来我们可以在哪个地方找点东西吃。”
现在已经过了下午三点,她们还没吃午餐。昨晚两人就已经讨论过这段路程,从盐湖城向西直行,跨越大盐湖沙漠。特芮丝注意到油量还够,而且这里看似乡下,其实也不是完全荒凉。但是卡罗尔已经累了,那天早上从六点开始就在开车,开得很快,有时还会把油门踩到底,好一阵子才放开脚。特芮丝有点担心,看着卡罗尔,感觉她们似乎正在逃跑。
“我们后面有什么东西在追吗?”卡罗尔问。
“没有。”特芮丝在两人之间的座位上看到电报的一角,从卡罗尔的手提包里露出来,她只能看见上面写着“明白了。贾克波。”她记得贾克波是车子后面那只小猴子的名字。
她们在一家加油站兼餐厅的前面停下。这家餐厅孤寂地矗立在天地之间,就像平缓的地平线上面突出来的一块东西。说不定好几天以来,只有她们两个客人。卡罗尔看着她穿过白色的油布桌,往后靠在硬背椅上面,还没开口,就有位围着围裙的老人从后面的厨房走出来,跟她们说现在只剩下火腿和蛋,所以她们点了火腿、蛋和咖啡。卡罗尔点了烟,弯下腰来,往下看着桌子。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吗?”她说,“哈吉雇了个侦探,从芝加哥开始就沿路跟踪我们。”
“侦探?找侦探做什么?”
“你还猜不到吗?”卡罗尔几乎是用耳语的音量说。
特芮丝咬紧舌头。对,她应该能猜到的,哈吉已经发现了她们两人一同出游。“艾比告诉你的?”
“艾比发现的。”卡罗尔的手指滑下香烟,被烟头烫到了。她把香烟从嘴边拿开,嘴唇开始流血。
特芮丝朝周围看了一下,餐厅空无一人。“跟踪我们?”她问,“和我们在一起?”
“他现在可能在盐湖城,查看所有的饭店。亲爱的,侦探这行是非常非常肮脏的行业。我非常非常抱歉,很抱歉。”卡罗尔焦躁地坐在椅子上。“也许我应该送你上火车,把你送回家。”
“好……如果你觉得这样比较好的话。”
“你没有必要蹚这趟浑水。如果他们想要的话,就让他们跟踪我到阿拉斯加好了。我还不知道他们现在掌握到什么资料,我觉得应当不会太多。”
特芮丝僵硬地坐在椅子的边沿。“他在做什么呢?针对我们做记录吗?”
老人走回来,端给她们两杯水。
卡罗尔点点头。“也说不定会有窃听录音机这种玩意。”老人走开之后她这样说。“我还不确定他们会不会做得那么过分,我也不确定哈吉会不会做出这种事。”她的嘴角在颤抖,往下盯着磨损的塑胶桌布。“我怀疑他们有没有时间在芝加哥用录音机窃听我们,只有在芝加哥我们停留了十个小时以上。我还真希望他们有时间。真是讽刺啊,记不记得芝加哥?”
“当然啦。”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维持平静,但这只不过是假装罢了,就像你所珍爱的人在你眼前死去,而你还要假装能够自我控制一样。两人必须在这里分道扬镳了。“那滑铁卢呢?”她突然想到她在大厅里看到的那个男人。
“我们到那里就很晚了。不会轻易被抓到什么把柄。”
“卡罗尔,我看到了个人——我不确定,但我想我看到过他两次。”
“在哪里?”
“第一次是在滑铁卢的大厅。那天早上。还有一次,我想是在我们去的那家有火炉的餐厅,两次都看到同一个男人。”那也只不过是昨晚发生的事情而已。
卡罗尔要特芮丝尽量详细地说明这两次的时间,尽量完整地描述那个男人是什么样子。其实他很难描述,但现在特芮丝绞尽脑汁也要挤出一丝细节,连他鞋子的颜色也不放过。这样很奇怪,也很可怕,她得挖掘出一切的细节,这些细节说不定是出自她想象里的猜测,然后拿到真实的情境里面来套用。她感觉到自己甚至可能对卡罗尔说谎了,因为她看到卡罗尔的眼神变得越来越急切。
“你怎么想?”特芮丝问。
卡罗尔叹了口气。“该怎么想呢?如果有第三次的话,好好注意他就是了。”
特芮丝低头看着盘子,这顿饭根本吃不下了。“这些都和琳蒂有关,是吗?”
“对。”卡罗尔连一口都没吃就放下叉子,伸手拿了一根烟。“哈吉想要完全拥有她的监护权。说不定他认为派个侦探就可以达到他的目的。”
“只因为我们两个人一起出游?”
“对。”
“我应该离开你。”
“去他的。”卡罗尔安静地说,一面看着房间里的一个角落。
特芮丝等着。但又有什么好等的?“我可以从这里搭公车,然后转火车回去。”
“你想走吗?”卡罗尔问。
“当然不想,我只是认为这样最好。”
“你会害怕吗?”
“害怕?才不会。”她感觉到卡罗尔的眼睛和上次在滑铁卢时一样,对她展开严厉的评断,那次她告诉卡罗尔说她爱上了她。
“假如你走掉的话,我就完了。我希望你留下来陪我。”
“你说真的?”
“对,把你盘子里的蛋吃掉,别说傻话了。”接着卡罗尔甚至笑了一下。“我们要不要照计划继续往雷诺走?”
“哪里都可以。”
“那就慢慢来。”
几分钟之后,她们又开车出发了。特芮丝说,“你知道,我还是不能确定,第二次看到的到底是不是同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