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和她。”特芮丝说。她的嘴角扬起一个微笑。

“但结局是彻底的失败了。”

“对,我的意思是,我也愿意再度经历这同样的结局。”

“而且你现在还没经历完呢。”

特芮丝一句话也没说。

“你还会不会跟她见面?你介不介意我问这些问题?”

“不介意,”她说,“不会了,我不会再跟她见面了,我也不想这样做了。”

“那其他人呢?”

“其他女人?”特芮丝摇摇头。“不会。”

丹尼看着她,慢慢地笑了。“这点很重要。或者说,这点可以让事情变得很不重要。”

“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特芮丝,你还年轻,以后还会改变,你以后也会忘了这一切。”

她不觉得自己年轻。“理查德有跟你谈过吗?”她问。

“没有,有天晚上他好像想说什么,但是他还没开始,我就先打断了他。”

她感觉到嘴边出现苦涩的笑容,然后吸了最后一口短短的香烟,把烟熄掉。“我希望他找得到人听他说话,他很需要听众。”

“他觉得他被甩了,自尊受伤了,不过你也别以为我和理查德一样。我认为人们都自有其生活的方式。”

她心头突然浮现出以前卡罗尔告诉过她的一句话:每个成年人都有秘密。卡罗尔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是一派轻松,其实她不管说什么话都是这样。但这句话在特芮丝的脑海里烙上痕迹,无法磨灭,就像卡罗尔写在法兰根堡百货公司销售单上的地址一样。她有一股冲动,想要告诉丹尼其他的事,例如图书馆的画像,学校的画像,还有卡罗尔,她不是画像,而是个有小孩和丈夫的女人,手上有雀斑,还有说粗话的习惯,以及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变得很忧郁的习惯。另外,她还有放纵自己意志的坏习惯。卡罗尔这个女人,在纽约经历过的事情比她在南达科他经历过的更多。她看着丹尼的眼睛,看着他下巴上的V字形凹陷。她知道到目前为止,她都还在某种魔咒之下,这种魔咒让她除了卡罗尔外,看不见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

“现在你在想什么?”他问。

“想你在纽约说过的,东西用完之后就丢掉的话。”

“她就是这样对你的吗?”

特芮丝微笑。“是我想这样做。”

“那就去找一个你永远不想丢掉的人。”

“谁不会变老变旧呢。”特芮丝说。

“你会写信给我吗?”

“当然。”

“三个月以后才写信给我。”

“三个月?”突然之间,她明白了他的意思,“更早不行?”

“不是这样啦,”他定定看着她,“三个月的时间还不错,不是吗?”

“对,好,就这么说定了。”

“再答应我一件事——明天休假,跟我一起去玩,我明晚九点前都有空。”

“丹尼,我做不到,我要上班,而且我必须告诉老板,我下个礼拜就不做了。”她知道自己说的理由其实不够充分,或许丹尼也知道,他正看着她呢。明天她不想要和他在一起,这样会把气氛弄得太紧张了,他会让她过多地想到自己,她还没有准备好。

隔天中午,丹尼到了锯木厂,两人本来计划一起吃午餐,结果反而一整个小时都在湖滨大道散步、聊天。那天晚上九点,丹尼搭上了往西的班机。

八天后,她动身回纽约。她想尽快搬离奥斯朋太太的住处,把去年秋天之后就没再见面的朋友重新找回来。当然,还会有其他人,新的朋友。今年春天她要去读夜校,也想要完全改变自己的衣着。她的一切东西,她记得在她纽约衣柜里的每件衣服,看来都像青少年一样,看起来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衣服。在芝加哥停留时,她到处逛商店,急着寻找她现在还买不起的衣服。现在她能负担得起的,就是一个新发型。

第二十三章

特芮丝走进她的房间,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地毯的角拉平了。这个房间看来真是又狭小又悲惨,不过这就是她的房间,小小的收音机还放在书架上,枕头在长沙发上,这些东西像她很久之前写下、后来又遗忘的签名,依旧属于她这个人。那两三个挂在墙上的场景模型也是如此,只不过她现在刻意不去看这些场景模型。

她去了银行,从最后两百块钱里取出一百,买了一条黑裙子和一双鞋。

她想,明天就打电话给艾比,把卡罗尔的车子安排好。但不是今天。

今天下午她和奈德·柏恩斯坦有约,他是一出英国戏剧的制作人,哈凯维就是替他的戏剧制作场景。她整理出三个她在旅途中做好的模型,还有《小雨》的照片要给他看。就算她能在哈凯维那边谋得一个见习工作,拿到的薪水也无法过活。反正要赚钱,并不是非得去百货公司上班不可,还有其他的金钱来源。例如电视台。

柏恩斯坦先生冷淡地看着她的作品,特芮丝说她还没有和哈凯维先生谈过,还问柏恩斯坦先生知不知道哈凯维想要招收助手的事情。柏恩斯坦先生回答,那恐怕要由哈凯维自己决定,但据他所知,哈凯维现在不需要助理。柏恩斯坦先生也不知道还有哪个剧场场景工作室现在需要增雇人手。特芮丝想到那件售价六十元的衣服,还有存在银行的一百元。她已经告诉奥斯朋太太说她要搬家,所以她随时可以让别人进来看公寓。不过特芮丝还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搬到哪里。她起身准备离开,微笑着向柏恩斯坦先生道谢,谢谢他看了她的作品。

“那电视台呢?”柏恩斯坦先生问,“你有没有试过走这条路?那里入行比较容易。”

“我今天下午晚一点会去见杜蒙特[1]的人。”今年一月间,唐纳修先生给了她几个名字让她联络。现在柏恩斯坦先生又提供了更多名字。

接着她打电话到哈凯维的工作室,哈凯维告诉她说他正要出去,但她可以把她的模型放在他的工作室里,好让他明天一早就可以评估一下那些模型。

“对了,明天五点钟左右,圣·雷吉斯酒店会替吉妮薇·克莱奈尔办个鸡尾酒派对,欢迎你参加。”哈凯维说。他利落的断句语调让他柔和的声音听起来如同数学一样精确。“这样至少明天我们确定会见面。你能参加吗?”

“可以,我很乐意。在圣·雷吉斯酒店的哪个厅?”

他把邀请函念了一遍。D厅,五点到七点。“我大概六点就会到了。”

她离开电话亭的时候觉得非常快乐,感觉好像哈凯维已经邀她加入合作伙伴的行列一样。她一口气走了十二个街区到他的工作室,把模型交给那里的一个年轻人,哈凯维的助理常常换,年轻人已经不是她今年一月看到的那个人了。工作室的门关上之前,她毕恭毕敬地环顾了这个工作室,说不定他很快就会邀她加入,说不定她明天就会知道了。

她走进百老汇的一家杂货店,打到新泽西给艾比。艾比的语气完全不同了,和她上次在芝加哥听到的不一样。特芮丝想,卡罗尔的身体一定已经好多了。不过她没有问起卡罗尔的事,她打去是为了安排车的事。

“如果你方便的话,我可以去拿车,”艾比说,“但是你为什么不打给卡罗尔问一下呢?我知道她很想跟你说话。”艾比事实上是在让步。

“嗯——”特芮丝不想打给卡罗尔。她到底在怕什么?卡罗尔的声音?卡罗尔本人?“我会亲自把车交给她,除非她不希望我这样做。如果她不要我亲自把车交还给她的话,那我就再回电话给你。”

“什么时候?今天下午?”

“对,等一下。”

特芮丝回到店门口站了几分钟,往外看着骆驼牌香烟的广告,广告面板上出现了一张巨大的脸,吐出如巨型甜甜圈般的烟圈。她望着低矮灰暗、外表了无生气的计程车,像鲨鱼般在午后的车流中穿梭,又看着熟悉的餐厅及酒吧招牌、遮雨棚、阶梯和鳞次栉比伫立的窗户,望着红褐色调的小巷道里面那种混乱的场面,就像纽约数以百计的其他街道一样。她想起自己曾在西八十街某条小巷道上散步,步道是红褐色砂石铺面的,是用一层一层的人性、人生、起始、结束所铺上去的。她也记得这条街带给她的压迫感,还有她怎么匆忙跑穿过那条街,直抵外面的大道。这只不过是两三个月前的事;而现在,同样的街道也为她注入一种紧张的兴奋感,让她想要一头栽进去,走进有招牌和戏院遮雨棚的街道,走进行色匆匆、彼此互撞的人群中。她转身走回电话亭。

不一会儿,她就听到卡罗尔的声音。

“特芮丝,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开始听到卡罗尔的声音时,特芮丝短暂地胆怯了一下,然后就平息下来了。“昨天。”

“你还好吗?还是老样子吗?”卡罗尔的声音带着压抑,好像有人在她旁边一样,但特芮丝很肯定她是独自一人。

“不完全是。你呢?”

卡罗尔停顿了一下才回答。“你的语气听起来跟以前不一样了。”

“对。”

“我可以去找你吗?还是你不想要这样?我跟你见一次面就好。”还是卡罗尔的声音,但那些话却不像是她会说的,太谨慎,太不确定了。“今天下午可以吗?车还在你那里吗?”

“今天下午我有几个约,没时间。”卡罗尔以前想见她时,她什么时候拒绝过了?“你要不要我明天把车开过去还你?”

“不用,我可以自己去拿车,我又不是病人。那辆车还好吧?”

“状况很好,”特芮丝说,“连一道刮痕也没有。”

“那你呢?”卡罗尔问。不过特芮丝没有回答。

“我明天可以跟你见面吗?下午有空吗?”

两人约定下午四点半在第五十七街丽嘉酒店的酒吧碰面,然后就挂断了。

卡罗尔迟到了十五分钟。特芮丝坐在可以看到玻璃门的桌边等待,玻璃门通往酒吧。她终于看到卡罗尔打开门,她因为紧张而出现一阵小小的闷痛。卡罗尔的穿着和两人初次相遇的那天一模一样:同样的毛皮外套,同样的黑色皮质高跟女鞋,只是多了一条红色的围巾,衬托着她金黄色的头发。卡罗尔的脸瘦下来了,一见到特芮丝就稍微变了一下脸色,带着惊讶和一点微笑。

“你好。”特芮丝说。

“我差点认不出你了!”卡罗尔在坐下来之前,先站在桌子旁边看了她一会儿。“你真好,会来见我。”

“别这样说。”

服务生过来了,卡罗尔点了茶。特芮丝也机械地照着点了茶。

“特芮丝,你恨我吗?”卡罗尔问她。

“不会。”特芮丝闻到卡罗尔淡淡的香水味,这股熟悉又甜美的味道现在却变得很奇怪,很陌生,这个味道并没有激起以前它曾带来的热情。她把手中的火柴盒放下。“卡罗尔,我怎么能恨你呢?”

“我以为你会恨我,你曾经恨过我,是吗?”卡罗尔仿佛是在平铺直叙地告诉她一个事实一样。

“恨你?没有。”并不是真的恨,她可以这样说。但她知道卡罗尔在她脸上读出了恨意。

“现在你已经是大人了,头发和衣服都是大人了。”

特芮丝细细看着她灰色的眼睛,这双眼睛比以前更严肃;虽然卡罗尔骄傲的头颅散发出自信,但不知为何,她的眼睛却很愁苦。特芮丝再度看着卡罗尔,觉得那双眼睛深不可测,特芮丝突然感到一股失落的痛苦,卡罗尔还是很美。“我学到了一些经验。”特芮丝说。

“什么经验?”

“我……”特芮丝停了下来,记忆突然被苏族瀑布小镇的那幅画像所阻碍。

“你知道吗,你看起来气色很好,”卡罗尔说,“你好像变了一个人,这是因为离开我吗?”

“不是。”特芮丝很快地说。她皱起眉头看着她并不想喝的茶。卡罗尔用“变了一个人”这个词,让她想到出生这件事,让她感到尴尬。对,她离开卡罗尔后就重生了,变了一个人。她在图书馆看到那张画像的时候就重生了,她那时压抑住的哭泣,就像婴儿生下来之后的第一声啼哭,因为婴儿是在违背本身意志的情况下降临到这世界上来的。她看着卡罗尔。“在苏族瀑布小镇的图书馆里有张画像,”她说。然后她把整件事情告诉了卡罗尔,不带任何情绪,直截了当地说,就好像这件事情是发生在其他人身上的一样。

卡罗尔听着,眼睛一直没有从她身上移开。卡罗尔看着她的样子,就像从远处看着一个她无法伸手拯救的人一样。“很奇怪,”卡罗尔安静地说,“而且很可怕。”

“对。”特芮丝知道卡罗尔了解,她也看到卡罗尔眼中的同情。然后她笑了,但卡罗尔没有跟着笑,卡罗尔还是盯着她看。“你在想什么?”特芮丝问。

卡罗尔拿了根烟。“你说呢?我在想我们在百货公司相遇的那一天。”

特芮丝又笑了。“你朝我走过来的时候,真的是太美妙了。你为什么要走向我?”

卡罗尔停顿了一下才回答。“因为一个非常无聊的理由,因为你是唯一一个没有忙得要死的女孩。我记得你也没有穿工作服。”

特芮丝爆笑出来,卡罗尔只是微笑,但这时的卡罗尔看起来突然变回了原来的那个她,就像科罗拉多泉市那个侦探事件还没发生之前的卡罗尔。突然间,特芮丝想起手提包里她为卡罗尔所买的烛台。“我买了这个给你,”她拿给卡罗尔,“在苏族瀑布找到的。”

特芮丝在烛台周围包了一些卫生纸垫着。卡罗尔把烛台放在桌上打开。

“我觉得很好看,”卡罗尔说,“就像你一样好看。”

“谢谢,我买的时候,也认为这个烛台像你一样好看。”特芮丝看着卡罗尔的手,那双手的大拇指和中指指尖靠着烛台细薄的边缘,就像她在科罗拉多看到卡罗尔的手指放在咖啡杯的盘子上一样,也像她在芝加哥所见的情景,也像她在那些已经忘了是哪里的地方所见的情景。特芮丝闭上眼睛。

“我爱你。”卡罗尔说。

特芮丝睁开眼睛,并没有抬头。

“我知道你对我的感觉不一样,是吗?”

特芮丝有股冲动,想要否认卡罗尔的话,但她能否认吗?现在她对卡罗尔的感觉已经不同了。“卡罗尔,我不知道。”

“那是一回事。”卡罗尔的声音很柔软,充满期待,期待得到肯定或否定的答案。

特芮丝盯着盘子上的三角形切片吐司。她想到琳蒂,她一直还没有问起她。“你见了琳蒂吗?”

卡罗尔叹了口气,特芮丝看到她的手从烛台上缩了回去。“有,上礼拜天跟她相处了一个小时左右。我想她每年都有几天下午可以来探望我,算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吧。我已经彻底输了。”

“我本来以为你是说一年里面可以和她见面好几个礼拜。”

“嗯,发生了一些事,哈吉和我之间的私事,他要我做出很多承诺,我不肯,他的家人也介入了。我不肯依照他们所规定的那种愚蠢要求来过我的生活,就算他们因此不让琳蒂见我,把我当成怪物一样不让我靠近琳蒂,我也不在意。他们的要求,简直就像一张不良行为的清单一样。简单来说就是这样。哈吉把一切事情统统告诉律师了——凡是律师还不知道的事情,哈吉全部说了。”

“老天!”特芮丝低声说着。她可以想像这是什么意思。琳蒂会在某个下午前来探望卡罗尔,身边跟着虎视眈眈的家庭女教师,还没来之前这个教师就得到警告要小心卡罗尔,他们说不定已经告诉家庭女教师,别让孩子离开她的视线。琳蒂很快就会了解一切来龙去脉。这样看起来,就算琳蒂来探望卡罗尔,这种亲子相聚也没有乐趣可言了。哈吉!特芮丝真不想提到他的名字。“就算是法庭的判决,也不会这么严苛!”她说。

“事实上,我在法庭上也没有答应太多东西,我在那里也拒绝做出什么承诺。”

虽然如此,特芮丝还是微笑了一下,因为她很高兴卡罗尔在法庭上没有做出太多承诺。卡罗尔还是那么骄傲。

“你知道吗,其实那不是真正的法庭,只是像个圆桌会议。还有,你知道他们在滑铁卢是怎样偷偷录音的吗?他们在墙上打了根钉子,搞不好我们人才刚到那里,就已经钉上去了。”

“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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