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有听到铁锤敲墙的声音,大概是我们刚洗完澡的时候。你记得吗?”
“不记得。”
卡罗尔微笑了起来。
“一根可以收集声音的钉子,就像窃听录音机一样。他的房间就在我们隔壁。”
特芮丝不记得铁锤敲打的声音,但那个激烈的动作浮上脑海:破坏,摧毁……
“都结束了,”卡罗尔说,“你知道吗,我也几乎不想再见到琳蒂了。如果她不想和我见面,那我也永远不会主动去见她。我会把决定权留给她。”
“我无法想象她会永远不想要和你见面。”
卡罗尔的眉毛扬了起来。“我们怎么能够预测,哈吉会对她做什么呢?”
特芮丝沉默下来,把脸别过去,却看到一个时钟,五点三十五分。她想,她应该在六点之前抵达鸡尾酒派对的会场,自己已经为了参加这个派对而打扮好了,穿着新的黑色连衣裙,搭上白色围巾,新鞋配着黑色新手套。但是现在这些衣服看起来又没什么要紧了。她突然想起艾莉西亚修女送给她的绿色羊毛手套。手套还在行李箱的最底层吗?还是用旧的卫生纸包着吗?她真想把那双手套丢掉。
“人总会熬过这些事的。”卡罗尔说。
“对。”
“哈吉和我还在卖房子,我在麦迪逊大道找了一间公寓。信不信由你,我还找了份工作,在第四大道上的一间家具行当采购,我的身上一定有木匠的血统。”她看着特芮丝。“总之,这也是一种生活方式,我也很喜欢这样。我新租的公寓很棒,足够住两个人。我本来希望你会愿意过来和我一起住,可是我猜你不太想这样了。”
特芮丝的心跳了一下,正如卡罗尔那天在店里打电话给她的情形一模一样。她的内心里有些东西正在回应着卡罗尔,情不自禁,让她觉得快乐起来,而且感到很骄傲。她骄傲的是,卡罗尔有勇气做出这样的事,说出这样的事;也因为卡罗尔总是这么有勇气而骄傲。她记得卡罗尔的勇气,卡罗尔在那条乡村小路上直接面对那个侦探。特芮丝吞咽了一下,试着要咽下她的心跳。卡罗尔现在甚至没有看着她,正在烟灰缸里来回搓着烟屁股。和卡罗尔一起住?曾经有一度这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也是全世界上她最渴望的事。和她住在一起,和她分享每样事物,无论春天或夏天,一起散步,一起读书,一起旅行。她还记得那些憎恨卡罗尔的日子,那时她曾幻想着卡罗尔要求她搬去一起住,而她会断然拒绝。
“你愿意吗?”卡罗尔看着她。
特芮丝感觉到自己正努力想要保持平衡,不要倒下来。往昔的那种恨意已经消失了,现在什么东西也不剩,只剩下决定,像一条悬在空中的细线,两边都没有东西,没有东西可以推着她或拉着她。一边是卡罗尔,一边是空洞洞的问号。可是情况又已经不同了,因为她们两个人都变了。未来要面对的世界十分陌生,就好像她当初刚刚踏入眼前经历过的世界一样陌生。只有当下,没有阻碍。特芮丝想起了卡罗尔的香水,已经不具有任何意义了。不具有意义,如果用卡罗尔的话来说,就是“一个需要填满的空白”。
“嗯,怎样?”卡罗尔有点不耐烦地笑着说。
“不愿意,”特芮丝说,“不,我觉得我不想这样。”因为你会再背叛我,那是她在苏族瀑布时的想法,也是她想要写下来、说出来的话。问题是卡罗尔并没有背叛她,卡罗尔爱她,甚至超过了爱自己孩子的程度。也就是因为如此,卡罗尔当时才没有给特芮丝进一步的承诺。卡罗尔现在还在赌博,就像她那天在乡间小路上,赌着可以从侦探那里取得一切讯息一样,而她也输了。特芮丝看到卡罗尔的脸色变了,看到一丝惊讶与震撼的迹象,这些迹象很微妙,或许世界上只有她能注意到。好一阵子,特芮丝脑里一片空白,无法思考。
“那是你的决定。”卡罗尔说。
“对。”
卡罗尔盯着她在桌上的打火机。“那就这样了。”
特芮丝看着她,希望伸出手摸摸她的头发,用手指紧紧握住。难道卡罗尔没听出她声音里的迟疑吗?特芮丝突然想跑开,快步走出门,走到人行道上。时间已经是五点四十五分了,“我要去参加一个鸡尾酒派对,很重要的派对,和我的工作有关,哈凯维会出席。”她确信哈凯维会给她工作,她中午打过电话给他,告知他留在工作室里的模型,哈凯维都很喜欢。“我昨天也去谈了电视台的工作。”
卡罗尔抬起头笑了。“我的小小大人物啊,看起来你的前途不错喔,你自己知不知道,你连声音听起来也不一样了吗?”
“真的吗?”特芮丝迟疑了,发现自己如坐针毡。“卡罗尔,你跟我一起去派对好不好?那里人很多,在一家大饭店举行的,为了要欢迎哈凯维新戏里的女主角。他们才不会介意我带人去参加。”为何这样问起卡罗尔,特芮丝自己也不知道,不知道卡罗尔现在是否想参加鸡尾酒派对。
卡罗尔摇摇头。“不了,谢谢,亲爱的,你自己快去吧,我等一下在爱丽谢酒店有个约。”
特芮丝拿起腿上的手套和手提包。她看着卡罗尔的手,手背上布满淡色的雀斑,婚戒已经拿掉了。然后又看着卡罗尔的眼睛,感觉到自己可能再也不会见到卡罗尔了,两分钟内,她们就会在人行道上分别。“车就在外面,前面左边的地方,钥匙在这里。”
“我知道,我看到了。”
“你要不要再坐一会儿?”特芮丝问她,“我会去付账。”
“我来付账,”卡罗尔说,“如果你真的得去那个派对,就快去吧。”
特芮丝站起来,她无法离开卡罗尔,在这里坐在桌边的卡罗尔,她们两人的杯子还放在桌上,烟灰缸就在她们面前。“那你就别坐在这里了,跟我一起出去。”
卡罗尔往上看,脸上出现一种带着疑问的惊讶。“好啊,”她说,“我家还有几样你的东西,我应该……”
“那不重要。”特芮丝打断她。
“还有你的花,你的植物。”卡罗尔付了服务生拿来的账单。“我给你的花怎么样了?”
“死了。”
卡罗尔的眼睛和她的对望了一会儿,特芮丝先把头转开了。
她们在人行道上道别,就在公园大道和第五十七街的转角。特芮丝趁着绿灯跑过马路,信号灯变了之后,车辆开始在她身后轰隆驶过。等她跑到对面人行道,再度回头观望的时候,卡罗尔的身影已经模糊在车水马龙之中。卡罗尔走得很慢,经过丽嘉酒店的大门口,然后继续往前走。特芮丝想,事情本来就应该这样,没有依依不舍的握手,也没有回望的眼神。她看见卡罗尔伸手碰了车门的把手,想起那罐啤酒还在前座底下,想起从林肯隧道上坡进入纽约的情景,罐子发出的叮当声。那个时候她还在想,把车子还给卡罗尔之前,要先把罐子拿出来丢掉,但她忘了。特芮丝匆忙赶往举办派对的饭店。
人潮从大厅的两个入口不断涌入,服务生推着附有小轮子、上面放着冰桶的小桌,努力想要穿过人群。到处都很嘈杂,特芮丝看不见柏恩斯坦或哈凯维。她谁也不认识,一个都不认识。只认出一张脸,是她几个月前在某个地方与之交谈过的男人,大概是在找工作的时候吧,不过后来对方没有录取他。特芮丝转过头去,有个男人把一个高脚杯放在她手上。
“小姐,”他挥动着杯子说,“你在找这个吗?”
“谢谢,”她没和他多谈,她好像在角落看到柏恩斯坦先生在那里,走过去的一路上看见好几个戴着大帽子的女人。
“你是演员吗?”那个男人和她一起穿过拥挤的人群,边走边问。
“不是,我是场景设计师。”
果然是柏恩斯坦先生,特芮丝侧身挤过人群,到他旁边去。柏恩斯坦先生把他肥厚多肉又亲切的手伸过来,然后从他原本坐着的暖气边的位子起身。
“贝利维小姐!”他大叫,“克劳馥太太,化装顾问……”
“我们别谈公事了!”克劳馥太太尖声叫道,“史蒂文斯先生,范纳隆先生。”柏恩斯坦先生继续把她介绍给别人,一直不停地说,直到她对着十几个人点了头,并对其中一半的人说“你好”为止。“还有艾佛,艾佛!”柏恩斯坦先生叫道。
是哈凯维,瘦小的身影配着一张瘦小的脸和一小撮胡须。他对着她笑了,并伸出手让她握手。“你好,”他说,“很高兴再次看到你。对了,我很喜欢你的作品,看得出你内心的焦躁。”他稍微笑了起来。
“喜欢到可以让我插上一脚吗?”她问。
“你想知道吗?”他笑着说,“对,你可以插一脚。明天十一点左右来我的工作室。可以吗?”
“可以。”
“等下我们再聊,我要先去跟那些想早点离开的人打个招呼。”然后他就走开了。
特芮丝把酒杯放在桌边,伸手去拿手提包里的香烟。事情就这样完成了,她看着门。有个神情紧张兮兮、澄蓝色大眼睛、头发往上拢起来的女人刚走进来,在她四周激起一阵兴奋的小骚动。她转身问候其他人,跟他们握手时,动作非常快速又积极,特芮丝才明白那就是吉妮薇·克劳奈尔,那个担任主角的英国女演员。她和特芮丝在剧照中看到的样子不太一样,必须亲眼看到那张脸,才会被她吸引。
“你好,你好!”她总算开始环顾四周,对着每个人打招呼。特芮丝看到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心里出现了一种震惊的感觉,有点像初次见到卡罗尔时体会到的惊讶。那个女人的蓝色眼睛闪过同样充满兴趣的神情,特芮丝知道,这种神情,就是她自己初次见到卡罗尔时所带着的神情。特芮丝继续盯着她看,她则把目光移开,转身向着别的地方。
特芮丝看着手上的玻璃杯,脸和指尖突然热了起来,流过她身上的不仅是血液,也不仅是万般思绪。其他人还没有把她们两个介绍在一起,可是特芮丝已经知道,这个女演员很像卡罗尔。她很美,她不像图书馆里的画像。特芮丝啜饮酒时微笑了起来,她喝掉一大杯酒,让自己稳定下来。
“夫人,要一朵花吗?”一个服务生端着一个装满白色兰花的托盘。
“谢谢你。”特芮丝拿了一朵。她试了半天,就是扣不上别针,然后有个人(大概是范纳隆先生或史蒂文斯先生)走过来帮忙。“谢谢,”她说。
吉妮薇·克劳奈尔走向她,身后跟着柏恩斯坦先生。女演员同时向柏恩斯坦和特芮丝打招呼,好像她和他很熟识一样。
“你见过克劳奈尔小姐吗?”柏恩斯坦先生问特芮丝。
特芮丝看着那个女人。“我叫特芮丝·贝利维。”她握住那女人伸出的手。
“你好,你负责场景制作?”
“不是,我只是场景团队里的一分子。”那女人松开手时,她还是可以感受到握手的感觉。她觉得很兴奋,狂野而又愚蠢的兴奋。
“没有人拿酒给我吗?”克劳奈尔小姐问。
柏恩斯坦先生去帮她端酒,他已经不再到处向周围的人介绍克劳奈尔小姐了。特芮丝听到她告诉另一个人说,她才刚下飞机,行李还堆在大厅里。她说话时,特芮丝看到她的眼神好几次穿过几个男人的肩膀,向自己这边望过来。特芮丝被她细致的后脑曲线所吸引,也被她带点滑稽感、几乎是随性隆起的鼻尖所吸引。在她优美典雅、造型古典的脸庞上,只有那个鼻尖带有随性的特色。她的嘴唇很薄,看起来好像随时提高警觉。特芮丝有种感觉,知道吉妮薇·克劳奈尔今晚在派对里不会再跟她说话了。原因很简单,因为克劳奈尔知道特芮丝想要跟她说话。
特芮丝走到墙上的镜子旁,看看自己的头发和口红是不是还好好的。
“特芮丝,”有个声音靠过来说道,“喜欢香槟吗?”
特芮丝转身看见吉妮薇·克劳奈尔。“当然。”
“当然。嗯,等下可以到六一九号房,我的套房。这里结束以后我们会有个内部小团体的派对。”
“我很荣幸。”特芮丝说。
“所以现在先别喝太多威士忌汽水。你这件漂亮的衣服,在哪买的?”
“邦维士百货公司,对我来说太奢侈了。”
吉妮薇·克劳奈尔笑了。她穿着一套看起来非常昂贵的蓝色羊毛套装。“你好年轻。不介意我问你几岁吧?”
“二十一岁。”
克劳奈尔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动着。“真不可思议,有人会只有二十一岁吗?”
大家都在看这个女演员。特芮丝觉得自己受宠若惊,备受关注。这种受宠的荣幸,使得她暂时想不出来自己到底是否对吉妮薇·克劳奈尔怀抱着特殊的感觉,也不明白自己对她可能会有什么感觉。
克劳奈尔小姐递给她一个香烟盒。“我本来还以为你未成年呢。”
“未成年也犯法吗?”
女演员只是望着她,蓝色的眼睛在打火机的火焰上微笑。女演员替自己点香烟的时候,特芮丝突然明白过来,吉妮薇·克劳奈尔这个人只有在当下,在这个鸡尾酒派对上的半小时,才对自己有意义,之后永远不会有任何意义,自己现在感觉到的这份兴奋并不会持续下去,这种感觉再也不会出现于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地点。这种情况在告诉她什么?第一阵烟升起时,特芮丝盯着她金色眉毛紧绷的线条,但答案不在那里。突然之间,一种悲哀的感觉,一种几乎是悔恨的感觉,填满了特芮丝的心里。
“你是纽约人吗?”克劳奈尔小姐问她。
“没错。”
刚抵达派对会场的宾客围绕着吉妮薇·克劳奈尔,令特芮丝厌烦不已。特芮丝又笑了,把酒喝完,感到威士忌令人放松的暖意流遍全身。她先和一个昨天在柏恩斯坦办公室短暂相遇的男人说话,又和另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男人闲聊。她看着会场的入口,此时的入口是个空荡荡的长方形,然后她想起了卡罗尔。仿佛卡罗尔下一刻就会出现在这里,会再问她一次要不要搬过去和她一起住。还是说,等下会出现的是以前的卡罗尔,而不是现在的这个卡罗尔?卡罗尔现在正在爱丽谢酒店和人有约。是和谁呢?艾比?史丹利·麦克维?特芮丝把目光从门口移开,好像担心卡罗尔会出现一样;如果卡罗尔真的出现,那她就必须再说一次:“不要。”特芮丝接过另一杯威士忌汽水,逐渐了解到自己内心的空虚,即将被一种认知所填满;只要她愿意,以后就可以常常与吉妮薇·克劳奈尔见面。她虽然不会傻到再度被爱情缠住,但还是可以找到人爱她。
她身旁有个男人的声音开口问道:“特芮丝,你还记得《失去的弥赛亚》的场景是谁做的?”
“布兰查德?”答案凭空而来,因为她心里还在想着吉妮薇·克劳奈尔,为了自己方才的想法而充满嫌恶、羞愧的感觉。她心不在焉地聆听着与布兰查德和其他人相关的对话,自己甚至也插了几句话进去,但她的意识还是停滞在一团混乱中,好几十条线在这团混乱中交织缠绕。其中一条是丹尼。一条是卡罗尔。一条是吉妮薇·克劳奈尔。一条往外一直延伸出去。但她的思绪陷于这么多条线的交界处。她弯腰取火点烟,感觉到自己更深一步陷入了网罗之中,然后她伸手想抓住丹尼,但那条强韧的黑线并不指向任何方向。她知道这件事,她知道有种预言式的声音在说,她无法与丹尼进一步交往。她再度抬起头望向门口时,寂寞又袭上心头,就像急吹而过的风一样,也和骤然间覆盖住眼睛的几滴泪珠一样神秘。她知道这几滴眼泪太模糊了,不会有人注意到。她抬起头,又看了一眼门口。
“别忘了。”吉妮薇·克劳奈尔就在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很快地说。“六一九,我们要散会了。”吉妮薇·克劳奈尔转身,然后又走回来。“你要上来吗?哈凯维也要上来。”
特芮丝摇摇头。“谢谢,我刚才以为我可以上去,后来才想起来我另外还有约。”
女演员疑惑地看着她。“特芮丝,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她微笑着走向门,“谢谢你邀请我,我一定会再见到你。”
“一定会。”女演员说。
特芮丝走进隔壁的房间,从床上的一堆衣物中拿回自己的外套,快步走向楼梯,经过那些在等电梯的人,其中一个就是吉妮薇·克劳奈尔。她踏下宽阔的阶梯时,好像在逃跑一样,但特芮丝并不在意克劳奈尔有没有看到自己这个模样。特芮丝对自己笑了笑,头上的空气很冷,很甜美,发出羽毛般的声音,就像翅膀刷过耳边一样,她感觉到自己飞越了街道,飞到了路边上,飞向卡罗尔。或许卡罗尔此刻也知道,因为卡罗尔以前就知道这样的事。她穿越了另一条街,看见爱丽谢酒店的雨篷。
服务生领班在门厅对她讲话,她告诉他,“我要找人。”就径自走到门口。
她站在门口,里面有钢琴在弹奏着,她细看坐在桌边的每个人。灯光不太亮,她一开始也没有看到她,她被比较远的那道墙的阴影遮住了,正面对着特芮丝。卡罗尔也没看到她,因为有个男人坐在她对面,特芮丝也不知道那是谁。卡罗尔慢慢举起手,把头发往后拢,还有一次是往两边梳拢。特芮丝笑了,这就是卡罗尔典型的动作,就是她以前所深爱,以后也会一直深爱下去的卡罗尔。喔,现在爱她的方式不一样了,因为她已经是个新的人了,就像从头来过,重新再度首遇卡罗尔,但遇到的还是卡罗尔,不是别人。无论在千百个不同的城市中,在千百个不同的房子里,还是在遥远的异邦,她们都会携手在一起。在天堂,在地狱,都是一样。特芮丝等待着。就在她准备走向卡罗尔之际,卡罗尔也看到她了。特芮丝看着她的笑容逐渐浮现,卡罗尔似乎难以置信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卡罗尔才举起手臂快速挥动,急切地向她打招呼。特芮丝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卡罗尔。特芮丝走向她。
* * *
[1] 全球第一个商业电视网,一九四○年代中期由艾伦·杜蒙特在美国设立。
我和你
黄昱宁
一
我是帕特。你是玛丽。
“那是一九四八年底,那时我在纽约,刚完成《列车上的陌生人》。”帕特里夏·海史密斯下笔,无论小说还是散文,总是习惯将时间地点人物交代得格外清晰:“那年圣诞前夕我很沮丧,也很缺钱,于是到曼哈顿一家大百货公司当售货小姐。
“有天早上,伴随着噪音与交易的混响,走进来一个身穿皮草大衣的金发女人。她走到玩具娃娃柜台,脸上带着不确定的表情(她该是买娃娃还是别的东西?),心不在焉地把一副手套往一只手上拍。或许,我之所以注意到她,是因为她独自一人前来,也可能是因为貂皮大衣很稀少,也可能是因为她一头金发散发出光芒。我拿给她看了两三个娃娃,她若有所思地买下一个。我把她的名字和地址写在收据上,这个娃娃要送货到邻近的州。整个交易没什么特别的,那个女人付完账之后就离开了。但我脑中出现了奇怪、晕眩的感觉,几乎要晕厥,同时精神又格外振奋,仿佛看到某种异象。
“那天一如往常,我下班后回到家,我一个人住。当晚我构思出一个点子、一个情节、一个故事,全都和那个穿皮草大衣的优雅金发女子有关,我在我那个日记本或者活页簿上写下八页文字,这便是小说《卡罗尔》的源起,后来标题改为《盐的代价》。这个故事好像凭空从我笔下流泻而出:开头,中间,结尾。我大概只花了两个小时的时间,或许更短。隔天早上的感觉更加奇怪,而且我发烧了……但从另一个角度看,这次遭遇也成了一本书的种子:发烧会刺激想象力。”
最后这句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法国导演特吕弗,他宣称自己的电影追求的目标是:让观众觉得这片子是这伙人在体温达到华氏112度(相当于摄氏44度多)时拍下的。
历经几家出版商的婉拒之后,发表于一九五二年的《盐的代价》被定义成女同性恋文学的早期代表作,而上述这段交代写作源起的短文直到一九八九年才完成,海史密斯没忘记在短文收尾处,轻松地揶揄:“贴标签是美国出版商爱干的事儿。”那些往她的《列车上的陌生人》或者《天才雷普利》上面贴“悬疑”或者“推理”的标签的出版商,也同样被她嗤之以鼻。“那只是单纯的,一部,小说,”她说。不过,有时候比美国出版商更教人哭笑不得的是美国评论家。比如,斯坦福大学某文学教授一口咬定纳博科夫在写《洛丽塔》之前一定深受《盐的代价》的影响,因为后者的两位忘年恋女主角“为了追求自由、忠于爱情,展开一场横跨全国的飞车之旅,类似的情形也出现在《洛丽塔》中,亨伯特和洛丽塔也有相似的年龄差距,也有突破禁忌的性爱,也在书中携手亡命天涯……”沿着这样轻佻的逻辑,恐怕电影学院的教授们也能毫不费力地论证出,几乎所有二十世纪后半叶的美国公路片——尤其是《末路狂花》——都是《盐的代价》的衍生产品。
在那篇短文中,海史密斯故意不说清楚,那位光顾她玩具柜台的女神究竟是谁,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为她写传的琼·申卡做足功课,也不过提供了寥寥几条补充信息:当时,帕特(帕特里夏的昵称)之所以缺钱缺到非得去百货公司打工的地步,是因为她一直为自己暧昧的性取向苦恼,需要定期支付昂贵的心理咨询费;那女人是凯瑟琳·魏金斯·西恩太太,住在新泽西州,帕特曾把自己在百货公司里的工号留给她,但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西恩太太后来使用过这个号码。有人说帕特曾两次跟踪过西恩太太,但这就像她日后与哲学家汉娜·阿伦特之间的所谓“情事”一样,终究只是未经证实的传闻而已。也就是说,尽管作者流露出刻意隐藏自传倾向的痕迹(比如反复修改书名,出版时以笔名示人,扉页题献的是三个子虚乌有的人名),但这部在女性文学史上赫赫有名的《盐的代价》,很可能只是一部类似于《格林童话》的幻想曲。正如帕特自己所言,西恩太太的惊鸿一瞥,既在她的性向问题上推波助澜,又在她未来的小说道路上扔下一颗种子。以帕特那样时时处于“发烧”状态的虚构能力,只需一颗种子,她就足以开垦出一大片田来——田里长满罂粟,艳丽而有毒。在她的想象中,半老徐娘卡罗尔非但与年轻女子特芮丝约会,而且扔下自己的女儿,领着前者走遍美国,收获一个此类小说(想想《断背山》吧)从未收获过的美满结局。
扔下自己的女儿。这个细节让所有熟知帕特生平的文本分析家浮想联翩。他们几乎能想见海史密斯构筑这样的细节时嘴角浮起的冷笑。记忆像探针,每每尚未戳及痛处,帕特就预备好要像她养的那只名叫“蜘蛛”的猫一样惨叫起来。童年的混沌岁月,是心理学寻根溯源的沃土,亦是文学想象萌芽的温床,帕特总能在那里找到说服自己的理由:归根结底,我为什么会成为现在的我?
“那是因为你,”帕特总是这样告诉自己,“因为你,我的母亲。”
玛丽·海史密斯,美国得克萨斯州沃斯堡市的一名时尚插画师,瘦削,极聪明,不算美,懂打扮,爱交际,用烟嘴抽烟,据说面相“比菲茨杰拉德夫人泽尔达更像狐狸”。在任何派对中,她都不曾失去过那种叫人过目不忘的天分。帕特的诞生纯属意外,因为同为商业艺术家的父母当时并不愿意让孩子打乱事业的节奏,加剧本来已经开始激化的家庭矛盾。为此,玛丽甚至屡次拿松节油充当堕胎药。不幸的是,堕胎未果,父母甚至赶在帕特出生前九天就办妥了离婚手续(1921年);更不幸的是,帕特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个不受欢迎的孩子,童年有一半时间在外祖父家寄人篱下,另一半时间跟着玛丽“嫁”给了另一位商业艺术家斯坦利·海史密斯。多年以后,帕特最尴尬的一件事,就是听玛丽讲那个冷笑话:“真滑稽,如今你长大了,怎么居然还会喜欢闻松节油的味道?”
这故事其实了无新意。尤其,对于像帕特那样从小就把自己封闭在书桌前、九岁就熟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卡尔·门林格尔的《人类心灵》(一部研究人类病态行为的科普论文集)、十三岁就在卧室里挂上两把交叉的军刀的女孩子来说,这样的童年际遇几乎必然通往一种俗套的规定情境——代入其中的,则必然是一个外壳坚硬内心脆弱的少女。
继父待帕特并不比别的继父更差,正如表面看来,帕特的童年——就物质条件而言——也不比别人的童年更糟糕,她甚至有条件到纽约的贵族女子学校——巴纳德学院上学,这其实是略微超出她生母与继父的实际经济状况的。掏空玛丽钱袋的是她的信念:帕特是天才,她一定会让我骄傲。可她不知道,她的天才女儿每晚都在做同样的梦——一群医生和护士瞪大眼睛盯着她看,眼里全是惊奇和恐惧;她的无处宣泄的恨意全莫名地集中在继父身上,她想杀了他!好吧,精神分析学者会告诉你一堆绕口令:她想杀了他,因为他是入侵者,因为她以为他赶走了生父,霸占了母亲本应给予她的关注。
翻阅这些材料时,我总有一种生怕被海史密斯强大的虚构能力绕进去的恐惧。正如她的同居女友们,总是会暗自嘀咕,她和她母亲那种爱恨交缠、搬到任何舞台上都显得过分激烈的关系,究竟有多少出自帕特的臆想。究竟为什么,母女俩的通信里总是充斥着时而热烈时而暴烈的句子;为什么,帕特十九岁那年郑重其事地写下“我与母亲成婚,从此不嫁别人”,却又那么喜欢向朋友描述玛丽如何干涉她的写作、如何举起一把衣架威胁她,而这些细节又统统死无对证;究竟是为什么,帕特大半辈子在欧洲游荡,原因之一居然是想避开跟母亲过多的接触。甚至,有一回,她的朋友亲眼见到帕特一听说玛丽突然千里“奔袭”、要带个“惊喜”来给她时,竟会恐惧得昏死过去。
还有一次,玛丽和帕特住在一起,帕特在楼上写作,两位法国记者闯进门来。按后来帕特的说法,玛丽至少用了五分钟时间试图说服客人,她就是帕特本人。他们为了取悦她,甚至给她拍照。“如果我重提旧事,”帕特控诉道,“我的母亲就会先抵赖,然后……然后她会说她是在开玩笑……我想只有心理医生能解释这事还有另一种含义。”
另一种含义?指身份迷惑,还是情感错位?无论如何,根据这些材料的表象,我们推论《盐的代价》里的卡罗尔或多或少承载着玛丽的投影,不能算离谱的猜想。否则,怎么解释那相似的年龄差距,相似的交织着截然相反感情(既崇拜又抗拒,既百般依恋又极度憎厌)的关系?特芮丝和卡罗尔一路争吵,她们的互相敌视似乎比缠绵的机会更多,而且这种敌视神奇地杂糅着恋人龌龊与长幼分歧。冗长的吵架间歇,短暂的甜蜜时分,当特芮丝与卡罗尔“目光交汇”时,她们是在充当帕特和玛丽之间的灵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