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忒拜。”他的声音像是另一个人的回声。
“他在那方面比同龄人成熟,出了名的。但那不算什么,男人是没法等到成亲那时候的;老实说我也没有等。但是我父母亲结婚了,这些议论会令他们蒙羞。这是男人必须还之以血的侮辱之一。你明白与否没有关系,反正就是如此。”
“我不会说的。”从那已经比别的孩子更深的眼窝,他将目光投向远方。
托勒密把弄着马笼头上的颊带,悒郁地想道:唉,我能说什么?另一个人自会告诉他。他心内犹存的童真挽救了成年人的颓丧。他刹住马儿。
“如果我们成了歃血结拜的兄弟,这跟大家说都没关系。”他故作神秘地添上一句,“但你知道我们要怎么做吗?”
“我当然知道!”他用左手拢合缰绳,伸出右手,握拳朝上,手腕现出一条蓝色的血管。“来吧,这儿,现在就做吧。”
骄傲与决心使男孩神采奕奕,托勒密见了,从红腰带上抽出那把锋利的新匕首。“且慢,亚历山大。我们要做的是一件庄严事。从今直到我们的死期为止,你的敌人便是我的,我的敌人便是你的。哪怕我们的亲族交战,我们也决不互动刀枪。如果我死于异乡,你要为我举办葬礼,我对待你也是一样。所有这些事都包括在内。”
“我许诺。你割这儿吧。”
“我们用不着那么多血。”他避开递来的血管,轻轻划破那白皙的皮肤。男孩含笑俯视。刺开自己的手腕之后,托勒密把两个创口摁在一起。“完成了。”他说。而且完美,他心想;某位善良的精灵指引了我。现在他们不能来向我说:“他不过是王后私生的,而你则是国王私生的,王位该属于你。”
“走吧,哥哥,”男孩说道,“上马来,它已经缓过气了。我们真的该走了。”
御马厩建在一个宽阔的广场里,灰泥粉刷的砖墙,还有石质壁柱。一半的马棚空着,因为国王在操练军队。他对战术每有新主意就会练兵。
亚历山大在去观演的半途停下来,去探望一头刚产驹的母马。如他所愿,周围没有人告诫说它这时很危险。他溜进去靠近它,哄它,当它温热的鼻孔颤动他的头发时,他抚摸着马驹。少顷它推推他,表示够了,他就放开它们而去。
踏平的场院弥漫着马尿和稻草的气味,也能闻见皮革、蜡味和药膏味。三匹陌生的马儿才刚进来,正在由穿长裤的外国马夫刷洗。一个厩奴正在清洁它们的笼头,其造型艳俗而古怪:熠熠的金片,顶上有红羽饰,嚼子上刻着带翼公牛。它们是高大的良种马,身材健壮,并未久骑,还有一队备用的马匹正被牵入。
值班的内廷管事向驯马官说道,国王不会早归,蛮人们有的好等了。
“布瑞森的方阵操弄萨里沙长矛,各方面还是没进步。”孩子说,“要很久才学得好呢。”他至今能举起这种巨型长矛的一头。“这些马儿是从哪儿来的?”
“从波斯远道而来的。大帝遣来了使臣,要接阿塔巴扎斯和门纳琵斯回去。”
从前这两位总督造反不成,逃到马其顿安身。腓力王发现他们有用;孩子发现他们有趣。“但他们是客友10,”他说,“父亲不会把他们交回去给大帝去处死的。告诉使臣别等了。”
“不,我听闻他们是被宽免了,回去可得自由。无论如何,使节不管带什么信儿来都应当受到款待,这是礼仪。”
“父亲午前不会回来的。我想还要晚些,因为步卒伙友团还没学会开合阵列。要我去把门纳琵斯和阿塔巴扎斯带过来吗?”
“不不,使节必须先行觐见。要让这些蛮人看看我们懂规矩。阿托斯,把那些马单独拴着,传染疫病的总是外邦人。”
孩子饱览了那些马匹及其马饰之后,立定思忖。少顷他去水渠边濯了脚,瞧了瞧自己的宽袍,进屋换上一件干净的。别人向那两位总督问起波斯波利斯的辉煌时,他经常旁听:那座有黄金的藤蔓和树木的觐见殿,那一道仪仗队可以骑马登上的阶梯,那些奇怪的致敬礼节。显然,波斯人是讲究礼仪的。他勉力独自篦了头,却也没少扯痛自己。
珀尔修斯厅是宙克西斯的得意作品之一,用于接待贵宾。一位管家正在里面监督两个有刺青的色雷斯奴隶摆出小桌,放上蛋糕和酒。使节们已在客座上落座。他们上方的墙壁绘着珀尔修斯从海龙那里救出安德洛墨达。他是王室的祖先之一,据说也是波斯的建立者。看来他的种族已经改变了。他全身赤裸,足履他的带翼绳鞋,使节们却是通身米底11打扮——留居此地的两位流亡者早已收起的衣服。除了手脸,这些人身上每一寸都被衣履覆盖,每一寸衣履都有刺绣。他们圆形的黑冠缝着亮片;胡须梳成蜗牛壳般的小圆卷儿,也像是刺了绣一样。他们带镶滚的袍服有衣袖,双腿套在蛮族特有而惹眼的长裤里。
摆下三张椅子,只有两位蓄须者坐着。那随同的年轻人是副官,立在那年长使节的椅后。他有蓝黑色如绸如缎的长发,象牙肤色,面目又严正又柔和,深色眼睛目光炯炯。他的长官正在交谈,是他先看见了站在门廊里的男孩,向他闪现了一个迷人的微笑。
“愿诸位安康。”他说着走了进来。“我是腓力之子亚历山大。”
两位蓄须者转头。少顷二人起身,祈求太阳朗照他。一时管家镇定下来,唱念了使者们的名字。
“请坐。诸位远道前来,想已劳累了,请慢用点心。”都是他听熟的套语。他发觉他们在等他首先落座,于他尚是初次。他蹭上一把为国王预备的椅子,绳鞋的鞋头挨不到地板。管家示意奴隶搬来一张脚凳。
“我来接待诸位,是因为我父亲外出阅兵去了。他大约中午会回来。这要看步卒伙友团了,看他们能否掌握开合阵列。今天可能会有长进的,他们已经苦练了一些时日。”
因希腊语流利而中选的使节们前倾身体。两人都听不大懂含混的马其顿土语,那些多利亚式元音和钝化辅音。但孩子的声音非常清晰。“这是您的儿子吗?”他问道。
年长的使者肃然回答,他是友人之子,随即引他朝见。那青年深鞠一躬,再度婉辞不坐,只微微一笑。他俩的目光一时闪过彼此。使节互换了愉悦的眼色。灰眼睛的漂亮王子,小小的王国,偏于一隅的幼稚,全都可爱之极。国王自己操练军队!仿佛那孩子吹嘘的是国王给自己做晚餐一样。
“你们不吃蛋糕。我要来一个。”他咬了一小口,不希望塞满嘴巴。他知道的礼仪还不包括餐时要闲谈,因此直入正题。
“门纳琵斯和阿塔巴扎斯会因为受到宽免而欣喜的。他们常谈起家乡。我认为他们决不会再反叛了,你们可以告诉奥库斯王。”
这些话的发音虽然粗鄙,年长的使节倒也听懂了大半。他的黑髭随笑容颤动,说他定将如此。
“门农将军呢?他也被宽免了吗?他的兄长门托尔在埃及打胜之后,我们认为他可能会遇赦的。”
那使节稍一眨眼,随即说道,罗德岛人门托尔是个雇佣军将才,大帝无疑对他满意。
“他娶了阿塔巴扎斯的妹妹。你知道他们现在有多少孩子吗?二十一个!都活下来了!他们总是生双胞胎。十一个男孩,十个女孩。我只有一个妹妹,但我觉得已经够了。”
使节双双躬身。他们对国王的家庭纠纷早有所闻。
“门农会说马其顿语。他告诉过我他吃败仗的事。”
“王子殿下,”年长的使节微笑道,“您应当从胜利者那里学战争。”
亚历山大深思地看了看他。他父亲总不厌研究败兵者何处失策。门农在一桩马匹交易上骗过他一个朋友;他本想说出他是怎样战败的。但是他觉出了话中的轻视。如果那青年问起,那又不一样。
管家遣退了奴隶,自己徘徊左近,预备很快要把小主角救下场去。孩子节制地小口吃蛋糕,心里盘点着他最重要的问题;也许问不完全部。“大帝的军队里有多少兵员?”
两位使节都听懂了,都微笑。实言无妨;他无疑会记住大部分的话。
“不可胜数,”年长使节说道,“如大海的沙粒,如无月之夜的星辰。”他们对他讲起米底和波斯的弓箭手、高大的尼赛亚战马上的骑兵,以及帝国外省的军队:基西亚人和赫卡尼亚人,头佩铜编盔、手执铁齿狼牙棒的亚述人,拉弓执弯刀的帕西亚人,披着豹皮狮皮、战前在脸上涂红涂白、以石做成箭锋的埃塞俄比亚人,阿拉伯骆驼军,巴克特利亚人,一直说到印度之遥。他像任何听闻奇观的孩童一样,睁圆眼睛倾听至终。
“那么大帝调遣他们的时候,他们都会来打仗吗?”
“任何一个都来,否则是死罪。”
“他们路上要花多少时间?”
使节怔住了。薛西斯远征已是百余年前的事,他们也不知道答案。他们说,大帝统御的疆土广袤,臣民的语言繁多。譬如从印度到海岸,或许要走上一年。不过无论他在何处用兵,当地都有兵源供给。
“务请多喝一些酒。有没有一条道路直达印度呢?”
应付这问题颇费工夫。门廊里有人争相旁听,消息已传开。
“奥库斯王在战场上是什么样子?他勇敢吗?”
“勇猛如狮。”两位使节齐声道。
“他带领骑兵的哪一翼?”
御容威武,足以……使节闪烁其辞。孩子从蛋糕上咬了较大的一口。他知道待客不可抢白轻慢,便换了个话题。“如果士卒来自阿拉伯、印度和赫卡尼亚,不会说波斯语,他怎么对他们说话呢?”
“对他们说话?国王吗?”小兵法家又变回了孩子,叫使者们心中笑叹。“那倒不必,行省总督自会选择能说当地话的将官。”
亚历山大把头略偏了偏,皱起眉头。“士卒上战场前喜欢统帅对他们说话。他们喜欢你记得他们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