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摩西尼吃了一惊。他惯于面对万千人群,这个此刻才表明身份的一人听众,竟然叫他不安。而且这是怎么回事?这小子不可能是园丁,虽然穿得像个奴隶。谁派来的,有何企图?
细细一瞧,他全身整洁,连头发也干净。以这般姿容,不难猜到其身份:是主子的床伴,年纪虽轻,却无疑是奉主人之命来秘密行事的。他干吗一直在听?狄摩西尼并未在阴谋家中间枉活三十年。他顷刻就在心中探询了五六种可能。是否腓力的某个爪牙试图事先通报?但这样年幼的探子也太不像了。那么还有什么可能?送口信?那是给谁送?
他们这十人当中,一定有谁从腓力那里领钱。这想法在旅途中一直萦绕他不去。他已开始怀疑菲洛克拉底。他哪儿来的钱盖宽敞的新宅,还给儿子买了一匹赛马?他们行近马其顿时,他的态度也变了。
“怎么了?”男孩问道。
他这才醒悟他自思自想的时候一直被观察着,没来由地心头火起。又慢又清楚地,他用吩咐外国奴隶的厨房希腊语说道:“你要什么?你找某人?哪个主人的?”
男孩偏了偏头,开始说话,但似乎又改了主意。他用相当正确而且口音轻于方才的希腊语说道:“您可以告诉我狄摩西尼出来了吗?”
即使对他自己,他也不承认感到冒犯。他根深柢固的谨慎使他说道:“我们都是一样的使节。你找他干什么,告诉我好了。”
“没什么。”男孩说,似乎对那盘诘的语气无动于衷。“我只想看见他。”
看来闪避也无可收获了。“我就是他。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男孩微微一笑,是有教养的儿童对待成年人无稽戏言的态度。“我知道他是哪个。你究竟是谁?”
水深莫测哪!底下也许能探到一个无价的机密。他本能地四顾了一下。房子里可能藏了许多双眼睛,他没有帮手,无法抓住这男孩来堵嘴不让喊叫,一定会闹得不可开交。在雅典,奴隶被依法讯问时,他常立于刑架旁;一定得有什么叫他们害怕,并且这害怕超过对主人的畏惧,否则休想让他们指证其主。偶尔会有像这男孩一样年少的奴隶;审讯是不能动怜悯心的。无论如何,他如今是在蛮人堆里,没有司法手段可援,只能尽力而为。
正当此时,从客房窗户传来一个深沉悦耳的声音,开始练唱音阶的升降。埃斯基涅斯站着,能看到的上半身赤膊,阔胸膛鼓了起来。男孩循声回首,叫道:“他在那儿!”
狄摩西尼首先感到的是盲目的震怒。他潜藏的妒忌被这样刺激嘲弄,满得几乎涨破。但人应该冷静,应该思忖,一步一步行进。如此看来,叛徒就是他,就是埃斯基涅斯了!没有别人能这样遂他的心意。但是他得有凭据,得有线索;要证实则是奢望。
“那是阿特若莫梅托斯之子埃斯基涅斯,一个演戏为生的人,近年才改行的。”他说,“他正在做的是演员的功课。客馆里谁都可以告诉你他的身份。不信自己去问吧。”
男孩的凝视从彼到此,缓慢地转了回来。缓慢地,一阵潮红从他胸口漫开,染红他光洁的皮肤,直到额上。他依然相当沉静。
狄摩西尼心想,也许现在能套出点情报来。有一点是肯定的——即使在他思忖下一步如何之际,这想法也扎下了根——他从未见过更漂亮的男孩子。那肤中血色就像渗入雪花石杯盏里的美酒,晶莹闪光。挥之不去的欲望干扰着算计。等一等,等一等再说;也许一切取决于此刻能否保持冷静。等查明了谁是这男孩的主人,再尝试买他不迟。基克诺斯早已姿色不再,只是方便使唤而已。应当谨慎行之,用一个可靠的中间人……别痴想了。应当趁刚才他头脑混乱时逼问的。狄摩西尼厉声道:“现在老实告诉我,不许撒谎。你找埃斯基涅斯干什么?快,从实招来。我已经有谱儿了。”
他停顿太久了。男孩已镇定下来,样子颇为桀骜。“我看你没谱儿。”他说。
“你给埃斯基涅斯的口信。快说,别撒谎。什么内容?”
“我干吗要说谎?我又不怕你。”
“走着瞧好了。你找他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也不找你。”
“你是个不识抬举的小子。我猜是主人把你娇纵坏了。”他为了满足自己而补上后一句。
看来男孩即使不懂那句希腊语,也领会了他的意图。“再会。”他短促地说。
这令人无计可施。“且慢!我没说完之前不要跑掉。你侍奉的是谁?”
男孩冷冷地、含着一丝微笑抬头。“亚历山大。”
狄摩西尼皱眉;马其顿贵族三人之中似乎就有一个亚历山大。男孩若有所思地停了一下,续道:“还有众神。”
“你在浪费我的时间。”狄摩西尼说,他开始情不自禁了。“不许走。过来。”
男孩转身时他抓住了他的手腕。他拉直了整条手臂,但没有挣扎,只瞪视着。深眼窝里的眼睛似乎先变淡,然后随着瞳孔的张开而颜色加深。他用一丝不苟的希腊语缓慢而安静地说:“撒开你的手,否则你准得死。我告诉你。”
狄摩西尼放了手。骇人的恶毒小子;准是哪个爵爷的娈童。这无疑是空言恫吓……但这里是马其顿。被释手的男孩仍然驻足,专注地审视他的脸。他感到肚肠里一阵寒冷的蠕动,想到伏击、毒药、暗夜卧室中的刀;他的胃翻搅着,身上森冷。男孩一动不动站着,从马鬃般的乱发之下瞪视,然后一转身,翻过矮墙,不见了。
窗户里传来埃斯基涅斯的声音,在最低的音域鸣响,然后炫耀地凌空直上纯粹的假音。嫌疑,仅仅是嫌疑!没有任何东西可据以指控。痒意从狄摩西尼的喉头上到鼻腔;他打了个大喷嚏。他要找一碗热的药茶才行,即便是哪个没见识的傻瓜煎制的也好。不知多少回,他在演讲中说过马其顿是一片从来不可能买到像样奴隶的土地。
奥林匹娅斯坐在她刻有棕叶与玫瑰花饰的镀金椅子上。正午的阳光从窗户泻入,温暖了高敞的房间,让含苞的枝柯把影子斑驳地投在地板上。她肘边有一张柏木小桌;膝前凳子上坐着她的儿子。他咬紧了牙关,却时不时疼痛难耐地喘息。她正在梳理他的头发。
“最后一个结子了,宝贝。”
“剪掉它不行吗?”
“那不就参差不齐了吗?你希望自己像个奴隶的样子?亏得我看着你,不然你身上也会长虱的。好咧,都弄好了。让我亲一个,乖孩子,你的椰枣也可以吃了。手上黏黏的就别碰我的衣裳。多瑞丝,铁发夹。”
“还太烫呢,夫人。在嘶嘶响。”
“母亲,不要再给我卷发了。别的男孩子全都不卷发。”
“那于你何妨?你立榜样,不跟风。你不想为了我打扮得漂亮吗?”
“请拿着,夫人。我想现在不至于烤焦了。”
“可千万不要!现在给我坐定了。我弄得比理发师好。没人会猜到这不是天然的鬈发。”
“可他们天天见到我呀!除了……”
“不要动,你会烫伤的。你说什么来着?”
“没什么。我刚才想到那些使节。我还是把我的珠宝戴起来吧。你说得对,人不该为了迎合雅典人而刻意朴素。”
“当然不该。我们这就找找看,衣裳也要相宜的。”
“而且,父亲会戴珠宝。”
“噢,是的。不过你戴得更好看。”
“我刚才见到了阿里斯托德莫斯。他说我长大了好多,差点认不出来了。”
“他风度翩翩。我们一定要请他来,就我们这几个。”
“他很快要走了,但是他引见了另一位,从前是个演员。我喜欢他。名字叫埃斯基涅斯,我觉得他很逗。”
“我们可以也请他。他是士绅吗?”
“演员嘛,是不是都没关系。他告诉了我剧场的事,他们如何巡演,如何对一个难共事的人还以颜色。”
“你跟这些人交往要小心。我希望你没讲什么不慎重的话。”
“噢,没有。我问了雅典的主战派与主和派的事。他属于主战派,我觉得。但我们跟他想象的不一样。我们很投契。”
“不要给他们任何人以机会,吹嘘自己被另眼相看。”
“他不会那样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