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蓬着头睡眼惺忪的女人,草草套着件袍子,伸出头来;她身后的语声促促如鼠。她们原本必是以为国王来了。
“夫人睡了。时候很晚了,亚历山大,早已过了午夜。”
他母亲的声音从较远的地方响起。“让他进来。”
她立在床边,系着睡袍的衣带,那羊毛衣料是凝脂的颜色,边缘衬以深色兽毛。夜明灯晃动的光亮下,他只勉强能看见她;一个半梦不醒的侍女毛手毛脚地试着从中借火,点起落地灯上的那些芯子。火炉已扫净,现在是夏天了。
三根灯芯的第一根烧了起来。她说:“这就够了。”
她的红头发在肩膀上和光滑的深色兽毛混在一起。油灯斜照,使她眉心皱起的纹路与嘴角的线条显得深蚀。当她迎向灯光时,却只见那优美的轮廓、光洁的皮肤与紧合的嘴唇。她三十四岁。
那孤灯让房间的角角落落仍在昏暗中。他说:“克莉奥帕特拉在吗?”
“都几点了?她在自己房里。你想叫她来?”
“不。”
她向侍女们说道:“都回去歇息吧。”
关了门,她拉上刺绣被面盖住凌乱的床铺,招手让他坐到她身边。但是他没动。
“怎么了?”她轻轻地说,“我们道过别了。你一大早就要出发,这时候该在睡乡里。怎么了?你神情不对。是做了个梦吗?”
“我是在等待。这不是一场小战争,这是一切的开始。我以为你会召我过来。你一定知道我为什么来。”
她把额前的头发捋回去,手如面具般挡住了眼睛。“你想让我给你占卜?”
“我不需要占卜,母亲。只要真相。”她的手放下得太早,他盯着她的眼睛。“我是谁?”他说,“告诉我我是谁。”
她目光怔了一怔。他看出来她预料的问题不是这一个。
“你做过什么都没有关系。”他说,“我一无所知。把我问的事告诉我。”
她发现在他们道别后的寥寥几个钟点之内,他已经憔悴了。她差点要对他说:“只是这样吗?”
是许久以前了,生活在其上重重叠叠;那幽暗的震颤,那被火占据一切的梦,惊醒,那老女巫的话,乘夜从她的洞穴秘密地带到这个房间来。那是怎么一回事?她不再知道。她把这龙蛇之子带到世上,而他问:“我是谁?”要向他问这个的是我。
他在房间里踱步,又快又轻像笼中的狼。忽然他在她跟前止步,说道:“我是腓力的儿子,是吧?”
就在昨天她还看见他们俩双双去演武场;腓力笑嘻嘻地说了点什么,亚历山大仰头大笑。她沉静下来,俯着眼睛久久注视,说道:“你别装作相信。”
“那么是如何?我是来听的。”
“这些事不能兴致一来,就深更半夜草草行之。这是一件庄重的事。要先让那些神灵欢喜才行……”
他影沉沉的眼睛似乎搜得太深,穿透了她。“我的守护精灵,”他轻轻地说,“给过你什么征兆?”
她握住他的双手,拉他贴近自己,开始细语。最终她往后让了让,看着。他沉浸其中,几乎不知她在,奋力去领会。他的眼睛没有透露结果。“这就是全部?”
“还想有什么?到现在你也仍不满意吗?”
他望进灯火照不到的黑暗中。“众神知道一切。关键是如何询问。”他拉她站了起来,与她隔着一臂的距离相持,蹙着眉头。终于,她首先垂下了眼睛。
他攥起手指;然后又快又紧地拥抱她一下,便放开了。他离去之后,她周围的黑暗潜行而上。她将另外两盏灯也燃亮,终于烧着三盏灯睡去。
亚历山大在赫菲斯提昂的房门前站住,悄然开门,走了进去。他在熟睡,一只胳臂摊开,落在一方月光下。亚历山大伸出手,又缩了回来。他本来打算,如果他内心已满意的话,便唤醒他告知一切。但事情依然晦暗可疑,她也是凡人,要论定仍需等待。何必现在打扰他的安眠?明天的骑程会很长。月光直射在他闭合的眼睛上。亚历山大轻轻半拉上窗帘,防止夜间的邪灵伤害他。
在色萨利,他们与盟国的骑兵会师;他们四散地涌下山来,没有阵容可言,呼喊着挥舞长矛,炫示骑技。此地的人学步时就学骑马。亚历山大扬起眉毛,但腓力说他们在战斗中听从指挥,表现亦佳。这表演是个传统。
军队向西南行进,朝着德尔菲和安菲萨而去。神圣同盟的某些兵员在途中加入;他们的将军受到欢迎,并获得简明扼要的指示。他们习惯的是竞争的小城邦之间组成的联军——位次的争夺、跟任何一位被授权统兵的将军抬杠——因而对自己进入的队伍深感惊异:这三万步卒、两千骑兵,移动中的大军,人人都清楚自己属于哪个位置,而且各就其位。
没有雅典来的军队。雅典人在同盟议会上占有一个席位,但议会授权于腓力时,没有雅典代表在场表示异议。狄摩西尼早已劝服他们拒绝出席。倘若投下反对安菲萨的一票,那会招来忒拜的敌意;他没有想到更远。
大军到了温泉关,山海之间的“炽热之门”。十二岁以后未过此路的亚历山大,和赫菲斯提昂一起去了让关隘得名的温泉中浸浴。在大理石狮子镇守的列奥尼达斯的墓冢上,他献了一个花环。“我不认为他真有那么伟大的将才。”过后他评道,“如果他确实让佛基思人的部队明白了所受的命令,波斯人就决不能把温泉关夺到手。这些南方城邦总是无法合作。但勇者如他,是值得尊敬的。”
忒拜人依然占据关隘上的碉堡。腓力还以其人之道,派了一名使者上去客气地要求他们离开,他的军队会代服戍守之劳。他们俯瞰了滨海道路上密密麻麻、极目不尽的长蛇阵容,便不动声色收拾装备,上路去忒拜。
如今军队行在东南大路上;他们看见右边是希腊脊梁上的荒山,比起马其顿那些葱茏的峻岭,较为光秃苍凉,更多地被人的斧头和人的牧群所剥取。在这些高地荒漠之间峡谷里的是哺育人类的土地与河流,像骨间的肉一样。
“现在我再来,”一同骑着马,亚历山大向赫菲斯提昂说,“就明白了为什么南方人是那样的。他们缺地;谁都觊觎邻人的土地,也知道邻人觊觎他的。而每个城邦都以山岭为界。你见过两只狗隔着其中一只的住处的篱笆,跑来跑去狂吠吗?”
“但是,”赫菲斯提昂说,“这些狗碰到一个豁口的时候,并不跑过对面去打架,只露出吃惊的样子便走开了。有时候狗比人脑筋清楚。”
去安菲萨的路转向正南方;帕曼尼恩带了一支先头部队前往,以夺取基提尼恩这个要塞并巩固道路,表示腓力延续圣战的诚意。但主力部队在大路上继续前行,仍是朝着东南,向忒拜和雅典而去。
“看,”亚历山大指着前方说道,“那是埃拉提亚。看,石匠和工兵都已经在那里了。应该用不了多久就能重建城墙,他们说所有的石头都还在。”
埃拉提亚曾经是抢劫神明的佛基思人的城堡,在上次圣战结束时被毁。它俯临道路,由此急行去忒拜需时二日,去雅典则需三日。
在熟手石匠的指挥下,一千奴隶很快将齐整的料石叠归原位。军队占据了城堡和附近高地。腓力扎下大本营,派出一位使者去忒拜。
他带去的消息是:多年来雅典人都与他为敌,先是暗中作梗,后来公开宣战,令他忍无可忍。他们对忒拜的敌意由来更久;但现在他们试图将忒拜也拉入对抗他的战争。因此,他要忒拜人表态。他们是否愿履行同盟的义务,让他的军队通行南下?
国王的帐篷设在城墙内;在废墟中围了羊圈的牧人,在军队进入时已经逃走。腓力以牛车运来一张晚餐躺椅,在一日工作之终,把瘸腿放上去休息。亚历山大坐在他旁边的一张椅子上。侍从们置了酒,退出。
“这一来事情应该有个了结了。”腓力说,“总会有下注投骰的时候。照我看,战争的机会很小。如果忒拜人聪明,就会表态支持我们;雅典人会梦醒,发现他们的民主派把他们带到了什么田地。佛基昂的党派会得势;我们就可以在希腊滴血不流而跨入亚洲。”
亚历山大转动他的酒杯,凑近闻了闻这本地佳酿。色雷斯人酿造的酒更好,不过色雷斯酒是狄奥尼索斯的赠予。“唔,是的……但想想你在安静养伤而我在集结军队那时候。我们放出话说,集兵是为了对付伊利里亚人;人人都信了,伊利里亚人尤其当真。现在雅典人呢?狄摩西尼多年来告诉他们要防范我们入侵;我们终于来了。而如果佛基昂的党派得到选票,他会怎样?”
“如果忒拜人表态支持我们,他就束手无策了。”
“雅典有一万名训练有素的雇佣兵。”
“啊,是的。但会是忒拜人来抉择。你知道他们的制度。他们称之为温和寡头政治,但其门槛甚低;任何买得起一副步卒盔甲的人都可以投票。注意了,在忒拜,是选民去打任何他们投票支持的战争。”
他谈起他在那里做人质的岁月,语气近于怀恋。时间模糊了辛酸,让它带上了消逝的青春之味。有一次朋友将他偷偷送入军中,在伊巴密浓达麾下战斗。他认识佩洛皮达斯。亚历山大听着,想到了神圣军团,它不是佩洛皮达斯建立的,但被他招集成了一支军队;他们英勇的盟誓极古,可追溯到赫拉克勒斯与伊奥劳斯36,他们立誓正是在伊奥劳斯的祭坛前。神圣军团的人,个个负有双重荣誉,从不撤退,要么前进,要么坚守,要么阵亡。关于他们,亚历山大想要了解并告诉赫菲斯提昂的还有许多,假如有别人可问就好了。
他改为说道:“不知雅典正在发生什么。”
消息传到雅典,正是埃拉提亚被占领那天的日落时分。城邦的议政官们正在议事厅进餐,同席者包括旧日奥林匹克的竞技冠军、退休的将军,和其他当此殊荣的人。广场上已是沸沸扬扬;来自忒拜的信使步了传言的后尘。整夜,街衢都仿佛赶集时一样,亲属奔向亲属,商人奔向比雷埃夫斯港;陌生人与陌生人热烈交谈,妇女半遮面幕,奔向别家宅第里她们女友的房间。破晓时,城邦号角手吹响公民大会的召集令;在广场上,畜圈的围栏和铺子的棚架被点燃,以为警示四野的烽火。男子们涌向筑有石讲坛的普尼克斯山。他们听说了新闻,腓力立刻要挥兵南下,忒拜不会作抵抗。老年人回忆起他们童年中黑暗的一日,最初一批散兵刚从赫勒斯滂海峡的羊河逃回,说雅典舰队已经全军覆没,那是耻辱、饥馑、暴政的开始;大战争打输了,垂死挣扎会一次次地来临。秋晨飒爽的空气,竟像冬霜一样寒气透骨。主持大会的议政官高声喊道:“有没有人希望发言?”
其后是长长一段沉寂。所有的眼睛望向同一边。无人鲁莽到要插足于民众与他们的选择之间。当他们看见他登上讲坛时,没有一人喝彩——寒冷感太深了——只有一种深沉的低语,仿佛祈祷声。
昨晚,狄摩西尼书房的油灯彻夜燃烧;忧思难眠的人在街上行走,那灯光让他们感到慰藉。拂晓前夕,他写就了讲演的草稿。出过忒修斯、梭伦、伯里克利的城邦,在命运攸关之际转身向他。他做好了准备。
首先,腓力并没有拿准了忒拜,抛开这担忧吧,他发言道。假如他有此把握,他便不会盘踞在埃拉提亚,而是现在就兵临城下了,此人一向是以毁灭雅典为目标的。他正在炫示武力,以鼓舞他在忒拜收买到的朋友,并慑服爱国者。当此之际,他们应该决心忘却旧仇,赶在腓力的走狗在忒拜完成恶业之前,派出使节去提议慷慨的联盟条件。他本人,如果需要他去,不会拒此重任。与此同时,让正当战龄的男子们武装起来,往忒拜方向前行到埃琉西斯,以示随时应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