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让它跟你的马一起跑,”他说,“对它有好处。”

那只狗已经在走动了,满腹心事般在我们之间来回踱步。它照我的命令蹲下,一颗头仍旧左右动着。

我说道:“热水很快就送来了。我们来把这些脏衣服脱掉。”我希望这句话奏效。他讨厌身上不干净。

“我告诉你了,我什么也不想要。带上狗出去就是了。”

“噢,陛下!”我叫道,“你怎么为了这样一个家伙惩罚自己?虽然那事跟你的身份不相称,你到底干得很好啊。”

“你不知道我干了什么。”他说,“你怎么会知道?别烦我了,巴勾鄂斯。我什么也不想要。拴狗链在窗台上。”

裴瑞踏斯冲我吼叫了一会儿,亚历山大对它说话,它便温顺起来。门边已经摆了三瓮热水,有个奴隶正抬着另一瓮吃力地登台阶。我只好吩咐抬回去。

梅特朗从门边走近,轻声问道:“他什么服务也不要?”

“不要。只让我照看狗。”

“他看得很严重,因为他杀死了朋友。”

“朋友?!”我一定是像白痴一样瞪着眼,“你知不知道克雷托斯对他说了什么?”

“但他确实是朋友,从小的朋友。他说话粗鲁是有名的……你没在马其顿住过,不会明白。不过你没发现吗?朋友吵架总是伤害最深的。”

我说:“是吗?”我对朋友之道并没有经验。说完带着狗走了。

遛狗回来,我整日在门外徘徊,中午看见有食物送去,又原样捧出。后来赫菲斯提昂进去了。因为门口有守卫,我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只听见亚历山大大声说:“她像母亲一样爱我,我却这样回报她。”想必是指他的保姆——克雷托斯的姐姐。赫菲斯提昂不久离开,我无处躲避,但是他看见我也没说什么。

国王原样退回一份热腾腾的晚餐。翌日清晨,我带了一份加了酒的蛋奶来,希望能让他恢复一点体力。但守门的是另一个人,不许我进去。他整日没有进食。

此后,大将显宦们开始来了,请求他爱惜自己,甚至哲学家们也来对他说教。我难以相信他们居然把卡利斯提尼派了来。略一思索后,我跟着他走了进去。如果他能进去,我也可以。我想看看还有多少食水。记得水罐里所剩无几了。

水罐和此前一样是四分之一满。整整两日,又有酒后的口渴,他也滴水不进。

我找了个角落坐下,心烦意乱,没法听进卡利斯提尼的话。我想他用了自己的方式尝试给以帮助,说悔恨乃是仅次于不曾犯错的美德。照我的想法,他那种自视甚高的露面就是一种冒犯。亚历山大倒是安静地听完,不愠不怒地说,他不需要什么,只想独处。我像自己希望的那样并未引起注意。

然而阿纳克萨卡斯随后进来了。他问亚历山大,既然他是世界的主人,有权力随心所欲地行事,为什么要卧床悲伤?连他的话国王也耐心听完,尽管现在一只蚱蜢也会使他难受。临走时,这个蠢人意犹未尽,添了一句:“来,让这儿的巴勾鄂斯给您送上食物,替您恢复帝王的威仪。”于是我被注意到了,和这位智术师一起被遣出,我的努力统统白费。

第三日,一切如旧。消息传遍了军营,士兵们不再四出游荡,而是在营地里乱转,或是到宫殿前坐着。他们不断央人打听国王的情况。和马其顿人相处下来,你难免猜度以他们的性情,酒后的争执经常会闹出人命。他们经过这两天才晓得为他担忧。但是他们知道他志在必行。他们开始害怕他的志愿是死。

我半个夜晚也一直担心同一件事。

我庆幸看见御医菲利珀斯进去了。听说在我还没来侍奉亚历山大的时候,他有一次急病,尽管前不久才收到帕曼尼恩的来信说大流士贿赂了菲利珀斯,要对他下毒,但是他把信递给御医看,同时把药服下,信任至此。然而菲利珀斯这一回摇着头走了出来。

我必须进去,我想。我带上两枚金币预备收买门卫。如果他要一坛我的血,我也会给。

我走近门卫,正要对他说话时,房门开了,赫菲斯提昂走出来。他说:“巴勾鄂斯,我想跟你谈谈。”

他领着我一路走到天井,以防有人窃听。然后他说:“我希望你今天不要去见国王。”

他位高权重,我只能努力压抑着愤怒。不然他把我从陛下身边调走怎么办?我问道:“国王有令除外,是吗?”

“嗯。”我诧异地发现他也在克制自己——他怕我什么?“如果他召你去,没有人会阻拦你。但是他传召你之前,别过去。”

我很震惊。他比我想的要坏。我答道:“他这样会弄死自己的。如果他能得救,你计较是谁救了他?我不计较。”

“我不计较,”他缓慢地说,眼睛从高高的身躯俯视下来,“我大概是不会计较的。”他的口吻仍像是对一个令人心烦的孩子,但是这孩子已经半被原谅了。“我不相信他会自杀,他会记得自己的天命。如果你跟他一起打过仗,你就会知道他有多大的忍耐力。他可以承受住很大的折磨。”

“但不能断水啊。”我说。

“嗄?”他严厉地说,“他那儿有水,我看见的。”

“那水还跟你第一晚让我出去时一样多。”我加了一句,“只要有可能,我都会关心这些事。”

他还是没松口。“没错,他必须喝水,我会尽力让他喝水的。”

“不能是我吗?”我后悔没有在扎德拉卡塔毒死他。

“不行,因为你会进去对他说大帝什么都可以做。”

我打算说的话并不是这样,但那不关他的事。我答道:“他就是可以。国王即法律。”

他说:“我就知道你会对他说这个。”

“有何不妥?如果逆贼可以往他脸上吐唾沫,谁会尊敬他?在苏萨,克雷托斯这样的人对现在这种死法应该感到幸运。”

“这我不怀疑。”他说。我想到菲洛塔斯的惨叫,但没有对他提起,只说:“当然,如果国王那时是清醒的,他不会这样玷污自己的手。现在他知道了。”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在按捺自己不去敲打我的头。“巴勾鄂斯,”他缓慢地说,“我知道大帝什么都可以做,亚历山大也知道。不过他还知道自己是马其顿人的国王,坐这个位子,不是什么都可以做的。除非公决同意,否则他不能杀一个马其顿人,无论是亲手还是下令。这一点他忘了。”

此时我想起他的话:“你不知道我干了什么。”

“那么早端上酒来,”我说,“不是我们的风俗。想想他受了多大的侮辱和挑衅。”

“这些我都知道。我认识他父亲……但那不是关键。他触犯了马其顿法律最重要的一条,而且他控制不住自己。他没法忘记的是这些。”

我叫出来:“可是他一定得原谅自己,一定,不然他会死的。”

“当然得让他原谅自己。你知道马其顿人在做什么?他们在召集全体大会,要以叛逆罪审判克雷托斯。他们会判他有罪,这样他的死就是合法的了。审判是士兵们的要求,他们希望能使亚历山大原谅自己。”

“可是,”我睁大眼睛说,“你不希望这样吗?”

“我希望。”他的语调仿佛是在面对一个可能不懂希腊语的人,“我希望,不过我也关心他原谅自己的条件。”

我答道:“我只关心他本人。”

他突然冲我喊叫,仿佛我是个笨拙的士兵。“你这呆小子!你明白事理好不好?”他沉着了那么久,这句话像狂风一样朝我袭来。

“你注意到没有,”他高高站着向我说道,握拳拽住腰带,“亚历山大喜欢他的士兵们爱他。你究竟有没有注意到?他的士兵们是马其顿人。如果你现在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那你一定是麻木不仁。在马其顿,任何自由民都可以跟他的长官平等地说话;长官或自由民可以跟国王说话。我告诉你,他们可以明白亚历山大在狂怒之下对克雷托斯做的事,但是难以接受狂怒过后的冷血诛杀,因为狂怒是人人都可能有的,可是那样的下令杀人,会威胁自由民的一切权利,他们以后就不会那么爱他了。如果你也爱他,就永远不要对他说他高于法律。”

他的恳切使他脱胎换骨。我说道:“这个话阿纳克萨卡斯对他说了。”

“咳,阿纳克萨卡斯算得了什么!”他耸耸肩膀,“不过他也许会听你的。”

他承认了。这决不容易。我应该对他有所偿还。

“我明白你的意思,看得出来你最了解。我不会对他说那些,我担保。我现在可以见他吗?”

上一章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