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旁边的佩尔狄卡斯说:“亚历山大应该一早把他闷死的。”
佩尔狄卡斯没有理睬,只大步上前,怒气冲冲地试图盖过喧哗说话。指着腓力,他做了个大幅度的、表示摈弃和蔑视的手势。
支持的喊叫从台下离他最近的地方传来。伙友们依权利或地位均排在最前,看得最清楚。他们听说过那傻子,也在静默的悲哀或纯然的不能置信中看到他王袍加身。现在他们的暴怒找到了宣泄口。他们为骑兵进攻的震耳战歌而练就的强健嗓音,压倒了其余的声响。
就像亚历山大的王袍是一幅战旗,突然展开了。士兵们纷纷戴起头盔。长矛敲击盾牌的声响变得洪大,如在进攻时。较近处,伙友们抽刀拔剑簌簌有声,令人不寒而栗。
见马其顿有权势的贵族联合反对他,墨勒阿革心里敲了警钟。哪怕是他的党朋也可能离散,除非迫使他们行动,到不可撤退的地步。此时高呼“腓力!”的任何一个普通士兵,毕竟都是某位爵爷的族人。他必须把他们割离宗族的联系,制造新的行动。此念让他心生一计。他惊喜于自己的天才。亚历山大怎么错过了这样一位领袖?
坚决而难以觉察地,他把微笑的腓力领到台基边缘。人人觉得他有话要说,即使仅出于好奇,也都一时沉静下来。墨勒阿革乘机开腔。
“各位马其顿人!你们选举了国王!你们决心拥戴他吗?”长矛手们报以跋扈的喝彩。“那现在就跟着他来吧,帮助他继承大统。马其顿国王必须安葬自己的前任。”
他停了停。如今真的全场寂静了,几乎能感到一股震撼的波浪涌过那拥挤的、汗臭烘烘的殿堂。
墨勒阿革扬起声音,“来啊!亚历山大的遗体亟待收葬。这位是他的继任者,将要主持葬仪。不要让他们骗走他的遗产。到寝宫去!来啊!”
人群开始混乱而沸腾地移动。声响变了。决心最大的那些步卒涌向前方,但他们没有喝彩。许多人原地不动;有深沉而窃窃的反对声。伙友们开始攀上台基,要护卫内宫之门。诸位将军都同时抗声呼喊,只加大了混乱。突然,一个变声期少年的破嗓音,因激愤而格外粗嗄,刺穿那一切声响传来。
“混蛋!你们混蛋!你们这些龌龊的、奴隶生的混蛋!”
从殿堂一角伙友军团旁边来了御前侍从们,不顾年龄或地位推搡着每一个人,喊声如在战场。
这班侍从本来在亚历山大身边守到他辞世,加班到日出后。他们已侍奉他几年了。一些人年满十八,有投票权,其余跟着他们挤进全军集会。他们连跃带爬上了台基,挥动出鞘的剑,目光凶悍,他们马其顿人的金发为了志哀削短到几乎贴着头皮,发脚参差。他们有将近五十人。佩尔狄卡斯一见他们的狂怒,就知道殿内最容易杀人的是他们。不制止的话他们会杀死腓力,后果必是血流成河。“听我号令!”他冲他们喊道,“跟我来!保护亚历山大的遗体!”
他奔至内宫之门,托勒密与他齐头,别的将军紧随,其后是那些侍从,他们迅猛地奔跑越过了伙友们。在反对派的愤怒叫声的追赶下,他们跑过国王的接待厅,跑过他的私室,一直到达寝宫。大门闭着,没有上锁。最前头的人撞开了门。
托勒密悚然地想,他从昨天起就一直卧在这里,在盛夏,在巴比伦!大门被撞开之际,他不由得屏息。
有一股淡淡的味道,来自几乎燃尽的熏香,与熏染王袍和御床的干花和药草,混合着托勒密从小熟悉的那个活人的气味。在那开阔冷清的房间里,他卧在大床上切切守望的精灵们之间,身上蒙着一张新净的被单。上面洒的某种香水连苍蝇也骗过了。床座之上,那半倚着床、一臂搭在床上的波斯少年困极而眠。
喧嚣令他惊醒,恍惚而摇摆地站起,没察觉托勒密拍了拍他的肩膀。托勒密走到床头,将被单拉了下来。
亚历山大现出不可捉摸的沉静。连面色都似乎没怎么改变。他夹杂亮银发丝的金头发,抚上去依然蓄着活力。托勒密身后的尼阿卡斯和塞琉古,惊呼这是奇迹,证明了亚历山大的神性。和他一同师从亚里士多德的托勒密,则默默俯视,思忖这坚强生命的一束秘密火苗在静止的躯体中已经烧了多久。他将手放在心脏处;是结束了,这尸身正在僵硬。他拿被单盖过那大理石般的面孔,转向那些正在排成队列要把守住那闩上的大门的人。
侍从们对这房间了如指掌,拖来一个个沉重的衣橱,构成路障。但它坚持不了多久。外面的士兵善推。六七排的人紧抵着门,就像十年前他们以十五尺的萨里沙长矛紧抵大流士的征兵;而那大门就像格拉尼克斯、伊索斯、高伽米拉的波斯人一样,渐渐不敌。铜件包角的橱柜嘎嘎刮着地板移开。
领头者闯入时,佩尔狄卡斯自知无法结果他们,也对喋血寝宫第一个感到羞耻。他呼吁他的人挡住去御床的路。在短暂的迟疑中,攻击者四顾。防守者一排排障着遗体,他们只看见黄金精灵张开的翅膀和它们凌厉奇异的眼睛。他们挑衅地叫喊,但并不靠近。
他们后面有一点动静。腓力进来了。
尽管墨勒阿革和他一起,他是自愿前来的。人的后事必须由亲属料理。政治的争论对于腓力全是没有意义的噪音,但他知道自己的义务。
“亚历山大在哪儿?”他对着御床前那锋棱毕现的屏障叫道,“我是他哥哥。我要安葬他。”
将军们在静默中咬牙切齿。是侍从们愤恨的嚎叫和啐骂打破了那剑拔弩张的暂止。他们对死者没有敬畏,因为在他们意识的中心亚历山大还活着。他们呼叫他,仿佛他是在战场上受伤倒地,昏迷着,被懦夫所包围——那些人在他站立之时没有面对他的胆量。他们的呐喊和战嚎,挑动伙友团中所有的年轻人想起自己做侍从的日子,也跟着喊:“亚历山大!亚历山大!”
人丛中传来一点微风般的声响——由于挽带的甩动——一支投枪猛然飞过,敲在佩尔狄卡斯的头盔上。
瞬时投枪纷飞。一个伙友半跪着,腿上裂开的脉管血流如注;未戴头盔而来的一个侍从头皮撕开,殷红披面,蓝眼睛直直瞪着。防守者犹如困兽,除非到了近身搏斗时。他们只带了骑兵的短弯刀——其地位的象征,来到这个应当是纯属文事的场合。
佩尔狄卡斯拾起那击中他的投枪,掷了回去。别人从伤者身上拔出投枪,使作长矛。托勒密退了一步躲避一杆飞枪,跟某人相撞,咒骂着回头。是那波斯少年,他划破的手臂染红了亚麻衣袖。方才他擎起胳膊挡开一支投枪,以免伤及亚历山大。
“住手!”托勒密响彻全室的声音喊道,“我们是野兽还是人?”
门外仍传来喧哗,但渐渐弱了下去,前面那些人的沉寂使之消溶为一种愧怍的咕哝。是克里特人尼阿卡斯说道:“让他们看看。”
防守者紧握武器,分开一条路。尼阿卡斯揭布展示亚历山大的面容,退后,默然。
敌对的阵线静止下来。后面推搡争睹的人群感到这变化,也暂停下来。少顷前面一个须发灰白的步卒官长向前迈了一步,摘下头盔。两三个老兵也依样而行。那第一人转过来对着他后面的人,举起手臂,喊道:“停下!”在一种闷闷的悲哀中,双方阴郁地对望。
高级军官们三三两两摘除头盔,站上前来让人识面。防守者放下高举的武器。那老官长开始说话。
“我弟弟在那儿!”被推搡到一边的腓力挣上前来。他仍旧穿着亚历山大的王袍,已被挤得又歪又皱。“得要给他办一场葬礼。”
“安静!”墨勒阿革嘘道。一生吃惯排揎的腓力,乖乖任众人把他挤到看不见的地方。那老官长红着脸,恢复了镇定。
“先生们,”他说,“你们也看见了,你们人数寡少。我们刚才全都行事冲动,我敢说大家都后悔了。我提议和谈。”
佩尔狄卡斯说道:“有一个条件。一定不能争抢亵渎国王的遗体,这儿人人都要凭冥界众神发誓做到。我打算起誓:当合适的棺椁准备就绪,我会安排它被带到马其顿的王陵区下葬。除非立好了这些誓言,否则只要我们还能站着打斗,谁也别想离开这地方。”
他们同意了。他们全都惭愧。佩尔狄卡斯关于王陵的话令他们醒悟过来。如果他们抢到遗体会拿它怎么办?埋在禁苑里?望一眼那个遥远而骄傲的面孔就使他们清醒。他没有发臭是个奇迹;然而你会以为他还活着。许多人的背脊掠过一股迷信的凉意;亚历山大会是一个神通广大的鬼魂。
宫殿平台上宰了一头山羊;众人或手按尸身,或歃血,为背信之举祈愿哈德斯的诅咒。人多,起誓费时;暮色降临之际,他们依然在火把照亮下进行着。
在佩尔狄卡斯监视下首先立了誓的墨勒阿革,此时观望、沉吟。他自知失去了支持。只有大约三十个,他最坚决的朋党,仍麇集在他身旁;连这些人也不过是因为他们现在成了靶子,害怕秋后算账。他得保住这些人,至少。当一个焦灼的、愈发骚动的城市的嘈音在沉沉暮色中嗡嗡响着,他思索了一番。如果他能离间那些近卫……三十个对仅仅八个……
最后一批人也起誓完毕。他走近佩尔狄卡斯,面容冷静而有安抚意味。“我做事仓猝了。国王之死让我们大家措手不及。明天我们可以会商,稳重决议。”
“我希望如此。”佩尔狄卡斯皱起浓黑的眉毛。
“如果亚历山大最亲近的朋友们无法守候在遗体旁边,”墨勒阿革流利地说,“我们所有人都会羞愧的。我恳请你们”——他的手势把近卫全部包括在内——“回到寝宫守灵吧。”
“谢谢你。”尼阿卡斯颇诚恳地说。他盼望这么做。佩尔狄卡斯犹豫着,军人的本能令他莫名警惕。是托勒密说:“墨勒阿革起了誓会尊敬亚历山大的遗体。他为我们的安全起誓没有?”
佩尔狄卡斯的眼睛搜寻墨勒阿革的眼睛,他不由自主地避开了目光。带着深深的蔑视之色,近卫们一起离去,加入驻扎在禁苑的伙友军团之列。
少顷他们派出传信人去埃及人聚居区,召防腐工明晨来开始工作。
“你一天都到哪儿去了,克农?”腓力说,一边由他脱下自己热烘烘的衣服,“为什么他们不依我的吩咐把你找来?”
克农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兵,侍候了他十年,他答道:“我在全军集会上,老爷。没关系的,您现在可以美美地泡个澡,添进芳香油。”
“我现在是国王了,克农。他们跟你说我是国王了吗?”
“说了,老爷。祝您万岁,老爷。”
“克农,现在我当了国王,你不会走开的吧?”
“不会,老爷,老克农会继续照顾您。来,把这漂亮新袍子交给我除尘收好吧。它太贵重了,不能天天穿……诶,哎哟哎哟,老爷,您没理由要哭呀。”
寝宫里,夜凉渐生,亚历山大的遗体僵硬如石。那波斯少年胳膊上扎着一条染血的手巾,把孔雀石和象牙的床头柜放在床边,在柜子上点亮夜明灯。地板上散落着打斗的残迹。有个人在踉跄中撞到了陈列那些赫菲斯提昂小偶像的立柜;如今它们匍匐横卧,像战斗后的倒地者。惨淡的光线里,巴勾鄂斯久久地看了它们,转身而去。但过了几分钟他又回来,整齐地立起它们,各归其位。然后,他拿来一张凳子,免得坐在床座上再次睡着,双手交叠,端坐守夜,黑眼睛对着黑影子出神。
苏萨的后宫属于巴比伦风格,不同于亚述风格。建筑比例均衡而优雅,凹槽的廊柱的顶端,被希腊匠人雕出莲花之蕾;宫墙的表面一律覆盖釉彩精致的砖,日色穿过细腻的雪花石透雕窗隔投射其上,光影斑驳。
大流士之母,西西冈比斯太后坐在高背椅上,左右各有一位孙女侍立。她年届八旬,保持着埃兰贵族传统的象牙色面容和鹰鼻,体现着未与米底人通婚的纯正波斯血脉。她现在年迈体衰了;年轻时她是高挑的。她的袍子和披肩一色靛蓝,胸前却有一挂亮晶晶的鸽血色红宝石大项链。这是坡拉斯王送给亚历山大的礼物,后来亚历山大送给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