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看啊!”他说,“佩尔狄卡斯来了。”

她按住他的手,“是的,我看见他了。上来这儿,站在我身边。”

他攀爬上去;鼓励的士兵们稳住其体重使之摇晃的战车。他抓住车轼,面带惶恐的反抗僵立;她在他旁边站了起来,振作勇气。一刹那间,他们诡异地看似一对胜利者,远远望去具有骄傲和力量。那些士兵把婚呼轻慢地抛向佩尔狄卡斯。

他到达战车前;一时人人屏息。然后他扬手为礼。

“您好,国王。您好,阿敏塔斯的女儿。国王赶得上出来迎接您,我很高兴。”

“是士兵们让我赶上的。”腓力焦灼地咕哝。欧律狄刻清亮的声音插话道:“国王的恩泽十分慷慨。”

腓力焦灼地注视这两个主角的对手戏。佩尔狄卡斯的报复没有发生。士兵们也满意。他在苟安中咧嘴而笑。欧律狄刻小心遮掩她难以置信的惊异,知道在当下,是她赢了。

“佩尔狄卡斯,”她说,“国王在马其顿人的拥护下向我求婚了。但我的母亲、亚历山大的妹妹,被谋害了躺在这里,如你所知。我首先必须得到给她办丧事的许可。”

她的话引起响亮而尊敬的赞同。佩尔狄卡斯努力不失风度地答应了。他扫视那些阴郁的脸,想着安提帕特罗斯的部队在向赫勒斯滂海峡进发,补充道,她高贵的母亲的死,是一场惊人的误会,原因在于士兵的无知与她防卫的勇猛。此事一定会尽速彻查。

欧律狄刻低头,明白她永远不会知道阿尔塞塔斯当时给了什么命令。至少库娜涅会在战死的哀荣中遇火化灰;她的骨殖有朝一日必须送回埃盖。与此同时,必须以勇敢和决心作为给她的祭献。至于报仇,那只能付诸众神了。

葬礼结束不久佩尔狄卡斯便接报,亚历山大的灵柩正隆重地移向埃及。

他如雷掣顶。他的计划全是针对北方的威胁——那个接到被打发回来的女儿尼凯娅的震怒的岳父。现在,从南方,却传来一个分明是宣战的消息。

欧迈尼斯仍在萨第斯,是在北方构成唯一祸患时被召来的。北方告急之源,两人都知道,是不听从他的建议跟克莉奥帕特拉公开结婚,把处女之身的尼凯娅送回家中,并立刻逼近马其顿。这旧话没有重提。如卡珊德拉一般,欧迈尼斯的宿命在于他的正确预见永远换不来好处。一个置身马其顿人当中的希腊人何苦有超群的明智。佩尔狄卡斯此时本可坐上马其顿摄政之位,新娘是王室贵胄,执掌托勒密无从削弱的大权;但欧迈尼斯避而不谈,只对托勒密打算开战的看法提出疑问。

“迄今他在埃及做的不外乎打稳根基,让自己安适罢了。他有野心是没错,但他的野心何在?盗取遗体是目无纲纪之举,但连那个也可能只是为了装点亚历山大港。如果不去惹他,他会麻烦我们吗?”

“他已经兼并了昔兰尼。而且他招兵买马也超过了所需。”

“他怎么知道?如果你讨伐他,那就不是超过所需了。”

佩尔狄卡斯忽然怨毒地说:“我恨这个人。”

欧迈尼斯没有置评。他记得托勒密还是个瘦高难看的青年时,把幼年的亚历山大托上自己的马背骑它一回。佩尔狄卡斯是国王成年时的朋友,但始终不大一样。亚历山大以军功提拔——连赫菲斯提昂也是从最下级做起的——因此佩尔狄卡斯最终比托勒密地位高。然而让亚历山大像穿一只合脚的旧鞋般舒舒服服的,是托勒密;这份轻松感,受重用的佩尔狄卡斯始终不及。出于本能和对亚历山大的观察,托勒密深明治军之道,在纪律上张弛有度,知道对士卒何时要给予,要倾听,要同声而笑。这种第六感是佩尔狄卡斯觉得缺乏的,也许人对近视就是这感觉;他妒火中烧。

“他像一头恶犬,吃了自己该守卫的牧群。如果不教训他,定会群起而效尤。”

“也许会,但未是时候。安提帕特罗斯和克拉特鲁斯是现在就会进军而来。”

佩尔狄卡斯固执地下颔紧合。他变了,欧迈尼斯心想,自从亚历山大死后。他的欲望变了。变得僭妄,他也知道。亚历山大克制了我们所有人。

佩尔狄卡斯说道:“不,托勒密这事刻不容缓。这埃及的蝰蛇卵未孵化就得踏碎。”

“那我们是要分散军力了?”他的声音不带感情;一个马其顿人当中的希腊人即使缄口也在言说。

“势在必行。你带兵北上,拒安提帕特罗斯于赫勒斯滂之外。托勒密我来收拾,而且要一了百了……但进军以前,我们得举办那场该死的婚礼。否则大伙儿不会动的。我太知道他们了。”

当天稍晚,佩尔狄卡斯花了一个钟点劝说克莉奥帕特拉。他一时满口谀辞,一时陈述利害,又是恳求,又是施展他拿得出来的魅力,终于说服她当欧律狄刻的喜娘。12军队执意要这场婚姻;婚礼必须办得好看。假如显出任何不情不愿,必定会被记在他们俩账上,这是他们承受不起的。

“腓力遇刺时,这姑娘还乳臭未干。”他说,“连阿敏塔斯我也觉得至多不过在那阴谋的外围。他受审时我在场。”

“是的,料想是如此。可是这都恶心死了。她就这么恬不知耻?好吧,你的危险够多的,我不想给你添乱。如果亚历山大肯对这事情赏脸,我估计我也能够。”

欧迈尼斯没有等到婚宴那一天。他立即出发,迎对安提帕特罗斯及克拉特鲁斯(也是他的女婿)的大军;所率的马其顿人对他这个希腊外来者只有松散暧昧的忠诚。欧迈尼斯早就习以为常了。佩尔狄卡斯的任务不那么紧急,又待了一星期,让部队共襄盛举。

婚礼之前两天,一个慌张的侍女进入昔日为克罗伊斯之妻所建的深宫内院向欧律狄刻禀报,伊庇鲁斯人的王后来访。

克莉奥帕特拉雍容华贵地驾到。奥林匹娅斯在她离家后从未克扣她的零用钱;吝啬不在她的恶行之列。她女儿的装束有母仪之姿,礼物也切合王后的身份:一挂很粗的金项链、一卷用金线缝着天青石的卡里亚刺绣衣料。欧律狄刻一时震住了。但库娜涅不单训练过她如何打仗,也训练过她的风度;她表现出一种稚气的尊贵,让克莉奥帕特拉不由自主地感动。她想起自己当年的婚礼,十七岁时嫁给一个年纪够给她当爹的舅舅。

讲过了恭维话,品过了依礼要品尝的甜糕,她尽责地谈起婚仪。这是一项乏味的工作,因为不能提及这种场合历来会说的女性之间心照不宣的笑谑。于是有一番谨慎规矩的应对。克莉奥帕特拉的责任心咬啮着她。这个严肃而戒备的、十五岁就孤独处世的姑娘,通晓多少人事?克莉奥帕特拉理平了她袍服盖膝的部分,不再端详自己戴满指环的手,抬起目光。

“你见到国王的时候,”——该怎么暗示那不雅之事?——“有工夫跟他谈话吗?也许你发现了他比自己的岁数稚嫩一些?”

欧律狄刻直视着她,判定她这是出于善意,应当客气地对答,“是的。亚历山大对我母亲说过,我自己也看到了。”

这是个好机会。“那么,你结婚后如何打算?佩尔狄卡斯可以派一支兵队,护送你回到马其顿的家人那边。”

欧律狄刻心想,这算不上是命令,也不可能有命令。她平静地答道:“国王有权得到我的友情,如果他需要一个友伴的话。我会待上一些时候再决定。”

次日,萨第斯城内但凡有地位的仕女——高级军官和行政官员的妻子,以及几个怯生生而打扮华贵的吕底亚人——前来拜望。在宁静的下午——始自克罗伊斯朝代的神圣的午休时分,来了个不一样的访客。婢女尖声细气地禀报,是新郎家的使者。

老克农被引了进来,若有所指地望着那些伺候的人。她屏退左右,然后问他带了什么信儿来。

“小姐……祝福您健康快乐,神佑您大喜的日子。”这番客套之后,听得见他嗓子里咽了咽。会是什么事情?欧律狄刻对未知担忧,面色收敛而阴沉。克农愈发紧张,斟酌着说:“小姐,他对您非常喜欢,那是肯定的。他老是提起欧律狄刻堂妹,把自己的漂亮东西都摆出来,预备给您瞧瞧……但是,小姐,我照顾他从小到大,我熟悉他的习性,这他很看重,要知道我来前他受过亏待。倘若您愿意,小姐,别把我遣开。您会发现我并不自作主张,是个本分人。您可否试用我一段时日,看我称职不称职。我没有别的要求了。”

原来只是这样而已!她在释然中简直想拥抱他,但这种心情当然不能表露。“我见过你在国王身边的,是不是?你叫克农吧?嗯,我欢迎你来继续服务。假使国王问起,也请这样告诉他。”

“他从没想到要问,小姐。他若有想,恐怕会让他发一场大病的。”他们眼神交接,放松了一些,依然谨慎。克农斟酌着怎么说,他能用的字句根本极少。“小姐,他不习惯盛大的宴会,从前每次总有亚历山大领着他,从头到尾当心他。他们大概告诉您了吧,偶尔他的病情会转坏。不要怕,如果您把他交给我料理,他很快就会好的。”

欧律狄刻说她会的。他们被余音袅袅的沉默围着。克农又咽了一咽。这可怜的姑娘保准愿意知道,他却不晓得如何告诉她——她的新郎根本不知房中之事可由两人进行。他终于紫涨着脸说出:“小姐,他对您钟爱得不得了。但他不会搅扰您的。他没有那样的习性。”

她虽稚嫩,也懂了他的意思。尽可能庄重地,她说道:“谢谢你,克农。我相信国王与我会和睦的。你可以走了。”

腓力在他婚礼那天早早醒来。克农答应他可以穿那件带一颗红色大星的紫袍服。而且,他马上就要跟欧律狄刻堂妹结婚了。她可以和他待在一起,他想看到她就随时能看到她。佩尔狄卡斯亲口说的。

那天早晨,两位衣着考究的年轻人端来一个大银罐的洗浴水,他们留下来给他泼了身,祝福他幸运。克农解释,这是因为他是新郎。他看见那两位年轻人一左一右咧嘴相对而笑,但这样的事经常发生。

门外好多人边唱边笑。他不再住自己熟悉的帐篷了,已搬进宫殿中;他不介意——他被准许带来了他全部的石子。克农解释,帐篷安置不下一位小姐,而在宫里她可以比邻。

两位年轻人侍候他穿上那美丽的袍服,然后佩尔狄卡斯带他去山丘顶上的宙斯小神殿献祭。那里曾经是火从天降的地方,亚历山大选为神殿基址。佩尔狄卡斯告诉他何时把熏香投在燃烧的祭肉上,还有对神要说什么。他样样做对了,那些人给他唱了歌,但过后没有人像亚历山大从前那样表扬他。

佩尔狄卡斯实在为策划一个叫人信服的典礼绞尽脑汁。感谢阿尔塞塔斯,新娘没有可出面办婚宴的家人。他庆幸克莉奥帕特拉答应在婚房里举着欢迎的火炬。然而最重要的是婚礼巡游,因为军队会沿途观礼。

其后他又添了麻烦:中午两个前驱来禀报罗克萨妮夫人即将驾到。自从筹备婚礼,他已完全忘记召了她前来,也没有邀请她出席婚礼。

匆匆安排了住处;她遮幕的轿子穿城而过。萨第斯人聚集争睹,寥寥一些士卒出来致意,并不热烈。他们从未赞成亚历山大的异族婚姻;但现在他死了,她身上却有某种气氛萦绕不去。再说,她是他儿子的母亲。她带着这小孩。马其顿王后会举着他让军人们观看,但巴克特利亚仕女不抛头露面。那小孩在出牙,烦躁不安,轿子经过时能听见他呜呜咽咽。

佩尔狄卡斯穿着婚宴的袍服,做出和颜悦色的样子向她问安,邀请她赴宴。他说战争迫在眉睫,婚宴是临时准备的。

“这事你完全没有跟我说!”她怒道,“你给他找的这乡下姑娘是什么人?国王倘要婚娶,应该娶我才是。”

“在马其顿人当中,”佩尔狄卡斯冷冷地说,“已故国王的继位者并不继承他的后宫。而这位小姐是两代国王的孙女。”

随后又起了排名之争。亚历山大和他的将官们以当地礼仪迎娶了异族妻子;罗克萨妮由于不谙马其顿风俗,无法忍受克莉奥帕特拉占据着母亲的地位,撤换不得。她叫道:“可我是亚历山大之子的母亲!”

“所以你是新郎的女戚。”佩尔狄卡斯几乎喊叫起来,“我会派个人向你解说仪式。务必把你的任务做得适当,如果你希望你儿子被士卒们接受的话。别忘了他们有权不选择他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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