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公元前321年

在贯通地中海东岸的滨海古道上,佩尔狄卡斯的军队正向南行进,拖着长长的随从队伍:马夫和商贩、铁匠和木匠和马具工、大象队、无穷无尽的车辆、士卒们的女人、奴隶。在西顿,在提尔,在加沙,民众从修补过的墙头目送。亚历山大活着路过是在十一年前,而他们刚刚才见了他最终的旅程,銮声哕哕,和铃鉠鉠,前往埃及。这支军队与他们没有关涉,但军队意味着战争,而蔓延是战争常道。

在武装的巴克特利亚人和波斯宦官的翼护下,罗克萨妮的车舆随军队而行,如同昔年它从巴克特利亚去印度,去德兰吉亚那,去苏萨,去波斯波利斯,去巴比伦。旅途越来越长,车舆的每个部分都屡经更换,但似乎还是一样,宛如从前般发出压花染色皮车顶的气味、每到一座新城市宦官就买给她赏鉴的精油的气味;即使现在,枕垫上的一缕淡香依然能唤回塔克西拉的暑气。这里有嵌绿松石的重碗和她嫁妆里的小饰件、苏萨的金质凸雕器皿、一个巴比伦的香炉。也许什么都没有变,除了那孩子。

他快两岁了,看着比他的年龄矮小。但是她说,他父亲当年一定也这样。别方面他显得取了她的相貌,黑软的头发,黑亮的眼睛。他活泼,很少生病;好新奇,爱探索;他的保姆们成天提心吊胆,惟恐他有个闪失,自己性命不保。是得保护他,但她不想他被缚住手脚;他必须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国王。

佩尔狄卡斯隔几天就来探望她一回;他是国王的监护人——他们一有争执他就这么提醒她,而争执是常有的。那孩子见了他退缩,他生气,说这是因为他从来没看见别的男子。“你应该记得,他父亲不是在阉人堆里长大的。”

“在我们民族里男孩子五岁离开女院,照样成了战士。”

“不过,他击败了他们,所以你才在这里。”

“放肆,你敢说我是战败俘来的!”她叫道,“你还是我们婚礼上的宾客!噢,他在就好了!”

“你这么盼望情有可原。”话毕,佩尔狄卡斯探视他监护的另一个人去了。

军队扎营时,腓力的帐篷一如既往。欧律狄刻是尊贵的夫人,有自己的车舆,她睡在车厢内。这里缺少罗克萨妮那车舆的豪华,但因为她没见过那边的情形,也自感安适,摆出嫁妆时更觉得赏心悦目。它有个宽敞的保险柜,临启程时,她将自己的兵器藏在一卷毛毯中装入柜里。

腓力相当满意这些安排。倘若她夜里出现在他帐篷内,他会深感不安的;说不定她还会遣走克农。白天他喜欢有她做伴;常会在她的车舆一侧骑行,把过路的景色指给她看。他在亚历山大的车队里走过整条路线,偶尔会有什么东西没来由地勾起他的一点回忆。提尔被围时,他在那巨大的城墙前驻营连月。

晚上,她在他的帐篷里跟他进餐。起先她厌恶他的食相,但教过之后,他略有改善了。有时在日落时分,如果营地近着海岸,她会和他一同散步,克农保卫,也帮他寻觅石子和贝壳;然后她会对他谈话,叙述她听库娜涅讲过的马其顿王室的传奇,追溯到那个取阳光为工钱的少年。14“我们俩,”她说,“很快就会成为君临马其顿的国王和王后了。”

他眼中有一丝焦虑的骚动,“但亚历山大告诉我……”

“那是因为他当时是国王。那全都结束了。现在你是国王。既然我们结婚了,你得听我的。我会告诉你我们能做什么。”

他们过了西奈半岛,在埃及疆土葱绿平坦的海滨上扎营。前方几里是古港培路息翁;过了它,是叉开手指的尼罗河三角洲,水渠与河道构成一张脉络错综的网。过了尼罗河,是亚历山大港。

在海枣树、又小又黑的灌溉渠、高高的纸草丛之间,军队躁动地散开。南方沙漠吹来的干燥暖风只是开始;尼罗河低平,庄稼深立在肥沃的淤泥中,任劳任怨的骟牛驱动着木制水车。在大象的棚屋边,驯象人脱下裆布,在渠中给他们的孩子洗澡,欢快地把水泼向它们,而它们自己也用象鼻淋浴,冲刷穿越西奈所受的暑热。骆驼在豪饮,重新灌满它们秘密的水箱;士卒的女人在浣衣,也浣洗她们的孩子。军中小贩出外充实存货。军人们在准备着战争。

佩尔狄卡斯及其将佐视察了地形。他跟着亚历山大来过这里;但那是十一年前了,而最近两年,托勒密以此地为家。从辽阔的视野里,能看见凡是交接的要冲,只要有个山丘或巉岩作地基,或砖或木的敦实堡垒已经拔地而起。海岸那边无路可行;培路息翁城有咸水沼泽的隔绝,固若金汤。必须向南进击,绕过三角洲的水网。

大本营必须留在这里。他会带一支机动部队,轻捷而无负担。亚历山大教了他这个。在骤降的红色如烟落霞中,他骑马回到帐篷,着手部署。

零落分散的营地上,炊火冒出蓓蕾并绽放;女眷围着小篝火,二三十个汉子围着大篝火——夜间依旧寒冷——分享他们的豆汤和麦粥,面包和橄榄,以海枣和奶酪佐餐,以浊酒助兴。

就是在晚餐之后、夜宿之前时分,大伙儿闲聊着,讲着故事唱着歌,营地周围响起了嗓音,恰在火光照及之外。他们轻轻呼唤,说着地道的马其顿语,提起熟悉的人名,追述亚历山大麾下的旧战、阵亡的同袍、昔日的笑话。这说话人起先未遭峻拒,然后得到犹豫的欢迎,便上到篝火前。见他带了一坛酒来,念在旧情的分上,就共同喝上一盅吧。明日他们或许得互相残杀,谁知道。但是当下,为健康干杯,无怨无尤。至于他自己,只能有啥说啥:现在亚历山大故去了,托勒密是最好的。他是军人,决不傻;但他体恤人,在乎你的麻烦,如今别处哪有这样的?对了,佩尔狄卡斯付给老兵多少军饷?什么?(头一摇,一声轻蔑的长啸。)

“他是答应让你们抢掠啰,我估计?噢,是有可抢的没错,但你们以为能拿到手就错了。对于不熟悉那些水路的,这国家凶险莫测啊。当心鳄鱼;它们比印度的大,而且,狡猾得很。”

他引来更多的听众,继续谈到亚历山大港的安逸和享受、来自四面八方的航船、新鲜美味的食物、酒馆和姑娘、终年怡人的空气,还有会保佑此城的亚历山大。

酒坛子空了,任务完成了,访客便悄然告辞,跫音混入埃及之夜神秘的声响中。他穿梭小路回到堡垒时,安心回想起自己并没有对他们说一句谎话,向老友释出善意就能挣到一百德拉克马,何乐而不为。

尼罗河三角洲向北展开手指,佩尔狄卡斯在比手腕略北的地方,最后一次扎营。他带来的随军人众会在这里等待他;两位国王也在其中,便于监视。他会向尼罗河行军而去。

他们望着他和士兵们在微明的晨雾中出发,骑兵和步卒,驮口粮的骡子,载弩炮部件的骆驼队,后面是步伐沉重的大象。良久,他们在平野上渐行渐小,终于消失在柽柳和海枣树的低矮地平线里。

欧律狄刻在御帐内踱步,浮躁地等待消息。克农找到一支扈从队,带腓力骑马去了。从前她也喜欢骑马,在马其顿的山陵间跨坐马背,自由自在;但如今她必须考虑身为王后的体统了。佩尔狄卡斯就对她这样说过。

现在她第一次跟一支军队赴战,却被留在奴隶和妇女群中,令她所有的训练和本性都躁动不平。她的婚姻,她觉得是一件怪诞而不得已的事,需要容忍,但一点也不影响她自己;如今她甚至比以往更感到女人非我族类,对她没有律法的约束。

她车舆的一边,她的两个婢女坐在车影里,用吕底亚话细声闲聊。两人都是奴隶。她拒绝了配与她女官的提议,告诉佩尔狄卡斯说她不愿让娇生惯养的女子忍受行军之苦。实情是她忍受不了女人交谈的无聊。她漠然于床笫;这方面她需要女人更少于男人。她的新婚之夜扼杀了最后的一点兴致。在少女期的梦中,她如希波吕忒15般和一个英雄并肩战斗。自那以后她有了雄心,她的梦也异趣。

第三天早晨连雄心都叫她不耐烦了:她无处施展。一整天在眼前铺开,和土地一样空荡平缓。她干吗要忍受这个?她想起车舆中的保险柜,里面装着她的兵器。她的男袍也在其中。

她是王后;佩尔狄卡斯本该给她发来战报。无人送她消息,她就要亲自去看看。

她对战事的所知,全是从克农那里听来的,他在军中朋友很多。他说过,佩尔狄卡斯出发时没有把他的目标告诉任何人,营中的统领不知道,跟他同往的高级军官们也不知道。他听说营地里有间谍活动。军官们大为不满;指挥大象队的塞琉古想知道它们派何用场。克农说了一些,但隐瞒的更多;军营里议论,佩尔狄卡斯近来独断专行,有甚于亚历山大的任何时期;亚历山大知道如何说服你转圜。

但是他向欧律狄刻透露了一点:以所带的补给和备用马匹看来,估计他们行军不会超过三十里地。而那是去尼罗河的距离。

欧律狄刻换了男袍,扣上鞣过的兽皮胸甲,绑上护肩,穿了马靴和胫甲。她乳房小,胸甲掩盖了曲线。她的头盔是简朴的、没有羽冠的伊利里亚战盔;她祖母奥妲塔在边界上戴过它。昏昏欲睡的仆人们没有看见她离去。到了马厩,马夫们以为她是御前侍从之一,便听从她不由分说的命令,牵出一匹强健的马儿来。

虽过了三天,军队的踪迹历历在目:刨过的草、裸露的灰土、马匹骆驼的粪便、灌溉渠的被踏扁的岸、漏泄的水在小块田地上久久不退。辛苦修理着排水沟的农人们抬头时,目光带着怨怼:兵卒过境从来是破坏。

她行了数里就跟信使不期而遇。

他骑着骆驼,灰尘满身,面容憔悴,对不让路的她怒目相视。但他是士兵,因此她调转马头赶上了他。她的马儿见那骆驼就惊退;她喊道:“什么新闻?打过一仗了吗?”

他倚身唾了一口,但他嘴是干的,有声而无沫。“让开,小子。我没工夫跟你唠叨,要给大本营送去快报。他们得预备接收伤兵……剩下几个算几个吧。”他调转坐骑,它鄙薄地甩了甩头,把扬起的尘埃留给她。

一两个钟点后,她遇见那些车辆。驶近之际,她凭着呻吟声、骡背上的水袋,和一个凉棚下歪坐的医者而猜到载了什么。她沿着车队骑行,听见苍蝇嗡嗡,车辆颠簸时传出的一声咒骂或叫唤。

第四辆车上有男子在交谈并张望;肢体带伤,而未虚弱失神的人。她看见里面有个熟面孔;是她母亲死去时,在萨第斯道路上首先替她出头的那个老兵。

“陶洛斯!”她喊道,骑到车尾板前,“你受了伤我真难过。”

她得到惊喜的致意。欧律狄刻王后!他们还当她是骑兵队里的新血!她怎么来了?她想要率领他们打仗吗?名门之女——她爷爷会以她为荣的。不过,她没赶上昨天的战事是幸运。能见到她真好。

她不明白是她的年轻让他们觉得可爱;假如她不是十五而是卅岁,他们就会在营房里讥诮她,一个男人似的悍妇。她看上去是个迷人的男孩子,也不失婉约;她是他们的朋友和同盟。她在骡车旁缓缓骑行时,他们向她大吐苦水。

佩尔狄卡斯领他们行军,来到尼罗河上一个叫驼津的地方。不消说,这渡口被对岸一座城堡防守着,有一圈围桩,一个护城陡坡,顶上的城堡有墙。佩尔狄卡斯的探子报称,城堡防御空虚。

一个年轻些的老兵恨恨地说:“但他忘了,托勒密是跟亚历山大学的兵法。”

“佩尔狄卡斯憎恶他,”另一个说,“所以低估他。战争里你付不起这个。亚历山大不会这样。”

“可不是。那城堡不空虚才有鬼。托勒密让兵员保持机动,直到他知道该在哪儿下手。他一旦知道了,就来如飙风;我怀疑亚历山大也快不了多少。我们一半人马渡了河时,他已经带着一个军团在堡垒里了。”

“我还要告诉您一件事。”陶洛斯说,“他不希望马其顿人流血。他可以埋伏,趁我们过河时袭击,因为他确实是不知哪儿冒出来的。但是他站在城垣上,带着传令官,兵卒们也都在嘶喊,企图吓退我们。他是个绅士啊,托勒密。亚历山大极其欣赏他。”

他痛楚地哼了一声,在稻草上变换姿势,照顾自己的伤腿。她问他要不要水,但他们都只要谈话。重伤的人在别的车上。

他们说佩尔狄卡斯做了一席演讲,号召他们尽忠。他是两位国王的监护人,是亚历山大直接任命的。这他们不能否认;再说,是他付他们军饷,也没有拖欠。

大象载来云梯;也是它们依着驯象人的指示而掀翻河岸上的栅栏,像拔起它们以其叶为食的幼树一样拔出木桩,厚厚的象皮对上方飞来的投枪毫不在乎。但守城者是训练有素的;斜坡很陡;被打下云梯的人滚过破烂的栅栏,滚入河中,因沉重的盔甲而溺亡。就在此时,佩尔狄卡斯下令大象攻城。

“塞琉古很不满。他说它们的力量用到限度了。他说让一头大象驮两人登上一个他们要跟十二人拼命的地方毫无意义,而且象头也会变成众矢之的。但他被颇为严厉地训斥了一番,要他听统帅的号令。这也叫他不满。”

大象受令发出战嚎。“但是这没有吓到托勒密。我们看见他站在墙头,手持萨里沙长矛,我们的人一攀上就被捅回去。在平地上大象能吓到任何人,但他在上面墙头就不同了。”

大象们用劲儿登上陡坡,腿部重重砸入泥土中,终于,它们的首领——老普路托16开始扯动城垣的木材。老普路托能移动一个攻城槌。但托勒密坚守阵地,用盾牌挡开飞弹,拔出自己的长矛,刺中老普路托的双眼。第二头大象,其驯象人被射翻。于是这两头巨兽,一头瞎眼,一头无主,在陡坡上踩踏冲撞,伤及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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