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离去时想着,女人!她们让战争像放假一样松快。这想法安慰了满怀思虑的他。新法令颁布以来,希腊城邦几乎全部陷入内战,或濒于内战;即将到来的征伐预示着各种混乱和不确定。罗克萨妮竟以为他会自添麻烦带上那泼辣的姑娘,实在幼稚可笑。
军队一星期后出发。从寝宫的阳台上,欧律狄刻望着士卒们在腓力和亚历山大训练人马的大练兵场上集合;看见长队沿潟湖慢慢蜿蜒而行,去往南下的滨海道路。
当狼犺的行李车队跟在士卒后面开动,她环顾,望彻她仍然有志统御的疆土的地平线。她父亲的房子在邻近的山野上,那也是库娜涅教她战争的地方。将来她女主临朝,要把它辟为猎舍,做退隐之所。
她懒懒地俯视王宫宏丽的前殿,有彩绘的山墙和彩色大理石廊柱。那导师凯贝斯步下宽阔的台阶,孩子亚历山大在旁边,拖行一个木马玩具,挽着它的鲜红色缰绳。那蛮女的孩子,不能让他统治。卡桑德罗斯会怎样应付这事?她蹙起眉头。
帘幕后的罗克萨妮看厌了那些车辆,她太熟悉的一幕,目光游开,望见那边阳台上站着腓力那男人似的妻子,像娼妇揽生意一般抛头露面,毫无顾忌。她在看什么,这样狠狠盯着?罗克萨妮耳朵里听到她自己孩子尖细的叽喳声。是的,她在看着的是他!迅速地,罗克萨妮做了辟邪的手势,跑到首饰盒前。她母亲交给她的那个预防后宫对手作祟的银护符呢?一定要让他戴上。旁边有一封信,盖着伊庇鲁斯的王印。她重读,然后知道了自己要做什么。
结果凯贝斯不难说服。时势难测,他自己的前途也一样。他大致相信亚历山大的儿子处境危险,不仅是他母亲的溺爱使然。他对罗克萨妮心软;她可能同样需要保护。十一年前,她的美貌像燃烧的箭矢一样穿过火光熊熊的大厅,射中了亚历山大;她驻颜有术,依然是个灵动的传奇。在这青年看来,他仿佛可以走进那传奇,拯救亚历山大所爱的女人,和他唯一的儿子。
是他选了轿夫和四个武装的随从。随从发了誓保密,买了骡子,找到一个信使,把他们来临的消息快马送去。两日后,天色将明时,他们上了山路,向着多多纳行去。
那王宫的屋顶坡度很大,可以抖掉冬天的落雪。在摩罗西亚,屋顶一概没有可供观望的平台。奥林匹娅斯站在国王寝室的窗前,女儿离去后,她接收了这房间。她盯着最邻近的山顶上一束冉冉的烟。在向东一连三个高峰上她设了烽火,预示她儿媳和孙儿的来临。此时她召来禁卫队的长官,命他带一支扈从去迎接。
奥林匹娅斯已向年龄妥协。为亚历山大守丧的那个月,她洗去脸上的铅华,用一块黑纱罩住头发。除服时,她褪去黑纱,头发柔顺而白。她六十岁了,曾有的苗条身材已成嶙峋。她红发人的细腻肌肤像压过的花瓣一样脆薄,但肤色不深,更显露出一身傲骨。苍白的眉毛底下,烟蒙蒙的灰眼睛依然能陡然转淡,令人一凛。
她为这一天已经等待多时。当离丧的空虚终于袭来,她渴求过抚摸他最后的这点儿骨血;但孩子没有出生,除了等待别无可想。随着战争一拖再拖,她的渴念迟钝了,早前的疑虑复现。那母亲是外夷,随军的妾,他不打算立其子为嗣——在一封密信中他是这样告诉她的——如果波斯大帝的女儿生下男孩的话。这陌生人会有像他的地方吗?
那孩子到达马其顿时,她和安提帕特罗斯的宿怨令她只有两条归国之路:要么屈从,要么战争。第一条不可想象;第二条,她必须依靠的欧迈尼斯也警告了她。然后罗克萨妮来信,请求庇护,她便回复道:“来吧。”
次日车队到达;强健的摩罗西亚士兵骑着粗毛矮种马,两个蓬头侍女骑着蹒跚的驴子,一架垂帘的轿,带着骡子。她的目光落在轿子上,先没看见那年轻人在他马匹的肩隆上扛着个六岁男孩。他把他抱下来,对他轻声嘱咐,指点着。他以一个男孩而不是幼童的步履,毅然走上台阶,给她一个士兵的敬礼,说道:“祝愿您长寿,祖母。我是亚历山大。”
众人做着敬重的手势,她双手揽住他,亲了亲他在旅行中沾脏的额头,然后再看。凯贝斯不负所托。亚历山大的儿子不再是后宫帐篷里那个矮胖乳儿了。奥林匹娅斯见到一个漂亮而年少的波斯人,细骨架,黑眼睛。头发剪得贴向颈后,像亚历山大幼年的模样,但那头发是直的、重的,黑若渡鸦。他从细黑的眉毛和蓝棕色粗睫毛的厚眼皮底下仰视她;尽管他身上毫无马其顿人的特征,她从他深深地向上的凝视里看到了亚历山大。这触动了太多,好一会儿她才稳住自己。然后她挽起他白皙细巧的手。“欢迎,我的孩儿。来,带我去见你母亲吧。”
从佩拉南下希腊的道路,自老腓力的朝代便为了军队的捷行而推平了。向西的道路则崎岖。因此,尽管距离不同,在伯罗奔尼撒的波利伯孔,与在多多纳的奥林匹娅斯几乎同时接到了马其顿的消息:欧律狄刻已就任摄政。
波利伯孔额外接到她签署的一道命令,指示他向卡桑德罗斯移交马其顿在南方的诸军。
那老军人一时无语,极力保持平静,命人给使者端上酒来,不透露那消息,只询问新闻。看来王后召开了全军集会,慷慨陈词。她告诉他们,那外夷女人害怕马其顿人的公愤,带她的孩子逃离了此地;她识相的话不会回来。所有认识亚历山大的人都能作证,那孩子的容貌丝毫不像他。他驾崩于婴儿出生前,从未承认他;没有凭据说他就是父亲。然而,她自己的父母双方都有马其顿王室的血统。
有半晌,集会犹疑不决。但卡桑德罗斯之弟尼卡诺尔声援她,他们整个家族也附和。这就支配了投票。现在她召对臣下,接见使节和请愿者,各方面俨然女主当国。
波利伯孔感谢那人,给了赏赐,遣退了他,咒骂着发泄怒气,然后坐下来思考。他很快定下对策,不久也想到了该拿腓力怎么办。
本来他一度寄望于他,认为一旦将他脱出妻子的操纵即有可为,但很快发现大谬不然。起初他千依百顺,因此他放心摆布他坐在一个金华盖的宝座上,雍容华贵地接见一个雅典来的使团。在一篇演说的中途,他因一处修辞而大笑,像孩子般把字面当真。稍后,波利伯孔斥责一个演说者时,国王抄起了他的仪仗长矛;假使波利伯孔没有在众目睽睽之下攫住他的话,那人已被穿肠。他抗议道:“是你说他满口诳言的。”那使团被匆匆遣走,出了一场政治灾难、几条人命。
现在波利伯孔深知,腓力唯一的作用是占据王位,以待亚历山大之子——他最好快快成年。至于欧律狄刻,她宣示的权力纯属篡夺。
克农应召而来,木然敬礼。经过长矛事件和若干其他之后,他沉默的“我早告诉你了”已令波利伯孔气结。谢天谢地,总算能打发他们俩了。他说:“我决定将国王送回马其顿。”
“遵命。”将军感到从这不动声色之中反射回来的所知:出师不利,他被迫从重要的美伽洛波利斯围城下撤兵;卡桑德罗斯依然据有比雷埃夫斯,还可能攻下雅典,届时希腊各城邦就会加入其阵营。但是那暂时不相干。
“我会交给你一支扈从队。告诉王后,我依从她的愿望送还国王。就这些了。”
“遵命。”克农释然而去。所有这些他早就想说了,如果征询他意见的话。现在,他想,大家都有机会过上安稳日子了。
国王书房里镶着半宝石的巨大桌子站在镀金铜狮足上,欧律狄刻坐在桌边。近半个世纪之前,阿奇劳斯王建起这座以恢宏富丽引来外邦人惊羡的宫殿时,设计了这间灿烂的私室。身在国内的年月,腓力二世便从这里统治马其顿以及他日益扩张的疆土,亚历山大则从这里统治过全希腊。自亚历山大开始从一个迁移的营帐统治世界以来,在那幅宙克西斯绘制的阿波罗与众缪斯的壁画底下,未曾有国王坐在那张桌子前。安提帕特罗斯谨守礼法,从自己府里治国。欧律狄刻发现一切都清扫过,光洁整齐,空空荡荡。
这房间等候进驻,等了十七年,跟她活过的年岁一样多。现在她是这里的主人了。
召开集会主张自己的摄政权时,她没有告诉尼卡诺尔她的打算。她估计他会认为那样太冒进,但他也无法翻脸不支持她,以至于妨害他哥哥的计划。过后她向他致了谢,然而挡开了他出谋划策的企图。她要自己来治国。
等候南方传回消息期间,她大部分时间花在她最享受的事情上:操练军队。当她驰马行过骑兵的前阵,或领受步卒高举萨里沙长矛的敬礼时,她感到她终于在实现自己的天命。军队操练她见得多,也跟许多士兵交谈过,对程序了若指掌。和她在一起,他们乐趣不断,兴致盎然。说到底,他们想,他们只是一支卫戍军;如果有战事,将军们当然会重掌指挥权。认定是这样以后,他们在她面前尽情表现。
她的名声传开了。欧律狄刻,马其顿身兼战士的王后。有朝一日她要铸造自己的钱币。她看厌了亚历山大头戴狮皮、鼻子长长的热切面容。教赫拉克勒斯让位给卫城女神雅典娜吧。
波利伯孔有否遵从她的命令,向卡桑德罗斯交出指挥权,每天她都等着消息。两人迄今毫无音信。反而是腓力回了佩拉,没有预告。他没有捎带快报,也不知道他的监护人下一步要怎样。
他回了家欢天喜地,滔滔叙说他行军的历险,尽管他对于美伽洛波利斯的惨败,只知道城堡里的恶人投下尖桩子,伤了大象的脚。虽然如此,她如果有耐心听他絮叨,也还是能有所收获。出于形式的必要,若干场克农被排除在外的会议有他参加。但她忙碌着,总给他半心半意的应答。她很少问他在哪儿;克农带他转悠,给他娱乐。她停止以他的名义发布命令,只使用她自己的。
直到最近还一切顺利。她明白马其顿的各种争议,几乎全是请愿者们亲自带来的案子。但忽然之间,公务像决堤一般从南方同时涌来,甚至还有从亚洲来的。先前她没有想到这些事情都被送到波利伯孔处,由他以腓力的名义办理。现在,腓力回来了;而波利伯孔撒手不管,也理由充分。
她沮丧地看着那些请愿书,发自她闻所未闻的城镇和州郡,为土地纠纷而提交仲裁;申诉渎职的远方官吏;祭司们从亚历山大奠基的神庙写来的晦涩长信,为仪规求取指示;亚洲总督报告安提柯的蚕食;希腊各邦的亲马其顿者激动抗议,他们在新诏令之下遭到放逐,失去财产。她甚至常无法读懂那充斥缩写的文辞。怀着无助的困惑翻阅着这堆文件,她不甘心地想到,相较于亚历山大在征服一个帝国之时逮着空隙在营地上办理的公务,这一定只是个零头。
通晓所有这些事的枢密官,已经随波利伯孔南下,只留了个助手在佩拉。她只能召这个下属过来,尽量不露怯。她摇了银铃,那是多年以前,她祖父召唤欧迈尼斯用过的。
她等着。这人在哪儿?她又摇了一回。门外传来急切的嗡语。那文书进来了,瑟瑟发抖,不为迟到致歉,不问她有何需要。她看到他脸上带着恐惧,带着一个受惊者面对一个帮不了他的人的怨恨。
“夫人。西境上有一支军队。”
她眼色一亮,坐直身子。边界战争是马其顿国王自古的试练场。她已经看见自己一身戎装,率领着骑兵。“伊利里亚人?他们跨过了哪里?”
“不,夫人。是来自西南,来自伊庇鲁斯。您不要见见信使吗?他说是波利伯孔率领的军队。”
信使是个士兵,神色焦灼而满面风尘,来自欧瑞斯提斯山地一个驻防的堡垒。他请求原谅,他马儿跛了,只找到一头不中用的骡子骑来,多费了一日。他把他统领的快报交给她,惊讶她年纪之轻。
波利伯孔正在边界上,通过传令官宣布他是为了让亚历山大之子复位而来。他身处亲族的故土,许多人加入他的队伍。至于那堡垒,可叹的是有些人做了逃兵,如今防御十分空虚。她听出打算投降的弦外之音。
她遣退那人,坐下呆望前方。房间对面远远立着一尊回首的少年铜像,赫尔墨斯,抱着里拉琴。他站在一个绿色大理石的基座上,阿提卡风格,姿势凝定;对于习惯近世柔美的眼光而言,他的肃穆有严冷之感。他脸上的一种微妙的忧郁,使她有一次询问宫廷管家他是谁。某个运动员,那人说,雅典人波留克列特斯的作品;据他所闻,此像制成于斯巴达人赢了战争,雅典陷于困顿的长久围城之时。无疑是阿奇劳斯王的代办人在劫后捡便宜选来的;彼时,贱价的佳作很多。
铜像的脸注视着她,眸子是深蓝色天青石嵌于白玻璃,睫毛是细铜丝。那目光似乎在说:“听。我听见了命运之神的脚步。”
她站了起来,和他对抗。“你失败了。但是我将会胜利。”很快她会发布命令集结军队,准备出发。不过她得先给卡桑德罗斯写信,向他请援。
南行路途便捷,她的信札三日后到了他手里。
他驻扎在阿卡迪亚一个顽抗的城池前。拔城后,他打算平定斯巴达人,那昔年残梦的遗孑。在从前仅仅以战士的盾牌为壁垒的斯巴达,那傲然敞开的城市,他们沦落到筑了城墙。他们的灵魂已经气馁,人也快要落入他的操纵了。
雅典议了和,让他来任命行政官。为他攻取比雷埃夫斯的将领企望那个职位;但此人看上去野心甚大,卡桑德罗斯便密令在一条暗巷干掉了他。新的行政官是个顺服无害的附庸。他很快得去吕克昂学院走走了,卡桑德罗斯心想。要在那边做的事情很多。
欧律狄刻任命他为最高统帅,虽过于仓猝,也帮他争取到多个犹疑不定的希腊同盟。甚至一些杀了寡头领袖、恢复民主制的城邦如今也在三思。他盼望了结南方这事;他对战争兴趣有限,只视之为推行政策的手段。他不是懦夫,他能叫人听令,他是个有手腕的战略家,那才是全部。自少年以来他内心深处就因亚历山大的魅力而焚烧着一股妒恨之火。没有人会为卡桑德罗斯欢呼到声嘶力竭,没有人会以为他而死自豪;他的士卒只是领饷做事。那个虚荣的悲剧演员,他想,让我们看看他在新的时代会是什么形象。
波利伯孔撤兵北上的消息,不很令他意外。他老了,累了,落魄了;让他夹着尾巴回家,进窝里躺着吧。
因此是欧律狄刻的快报给了他当头一棒。这愚蠢鲁莽的姑娘,他想。现在哪是抨击亚历山大的小崽子的时候?照他的算盘,一旦除掉腓力,他会首先做那个男孩的摄政。他要成年来日方长。现在,她不像任何初掌国柄的人那般静待时机,却把国家扔向一场继位战争。她不知历史吗?以她的家世,她怎能如此健忘。
卡桑德罗斯有了个决定。他做了一笔坏买卖,货物得尽快脱手,像对待一匹不健全的马儿那样。其后,一切就会简单些。
他坐下来写信给弟弟尼卡诺尔。
旌旗飘飘,尖声的笛子和音色深沉的双管设定着步伐,马其顿国王的军队跋过西境的高山,向伊庇鲁斯而去。
夏天到了。麝香草和鼠尾草把香气送给践踏它们的人脚;舒卷的欧洲蕨高齐腰际;石南和酸模使沼泽遍野红紫。亮铮铮的头盔、染色的马鬃顶冠、萨里沙长矛高擎的小而鲜亮的三角旗,汇成一条闪闪熠熠、色彩川流不息的长河,穿越诸关迤逦而过。岩头的牧童喊着警告,兵来了,唤他们的弟弟帮忙赶羊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