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吃惊地望着我,满脸痛苦之色。
“艾什利先生,您不会是要把银行的账目转到别处去吧?”他问。
“不是的,”我说,“我说的是家族的珠宝,明天我就二十五岁了,这些东西就是我合法的财产了,我希望生日早晨醒来的时候,这些东西在我身边。”
他一定觉得我是个怪人,至少是有点怪。
“您的意思是,”他问,“只是想在生日那天过个瘾?圣诞夜那天就是这样,对吧?您的监护人肯达尔先生马上就又把项链送了回来。”
“不是为了过瘾,柯奇先生,”我对他说,“我想把珠宝放在家,自己保管。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说得更明白一些。”
“我明白,”他说,“不过我希望您家里有个保险柜,或至少是能存放这些东西的安全地方。”
“柯奇先生,”我说,“那就是我自己的事了,如果你能把珠宝马上交给我,我将不胜感激,这次不只是拿那条项链,而是所有的收藏品。”
简直就像是在掠他的财产似的。
“好吧。”他很不情愿地说,“我要去金库,还要把东西仔细包起来,得花点时间,如果您在城里还有别的事的话??”
“我没别的事,”我打断他说,“我就在这儿等着。”
他看再延误也没用,就吩咐职员叫人把包裹拿来。我特意拿了个东西来装,正好能把所有的东西装上——实际上我拿到的是个柳条筐,是用来装菜的。柯奇先生皱着眉头一件件往里放。
“如果能让我以适当的方式把东西送到你家,那会好得多,艾什利先生。”他说,“你知道我们银行有辆四轮马车,正好可以用。”
那倒是,我心想,那样的话还不定会有什么闲言碎语呢。银行的大马车,里面坐着头戴高顶大礼帽的经理,朝艾什利先生的住处驶去。还是装在菜筐里用轻便马车拉回去的好。
“不必了,柯奇先生,”我说,“我能行。”
我肩背菜筐,满怀成功的喜悦从银行摇摇晃晃走出来,正好与帕斯科夫人撞个满怀,她的身旁一边一个女儿。
“天哪,艾什利先生,”她惊呼,“你好像背着很重的东西。”
我一手拽着筐子,一手摘下帽子挥了挥。
“你看我最近很倒霉,”我对她说,“简直快完蛋了,不得不向柯奇先生和他的雇员出售白菜,因为家里修房顶,我快要破产了,只好把自己种的东西拿到城里卖。”
她目瞪口呆地盯着我,那两个女儿也眼睛瞪得老大。
“很不巧,”我说,“这一筐菜是另一个客户订的,否则我会很乐意卖给你们几根胡萝卜。不过以后你家里要是缺菜,就说一声儿。”
我走到等候的轻便马车旁,把筐子搬上车,然后爬上车,拿起缰绳。车夫也跳上车坐在我身旁,我回头去看,她还在街角那边盯着我,一脸惊诧的神情。现在传言恐怕就不只是说艾什利先生古怪、醉酒、发疯,还要说他沦为乞丐了。
我们赶着车从大十字沿林荫大道回家去,伙计把马车停好,我则从后门进了屋——仆人们在吃饭——我就从他们的楼梯上楼,踮着脚尖走到前面,进了我自己的房间。我把菜筐锁进衣橱,然后下去吃午饭。
要是瑞纳提在的话,肯定会闭上眼,全身发抖,因为我把一块什锦馅饼一阵捣腾,然后用一大杯啤酒送了下去。
瑞秋已来过餐厅,等过我——她留了张纸条——说她认为我不会回来吃饭,就上楼回自己房间去了。这次我没在乎她在不在,我想我心里的窃喜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太一目了然了。
我一把饭咽下就又出门了,这次是骑马去派林。我口袋里放着公文,是特里温先生送来的,他信守诺言,派专人送来。我还带着遗嘱,这次会晤想必不会像上午那么愉快,不过我不怕。
教父没出门,在书房里。
“噢,菲利普,”他说,“祝你生日愉快,可能还早了几个小时,但也一样。”
“谢谢,”我说,“而且我还要感谢您这么多年对我和安布鲁斯的爱,感谢您的监护。”
“这个到明天就终止了。”他笑道。
“是的,”我说,“或者说是到今晚,午夜时分。鉴于我不想在这个时辰把您吵醒,我想请您现在为我要签的一份文件署名作证,这项文件将在那个时刻生效。”
“嗯?文件,什么文件?”他边说边取眼镜。
我从上衣口袋里拿出遗嘱。
“首先请您看看这个,”我说,“这是我硬要来的,是经过反复争执才要来的,我一直就觉得肯定有这么个东西,给你。”
我把遗嘱递给他。他戴上眼镜看了一遍。
“上面有日期,菲利普,但没签名。”
“的确如此,”我说,“但这是安布鲁斯的笔迹,对吧?”
“对,确实是,”他答道,“一点不错,我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一直没有请人鉴证,然后寄给我。从他刚一结婚,并把消息告诉你开始,我就一直在等这样的一份遗嘱。”
“本来是要签名的,”我说,“一方面是他病了,另外他一直以为什么时候都能回家来亲自交给你,这我清楚。”
他将遗嘱放在桌上。
“嗯,对,别人家也会有类似情况,”他又说,“但不幸的是,我们已经为他的遗孀做了力所能及的事,没有签名的遗嘱是无效的。”
“我明白,”我说,“她也没有再指望得到别的什么。我刚才说了,我是费了好大劲才硬从她那儿要来的,我得还给她,不过这还有一份复印件。”
我把遗嘱装进口袋,把复印件递给他。
“怎么了?”他说,“是不是又发现了什么新情况?”
“不是,”我回答道,“只是我良心发现,我在享用一些无权享用的东西,安布鲁斯是想签署这份遗嘱的,只是因为死亡,或者说首先是因为生病而未能实施。我想请您看一下我准备的这份文件。”
我把特里温在波得敏起草的那卷纸递给他。
他非常仔细、非常缓慢地看着,表情越来越严肃。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摘掉眼镜看着我。
“你的瑞秋表姐还不知道这份文件吧?”他问。
“一点儿也不知道,”我答道,“对我所做的和所想的,她从未说过她的想法,也没有暗示过什么。她对我的打算一无所知,甚至都不知道我来这儿给你看遗嘱。她不是几个星期前还说过不久要去伦敦吗?”
他坐在桌旁,盯着我的脸,问道:“你执意要这么做了吗?”
“对。”我回答。
“你知道吗?这会乱套的,很不保险,本来最终属于你和你的子孙的财产就这样被分割了。”
“我知道,但我甘愿冒险。”
他摇摇头,叹了口气,从椅子上站起身,向窗外望了望,然后又回到椅子上。
“她的律师瑞纳提先生知道这份文件吗?”他问。
“当然不知道。”我说。
“你要是早把这事告诉我就好了,菲利普,”他说,“那样我就可以跟他商量一下,我觉得他是个有头脑的人,那晚我和他说了几句话,我只是对他流露了我对那件透支事件的不安心情,他认为那样挥霍确实是个毛病,而且由来已久,不仅导致了她和安布鲁斯之前的问题,也是她和第一任丈夫桑格莱提不和的原因。他要我明白,只有他——瑞纳提先生——才知道如何对付她。”
“我不管他对你说了些什么,”我说,“我讨厌这个人,我认为他跟你说这些话是有目的的,他想让她回佛罗伦萨。”
教父又盯着我。
“菲利普,”他开口道,“请原谅我问你一个问题,我知道这是私人问题,不过我是从你一生下来就了解你的。你对你表姐非常着迷,对吧?”
我感到脸发烧,但继续迎视他。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说,“‘着迷’这个词很不合适,也最难听。我只是对瑞秋表姐比对其他人更敬重。”
“我早就想告诉你了,”他说,“对于她来你家待这么久,已有很多议论,而且我可以说,现在整个郡的人几乎不谈论别的事了。”
“让他们说好了,”我说,“等过了明天他们就可以有新内容谈了,家产易主的事是瞒不住的。”
“如果你的瑞秋表姐还有头脑,能自重一点的话,就该去伦敦,或叫你去别处生活,目前的状况对你们俩都很严峻。”
我没再说什么,现在只有一件事很重要,就是要他签名。
“当然,最终有一种办法可以摆脱闲言碎语,而且从这个文件上看,也是最终唯一能够交回这笔财产的办法,那就是,她再嫁人。”
“我认为这不大可能。”我说。
“你还没亲自问问她吧?”他说。
我的脸又发烧了。
“我不敢,”我说,“她也不会愿意说的。”
“目前这一切都让我很难过,菲利普。”他说,“我真希望她没来英国,可现在后悔也晚了。好吧,签名吧,后果你自负。”
我捏紧笔,再签上名,他注视着我,脸色平静,神情严肃。
“菲利普,有些女人,往往还是优秀的女人,自己并没做错什么,却会带来灾祸,凡是与她们有瓜葛的,都会变成悲剧。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但觉得非说不可。”他说完就在那长卷纸上署名作证。
“我想你大概不会等着见见露易丝了吧?”他又说。
“我想就不必了,”我答道,随即又缓和了一下口气说,“如果你们俩明天晚上有空,过来一起吃饭如何?一起喝点酒祝我生日健康。”
他略微迟疑了一下,说:“我还不知道明天有没有空,不管怎么样,中午以前我会捎信给你的。”显而易见,他并不大想来看我们,但拒绝我的邀请又有些不好意思。他对财产移交这件事的反应要比我想象的好得多,没有严词劝诫,也没有无休止地说教。很可能是他现如今非常了解我,知道想不出什么办法能对我有用。从他沉重的神情看得出来,这事对他震动很大,也使他很难过。让我高兴的是他没提家族珠宝,他一旦知道珠宝就藏在我衣橱的菜篮子里,会气昏过去的。
我骑马往回走,想起上次去波得敏见过特里温后也是兴致勃勃回家,一到家却发现瑞纳提在家里,今天不会再有这样的访客了。才三个星期,乡村已是春意盎然,天气像五月一样暖融融的,但我的雇农们像所有的天气预言家一样,摇着头说会有灾害,说晚霜还要降临,花蕾会凋零,干涸土壤下那正在发芽的庄稼会枯萎。然而在三月的这最后一天,即便闹饥荒,发洪水,甚至发生地震,我都不会在意的。
太阳已西沉,映红了西边海湾那静谧的天空,染黑了周围的海水。时近满月,圆圆的月亮挂在东边的山上。我心想,这一切只有在一个男人真正沉醉,完全沉醉于流逝的时光中时,才能感受到。眼前种种,并不似在朦胧状态下,而存在于真正沉醉后的清醒意识里。我来到林中草场,那里的一切都如神话般迷人,那些蹒跚着步履,来到池边小水沟饮水的牲口洋溢着美的色彩,令人着迷。林荫大道附近高大的树枝上,一只只寒鸦在筑巢垒窝,它们扑棱着翅膀在零乱的窝旁忙碌着。房舍和马厩的上空,蓝色炊烟从烟囱里袅袅升起,我能听到院子里水桶的碰撞声,男人的口哨声,还有狗窝里传来的小狗吠叫声。所有这一切是我早就熟悉的,从我的孩提时代,我就了解而且迷恋这一切,但今天更具有一种新的魅力。
中午吃得太饱,这会儿一点不饿,但很渴,于是我在院子里猛喝了一通清凉的井水。
看到伙计们在闩后门、关窗户,我就过去跟他们开了几句玩笑。他们知道明天是我的生日,悄悄告诉我说斯考比请人给他画了张像,要送给我,但要绝对保密。说他还对他们说,我必然会把画像挂在门厅里的画框里,和祖先们的画像挂在一起。我郑重其事地向他们保证,那正是我要做的。然后他们三个人互相使劲点点头,在角落里嘀咕了几句,就进了仆人房,随即拿着个包裹走出来。约翰代表他们三人把包裹递给我,对我说:“这是我们大家送的,菲利普先生,我们都迫不及待要给你。”
是一盒烟斗,一共花了他们每个人一个月的工资。我跟他们握手,拍拍他们的背,并信誓旦旦地说,我还正准备下次去波得敏或特路洛的时候一定要买这东西呢,他们听了十分高兴地望着我,眼里流露出极大的喜悦,看到他们这么快乐,我差点傻傻地要哭了。实际上,除了十七岁时安布鲁斯送我的那个烟斗,我什么烟斗都不用的。但以后我要特意把他们每个人的烟斗都吸一下,免得他们失望。
我洗了澡,换了衣服。瑞秋在餐厅等我。
“我觉得你在捣鬼,”她一见我就说,“一整天都没在家,到哪里去了?”
“这个嘛,艾什利夫人,”我对她说,“你就不用操心了。”
“从一大早就没人见过你,”她又说,“我中午回来吃饭,可是没伴。”
“你应该和塔姆林一起吃午餐,”我对她说,“他妻子是个优秀的厨师,会给你烧一手好菜。”
“你进城了吗?”她问。
“噢,是的,我进城了。”
“碰到什么事儿了吗?”
“噢,是的。”我说,差点扑哧一声笑出来,“我碰到了帕斯科夫人和她的姑娘们,她们见到我惊诧不已。”
“为什么?”
“因为我当时背着一个筐子,告诉她们说我在卖白菜。”
“那你是真的在卖白菜,还是去了玫瑰皇冠酒屋喝多了?”
“我既没有卖白菜,也没有去玫瑰皇冠喝酒。”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答,而是坐在椅子上,对她笑。
“我想今晚吃过晚饭等月亮升上天空的时候去游泳,我感到今晚浑身是劲,想疯狂一番。”
她的目光庄严肃穆,越过酒杯直视着我,对我说:“如果你愿意躺在床上过生日,胸口涂上药膏,每小时喝一次茶藨子,身边还有人伺候着——不过我警告你,我可不伺候,要伺候也是斯考比伺候——那你愿意游泳就游泳好了,我不拦你。”
我双臂举过头,十分愉快地舒了口气。我问能否吸烟,她表示同意。
我拿出那盒烟斗。“看,”我对她说,“伙计们送我的东西,他们简直等不到明天早晨了。”
“你和他们一样都是孩子。”她随即又压低声音说,“你还不知道斯考比给你准备了什么。”
“其实我已经知道了,”我也小声说,“伙计们已经告诉我了,我真是高兴之至,你见了没有?”
她点点头说:“真是绝妙无比,他穿着那件最好的绿色外套,他的下唇,所有的一切都画得非常好,是他巴思的女婿画的。”
我们吃过饭便进了书房,我没撒谎,我确实感到浑身是劲,简直可以说是兴奋不已,在椅子上坐不住,只盼着夜晚过去,马上天亮。
“菲利普,”她终于忍不住说道,“你行行好,去散会儿步吧,去灯塔跑个来回,说不定能治好你的毛病,我想你是发神经了。”
“如果这样是发神经,我倒愿意永远这样,我还不知道神经病能让人这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