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淫歌秽曲逗得众人哈哈大笑,那笑声简直快把屋顶给撼动了。声音最大的当然还是老板的大嗓门。玛丽觉得,这丑陋、刺耳的狂笑声中有种让人胆战心惊的东西,那并不是一种欢乐的音符,而像是人在遭受折磨时的呼号,在阴暗的石板过道和楼上的空房中回响。小贩正在逗那个从多茨玛利来的可怜的傻子。这傻子喝得太多,根本管不住自己了,像个野兽似的蹲伏在地上,连站都站不起来了。他们把他抬上桌子。小贩让他学他歌里的歌词,还要他配上动作,逗得众人狂笑不已。可怜的畜生见有人喝彩,更来劲了,在桌子上乱蹦乱跳,兴奋得咴咴直叫,还不停地用残破的指甲拉扯着他那块带斑点的紫色胎记。玛丽实在看不下去了。她碰了碰姨父的肩膀,姨父转过身。屋子里的热气,还有满头淋漓的大汗,弄得他脸上污迹斑斑。
“我受不了了,”她说,“你自己去招呼你的朋友吧。我要上楼回房去了。”
他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低头注视着她。玛丽惊讶地发现,他喝了一晚上的酒,居然还很清醒。如果他就是这帮放荡不羁的狂徒的首领,那他也很清楚自己正在干什么。“受够了,是不是?”他说,“你是不是觉得跟我们这些人在一起太丢份?我告诉你,玛丽,你在吧台后面已经是够舒服的了,你应该跪下来好好谢谢我才是。就因为我是你姨父,亲爱的,他们才放了你一马。要是你没有这个福气———上帝作证,你身上现在也不知还能剩下几块布!”他大笑着吼道,伸出两个手指揪了揪玛丽的脸,揪得她生疼。“那就滚吧,”他说,“反正到午夜就要关门了,我不需要你啦。今晚你要锁好门,玛丽,拉下窗帘。一小时前你姨妈就上床了,现在正拿毯子裹着脑袋呢。”
他压低嗓门,俯身凑近玛丽的耳朵,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拧到她的背后,玛丽痛得叫了起来。
“好,”他说,“先让你尝尝受罚的滋味,知道知道我的厉害。你要是嘴巴紧,我会像对待羊羔一样对待你。千万别对牙买加客栈产生好奇心,我要你记住这句话。”他现在没有笑了,而是俯身紧盯着玛丽,皱着眉头,好像能读懂她的思想。
“你不像你姨妈那样傻,”他慢慢地说,“真该死。你长着一张精明的小猴脸,还有一个好奇心十足的猴心眼。想吓唬你不那么容易。不过我要告诉你,玛丽·耶伦,你要是让这个心眼走偏了的话,我非砸碎它不可,而且我还要砸碎你的身体。现在,上楼睡觉去,别让我们再听到你的动静。”
他转身撇下她,眉头仍然紧锁着,顺手从面前的吧台上拿起一个酒杯,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用一块布缓缓擦拭着。一定是玛丽眼中流露出来的鄙夷激怒了他,他的兴致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一阵怒起,他将手里的杯子往旁边一摔,杯子被摔得粉碎。
“把那该死的白痴衣服给扒了,”他炸雷似地吼道,“把他光着身子还给他妈。没准这十一月的风会凉凉他那张紫脸,治治他的狗毛病。我们已经让他在牙买加客栈闹够了。”
小贩和他的那帮人兴奋得齐声叫喊,将可怜的傻子背朝下扔在地上,开始扒他的上衣和裤子。不知所措的傻子用手徒劳地反抗着,想从他们的围攻中挣脱出来,同时发出像羊一样的叫声。
玛丽冲出屋子,随手砰的一声关上门。她爬上摇摇晃晃的楼梯,双手捂着耳朵,可怎么也挡不住回荡在透风过道里的笑声和野性的歌声。那声音跟着她进了房间,那是从地板缝里钻进来的。
玛丽感到恶心至极。她一头扑在床上,将头埋在手里。下面的院子里传来一阵嘈杂和一声声浪笑。摇晃的提灯将一束灯光投射在她的窗户上。她站起身,拉下窗帘。就在窗帘被拉下之前,她看见了那个颤抖、赤裸的身影正大步跑过院子,嘴里发出像兔子一样的尖叫。一群嘻嘻哈哈的家伙跟在后面穷追不舍。乔斯·默林那巨大的身影冲在最前头,手里还拿着一根马鞭,啪啪地在头上打着响鞭。
玛丽按照姨父的吩咐,迅速脱掉衣服,爬上床,拉过一条毯子,把头捂住,再把手指塞进耳朵。她唯一的念头就是别听下面那讨厌的胡闹声。可即便她闭着眼睛,脸紧贴着枕头,仍能看见那可怜的白痴正仰着那张长着紫斑的脸,面对着那帮作弄他的人,仍能听见他跌进沟里时发出的微弱的呼喊声。
她就在这种半清醒的、留连在睡乡边缘的状态中躺着。一幕幕往事涌上心头,乱哄哄的没个头绪。一幅幅画面在她眼前跳动,还有一个个陌生人的脑袋。虽然有时她似乎正漫步在沼泽里,还看见在吉尔玛那高耸的峭壁面前,周围的群山是那样矮小,但她却又知道,月光在她卧室的地板上铺了一条窄窄的小径,窗帘不停地发出啪啦啪啦的声响。先前还听见过有人说话,现在没有了。远处公路上的什么地方响起过马奔车行的声音,但现在却是一片寂静。她睡着了。后来,突然间,她听见有什么东西咔嚓一声在她宁静的心灵中响起,那呵护着她心灵的宁静被打破。她猛然间醒了,一下子在床上坐了起来。月华如水,流泻在她的脸上。
她听着,一开始什么也没听见,只听见自己的心在怦怦乱跳。可过了一会儿,她听见了另外一种声音。这一回,那声音就来自她房间的下面———那是重物在楼下过道的石板地上被拖动和碰到墙壁的声音。
她下了床,来到窗前,将窗帘朝旁边拉开一条缝。五辆马车停在外面的院子里。有三辆被蒙了起来。每辆马车由两匹马拖拉。余下的两辆是敞篷的农用大车。其中一辆被蒙着的马车就停在门廊的下面。马匹浑身冒着热气。
围在马车边的是晚上早些时候在酒吧里喝酒的一些人。那个朗斯顿的皮匠就站在玛丽的窗下,正同一个马贩子说话。那个从帕德斯特来的水手已经清醒过来了,正在拍着一匹马的脑袋。先前捉弄那个可怜的傻子的小贩正爬上一辆敞篷的大车,从车板上搬起一件什么东西。院子里还有一些玛丽从未见过的陌生人。由于有月光,玛丽可以清楚地看见他们的脸。皎洁的月色似乎让这些人感到很不安。其中一个人用手指指天,又摇摇头,他的同伴耸了耸肩。另外一个头目模样的人不耐烦地挥挥手,好像是在催促他们快一点。三人立刻转身穿过门廊,走进客栈。与此同时,拖拉重物的声音仍在继续。玛丽从她站立的地方可以毫无困难地判断这声音的方向。什么东西正从过道被拖进顶头的一间屋子里,正是那间平常门窗封得死死的屋子。
她开始明白了。包裹由马车运来,然后在牙买加客栈卸下,存放在那间上锁的屋子里。从马匹浑身冒热气的样子看,他们已经跑了很远的路———可能是从海边来———车一卸完,就会离开,就像他们来的时候那样,迅速地、悄无声息地驶去,消失在夜色中。
院子里的人在争分夺秒地忙碌着。有一辆被蒙起来的车子上的东西没有搬进客栈,却被移到了一辆已拉到院子对面饮水井旁的敞篷农用车上。那些包裹看上去大小不等、形状各异。有的大,有的小,有的则用草和纸卷得长长的。车一装满,车夫———一个玛丽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就爬上车座,赶着车走了。
剩下的车子一辆接着一辆卸完了。那些包裹有的搬上敞篷车,拉出了院子,有的被这些人搬进了屋子。所有这一切都是在无声无息之中完成的。那些在晚上早些时候又是叫又是唱的人此时都清醒过来了,一个个不声不响地埋头干着手里的活。就连马匹似乎都懂得保持安静的必要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乔斯·默林从门廊里走出来,小贩跟在一旁。尽管天气很冷,可两人都没穿外套,也没戴帽子,都把袖子卷到了胳膊肘。
“就这些吗?”老板轻声喊道,最后一辆马车的车夫点了点头,举起一只手。那些人开始往车上爬。有些步行来客栈的人也跟他们一起走了。他们回家的路既遥远又不好走,让马车捎着可以少走一两英里的路程。他们并不是空手而归的。所有的人都带了点什么:有的肩上用皮带背着箱子,有的臂下夹着包袱。朗斯顿的皮匠不仅把马鞍袋里塞得鼓鼓囊囊的,还往自己身上加了许多,瞧他那腰,比他来的时候粗了好几圈。
就这样,马车一辆接着一辆,像送葬的车队一样,吱吱嘎嘎地驶出院子,离开了牙买加客栈。在公路上,有的拐向北边,有的向南去了。都走了,院子里只剩下一个玛丽先前从未见过的人,还有那个小贩和老板本人。
接着,他们也转身回到店里,院子里空无一人。玛丽听见他们沿过道去了酒吧。再后来,脚步声就没有了,一扇门嘭地响了一下。
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只有大厅里面那哈哧呼哧的座钟突然发出一阵嗡音,这是要报时了。报时了……三点……座钟继续走时,那一噎一喘的声音就像一个垂死的人上气接不上下气。
玛丽离开窗户,坐到床上。冷风钻进来,吹到她的肩膀上。她打了个寒噤,伸手抓过披肩。
想睡觉现在是不可能了。她已睡意全无,每根神经都高度敏感。虽然她心里对姨父十分厌恶和惧怕,却无法克制那愈发强烈的兴趣和好奇。对姨父所干的勾当,她现在已略知一二。她今晚在这儿所看到的是一宗大规模的走私活动。牙买加客栈无疑是进行这种活动最理想的场所。姨父一定就是出于这个目的才买下牙买加客栈的。说什么要回到童年时的家乡,当然全是胡扯。客栈孤零零地立在这条连接南北的大路旁,玛丽可以看得出来,调动一队马车由海岸前往泰马河[另译塔马河,英格兰西南部河流,向南流入英吉利海峡的普利茅斯湾。全长九十八公里。为德文郡与康沃尔郡界河]岸,以客栈作为中转站和总仓库,这对一个有组织才能的人来说,一定不是什么难事。
为保证这种交易的成功,乡村各地都要有耳目。这也就是为什么这伙人里有帕德斯特来的水手、朗斯顿来的皮匠,此外还有吉普赛人、流浪汉和那个恶棍小贩。
然而,就凭乔斯·默林的性格、能量和他那由于力大无比而让同伙所感到的畏惧,他具有领导这种活动所必需的头脑和谋略吗?每一个步骤、每一次进退都是他策划的吗?在上个礼拜他离家的这段时间里,他一直是在为今晚的行动做准备吗?
一定是这样。玛丽想不出另外一种可能。尽管她对乔斯·默林的厌恶又加深了,但对他的组织能力却不得不佩服。
整个事情一定是有人在后面操纵,而那些人别看个个举止粗鲁,外表野蛮,可也都是经过挑选的。否则的话,他们也不可能逍遥法外如此之久。要是有哪个治安官怀疑这一带有走私活动的话,他可能早就盯上这个客栈了,除非他本人也跟他们是一伙的。玛丽眉头紧锁,一只手支着下巴。若不是为了佩兴斯姨妈,她现在就会走出客栈,寻路去最近的城镇,告发乔斯·默林。他会很快进监狱,还有跟他一起的那帮恶棍们。这一走私车队就此终结。可是,不考虑佩兴斯姨妈是不行的。她对她丈夫可以说是忠心耿耿,这使问题变得很棘手,而此时此刻,更是无法解决。
玛丽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考虑着这个问题,她觉得有些事情还没有弄明白。牙买加客栈是个贼窝,而他姨父则显然是贼首,由他策划在海岸线和德文郡之间进行利润丰厚的走私贸易。这一点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可她看到的是不是只是整个勾当的一部分呢?是不是还有更多的事情有待她去了解呢?她还记得佩兴斯姨妈眼神中流露出来的恐惧,还有那天下午当黄昏的阴影爬上厨房门时她压低嗓门所说的那些话:“牙买加客栈是出了点事,玛丽,我可是吭都从来不敢吭一声。坏事情。邪恶的事情。这我决不能告诉你。就连对我自己我都不敢承认。”姨妈说完这话就爬上楼梯回房去了,她心事重重,脸色苍白,拖着沉重的脚步,就像一个疲惫不堪的老人。
走私是危险的。这种卑劣的行径是法律所不容的。但这算得上邪恶吗?玛丽说不上来。她需要指点,可没有人可以请教。在这冷酷而可恶的环境里,她只有孤身一人。而且,要想改善这一处境,几乎是不可能。如果她是一个男人,她先前就会冲下楼去,找到乔斯·默林,还有他的那帮朋友,当面问个明白。对,还会跟他们干一架,打他个头破血流,如果她运气好的话。然后,在马厩里拉出一匹马,跳上去,带着佩兴斯姨妈,扬长而去,再回到南方,回到友好的赫尔福德河岸,在莫根上游不远的地方,或者在格威克,做个农民,让姨妈在家里为她料理家务。
算了,做这样的梦一点用也没有。要想在目前的处境中占据优势,就必须面对它,而且还要勇敢地面对它。
眼下,她坐在床上,一个二十三岁的女孩子,穿着衬裙,裹着披肩,手无寸铁,只能用她的脑子去跟一个年龄两倍于自己、力气八倍于自己的家伙抗衡。乔斯·默林要是知道今晚她透过窗子看到了这一切,他肯定会用手掐着她的脖子,手指还会轻轻用力,不许她再这样探究下去。
玛丽随即骂了一声,她这辈子只有在马纳肯那次被牛追赶的时候才这样骂过一次。那次的目的与这次一样,都是为了给自己壮胆,使自己不至于看上去太胆小。
“我不能在乔斯·默林或任何人面前表现出害怕,”她说,“那就拿出点样子出来看看吧。我现在要下楼去,到那个黑乎乎的过道去,到酒吧里去看一看。他要是把我杀了,那是我的错。”
她匆忙穿上衣服,套上袜子,鞋子留在原地没动。然后,打开门,立住脚听了一会儿,除了大厅里那个座钟哽咽似的缓慢走时声之外,什么也没听见。
她蹑手蹑脚地走到过道里,来到楼梯旁。这时她才知道,从楼上下来的第三级台阶会发出吱嘎声,最后一级台阶也是这样。她轻轻落脚,一只手扶着楼梯的扶栏,另一只手撑着墙,以减轻身体的重量。就这样,她进门来到了昏暗的大厅。大厅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张站不稳的椅子和那座老爷钟模模糊糊的轮廓。座钟发出的哈哧呼哧的喘息声在她耳边显得非常响,就像一个生灵在无声的地方发出刺耳的声音。大厅里黑得像地窖。玛丽知道只有她一个人站在那里,但这寂静却是那么凶险,那扇紧闭的、通向那从来不用的客厅的房门令人望而生畏。
空气中充满了浓重的霉味,与冰冷的石板地形成了一种奇怪的对比。她穿着袜子站在地上,感到冰凉刺骨。她犹豫着,积聚着继续前行的勇气。突然,一束光线照进大厅后面的过道,玛丽听见了说话的声音。一定是酒吧的门开了,有人走了出来。她听见有脚步声经过,尔后去了厨房,过了一会儿又折了回来。也不知道是谁。酒吧的门依然半开着。里面低声说话的声音仍在继续,光线也仍然亮在那里。玛丽禁不住想爬上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里,在睡梦中寻求安全。可与此同时,她心里又有一个好奇的魔鬼不甘寂寞。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穿过大厅,走到对面的过道,在离酒吧房门几步远的地方贴着墙根蹲下。她的手掌和额头此时已被汗水浸湿。起先,她什么也听不见,只听见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从开门的地方她可以看到带铰链的吧台的轮廓,一排排瓶子和酒杯,而正前方则是窄窄的一溜地板。姨父摔碎的酒杯碎片还在原地,旁边还有一块褐色的麦芽酒污迹,那是谁没拿稳酒杯撒下的。里面的人一定是坐在远处墙根的长椅子上,因为玛丽看不见他们。他们有一阵子没说话了。没过一会儿,突然响起一个男人的说话声,嗓门很大,带着颤音。这是一个陌生人的声音。
“不,不干了,”他说,“我最后一次告诉你们,我不再参与这事了。我现在就和你们一刀两断,永远不再来往,以前说好的事到此为止。你要我做的事,那是杀人,默林先生。还能叫什么?那就是杀人。”
那人的声音抬得很高,在最后一个音上还打着颤,说话人好像正被自己的情感力量所左右,连舌头都管不住了。有人———肯定就是老板———低声地应答着他的话。玛丽听不见他说些什么,不过打断他说话的那阵嘎笑声她却听得出是那个小贩的。那浪笑声———放肆而又粗野,非他莫属。
他一定是暗示了一个什么问题,因为陌生人用自卫的口吻又飞快地说了起来。“你是说,荡秋千[俚语,指被绞死]?”他说,“我以前也险些荡过。我不担心我的脖子。不,我现在想的是我的良心和全能的上帝。在公平的搏斗中,我可以面对任何人,必要的话也会接受任何惩罚,但要去杀死无辜的人,其中也许还有妇女和孩子,那可是要直接下地狱的,乔斯·默林。这一点你我都清楚。”
玛丽听见拖动椅子时发出的刺耳声音。那人站起来了。就在这时,有人用拳头嘭的一声砸在桌子上,随即就破口大骂起来。姨父第一次提高了嗓门。
“别那么急,我的朋友,”他说,“别那么急。你在这门生意里陷得太深了,都陷到脖子啦,还他妈的说什么良心!我告诉你,现在想回头,没门儿。太晚啦,对你,对我们大家,都太晚啦。我从一开始就怀疑你,瞧你那副臭绅士的架子,还有你那干干净净的袖口。我的上帝,我还真猜对了。哈里,插上门,卡上杠子。”
里面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和一声尖叫,还有东西倒下的声音,接着,桌子喀嚓倒在地板上,通向院子的门咣当一声响。又是小贩的一阵狞笑,他还吹起了口哨,吹的是他先前唱过的一只小曲。“咱们是不是也像对傻萨姆一样,给他挠挠痒?”他吹了一半停下来说,“没了这套漂亮的衣服,他的身子只是个小不点。这带链子的表也交我处理吧。道上像我这样的穷光蛋没钱去买表。用鞭子给他挠挠痒,乔斯,咱们来看看他的皮肤鲜亮不鲜亮。”
“闭嘴,哈里,照吩咐的去做,”老板说,“站在门那里别动,他要是想溜就给他一刀。好,我说,律师助手先生,咱也不管你在特鲁罗到底是干什么的,今晚你耍了你自己,可你休想耍我。你想出这个门,是不是?然后骑上你的马,离开这里到博德明去,对不对?是的。明早九点,你就可以把乡里所有的治安官都带到牙买加客栈来,还会带来一大队士兵。你想得倒是挺周到的啊,是不是?”
玛丽能听见那个陌生人粗重的呼吸声。他刚才一定被打得不轻,说起话来哆哆嗦嗦的,像是很痛苦的样子。“你们一定要做这伤天害理的事,那就去做吧,”他低声说,“我拦不住你们,但我可以保证,我不会去告发你们。可同你们一块儿干,我不干。我对你们两个最后要说的话就是这些。”
一阵沉默,接着乔斯又说话了。“小心点,”他轻声说,“这话另外一个人也对我说过,可五分钟之后,他就在空中蹬腿了。是让一根绳子吊着,我的朋友,就差那么半英寸,他的大脚趾就是够不着地。我问他是不是喜欢离地这么近,他却不理我。那绳子把他的舌头从嘴里给挤了出来,后来他把舌头都咬断了。他们过后告诉我,他一直折腾了七分四十五秒才死。”
外面过道里的玛丽此时已感到脖子和额头上粘糊糊的全是汗,两只手臂和两条腿突然变得沉重起来,就像是灌了铅。无数个小黑点在眼前闪动。恐怖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她可能都快要晕倒了。
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赶快摸回空无一人的大厅,躲进座钟的阴影里。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不能倒在这里,被人发现。玛丽转身离开了那束光线,一边走一边用手摸着墙。此时,她的双膝在颤抖,她知道她随时都会瘫倒。她感到一阵恶心涌上来,脑袋直发晕。
姨父的说话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好像他是用手捂着嘴巴在说话。“让我单独和他在一起,哈里,”他说,“今晚店里没你的活了。骑上他的马,走吧。到骆驼滩[Camelford,为博德明沼地西北部边缘一教区和村庄,西临拉夫特山,因濒骆驼河而得名]的另一边再把他放掉。这边的事就交给我吧。”
玛丽也不知是怎么回到大厅里的,她简直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她拧开客厅大门的把手,跌跌撞撞地来到里面,瘫倒在地板上,身子蜷成一团,脑袋缩在两膝之间。
她一定是晕过去了一两分钟,因为眼前飞舞的黑点这时已聚成了巨大的一团,她的世界变成了一片漆黑。若不是意识到自己所处的位置,可能不管发生什么事也不会使她那么快就清醒过来。她很快就坐了起来,用一只手臂的肘弯支起身子,听着外面院子里汍汍的马蹄声。她听见一个声音在吆喝牲口站住———那是小贩哈里———接着,他一定是上了马,并用腿夹马的两肋,只听见马蹄声出了院子,上了大路,消失在远处的山坡下。姨父这时正独自与他的受害人在酒吧里。玛丽寻思着有没有可能找着路,在去多茨玛利的路上找到最近的人家,向他们求救。这就意味着她要在穿过沼泽的小道上走两三英里的路,才能找到一处羊倌住的小屋。晚上早些时候那可怜的二傻子奔的就是这条小道,说不定这时候正在沟旁龇牙咧嘴地候着呢。
她对小屋里的那些人一无所知。也许他们跟姨父就是一伙的。要是那样的话,她可就自投罗网了。佩兴斯姨妈在楼上已经睡了,她也帮不了自己。说不定还是个累赘。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陌生人似乎根本无法逃脱,除非他答应乔斯·默林的要求。他要是机灵一点的话,说不定还能斗得过姨父。既然小贩已经走了,就人数上看,他们现在是一对一,但姨父在力量上要占优势。玛丽开始感到绝望了。要是什么地方有把枪,或者有把刀就好了。这样她就可以打伤或刺伤姨父,至少可以解除他的武装,那个不幸的人也就可以逃离酒吧了。
她这时已顾不上自己的安危了,反正被他发现也是迟早的事。再躲在这间空荡荡的客厅里已经毫无意义。刚才的那阵眩晕只是一瞬间的事。她为自己的软弱感到不齿。她从地板上爬起来,小心翼翼地将两只手轻轻放在门闩上,把门开了一个小缝。大厅里除了座钟的走时声之外一点声响也没有。后面过道上的那束光线已经不在了。酒吧的门一定是被关上了。也许,此时此刻,陌生人正在为求生而搏斗,为求得一次喘息的机会在乔斯·默林的两只大手中挣扎,在酒吧的石板地上扭动。然而,她什么也没听见。也不知道那扇紧闭的房门后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点声音都没有。
玛丽正准备再次进入大厅,从楼梯旁爬到远处的过道,突然脑袋上方发出一阵响声,惊得她停下脚步,抬头观望。一块木板在吱嘎作响。静了一会儿,又响了。上面传来轻轻走动的脚步声。佩兴斯姨妈睡在过道的尽头,在房子的另一端;小贩哈里大约是十分钟前离开的,这是玛丽亲耳听到的;至于姨父,她知道他正和陌生人呆在酒吧里。她下楼之后,就没人上去过。听,木板又吱吱嘎嘎地响了起来,那轻轻的脚步声还在继续。有人在楼上那间空着的客房里。
玛丽的心怦怦狂跳着,呼吸也急促起来。楼上的人,也不知道是谁,一定在上面躲藏好几个小时了。他一定是在天刚黑的时候就潜伏在那里;在玛丽上床的时候,一定就躲在那间房的门背后。如果他是在玛丽之后上楼的话,玛丽会听见他上楼的脚步声。也许,这人同她一样,躲在窗户后面观察来往的那些马车,也看见了二傻子尖叫着朝多茨玛利的路上奔去。玛丽与这人只有一堵薄墙相隔。他一定听见了自己的所有动静———她往床上的那一扑,后来的穿衣声,还有她开门的声音。
也就是说,此人一定是希望不露行迹,否则,在玛丽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他就可以出来在楼梯口拦住她。如果他跟酒吧里的那帮家伙是一伙的话,他会有话对玛丽说的,肯定的。他会对玛丽的行为提出质询。是谁让他躲在那里的?他可能是在什么时候潜入那个房间的?他躲在那里的目的一定是不想被那帮走私的家伙看见。这么说,他跟他们不是一伙,他是姨父的敌人。这时,脚步声停了。尽管玛丽屏住呼吸,侧耳细听,可还是什么也听不见。然而,她没有听错,对此她坚信不疑。有个人———说不定还是她的盟友———此时就躲在她隔壁的客房里,他能帮自己去解救酒吧里的陌生人。她正要抬脚上楼,里面的过道突然又亮起了那束灯光。只听酒吧的门打开了。姨父从酒吧来到大厅。在他于拐角处转弯之前,玛丽来不及上楼,只好又赶快退回到客厅,站在那里,用手顶着房门。大厅里很黑,姨父不可能看见房门没有上闩。
玛丽紧张与恐惧得浑身直打哆嗦。她在客厅里等待着,只听老板穿过大厅,爬上楼梯,到了楼口。他的脚步声就停在玛丽的头顶上,也就是那间客房的外面。他等了一两秒钟,好像也是在听着某种异样的声音。接着,他嗒嗒,非常轻地,敲了两下门。
楼板又一次吱嘎吱嘎地响了起来。有人走过上面房间的地板。门打开了。玛丽的心一沉,原先的绝望又回到心头。原来,此人根本不是姨父的敌人。也许从一开始,在晚上早些时候,乔斯·默林就让他进去了。那时候,玛丽和佩兴斯姨妈正在为迎接那帮人的到来在酒吧里做准备呢。这个人就一直窝在那里等着,直到那些人离去。这大概是姨父的私人朋友,因为不想搀和进今晚的勾当里去,故而连老板的妻子都避而不见。
姨父一直知道他躲在那里,所以才把小贩打发走。他不想让小贩看见他的朋友。谢天谢地,她刚才幸亏没有上楼去敲那扇房门。
要是他们进她的房间去看她在不在睡觉怎么办?一旦他们发现她不在,那就全完了。她回头看了一眼窗户。窗户紧闭,而且还用木条钉起来了。无路可逃。此刻,他们正往楼下走;走到客厅门口的时候,他们停了一下。有那么一会儿,玛丽觉得他们就要进来了。他们离她很近,她伸手都能从门缝里摸到姨父的肩膀。其实,姨父说话的时候,那声音近得就像是凑在她身旁耳语似的。
“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姨父低声说道,“你拿主意吧,我不管。我可以做,要么就我们两个做。全凭你一句话。”
由于隔着一道门,玛丽既看不见姨父这位后来出现的朋友的模样,也听不见他的声音,就别说他用什么样的手势回应姨父的询问了。他们没在客厅外面逗留,而是转身沿着大厅走到另一边的过道,朝对面的酒吧去了。
然后,门关上了。她没再听见他们说话。
她的第一个本能反应就是想扳开钉在入口处的板条,跑道外面的路上去,这样就可以躲开他们。可转念一想,她意识到这样做她会一无所获。这伙人中还有没有其他人亦未可知。为防止意外,他们在大路上可能每隔一段都设了人———小贩也许就在里面,还有其余的那些人。
看来,这位在楼上房间里藏了一个晚上的人可能根本没有听见她离开卧房。否则,他早就把这事告诉姨父了,这时候他们该在找她了。除非他们觉得她无关紧要,对他们的整个计划起不到什么作用,所以就没有理会她。他们现在最关心的是那个在酒吧里的人。至于她,他们可以回头收拾。
玛丽站在那里等了可能有十来分钟,想看看有什么动静,可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大厅里的座钟在慢吞吞、气吁吁地走着,对什么都无动于衷,真是个老态龙钟、不理世事的象征。有那么一回,她觉得好像听到了一声尖叫,可转眼就过去了、消失了;那声音是那么微弱,那么遥远,有可能只是她想象力中的某种奇怪的魔法在起作用,而这想象被她午夜以来所见的一切激发了起来。
后来,玛丽来到外面的大厅里,穿过漆黑的过道。朝酒吧开着的那扇门下已不再有光线照射出来。蜡烛一定是灭了。他们,他们三个人,此时都坐在黑洞洞的屋子里吗?她的脑海里出现了一幅狰狞的画面:三个人默然相向,凶相毕露;至于他们意欲何为,玛丽不得而知。但仅凭烛光消失,这片寂静之中又平添了几分杀气。
她壮胆走到门边,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屋子里连耳语的声音都没有,也没有明白无误的喘息声。整个晚上都弥漫在过道里的那种腐臭的酒味已经没有了。钥匙孔里钻进一股源源不断的气流。突然,在一种难以控制的冲动的驱使下,玛丽提起门闩,推开门,走进屋内。
屋里一个人也没有。通向院子的门敞开着。屋子里充满了十一月那清新的空气。过道里那股气流就是从这儿来的。凳子上已空空如也,在第一阵扭打中摔在地上的桌子仍然躺在地上,三只腿直指天花板。
那几个人都走了。他们一定是出了厨房向左拐的,然后径直去了沼泽,因为他们要是穿过大路的话,她会听见的。风吹在脸上,冷冷的,甜甜的。既然姨父和两个陌生人都走了,这屋子似乎也就人去屋空,不再有了那分杀气。恐怖已经过去。
月亮的最后一缕清辉在地板上投下一个白白的圆圈,圆圈之中晃动着一个黑黑的东西,像人的手指。这是个影子。玛丽抬头向天花板看去,只见横梁的钩子上挂着一根绳子。白圈中的黑影就是绳头。风从洞开的房门吹进来,吹得它忽悠忽悠地晃动着。
第五章
日子一天天过去,玛丽·耶伦怀着一种毅然决然的心理在牙买加客栈安顿了下来。显然,她不能把姨妈一个人丢在这儿面对这个冬天。也许一直要到来年春天佩兴斯·默林才有可能在她的劝说下看清是非,随她一同离开沼泽地,去赫尔福德山谷寻求安宁。
无论如何,这是玛丽的心愿。眼下,她必须充分利用好未来严峻的六个月时间;如果可能的话,她决心最终战胜姨父,将他和他的那帮同伙绳之于法。虽然走私这种臭名昭著的不法行为让她深恶痛绝,但仅仅如此,她不过耸耸肩也就过去了。然而,到目前为止,她所看到的一切足以证明,乔斯·默林和他的朋友们并不仅仅满足于此。他们是一伙亡命之徒,天不怕地不怕,杀人不眨眼。她始终忘不了她到这里来的第一个礼拜六晚上所发生的一切。那横梁上悬着的绳头把一切都告诉了她。陌生人已被姨父和另外一个人杀害了,尸体被埋在了沼泽里的一个什么地方。对此,玛丽深信不疑。
然而,这一切都无法加以证明。光天化日之下再来回想这事,似乎是那么不可思议。那天晚上,她在发现了绳子之后,就回到自己的房间,因为酒吧的门是开着的,这表明,姨父随时都会回来。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她当时已经精疲力竭,她一定是睡着了,因为一觉醒来时,太阳已经很高。她听见佩兴斯姨妈在楼下大厅吧嗒吧嗒走动的声音。
头天晚上的一切已无影无踪。酒吧已经打扫干净。桌椅更换了,破碎的酒杯清除了,悬在房梁上的绳子不见了。老板一早上都在马厩和牛棚里,用铲子往院子里清除垃圾,干着养牛人干的活。中午的时候,他到厨房狼吞虎咽地大吃了一顿,同时还向玛丽打听了一下赫尔福德那边农用牲畜的情况,问她幼犊病了怎么办,只字没提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事。他似乎兴致很好,甚至忘了骂老婆。佩兴斯姨妈像往常一样,寸步不离左右,像一只讨好主人的狗一样瞧着他的眼色。此时,乔斯·默林的言谈举止完全是一个清醒的正常人,很难让人相信仅仅在几个小时之前,他谋杀了他的一个同伴。
当然,那可能并不是他干的,而是他的那个神秘的同伙所为。不过,至少玛丽亲眼看见老板穿过院子,去追那个一丝不挂的二傻子,听见他在老板的鞭打下发出尖厉的叫声。她还看见乔斯·默林在酒巴里俨然是那伙恶人的头儿,听见他对那个违背他意愿的陌生人发出的威胁。此时此刻,他就坐在自己面前,嘴巴里塞满了热腾腾的炖菜,同时因为一条病犊而在那里摇头。
玛丽一边用“是”或“不”回答姨父的询问,一边喝茶,眼睛隔着杯沿注视着他,目光掠过那一大盘热气腾腾的炖菜,落在他那双长而有力的手指上。那十指所表现出来的力量于优雅之中透着一股邪气。
两个礼拜过去了,再没有出现第二个那样的礼拜六之夜。也许,上一趟买卖让老板和他的同伙感到了满足,暂时别无他求,因为玛丽没再听见马车的声音。尽管现在她晚上睡得很沉,但她可以肯定,只要有辚辚的车轮声,必会把她吵醒。姨父似乎并不反对她在沼泽地里到处转悠。时间一久,她对周围的乡野越发熟悉了。她常常会跌跌撞撞地走到一些一开始并未发现的小路上。那些小路都在地势较高的地方,而且最终都通向那些石山。她学会了避开低洼处那些水灵灵的草皮地。那样的地方貌似无害,诱人涉足,可实际上却是凶险的水沼边缘。
玛丽虽然很孤独,但她却能尽量使自己不至于那么不开心。像这样一些午后沼泽漫步至少可以让她保持健康的体魄,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缓解她在牙买加客栈那漫漫长夜中的忧郁和沮丧。在这样的夜里,佩兴斯姨妈总是坐在那里,两手放在膝上,两眼直愣愣地望着泥炭火;而乔斯·默林则把自己关在酒吧里,要么就是骑上马不知所往。
伴儿这里是一个也没有,没人到客栈来歇息或就餐。那个赶车人说的是实话,他们现在从来不在牙买加客栈门前停留。每个礼拜两次,玛丽在外面的院子里注视着过往的马车。马车转眼之间就走远了,轱辘轱辘地顺山而下,再爬上远处的五岔口。赶车人路过时是缰不收、气不歇。有一次,玛丽认出了曾替她赶车的那个车夫,便朝他挥手致意,可他根本没有理睬她,反而更加使劲地挥鞭策马。玛丽心灰意冷地意识到,在别人的眼里,她和她姨父是一伙的。即使她好不容易步行到了博德明或朗斯顿,也不会有人愿意收留她,谁家的门都不会朝她敞开。
玛丽常常觉得未来是一片黑暗。佩兴斯姨妈不太愿意与她相伴时,这种感觉尤甚。尽管她时不时也拉拉玛丽的手,轻轻拍打一会儿,还告诉她有她在家里,她作姨妈的是多么高兴,然而,在很大程度上,这个可怜的女人是生活在梦里。她机械地干着家务活,很少说话。可一旦开口说话,却又是一阵没完没了的胡说八道,说她丈夫要不是厄运缠身,可能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想与她正常地交谈简直是不可能,玛丽只好顺着她,轻声慢语地同她说话,就像是在哄小孩。所有这一切对她的神经和耐心来说都是一种折磨。
为此,玛丽的心情非常恶劣。第二天又是一个风雨交加的日子,想冒险出门也不可能了。玛丽干脆把整个早晨都用来打扫那长长的、占据整个屋后的石板过道。这累人的活,虽可以增强她的肌肉,却无以消解她的心头之气。等到她干完活的时候,她对这个牙买加客栈以及住在这里的人已经厌恶到了极点,差点就冲到厨房后面的花园,把手里的一桶肥皂水照姨父的那张脸上泼去。乔斯·默林正在那里冒雨干着活,雨水打在他那缠结的头发上。可一看见正弓着身子用棍端捅着那不死不活的泥炭火的姨妈,玛丽的心又软了下来。她正准备打扫门厅的石板地,突然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汍汍的马蹄声,接着便有人雷鸣般地擂着酒吧那扇紧闭的大门。
以前从没有人在这个时间到牙买加客栈来。有客来访本身就是一件不寻常的事。玛丽返身回到厨房去通知姨妈,可姨妈已经不在屋里。玛丽朝窗外看去,只见她正吧嗒吧嗒地穿过院子,朝她丈夫走去。乔斯·默林正将泥炭从泥炭堆上往手推车上装。两人离玛丽都比较远,即便是喊,他们也听不见。他俩也不可能听见来人的敲门声。玛丽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进酒吧。酒吧的锁一定是先前就打开了,因为她吃惊地发现,有个男人正跨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满满一杯麦芽酒。这酒是他自己大模大样地拧开酒龙头倒的。一时间,两人互相打量着对方,都没说话。
玛丽觉得这人有点眼熟,却又想不起来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他那耷拉的眼睑,嘴唇的曲线,还有下巴的轮廓,甚至他色迷迷地看她的样子,她都觉得那么熟悉,又是那么厌恶。
见对方一边上下打量着自己一边喝酒,玛丽怒不可遏。
“你以为你在这儿干啥?”她厉声说道,“你凭什么擅自闯进来,自己倒酒喝?本店老板不欢迎陌生人。”这俨然是一副帮姨父说话的口气,要是换了个场合,玛丽一定会笑话自己。可是,擦了一早上的地,她早没这个闲情逸致了,其实此时要是有这份闲心倒好了。她觉得她得拿这个送上门来的倒霉蛋出出气。
来人喝完了酒,伸出杯子还想要。
“牙买加客栈什么时候养了个吧妹呀?”他一边问,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个烟斗,点着后朝玛丽的脸上吹了一个大大的烟团。玛丽被激怒了。她冲过去,一把从那人手里夺过烟斗,随手朝身后的地板上摔去,烟斗摔了个粉碎。那人耸了耸肩,吹了声口哨。对玛丽来说,这没曲没调的口哨更像是火上浇油。
“他们就是教你这么对待客人的吗?”他停下口哨说,“我觉得他们的眼光不怎么样嘛。朗斯顿的姑娘要懂礼貌得多。我昨天还在那里。那些姑娘一个个漂亮得跟画的一样,还个价就可以带走。你瞧你都弄成什么样了?头发落在背后,连脸都没洗。”
玛丽转身朝门口走去,可那人却叫住了她。
“给我倒酒。你就是干这个的,是不是?”他说,“早饭后,我骑马跑了十二英里,我渴了。”
“你就是跑了十五英里,又干我什么事?”玛丽说,“既然你在这里好像门路很熟,你就自个儿给自个儿倒吧。我去告诉默林先生,说你在酒吧。他要是不介意的话,他会来伺候你。”
“啊,别麻烦乔斯了。每天这当口正是他熊脾气大的时候。”那人回答,“再说,他从来就不想见我。他老婆怎么样?乔斯有没有叫她让位给你?我觉得那可怜的女人肯定受不了。不管怎么说,你和乔斯在一起过不了十年。”
“默林太太在花园里。如果你要见她的话,”玛丽说,“你可以从这个门出去,向左拐,就到了花园和鸡场。五分钟前他们还在那里。你可以从这边走,因为过道我刚清洗过,我不想再洗一遍。”
“啊,别生气。时间还多着呢,”那人答道。玛丽看见他还在上下打量、琢磨自己,他眼中那熟悉的、漫不经心的傲慢神情使她极为恼火。
“你是不是有话找老板说?”她最后问,“我可不能成天站在这儿陪你玩。如果你不想见他,酒也喝完了,你可以把钱放在柜台上,走人。”
那人发出一阵大笑。他的笑容和闪亮的牙齿触及了她记忆中的一条弦,可她还是没有想起来他究竟像谁。
“你也这样对乔斯发号施令吗?”他说,“你要是也这样对他发号施令的话,那他一定是变了个人。反正这家伙就是这么个一身矛盾的人!在我看来,他在干其他事的时候,从来不会让女人在他身边。你晚上怎么对付可怜的佩兴斯?让她睡到地板上去?还是你们三个人一块儿睡?”
玛丽的脸涨得通红。“乔斯·默林是我姨父,”她说,“佩兴斯姨妈是我母亲唯一的妹妹。我的名字叫玛丽·耶伦,这下你总该明白了吧?再见。门在你的后面。”
玛丽离开酒吧,走进厨房,正好与老板撞了个满怀。“你到底和谁在酒吧里说话呢?”他大声说,“我想我是不是警告过你,要你给我闭上嘴巴?”
过道里回响着老板的大嗓门。“好啦,”酒吧里的那个人叫道,“别打她。她把我的烟斗摔碎了,还拒绝为我提供服务。很像是被你训练出来的,不是吗?进来,让我看看你。我倒要看看这个姑娘是不是让你长进了些。”
乔斯·默林皱了皱眉头,把玛丽推向一边,走进了酒吧。
“啊,是你呀,杰姆,”他说,“今天到牙买加客栈来有何贵干哪?我可不能买你的马,这个主意你就别打了。生意一直很差,我现在惨得就像雨天收割时的田鼠。”他关上门,把玛丽丢在外面的过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