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玛丽回到前厅的水桶旁,用围裙擦去脸上的污迹。看来,这人就是杰姆·默林了,姨父的弟弟。难怪她总觉得他长得像谁呢。真笨,怎么就没有看出来。在他们说话的时候,他总是让她想到姨父,可她当时就是没有意识到。他有乔斯·默林的眼睛,只是没有血丝和眼袋;他有乔斯·默林的嘴巴,只是更显强劲,而老板的嘴巴则显无力,不够宽阔,下嘴唇已经松垂。他现在可能就是乔斯·默林以前的模样,十八年前或者二十年前的模样———只不过他的块头和个头要小一些,人打扮得也整洁一点。

玛丽把水泼在石板地上,双唇紧闭,气呼呼地开始拖地。

真是一对坏种,这两个姓默林的都那么傲慢无礼、举止粗野。这个叫杰姆的和他哥哥一样野性十足,这一点玛丽从他的嘴形上就可以看出来。佩兴斯姨妈曾说他是他们家族中最坏的一个。尽管他的个头比乔斯矮一个头还差一个肩,块头也小了一半,但他身上所透露出来的某种力量却是他的哥哥所没有的。他看上去很结实,很敏捷。而老板的下巴周围已经松垂,肩膀则像一个沉重的负担压在他的身上。似乎他的力量被浪费在什么上面了,身体开始走下坡路。只有酗酒才会把一个男人弄成这样,玛丽知道。这是她第一次对乔斯·默林健康受损的原因做出猜测,这只有与他以前的样子相比较才看得出来。要不是见了他弟弟,她还看不出来。可以看出,老板的身体已经不行了。如果这位做弟弟的还有点头脑,他应该退步抽身,不要和他的哥哥走同一条道。也许他不在乎。默林家的不幸一定就是不求进取、一事无成、缺乏决断。家庭背景是一团漆黑。“是什么血缘就是什么命,想摆脱都摆脱不了,”母亲以前常这样说,“到最后总会应验的。你可以拼命地去抗拒它,却怎么也斗不过它。如果能连续有两代人干净,那家族之河也会随之干净。但保不准到了第三代又会故态复萌。”真是枉费心机,真是枉费心机和可惜!现在,可怜的佩兴斯姨妈被默林家的人拖进了这一溪浊流。她的纯真、她的欢乐,都已荡然无存,离她而去。如果让她去面对事实,她不会比那个多茨玛利的二傻子好多少。佩兴斯姨妈本来可以嫁给一个格威克的农民,有自己的孩子、房屋和土地,尽享幸福的普通人的生活乐趣:与邻居聊聊天,礼拜天上上教堂,每个礼拜坐车去赶赶集,再摘摘水果,收收麦子。这些事情她都会喜欢,这些事情也都实实在在。她本可以知道什么是安宁。她本可以在平静的日子里生活,直到头发见白———走过踏踏实实、平平静静、快快乐乐的岁月。可她却抛开了所有这些美好的前景,跟了一个粗鲁的酒鬼过着一种不干不净的生活。为什么女人会这么愚不可及、这么目光短浅、这么不明事理?玛丽不明白。她擦完了这邪气十足的大厅里的最后一块石板,就好像她的洗刷可以清净这个世界,除却她同类的劣迹。

她干得性起,趁着一股疯劲,出了大厅,又去拖那个阴暗的、几年不见扫帚的客厅。一股灰尘扑面而来。她照着那可怜的、已露出线头的垫子就是一阵猛打。这讨厌的活她干得太专心了,连有石头打在客厅的窗户上她都没听见。直到哗啦啦一大把石子砸在玻璃上,她的注意力才被打断。她朝窗外的院子看去,见杰姆·默林正站在他的马旁。

玛丽朝他皱了皱眉头,转身走开。他的回应是又一大把石子。这一回可是实实在在地将玻璃砸了个粉碎,玻璃碎片落在地板上,还有一块石头。

玛丽拉开门闩,打开沉重的大门,走到外面的门廊。

“你想干什么?”玛丽向他发问。这时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头发散乱,围裙又皱又脏。

他仍然带着好奇的目光看着她,但先前那种无礼的样子已经不见了,显得很是通情达理,还稍微流露出了一点不好意思的神情。

“对不起,我刚才对你粗鲁了,”他说,“不知怎么,我没想到在牙买加客栈会见到女人,而且是像你这样一个年轻的姑娘。我以为乔斯是在哪个城里见了你,把你带回来金屋藏娇的呢。”

玛丽的脸又红了。她懊恼地咬着嘴唇。“什么娇不娇的,别跟我扯在一起,”她说,脸上一副不屑的样子,“就我这样围着破围裙,蹬着大头鞋,到城里就变得好看啦?我看,谁的脑袋上要是长了眼睛都会看出我是个乡巴佬。”

“啊,我不知道,”他满不在乎地说,“要是给你穿上好的衣服,再配上一双高跟鞋,头发上插把梳子,我敢说,就是到了埃克塞特,人家也会把你当成一个淑女。”

“我想,你这是在恭维我,”玛丽说,“那么,多谢啦。我宁愿穿我的旧衣服,看上去像我自己。”

“那当然,你还可以穿得比这更差。”他一边附和,一边抬起头来。玛丽看见他在笑自己,转身走回屋里。

“喂,别走啊,”他说,“我知道我活该遭你白眼,我刚才不该那样对你说话。不过,你要是像我一样了解我哥哥,你就会理解我为什么会犯那样的错了。牙买加客栈来了一个吧妹,这太奇怪了。你干吗一开始就跑到这里来?”

玛丽在门廊的阴影里注视着他。他这回看上去很认真。此时此刻,他一点也不像乔斯。玛丽多希望他不姓默林啊。

“我到这儿来是投奔我佩兴斯姨妈的,”她说,“我母亲几个礼拜前去世了,我再没有别的亲戚了。我告诉你,默林先生———我母亲没见着她的妹妹落得这步田地,这真是谢天谢地了。”

“我并不觉得与乔斯结婚会美得像玫瑰花坛一样,”乔斯的这位兄弟说,“他脾气坏得像魔鬼,喝起酒来像鱼吞水。你姨妈干吗要嫁给他?从我记事起,乔斯就是这德行。小的时候,他经常打我。就是现在,他要是发起横来的话,还会打我。”

“我想,我姨妈是被乔斯那双亮亮的眼睛给弄迷惑了,”玛丽不屑地说,“我母亲过去常说,佩兴斯姨妈在赫尔福德的时候成天就像一只快乐的蝴蝶。她拒绝了那个农民的求婚,一个人去了内地。在那里碰到了你哥哥。从那以后,她一生中最倒霉的日子就开始了。”

“看来,你对老板的看法不怎么样嘛。”杰姆嘲弄地说。

“是的,是不怎么样,”玛丽答道,“他是个恶霸,是个畜生,连畜生都不如。他把我姨妈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女人变成了一个可怜的苦工。只要我还活在这世上,我就决不会饶恕他。”

杰姆一边没曲没调地吹着口哨,一边拍了拍马脖子。

“我们默林家的人对女人向来都不好,”他说,“我还记得我爸把我妈打得站不起来的样子,可她却从来没有离开过我爸。在我爸在世的日子里,她一直守在他的旁边。我爸在埃克塞特被绞死后,我妈整整三个月没跟任何人说过话。这打击来得太突然,她的头发一下子就全白了。我已经记不得我奶奶了。他们告诉我,那些当兵的来抓我爷爷的时候,我奶奶和爷爷在卡林顿[北康沃尔地区一小集镇,因地处大型铜矿区的门户,一度十分繁荣]附近一块儿同他们干过一仗。她还把一个家伙的手指都咬得见了骨头。她为什么那么爱我爷爷,我说不上来。反正,我爷爷被抓起来后,甚至从来没提出过要见她,而且还把一生的积蓄全给了在泰马河对岸的一个女人。”

玛丽沉默了。杰姆无所谓的腔调让玛丽感到惊愕。他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全无羞耻或遗憾。在她看来,杰姆就跟他家族中的其他成员一样,生来就不懂什么是温柔。

“你想在牙买加客栈呆多久?”杰姆冷不丁地问,“让你作吧妹也太委屈你了,不是吗?在这儿又没什么人可以和你做伴儿。”

“没办法,”玛丽说,“我不想走,除非带着姨妈一起走。我可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尤其是在我看到了这一切之后。”

杰姆俯身除掉一块沾在马蹄上的泥土。

“你在这儿呆的时间不长,都长了些什么见识?”他问,“说实在的,这儿也太偏僻了点。”

玛丽可不是那么好被糊弄的。谁知道他是不是在姨父的授意下跟她说这番话的。想用这种办法从她嘴里打探虚实,没门,她才没那么傻呢。她耸了耸肩,没接这个话茬。

“有个礼拜六的晚上,我在酒吧里给姨父打下手,”她说,“我觉得他的那帮朋友不怎么样。”

“我想你也不会喜欢的,”杰姆说,“到牙买加客栈来的那帮家伙一点教养也没有。他们在郡监狱里呆的时间太久了。我想知道,他们是怎么看你的?我看,他们可能也和我一样,犯了同样的错误,眼下正在乡里到处说你的事呢。我敢说,下一回,乔斯会拿你去下赌。要是他输了,你就会坐在女鞍[一种专供女性骑坐的马鞍]上,被从拉夫特山那边来的一个肮脏的偷猎者领走。”

“这个可能性不大吧,”玛丽说,“除非他们把我打昏,否则我不会坐在女鞍上跟任何人走。”

“打昏也好,清醒也好,女人嘛,倒了霉了,都差不多一样,”杰姆说,“对博德明沼地[方圆约十英里,坐落在博德明以东、朗斯顿以西,是康沃尔郡内最荒凉的区域,沼泽地内遍布花岗岩石山;郡内若干河流均发源于此]的那些偷猎者们来说,反正都一个样。”他又发出一阵大笑,就跟他的哥哥一个样。

“你是干什么的?”玛丽问。她突然感到一阵好奇,因为她发现这人的谈吐要比他的哥哥斯文些。

“我是个盗马贼,”他得意地说,“但实际上弄不到什么钱。我的口袋总是空空的。在这儿,你应该骑马。我有一匹小马,你骑上一定很漂亮。马就在那边的特莱沃萨。干吗不跟我一块儿过去看看?”

“你就不怕被逮着吗?”玛丽问。

“偷东西是件很难证明的事,”杰姆说,“谁家的马要是从围栏里跑了,马的主人就会去找。你瞧瞧,这些沼泽地里到处都是野马和野牛。马的主人要想找到自己的马不是件很容易的事。我说,那马本来鬃毛很长,一只蹄子是白色的,耳朵上还有一个钻石形的记号,这样找的范围就小一点,是不?那马的主人睁大眼睛去朗斯顿集市找。可他哪里能找得到?我告诉你,马就在那边,千真万确。他是被马贩子买了,又卖到内地的。只是鬃毛被剪短了,四只蹄子都成了一个颜色,耳朵上的标记是一个豁口,而不是钻石记号。马的主人甚至都没多看他一眼。很容易,是不是?”

“容易得让我无法理解你从牙买加客栈过怎么没坐你自己的马车,让你的车夫满身灰尘地坐在台阶上,”玛丽伶牙俐齿地说。

“啊,这个,真有你的,”他摇着头说,“我这脑袋最怕同数字打交道。你要是知道钱从我指缝里溜掉的速度有多快,你都会感到吃惊。我告诉你,上个礼拜我口袋里还有十个英镑,可今天就只剩下一个先令了。所以我才想把那匹小马卖给你。”

玛丽禁不住大笑起来。杰姆对自己的劣行是那么坦率,弄得玛丽也无心生他的气了。

“我攒的那么一点钱可不能用来买马,”她说,“我得留着防老。要是有朝一日我要逃离牙买加客栈,那每一个便士对我来说都必不可少,这可是一点也不能含糊的。”

杰姆·默林一脸严肃地看着玛丽,然后,一阵冲动之下,俯身凑近玛丽,先瞥了一眼她身后的门廊,然后说:

“我说,说正经的,我先前的胡说八道你全不要放在心上。这牙买加客栈根本不是女孩子呆的地方,或者说,也不是女人呆的地方。我哥和我从来就不是朋友。我可以说得出我喜欢他的是什么。我们俩是各走各的道儿,互相诅咒。但是你没理由要卷入他的那些肮脏的勾当中去。你干吗不逃走?我保证把你送到博德明的大路上。”

他的话让玛丽有点动心。她差点就相信他了。可她无法忘记,杰姆是乔斯·默林的弟弟,因此可能会出卖她。她不敢和他推心置腹———现在还不行,无论如何都不行。时间会证明他究竟是站在哪一边的。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她说,“我自己可以照看我自己。”

杰姆一甩腿上了马背,将双脚插进皮腿套。

“好吧,”杰姆说,“我不操你这份心了。我就住在维茜溪[流经特莱沃萨的一支溪流]对岸,有事就去那儿找我。就在特莱沃萨水沼的另一边,不到十二人泽。至少明年春天以前我都在那里。再见。”说完他就走了,顺着大路走远了,玛丽连应都没来得及应一声。

玛丽慢吞吞地回到屋里。要是他不姓默林,她是可以相信他的。她虽然急需一个朋友,可怎么着也不能与老板的弟弟交朋友呀。说到底他不过是个小盗马贼、一个无耻的恶棍。与小贩哈里之流相比,他同样也不是个东西。因为他有一种能让人放松警惕的笑容,说话也不那么让人讨厌,玛丽差点就相信了他。他很可能暗地里在笑她呢。他有着不良的血统。他的一生中,每天都在做着犯法的事。无论玛丽怎么看待这事,她都不可避免地要面对一个无可挽回的事实:他是乔斯·默林的弟弟。杰姆说他们兄弟俩没有任何瓜葛。可即便是这样,也很可能是一个谎言,为的是博得她的同情。也许,他们的那番谈话本来就是老板在酒吧里策划的。

不行,无论发生什么,在这件事上,她必须独往独来,谁也不能相信。牙买加客栈就连墙壁都有一种罪恶和狡诈的气味。在这座房子里,大声说话都会招来灾祸。

屋里很黑,四下里又恢复了沉寂。老板已从花园尽头的煤堆处返回,佩兴斯姨妈在厨房里。杰姆·默林的突然到来给漫长而单调的日子带来了一点兴奋,激起了一层波澜。他带来了外部世界的气息,那并不是一个完全脱离沼泽地、满目不见顽石嶙峋的世界。他走了,这一天早早来临的光明也就随之而去。天变得阴沉起来,一场必下无疑的大雨从西边呼啸而来,将群山笼罩在一片雨雾之中。黑色的石南被风吹得频频点头。从一大早就缠住玛丽的坏脾气已经过去,偷偷取代的是一种由于疲惫和绝望而产生的漠然和麻木。没完没了的日子还在前面无限延伸,别的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那条漫长的白色大路在诱惑着她,只有那石墙和那永恒的群山。

她想起了杰姆·默林哼着歌用脚跟踢着马的两肋策马而去的样子。他骑马的时候不会戴上帽子,任凭风吹雨打,径自择路而行。

她想起了那条通往赫尔福德村的小路,那样曲曲弯弯,千回百转,蓦然间就到了水边,鸭子在涨潮之前的泥地里嬉戏,一个男人在上面的田里吆喝着牛群。所有这一切都在进行之中,那是生活的一部分。一切如常,何虑她的存在。她被困在这里,是因为一个不得违背的诺言。厨房里佩兴斯姨妈吧嗒吧嗒来回走动的声音对她正是一个提醒和警告。

玛丽眼望着被蜇人的小雨点打脏了的客厅窗玻璃,坐在那里,孤零零地,一只手支着下巴,泪水混着雨水顺着面颊往下淌。她任凭泪水流淌,心里一片漠然,哪里还会去擦眼泪。她忘了关门,穿堂风吹皱了墙上一片长长的破纸条。墙纸上原本有着粉红色的图案,现在已褪成了灰色。墙壁本身也被潮湿染成了深棕色。玛丽转身从窗户旁边走开。牙买加客栈那冷冷的、死一样的氛围将她团团围住。

第六章

那天晚上,马车又来了。玛丽醒来时正听到大厅里的座钟敲两点。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她听到门廊下面有脚步声,还有低低的说话声。她爬下床,来到窗边。没错,是他们。这一回,马车只来了两辆,只有一匹马上了马具。院子里站着四五个人。

马车在昏暗的光线中如鬼魅,似灵车,而那些人则个个像幽灵一样,不属于白天的世界,悄无声息地游动在院子里,有如噩梦中怪异的场面。他们的样子很是令人恐怖。像包着裹尸布一样的马车也同样面目狰狞。他们乘着夜色偷偷地来到这里。今夜,这一切给玛丽留下的印象要长久得多,也深刻得多,因为,现在她终于明白了这些人所做的买卖究竟是什么。

这些人都是些亡命之徒,往来于这条路上,将货物押运到牙买加客栈。上一次他们赶车来到这个院子时,就有一个人被干掉了。也许,今夜又会有另一桩罪恶发生。那条扭曲的绳索会再一次晃荡在房梁之下。

院子里的情景让玛丽实在没法摆脱,她无法离开窗口。这一回,马车来的时候是空的,然后装上了上次留在客栈的剩余货物。玛丽猜想这就是他们的运作方式:客栈作为仓储,每次将货物在这里存放几个礼拜;机会合适时,马车便再次出动,将货物运到泰马河岸,然后再销出去。这是一个有组织的大规模行动,行动范围包括眼下的整个区域。因此,远远近近都会有他们的人,对每次行动进行必要的监控。也许,在这样的买卖中,从南面的彭赞斯[康沃尔郡彭威思区城镇,位于全郡最西端,濒临英吉利海峡的芒特湾]和圣艾夫斯[康沃尔郡一小型渔港,位于彭赞斯东北],到与德文交界的朗斯顿,还有上百人没有露面。在赫尔福德,很少听人说起走私的事。偶尔说起,也就是挤挤眼,再开怀一笑,似乎吸一袋从法尔茅斯港口船上买来的烟草,喝一瓶从那儿买来的酒,只是偶尔享受的一种无害的奢侈,并不会成为良心上的负担。

然而,它们的性质却是不同的。在这里,它是一种冷酷的买卖,一种无情而血腥的买卖,不再有玛丽曾见过的那种难得的窃笑或眨眼。如果有谁的良心触痛了别人,就会有一根绳子套在他的脖子上。从海边一直延伸到边境的这条链子上决不可有一处薄弱环节。房梁上的绳子就是这样来的。陌生人提出了异议,陌生人就死了。一种失望的情绪突然蜇了玛丽一下。她在想,杰姆·默林今早的到访莫不是另有隐情。他前脚走,马车后脚就到,巧合得让人感到蹊跷。他从朗斯顿来,他是这么说的。朗斯顿就在泰马河岸。玛丽既生他的气,也生自己的气。不管怎么说,她在上床睡觉之前还在想他俩之间有没有可能产生友情呢。她要是现在还存这个希望的话,那也真是太傻了。杰姆早上到,马车晚上来,两件事凑在一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个中的奥妙不难揣度。

杰姆也许不同意他哥哥的做法,但两人都在同一条船上。杰姆骑马来牙买加客栈是来通知老板,晚上可能有货要来。这一点不难理解。后来,他也许是心中有事,便劝玛丽去博德明。这里不是女孩子呆的地方,他这么说。这一点,没人比他更清楚的了,他自己就是跟他们一伙的。无论从哪方面看,情况都非常糟糕和不妙。玛丽看不见一丝希望之光。在这里,她深陷如此困境,还得牵挂着佩兴斯姨妈,她就像孩子一样抱在自己手上。

这时,货物全部装上了两辆马车,车夫与他们的同伴都爬上了车座。他们今晚的活计没费多少时间。

玛丽可以看见姨父那与门廊同高的大头阔肩。他手里提着一盏灯,用灯罩将灯光遮暗。不久,车子就轱轱辘辘地出了院子,正如玛丽所预料的那样朝左拐去,也就是说,朝朗斯顿的方向驶去。

玛丽离开窗口,爬回了床。很快她就听到姨父上楼的脚步声。他径直走到过道尽头他自己的卧室。今晚客房里没有藏人。

接下来的几天没有发生什么事。大路上唯一走过的交通工具是去朗斯顿的马车,轱辘轱辘地经过牙买加客栈,像一只受惊的蟑螂。

这天清晨,天朗气清,霜凝大地。难得一出的太阳高高地挂在无云的天空。兀立的石山倒映在碧蓝的天际。沼泽地里往常又潮又黄的草儿经霜一打都变得又僵又白,熠熠生辉。院子里的饮水井结了一层薄冰。被牛踩烂的稀泥已经冻结,蹄印清晰可辨,那拱起的印脊只有在下次下雨时才会消失。微风轻吟,带着寒意,从东南方吹来。

玛丽的情绪从来就是随着阳光而起。一早上她都在忙着洗东西。她把袖子高高卷起,手伸进盆子里。热乎乎的肥皂水、翻腾的泡沫,轻抚着她的皮肤,与刺骨的冷空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的感觉很好,一边干着活,一边唱着歌。姨父骑马去了沼泽里的什么地方。只要姨父一走,玛丽就会有一种自由的感觉。她呆在背风的地方,宽阔坚固的房子就像一堵屏障。她将亚麻布衣服挤干,晾在生长不良的荆豆丛上。她看见充沛的阳光尽洒在衣服上,这样,到了中午,衣服就可以干了。

窗户上响起一阵急切的敲击声,她抬眼望去,见是佩兴斯姨妈在向她打招呼。只见她脸色苍白,显然是受到了惊吓。

玛丽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向屋子的后门跑去。玛丽刚一跨进厨房,姨妈就用颤抖的双手一把抓住她,前言不搭后语地唠叨起来。

“安静点,安静点,”玛丽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来,拿张椅子,坐下来。把这杯水喝了,求你了。好了,怎么回事?”

可怜的女人摇摇晃晃地坐在椅子上,嘴唇紧张地嚅动着,不断地抬头朝门口看。

“是北山的巴西特先生,”她低声说,“我从客厅的窗户里看见他了。他骑着马已经到这儿了,与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位先生。哦,天哪,天哪,我们怎么办?”

她话还没说完,就有人把大门敲得山响。停了一会,又响起了雷鸣般的敲门声。

佩兴斯姨妈一边大声地抱怨着,一边咬着手指头,撕着指甲。“他为什么到这儿来?”她哭着说,“他以前可从没到这里来过。他总是避开这里的。他是听说了什么,我知道他一定是听说了什么。哦,玛丽,我们该怎么办?我们该怎么说?”

玛丽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她的处境很为难。如果来的是巴西特先生,而且代表的是法律,这正是她告发姨父的一个机会。她可以告诉他马车的事,还有她来此之后所见到的一切。她低头看了看在她身边直打哆嗦的姨妈。

“玛丽,玛丽,看在上帝的分上,告诉我该怎么说?”佩兴斯姨妈一边哀求着,一边拉着玛丽的手,把它放在自己的胸口。

这时,大门上的捶击声变得急促起来。

“你听着,”玛丽说,“我们得让他进来,不然的话他会把门给砸了。打起精神来。什么也别说。只说乔斯姨父出门了,你什么也不知道。我和你一起去。”

姨妈望着玛丽,憔悴的目光中露出绝望的神情。

“玛丽,”她说,“要是巴西特先生问你都知道些什么,你不会理会他的,是不?我可以相信你吗?你不会告诉他马车的事吧?要是乔斯有什么危险,我也不想活了,玛丽。”

话都说到这个分上了,还有什么好争的。玛丽宁可因为撒谎下地狱,也不能让姨妈受苦。然而,无论她的处境是多么尴尬,眼下的情形必须得对付过去。

“跟我去开门,”玛丽说,“我们别让巴西特先生久等。你没必要担心我。我什么也不会说。”

她们一同来到大厅。玛丽打开闩在沉重的大门上的门闩。门廊里出现两个男人。其中一个已经下马,刚才那雨点般的打门声就出自他的手掌。另一个是个大块头,穿着件轻便大衣,披着披风,骑在一匹栗色的骏马上。他的帽子一直压到眼睛上,但玛丽仍可看见他那张布满皱纹、饱经风霜的脸。她估摸着此人的年纪大约在五十岁上下。

“你们倒是不紧不慢啊,是吗?”那人叫道,“对客人好像不太欢迎嘛。老板在家吗?”

佩兴斯·默林用手捅了捅玛丽。玛丽答道:“默林先生出门了,先生。您要喝点什么吗?请到酒吧里来,我给您端上。”

“喝个屁!”那人答道,“我到牙买加客栈可不是来喝酒的。我要同你们的主人谈谈。好了,你,你是老板娘吗?他什么时候回来?”

佩兴斯姨妈向他微微行了个屈膝礼。“对不起,巴西特先生,”她的声音既响亮又清晰,但显得很不自然,像小孩子背功课,“我丈夫吃过早饭后就出去了,天黑前回不回来我真的说不准。”

“哼,”巴西特老爷咆哮起来,“真他妈的烦人。我有一两句话要对乔斯·默林说。好了,我说,老板娘,你的宝贝丈夫背着我买下了牙买加客栈,手段可能很不地道。这事我们就不再追究了,但有件事我是无法容忍的,那就是别让我这块地方成为人家的笑柄,把这乡里发生的所有见不得人的该死事全都算到我的地头上来。”

“你的话我一点也不明白,巴西特先生。”佩兴斯姨妈说。她嚅动着嘴唇,在衣服上绞着手指。“我们在这儿生活得很安分,真的。我的侄女也在这儿,她能作证。”

“啊,得啦,我还没那么傻,”老爷答道,“你们这地方我已经盯了很久了。一个地方名声不好,不会是平白无故的,默林太太。牙买加客栈的名声都臭到海边了。你就别跟我装模作样了。过来,理查兹,牵着这讨厌的马,好吗?”

同来的那位拉住马勒,从衣服看他像是仆人。巴西特先生笨重地从马上爬下来。

“既然来了,就到处看看吧,”他说,“我老实告诉你们,你们想拦也拦不住。我是治安官,我有搜查令。”说罢便从两个女人身边闯了过去,穿过小门厅。佩兴斯姨妈想出手阻止,但玛丽冲她摇摇头、皱皱眉。“让他去吧,”玛丽对她耳语说,“我们要是阻止他,只会让他更恼火。”

巴西特先生鄙夷地四下看了看。“上帝啊,”他叫道,“这地方的气味怎么跟坟墓里一样?你们究竟把这地方怎么了?牙买加客栈过去墙上涂的是粗灰泥,朴实无华,家庭味很浓的,可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真让人害臊。天哪,这里什么东西都没有,连根家具腿都没有。”

他推开了客厅的房门,用鞭柄指着潮湿的墙壁。“你们要是耳朵上没盖盖子,就给我住手,别再糟踏这个地方了,”他接着说,“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等事。往前走,默林太太,领我上楼。”面色苍白、惶恐不安的佩兴斯·默林转身向楼上走去。她望着侄女的眼睛,在那里搜寻着能让自己宽心的示意。

楼梯口上的几间房被巴西特老爷搜了个遍。他还瞅了瞅尘封垢积的墙角,把那些破旧袋子也揭开来看了看,连那些马铃薯也捅了捅。他一边这里瞅瞅,那里看看,一边还愤怒而鄙夷地大声嚷嚷。“你们管这也叫客栈,是吗?”他说,“天哪,连能让猫睡的床都没有。这地方烂了,烂了,烂透了。你说呢,嗯?你的舌头丢啦,默林太太?”

可怜的女人无言以对,只是不停地摇着头,嚅动着嘴唇。玛丽知道,她和姨妈这时都在想,等他们走到过道下面那间被钉死的屋子时,将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老板娘怎么一下子变得又聋又哑啦?”巴西特老爷冷冷地说,“你呢,年轻的女人?你有什么可说的?”

“我只是不久前才到这里来的,”玛丽答道,“我母亲去世了,我到这儿来是照顾我姨妈的。她身子骨不是很好,这你也看到了。她很紧张,很容易受惊。”

“我不是在责怪她。住在这么个鬼地方,”巴西特先生说,“好啦,这上面也没什么好看的啦。请你带我们下楼,让我看看那间窗户用板条钉死的房间。我在院子里就注意到这间屋子了。我想到里面看看。”

佩兴斯姨妈用舌头舔了舔嘴唇,看着玛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很抱歉,先生,”玛丽回答,“你是指过道尽头那间旧木屋吧,恐怕那门还上着锁。钥匙在我姨父那里,他放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老爷狐疑地看看玛丽,又看看佩兴斯姨妈。

“你呢,默林太太?你知道你丈夫把钥匙放哪儿了吗?”

佩兴斯姨妈摇了摇头。老爷哼了一下鼻子,转过身去。“哼,这不难办,”他说,“我们这就把门放倒。”说完,他就走到外面院子里招呼他的仆人。玛丽拍了拍姨妈的手,把她拉到近前。

“你别这么哆嗦呀,”玛丽语气严厉地低声说道,“要不,谁都看得出来你好像藏了什么东西似的。你唯一的机会就是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想到那房子里看什么就让他看去,别管它。”

过了一会儿,巴西特先生又折了回来,身边跟着他的仆人理查兹。理查兹咧着个嘴,满脸是笑,大概是想到要砸门了吧。他手里抱着一根旧木头,这是他在马厩里找到的。看来,他是要用这根木头来作攻城锤了。

要不是姨妈在场,玛丽看到这一幕定会喜形于色。这将使她第一次能够看到那间被木板钉死的屋里的情景。姨妈,还有她自己,都将能够看到屋里的秘密了。可这一事实却使她忧喜交集。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要证明自己和姨妈的毫不知情是多么困难。有佩兴斯姨妈在一旁为老板盲目抗争,你说什么别人都不会相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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