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那你还是挺幸运的,”玛丽说,“你哥哥就没那么幸运了。他喝醉了的时候就把自己的记忆给找回来了,而不是丢掉了。”

马慢下来了,她用缰绳轻轻地打了一下。“他要是独自一人,就会自己跟自己说话,”她接着说,“可他的话对着牙买加客栈的墙壁说出来是一点用也没有。这一回他倒不是一个人。他酒醒的时候,我碰巧在场。他一直在说梦话。”

“这么说,你听了他一段梦话,就把自己在卧室里关了四天,是不是?”杰姆问。

“这回你猜得还差不多,”玛丽答道。

他忽然向她倾过身子,夺过她手中的缰绳。

“你也不看着路,”他说,“我告诉过你这马绝不会绊跤,可你也不能把他往这地里赶呀。这边的花岗岩都有炮弹大了。让我来。”她在车座上往后一靠,让他赶车。不错,她注意力是不集中,他说得没错。马又加快了步伐,小跑起来。

“你听了那些话,打算怎么办?”杰姆问。

玛丽耸了耸肩。“我还没想好,”她说,“我得为佩兴斯姨妈着想。你没指望我告诉你吧,对不对?”

“为什么不呢?我可从不护着乔斯。”

“他是你哥,这对我就足够了。他的故事中有许多地方接不上。有些地方你肯定能接得很好。”

“你以为我会费那个时间去琢磨我哥?”

“费不了你多少时间,我看是这样。他的买卖油水很大,用都用不完。那些货物又用不着花钱买。死人不会说话,杰姆·默林。”

“不对,死船会。顺风的时候,船会搁浅。船要进港的时候,玛丽,会朝有灯光的方向开。你见过飞蛾扑烛被烧焦翅膀吗?船要是找错了灯光,也会这样。这事可以一而再,也许还能再而三,但到了第四次,那死船就会臭得连天上都闻得到了。到那时,这里所有的人都会站起来,拿起武器,非得把事情查个明明白白不可。我哥现在已经找不着他的舵了,他自己也正朝着那海滩上撞呢。”

“你会和他一起干吗?”

“我?我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可以把他的脑袋往绞索里套。我本来可以偶尔卖卖烟草,不过我一直在倒腾其他的货。但我要告诉你一件事,玛丽·耶伦,信不信由你,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反正我没杀过人……至少到目前还没有。”

他对着马头粗野地甩了一个响鞭,那畜生狂奔起来。“前面有个浅滩,那边的树篱一直通向东面。我们在那里过河。再走半英里就上朗斯顿的路了。然后再走七个半英里,就进城了。你会觉得累吗?”

玛丽摇摇头。“座位下面有面包和奶酪,”他说,“还有一两个苹果,几个梨子。你快饿了。我说,你是不是以为我也是沉船帮的,站在岸上看着人家淹死?等人家被水涨得鼓起来了之后再把手伸进他们的腰包?说得还活灵活现呢。”

他的愤怒到底是装出来的,还是真的,她说不上来。但他的嘴巴咬得紧紧的,颧骨上腾起火一样的颜色。

“你也没有否认啊,是不是?”她说。

他傲慢地俯视着她,神情之中既有轻蔑,也有调侃。他笑了起来,好像她是个无知的孩子。她很讨厌他这样。突然,她本能地意识到她问的这个问题也确实存在。她的双手开始发热。

“如果你信不过我,那今天干吗还要和我一块儿赶车去朗斯顿?”他问。

他准备取笑她了。她要是再闪烁其辞,或者一时语塞,那他就胜了。于是,她强作欢颜。

“因为你的眼睛长得亮啊,杰姆·默林,”她说,“我和你一块儿坐车没别的原因。”她毫无畏惧地迎着他的目光。

他笑着摇摇头,又吹起了口哨。两人之间的空气又变得轻松起来,无拘无束得就像是两个男孩子。她大胆的回答打消了他的疑虑。他不再怀疑两人的关系不牢靠了。眼下他们是没什么男女关系约束的伙伴。

他们来到了大路。马车轱辘轱辘地被一路小跑的马拉着,拖在后面的两匹偷来的马也汍汍地跑着。雨云卷过天空,雨意逼人,乌云低垂,却一滴雨也没有落下来,可远处沼泽地里高高的山丘上则是雾清天朗。玛丽想到了福兰西斯·戴维,他就在左边远处的阿尔塔能。要是她把自己的遭遇告诉他,不知他会怎么说。教长可能不会再劝她去玩什么等待的游戏。要是闯了他的圣诞节,也许他还不会感谢她。玛丽的眼前浮现出了那静谧的教长住宅,安详地坐落在那群小屋之中。高高的教堂塔楼像守卫一样俯视着下面的屋顶和烟囱。

对她来说,那是一处可以歇息的港湾———阿尔塔能。连这地名说起来都像是喃喃的耳语。福兰西斯·戴维的声音意味着安全,让她忘忧。他身上有一种奇怪的东西,既让人感到不安,又使人愉悦。他画的画,他骑马的姿势,他招待她时那缄默而又麻利的样子,最奇怪的就是他房间里那种灰暗而静谧的气氛,一点也不能体现他的性格。他只是个人影。她不在他身边就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她不像身边的杰姆那样具有咄咄逼人的男子气。他无血无肉,有的只是黑暗中两只白色的眼睛和说话的声音。

马突然在树篱的一个豁口处停步不前,杰姆的大声喝骂把她从思绪中惊醒。

她突然想冒冒险。“这附近有教堂吗?”她问,“我这几个月过得像个异教徒一样,我讨厌这种感觉。”

“走啊,你这该死的笨蛋,你!”杰姆一边大声叫着,一边刺打着马嘴。“你是不是想把我们都摔到沟里去啊?教堂,你是说教堂吗?见鬼,我怎么知道教堂的事?我只去过一次教堂。那时候我还在我妈怀里,等从里面出来后,我就成了杰里麦亚[杰姆的教名]了。教堂的事我什么也不知道。他们把金盘子都锁起来了。”

“阿尔塔能有个教堂,对不对?”她问,“离牙买加客栈不算太远,可以走着去。我明天可能去那儿。”

“圣诞大餐最好还是跟我一起吃吧。我没有火鸡给你吃,但从北山的老农图吉特那里弄只鹅来还是没有问题的。他眼睛已经看不见了,丢了只鹅他绝对不会知道。”

“你知道谁在吃阿尔塔能的圣俸吗,杰姆·默林?”

“不,不知道,玛丽·耶伦。我和牧师从没有来往,也从不想和他们来往。他们是一群怪人。小时候,北山有个牧师,眼睛近视得很厉害。他们说,有个礼拜天,他把圣酒放错了,把给牧师喝的白兰地当作了圣酒。村里人都听说了这事。哎呀,我告诉你,那教堂里呀挤得严严实实的,连跪的地方都没有,墙边站的全是人,都在那里等着。那牧师也闹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教堂里以前从未来过这么多人。他在布道坛后面站起来,两只眼睛在镜片后闪着光。他开始讲道,讲的是羊群回到羊圈的事。是我哥哥马修告诉我这个故事的。那天,他两次挤到圣坛的围栏边,连牧师都没有注意到。在北山,那天可是个大日子。把面包和奶酪拿出来,玛丽。我肚子都快瘪了。”

她冲他摇摇头,叹了口气。“你这辈子就没有过正经的时候吗?”她说,“就没有什么人什么事值得你尊敬的吗?”

“我尊敬我的肚子,”他说,“它正咕咕叫着要吃东西呢。有个盒子,在我脚下面。你可以吃苹果,如果你觉得你很信教的话。《圣经》里不是有个苹果吗,这点我还是知道的。”

下午两点半钟的时候,他们的马队到达朗斯顿。马蹄汍汍,很是热闹。玛丽的烦恼和责任早被扔进了风里。虽然早晨的时候她的意志还挺坚定,可眼下早已被杰姆的情绪所融化。她正沉浸在欢乐之中。

摆脱了牙买加客栈的阴影,她那年轻人的本性和兴致又回到了身上。她的同伴也在一瞬间注意到了她的情绪变化,便拿话逗她开心。

她大笑着,因为她不得不笑,因为他逗她发笑。城里感染着喧闹的气氛,那是一种兴奋而安康的感觉,一种圣诞节的感觉。街上挤满了人。小店小铺装饰得花里胡哨的。鹅卵石铺成的广场上,大大小小的马车堵成了一团。到处五光十色,生机勃勃,动感十足。欢乐的人群在集市的摊铺前熙来攘往。一群火鸡和鹅在围栏里扒地挠土。一个披着绿色披风的女人将苹果高举过头,满面笑容。那苹果闪着光,红红的,就像她的面颊。此情此景是那么熟悉和亲切。赫尔福德就是这个样子,年复一年,每到圣诞的时候总是这样。只是朗斯顿要更热闹一些,更有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人也更多一些,口音更杂一些。这里地方大,人也世故些。德文郡和英格兰就在河的那一边。邻镇的农夫与东康沃尔的村妇摩肩而行。这里有开小店的,有做糕点的,还有在人群里钻进钻出的小伙计,盘子里端着热腾腾的肉馅饼和香肠。一位头戴插羽帽、身披蓝色天鹅绒披风的女士从马车上下来,走进好客的怀特哈特饭店,那里既温暖又明亮。她的身后跟着一位先生,身穿一件带垫肩的烟灰色大衣。他把眼镜朝眼睛上抬了抬,仰首阔步地跟在女士的后面,活像一只傲视众生的雄火鸡。

对玛丽来说,这是一个欢乐的世界。这座城市坐落在一个山腹之中,一座古堡立在中央,就像古书里说的一样。这里有密密的树木,山坡上有田地,山谷里有波光粼粼的流水。沼泽地离这里很遥远。那一望无际的沼泽远在城外,且早已被忘却。朗斯顿才是真实的,眼前的这些人才是活生生的。圣诞节又一次来到这座城市。鹅卵石广场上,人们的笑声里,拥挤的人群内,到处都有它的存在。阳光如水一样,挣扎着从云层后的隐蔽处一泻而下,也加入到这节日的气氛之中。玛丽裹着杰姆送给她的头巾。她已经变得很随意了,甚至还让他帮她在下巴下面给头巾打结。他们在城边圈好马,拴好车。然后,杰姆就牵着那两匹偷来的马向人群中挤去,玛丽紧随其后。杰姆信心十足地领着路,来到大广场。朗斯顿的人全都聚在这里。圣诞节集市的摊铺和帐篷从这一头一直排到那一头。买卖牲口的地方用绳子同集市隔开了。圈外围满了农夫、村民,也有绅士,还有从德文和远道而来的牲口贩子。离那个圈子越近,玛丽的心就跳得越快。要是有北山的人怎么办?要是有邻村的农户怎么办?他们肯定会认出这两匹马的。杰姆的帽子戴在后脑勺上,嘴里吹着口哨。他回头看了看玛丽,朝她挤挤眼。人群分开了,为他让出了一条道。玛丽站在外围一个胖女人的身后,那女人拎着个篮子,是个小贩。她看见杰姆在那群牵马人的中间占了块地方,同其中的一两个人点了点头,趁弓身打火点烟斗之际瞥了一眼他们的马,脸上一副冷漠镇定的神情。过了一会儿,一个打扮花哨的家伙挤过人群,径直朝他的马走过去。他头戴礼帽,下穿奶油色马裤,说话的声音很大,盛气凌人,不停地用鞭柄打着自己的靴子,然后指了指马。听他那口气,看他那内行的样子,玛丽断定他是个马贩子。很快,一个眼睛贼亮的小个子也凑了过去。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外套,不时用胳膊肘捅捅那个马贩子,对他耳语几句什么。

玛丽看见他死死地盯着巴西特老爷的那匹小黑马。他朝马走过去,弯腰摸了摸马腿,然后,又朝那个大嗓门的家伙耳语了几句。玛丽紧张地注视着他。

“这马从哪儿弄来的?”马贩子拍了拍杰姆的肩膀说,“他肯定不是在沼泽地里养的,瞧他那脑袋和肩膀。”

“他四年前生在卡林顿,”杰姆嘴角上叼着烟斗,满不在乎地说,“我从老蒂姆·布雷手里买下他时,他还是个一岁崽。你还记得蒂姆吗?他去年把房产都卖了,然后去了多塞特[英格兰的一个郡,西接德文郡]。蒂姆老是对我说,我花在这马上的钱会赚回来的。这匹马的母亲是爱尔兰种,还在内地为他赢过好多次奖呢。你瞧瞧他,是不是?不过他可不便宜,我告诉你。”

他吸着烟斗。那两个人仔细地看着马。时间好像没了尽头。过了很久,他们才直起身来,往后站了站。“这马的皮肤是不是有毛病?”眼睛贼亮的家伙说,“摸上去很粗糙,鬃硬得像猪鬃。身上弄得还挺脏,我不喜欢。你莫不是往他身上涂了什么吧?”

“那匹马驹什么毛病也没有,”杰姆答道,“就是那边那匹,夏天的时候瘦得不成个样,可现在我已经让他完全恢复过来了。我想我最好把他留到春天,可我得拿钱养他呀。不,是那匹小黑马。错不了。有件事不妨老实对你说,还是老实承认为好。老蒂姆·布雷当时一点也不知道母马怀了小马。他那时正在普利茅斯,是他的伙计在照看母马。后来他知道了,狠狠地揍了伙计一顿。当然,那时已经太晚了。他也只好将错就错了。我觉得这马的父亲是匹灰马。看那短鬃,紧贴着皮肤……是灰色的,对不对?蒂姆卖这匹马时丢了一笔好买卖。看那肩膀。是匹能育种的马。告诉你,为买他我花了十八个畿尼[guinea:旧时英国的金币]。”眼睛贼亮的家伙摇摇头,可那个马贩子还在犹豫。

“十五个畿尼,咱们成交。”马贩子说。

“不行,十八个,一个子儿也不能少,”杰姆说。

那两个人商量了一下,意见好像不一致。玛丽听到他们说“有假”。杰姆隔着人头攒动的人群朝她飞快地瞥了一眼。他身边响起一阵耳语声。那个眼睛贼亮的家伙又一次弯腰摸了摸小黑马的腿。“这马我说还是再想想,”他说,“我是不满意的。你的记号在哪里?”

杰姆让他看了看马耳朵上的小豁口。那人仔细地查看着。

“你这位买主倒是挺厉害的啊,是不是?”杰姆说,“谁都会以为这马是我偷的。这记号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当然没有。不过,蒂姆·布雷已经去了多塞特。这对你倒是很有利。这马可能根本就不是他的,你怎么说都行。如果我是你的话,史蒂文斯,我才不去碰他呢。你会惹麻烦的。走吧,伙计。”

大嗓门马贩子遗憾地望着小黑马。

“这马可真好看,”他说,“我才不管他是谁养的呢,也不管他父亲是不是匹杂种马。你干吗这么挑剔呢,威尔?”

眼睛贼亮的家伙又拉了拉他的袖子,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马贩子听着,脸拉得长长的,然后点点头。“好吧,”他大声说,“我相信你说的是对的。什么麻烦也逃不过你的眼睛,是不是?也许咱们还是离这事远点好。你还是留着这马吧,”他又对杰姆说,“我的朋友看不上他。听我一言,价钱低一些。你把他留在手里久了,会后悔的。”说完他便挤出了人群。眼睛贼亮的家伙紧随其侧。他们往怀特哈特饭店的方向去了。玛丽看着他们的背影,舒了一口气。她从杰姆的表情上什么也没看出来。他努着嘴,一定又是在吹口哨。人们来的来去的去。那些邋里邋遢的沼泽马一匹两三个英镑就卖掉了。马的前主人们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没有人再走近小黑马。众人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杰姆。四点半的时候,杰姆的另外一匹马卖了六个英镑。买马的是一个乐呵呵的农夫,一脸老实巴交的样子。两个人经过好一阵子讨价还价,争来争去的还挺逗。农夫说,他愿出五英镑,杰姆还他七英镑。激烈地争了二十分钟,才以六英镑成交。农夫咧着个大嘴笑眯眯地骑着买来的马走了。玛丽的腿站得有点累了。集市广场上的光线暗了下来,灯也亮了。城里弥漫着一种神秘的气氛。她正想回到马车那边,突然听到身后响起一个女人的说话声,随即又响起一阵爽朗而富有感染力的笑声。她回头一看,见是那个披着蓝色披风、头戴插羽帽的女人,正从她下午早些时候看到的那辆马车上下来。“啊,瞧,詹姆斯,”她说,“你这辈子见过这么可人的小马吗?他仰着个脑袋,真像可怜的‘帅哥’。长得可真像,只是这匹马是黑色的,血统也没法跟‘帅哥’比。罗杰又不在这里,真讨厌。他要开会,打搅不得。你觉得他怎么样,詹姆斯?”

她的同伴戴上眼镜,瞪着个眼睛,慢吞吞地说:“该死,玛丽亚。我对马是一无所知。你丢的那匹马是灰色的,是吗?这匹是乌木色的,绝对是乌木色的,亲爱的。你想买下他吗?”

那女人笑了,笑声中带着一点颤音。“这可是给孩子们的一件绝妙的圣诞礼物,”她说,“自从‘帅哥’失踪后,他们就一直缠着可怜的罗杰。问个价吧,詹姆斯,好吗?”

男人趾高气扬地走上前去。“喂,小伙子,”他对杰姆说,“你这小黑马卖吗?”

杰姆摇摇头。“我已经答应卖给一个朋友了,”他说,“我可不想说话不算话。再说,这马也驮不动你。这是给小孩子骑的。”

“啊,是吗?啊,我明白了。啊,谢谢你。玛丽亚,那小伙子说这马不卖。”

“真的吗?太可惜了。我还真有心要买他呢。他要什么价我给。再跟他说说,詹姆斯。”

那人再次抬了抬眼镜,慢吞吞地说:“哎,伙计,这位女士很喜欢你的马。她刚刚丢了一匹,想拿这匹马来顶。她的孩子们要是知道你不卖,会非常失望的。我说,别管你那该死的朋友了。他得等着。你要什么价?”

“二十五个畿尼,”杰姆干脆地说,“至少这是我朋友准备给的价。我并不急着要卖他。”

戴插羽帽的女士冲进圈内。“我给你三十,”她说,“我是北山的巴西特太太。我要把这匹马作为圣诞礼物送给我的孩子们。请别固执了。我钱包里有一半钱。这位先生会把其余的给你。巴西特先生现在就在朗斯顿。我要给他和孩子们一个惊喜。我的马夫马上会来牵马,在巴西特先生出城之前就先把马骑回北山。给你钱。”

杰姆一把摘掉帽子,深深地鞠了个躬。“谢谢,夫人,”他说,“我希望巴西特先生喜欢你买的这匹马。你会发现孩子们骑这匹马是特别安全。”

“啊,我肯定他会喜欢的。当然,这匹马一点也不像我们被偷的那匹。‘帅哥’是匹纯种马,值一大笔钱呢。这小家伙漂亮倒是挺漂亮的。孩子们会喜欢的。走吧,詹姆斯。天快大黑了。我骨头都觉得冷了。”

她从圈子里挤了出去,朝等在广场上的马车走去。身材高大的仆人跳下来开门。“我刚为罗伯特少爷和亨利少爷买了匹小马,”她说,“你去找一下理查兹,让他把马骑回去,好吗?我要给老爷一个惊喜。”她上了马车,裙子拖在身后。她那个戴单片眼镜的同伴也跟着上了车。

杰姆迅速地扭头看了一眼,然后拍了拍站在旁边的一个少年的臂膀。“哎,”他说,“想不想赚五先令?”少年点点头,嘴巴张得大大的。“那就牵着这马。等那个马夫来牵马的时候,替我把马交给他,好吗?刚刚有人带话给我,说我老婆生了个双胞胎,现在很危险。我一点都不能耽搁了。给,拿着马勒。祝你圣诞快乐。”

他马上就走开了,大踏步穿过广场,两只手深深地插在马裤兜里。玛丽跟着他,小心翼翼地与他保持着十步左右的距离。她的脸红红的,眼睛始终看着地,心里却在大笑。她用披肩捂着嘴。等走到广场尽头,看不见那马车和那群人时,她都快瘫掉了。她站在那里,手叉着腰,上气不接下气。杰姆等着她,脸色严峻得像个法官。

“杰姆·默林,真该把你绞死,”她等缓过气来说,“居然就那样站在集市广场中间,把偷来的马又卖给巴西特太太本人!你的脸皮厚得能赶上魔鬼了。见你那样,我脑袋上的头发都快急白了。”

他一扬头,大笑起来。她也被他逗乐了。他们的笑声在街道上回荡。人们都扭头看着他们。他们也受到了感染,先是微笑,然后爆发出一阵大笑。一阵阵响亮而持久的笑声在街上回荡着,混合着集市上的喧嚣嘈杂,连朗斯顿似乎都被这欢乐撼动了。伴着他们的笑声,还有吆喝声、呼喊声,不知从什么地方还传来一阵歌声。火把、火光在人们的脸上投下奇奇怪怪的影子。到处是五颜六色、灯影晃动、人声鼎沸,空气中荡起一片兴奋的涟漪。

杰姆抓起她的手,摆弄着她的手指。“到这儿来现在高兴了吧?”他说。“是的,”她不假思索地答道,并不在意。

他们钻进拥挤的集市,心中充满了暖意,久已压抑的人性在萌动。杰姆给玛丽买了一条深红色的披肩和一对金耳环。他们在一个带条纹的帐篷下吮着橘子汁,听一个满脸皱纹的吉普赛女人算命。“你要提防一个穿黑衣的陌生人,”她对玛丽说。玛丽与杰姆面面相觑,放声大笑。

“你的手上有血,年轻人,”算命的对他说,“有一天你会杀一个人。”

“我今天早上在马车上是怎么跟你说的来着?”杰姆说,“我到现在还是清白的。你总算明白了吧?”但她摇了摇头,她说不准。小雨点打在他们的脸上,谁也没有在意。阵阵风起,一座座帐篷像海浪似的鼓动着。风吹散了纸张、彩带和丝绸。一个很大的带条纹的摊棚晃了晃,倒下了。苹果橘子都滚到了排水沟里。火光在风中摇曳。雨落下来了。人们四散跑开,寻找躲雨的地方,相互笑着、叫着。雨水顺着他们的身上往下淌。

杰姆把玛丽拉到一个门洞里,双臂搂着她的肩膀。他将她的脸扳向自己,用手捧着,吻了吻她。“你要提防一个穿黑衣的陌生人。”他说着笑了起来,又吻了吻她。晚云随着雨一起上来了。天转眼就黑了。风吹灭了火把。提灯的光亮也变得暗淡昏黄。集市上所有鲜艳的色彩都不见了。广场上很快就没了人影。那些带条纹的帐篷摊棚已空空如也。阵阵细雨从洞开的门洞里袭入。杰姆用背为玛丽遮挡着风雨。他解开她的头巾,拨弄着她的头发。她感到他的指尖顺着她的脖子滑向肩膀。她抬手将他的手推开。“我今晚已经疯得够久的了,杰姆·默林,”她说,“我们是不是该考虑回去了。别碰我。”

“刮着这么大的风,你总不能坐这没篷的马车吧,是不是?”他说,“这风是从海边刮来的,车到高处的时候,会把我们从车上掀下去的。我们得一起在朗斯顿过夜了。”

“很可能。去,杰姆,趁现在雨小了一点,牵马去。我在这儿等你。”

“别弄得像个清教徒似的,玛丽。在博德明的路上,这雨不把你淋得浑身湿透才怪。你就假装爱上了我,不行吗?这样你就愿意和我呆在一起了。”

“你这样和我说话是不是因为我是牙买加客栈的吧妹?”

“什么该死的牙买加客栈!我喜欢你的样子,喜欢抚摸你。这对一个男人来说就足够了。对一个女人来说也应该足够了。”

“恐怕是这么回事,但这只是对有些人来说。我碰巧不是那种人。”

“这么说,他们在赫尔福德把你变成了一个与别的女人不同的女人?今晚和我一起留在这里,玛丽。我们来看看是不是这么回事。到了明天早晨,你就会和别的女人一样了。我敢发誓。”

“我并不怀疑。这也就是我为什么要不惜浑身湿透也要上车的原因。”

“上帝啊,你的心肠真和打火石一样硬,玛丽·耶伦。等你又是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你会后悔的。”

“总比将来后悔好。”

“我再亲你一下,你会改变主意吗?”

“我不会。”

“难怪我哥哥会抱着酒瓶在床上躺了一个礼拜,那是因为有你陪在身边。你给他唱圣歌了吗?”

“恐怕是的。”

“我还没见过哪个女人像你这么犟的。我给你买一个戒指好了,这样是不是能使你觉得尊贵一些。我的口袋里可不是经常有这么多的钱来提这样的建议噢。”

“你有几个老婆呀?”

“七八个吧,这里一个,那里一个,都在康沃尔这一带。我还没有把泰马河那边的算在内。”

“一个男人有这么多女人也不错了。我要是你的话,得等一等再找第八个。”

“你很厉害,是不是?瞧你裹着披肩,露出两只亮亮的眼睛,就像只猴子。好吧,我去赶车,送你回家见姨妈。可我要先亲亲你,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他用手捧起她的脸。“‘一下因为伤心,两下因为高兴,’”他说,“其余的等你乖一点的时候再给你。今晚这小曲是唱不完了。在这里等着。我不会太久的。”

他一低头,迎着雨大步朝街对面走去。她看见他拐过一排货摊,转过街角,消失了。

她又朝门洞的里面挨了挨。大路上很荒凉,这她知道。雨下得可真大,风在后面恶狠狠地吹着。沼泽里的风雨更是无情。要乘着那辆无篷的马车挺过十一英里,还是需要一点勇气的。也许是想到了和杰姆·默林一起呆在朗斯顿吧,她的心跳加快了。现在他走了,心里想想倒也挺让人激动的,反正他现在也看不见她的脸了。可不管怎么说,她不会昏头昏脑去取悦于他的。一旦她越过那条她为自己设定的行为界线,那她就无法回头了,心里就不再有任何隐私,也不再有任何独立了。事实上她已经付出得太多,再这样下去,她会永远也摆脱不了他。如此软弱会将她拖累,会让她觉得牙买加客栈的那四堵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令人憎恨。还是独处为好。否则,因为他的存在离她仅四英里之遥,沼泽地里的寂静对她会成为一种折磨。玛丽裹了裹披肩,抱紧双臂。她希望女人并不像她以为的那样软弱得像草编的东西。要是那样的话,她就可以与杰姆·默林一起共度这个夜晚,相互之间忘我地相处。早晨分手的时候笑一笑、耸耸肩。然而,她是个女人,她做不到。仅仅几个吻就已经让她犯傻了。想到佩兴斯姨妈像个幽灵似的跟在她的主人后面,她感到一阵颤栗。那也会是她玛丽·耶伦,幸亏有上帝的仁慈和她自己坚强的意志。一阵风撕扯着她的裙子,又一阵雨吹进了门洞。现在更冷了。鹅卵石铺就的地面上已集满了水洼。灯光和人影都消失了。朗斯顿已失去了光彩。明天将是一个凄凉的、毫无欢乐的圣诞节。

玛丽等待着,一边跺脚一边朝手里哈气。杰姆一定没有急着去赶车。她拒绝留下来,这一定让他很恼火,因此作为惩罚,就把她丢在这大开的门洞里淋雨受寒。如果这就是他报复人的办法,这办法也太没情调,太没创意了。不知什么地方的钟敲了八点。他已经走了半个小时了,而他们停车马的地方却只有五分钟的路程。玛丽觉得又沮丧又疲惫。从下午早些时候起,她就一直站着。兴奋的热点已经过去,她想歇一歇了。再想找回过去几个小时里那种无忧无虑、无所顾忌的心态已经很难了。

终于,玛丽再也忍受不住了。她要去那个山坡上找他。长长的街道上空荡荡的,只有几个先前跑得慢一点的人像她一样滞留在难避风雨的门洞里。雨无情地下着。风一阵阵地刮着。圣诞节的气氛已经荡然无存。

几分钟后,她来到他们下午存放车马的马厩。门锁上了。从门缝里看进去,只见圈栏里是空的。这么说,杰姆肯定走了。情急之下,她只好去敲隔壁小铺的门。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开门的就是今天早些时候把他们领进圈栏的那个小伙子。

他看上去很恼火,因为他烤火烤得正舒服,被玛丽打扰了。一开始他没认出她来。她裹着个湿披肩,一副狼狈的样子。

“你要什么?”他说,“我们这儿可没饭给陌生人吃。”

“我可不是来讨饭的,”玛丽回答,“我来找我的同伴。我们先前一起坐马车来的,你还记得吗?我看见马厩空了。你见过他吗?”

那人嘟囔着道了个歉。“对不起,别介意。你的朋友二十来分钟前就走了。他好像很着急,跟他一起来的还有另外一个男人。我不太肯定,不过,那人看上去像是怀特哈特饭店的一个仆人。反正他们是朝那个方向去了。”

“我说,他没留下什么话吗?”

“没有,很抱歉他没有。也许你可以到怀特哈特饭店去找他。你知道在哪里吗?”

“知道,谢谢。我到那边去找找。晚安。”

那人冲着她的脸就关上了门,很高兴把她给打发走了。玛丽重拾脚步,朝城里走去。杰姆与怀特哈特饭店的一个仆人在一起干什么呢?那人是不是弄错了。猜也没用,只能自己去查个明白。她又一次来到鹅卵石广场。怀特哈特饭店灯火通明,看上去显得很好客。可没见着车马的踪影。玛丽的心一沉。难道是杰姆扔下她自己上路了?她犹豫了片刻,然后朝门口走去,来到里面。大厅里好像坐满了绅士,有说有笑的。她的农妇打扮和湿漉漉的头发又一次引起了人们的惊异。一个仆人立刻走上来,示意她离开。“我来找一个叫杰姆·默林的先生,”玛丽神色坚毅地说,“他是赶着车马来的,有人看见他和你们的一个仆人在一起。很抱歉打搅你,我急着找他。麻烦你问一下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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