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与你无关,却可能给你带来危险。我不能再多说了。希望你信任我。”
“信任你?上帝啊,我当然信任你。是你不信任我,你这该死的小傻瓜。”他无声地笑了。他朝她俯下身子,搂住她亲了亲,就像他上次在朗斯顿时亲她一样,只是这一回显得小心一点,还有点恼火。
“那,你自己的游戏就自己玩吧,我玩我的,”他对她说,“既然你非要作个男孩,我也阻止不了你。不过,看在你这张我亲过而且还会再亲的脸的分上,你可别出什么事。你不会自杀吧,是不是?我现在要离开你了。天很快就要亮了。如果我们两个的计划都失败了,怎么办?要是你再也见不到我了,你会介意吗?不会,你当然不会在乎的。”
“我没这么说。你很难明白的。”
“女人的想法跟男人不一样。她们走的是不同的路子。这就是我为什么不喜欢她们的原因。她们总是找麻烦、闯祸。带你去朗斯顿我挺开心,玛丽,可一到了生死关头,就像我现在要做的事一样,上帝知道,我真希望你远在一百英里以外,或者老老实实地坐着,膝头上放着针线活,在一间整洁的客厅里,在那里你才属于我。”
“我的生活从来就不是这样,以后也不会。”
“为什么不会?总有一天你会嫁给一个农夫,或者一个小商人,体面地生活在你的邻里之间。别告诉他们你曾经在牙买加客栈呆过,而且还被一个盗马贼爱过。否则,谁家的门都不会朝你开。再见,祝你成功。”
他从床边站起来,朝窗口走去,从他打破的窗洞里爬了出去。他的腿在门廊上荡悠,一只手抓着毯子,慢慢地下到地上。
她从窗户里望着他,本能地向他挥手告别,可他已经转过身,连回头看她一眼都没有就走了。他像个影子似的溜过院子。她慢慢地将毯子扯上来,放回床上。早晨很快就要来临。她不想再睡了。
她坐在床上,等着她的门被打开。她的计划要等夜晚来临时才能实施,而且做事时必须要被动一点,也许还要显得不高兴一点才好,好像她的情感终于被窒息,已经准备好按说好的那样随同老板和佩兴斯姨妈一同上路了。
然后,在晚一点的时候,她就找点什么借口———疲劳啦,或者说,晚上赶夜路会很辛苦,想在房里休息休息啦———接下来,就是一天中最危险的时刻,她要秘密地、不被人注意地离开牙买加客栈,像只兔子似的奔向阿尔塔能。这一回,福兰西斯·戴维就会明白了,时间对他们很紧,他必须采取相应的行动才行。尔后,她还要征得他的同意返回牙买加客栈,希望她的离去到那时还未被发觉。这是一场赌博。要是老板到过她的房间,发现她不在,那她的命也就什么也不值了。她必须对此有所准备。否则到时候什么借口也救不了她。可如果他以为她还在睡觉,那这个游戏还可以继续玩下去。他们会准备上路的东西,甚至还会爬上大车,走上大路。到那时,她的责任就完结了。他们的命运就掌握在阿尔塔能教长的手里了。再往后,她就想不出来了,也没有心思再往远处想了。
于是,玛丽等待着白天的到来。可白天真的来了,那漫长的一个个小时又显得无穷无尽。每一分钟都像一个小时,而每一小时则像永恒之中的一个时段。三个人明显都很紧张。在沉默之中,在憔悴之中,他们等待着黑夜。光天化日之下,什么事也做不了,随时都会出现意外。佩兴斯姨妈在厨房和她的卧室之间游荡着,过道楼梯上她那吧嗒吧嗒的脚步声没完没了,她在做着毫无用处也毫无效率的准备。她会把身边那些可怜的衣服捆成一个个包袱,再一个个打开,因为一件被她忘掉的衣服又慢慢跑进她游荡的思绪。她手忙脚乱、漫无目的地在厨房里忙着,一会儿打开碗柜,看看抽屉,一会儿又用她那不安的手指摸摸那些锅碗瓢盆,拿不定主意哪个该带走哪个该留下。玛丽尽可能地帮助她,可在她看来,这些事情都是那么不切实际,因而反倒弄得更难做了。她知道,可她的姨妈却不知道,所有这些努力都是徒劳的。
当她让自己的思绪流连于未来时,她的心有时也会有所疑虑。佩兴斯姨妈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呢?当他们把她丈夫从她身边带走时,她的表情会怎样呢?她是个孩子,必须要像照料孩子一样照料她。她又从厨房里吧嗒吧嗒走出来,爬上楼梯回房去了。玛丽又会听见她在地板上拖箱子的声音,走一步提起来,再走一步放下去,起来下去,起来下去,而她自己则在用一条披肩包烛台,再把它同一个有裂纹的茶罐和一个褪了色的粗布帽放在一起,又打开包袱,把这些东西扔掉,换上年代更久的古董。
乔斯·默林会闷闷不乐地望着她,时不时她把东西掉到地上,或者她的脚绊了他,他就会怒气冲冲地骂她。他的情绪一夜之间又变了。一夜的厨房守候并没有让他的脾气变好。长时间的平安无事,他等的人又没来,这很可能使得他更加不安。他在屋子里闲荡,神经紧张,心不在焉,不时还自言自语地咕哝,瞥一瞥窗外,好像是在等待一个不速之客。他紧张的神情也影响了他的妻子和玛丽。佩兴斯姨妈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再看看窗外,倾听着,嘴巴嚅动着,手指时而拧着围裙,时而松开。
那间钉死的屋里没有传出小贩的声音,老板也没过去,也没提起他的名字。这沉默本身就很不祥,既奇怪又不自然。要是小贩吼几声脏话,或者擂几下门,这倒更符合他的性格。可是,他无声无息地躺在黑暗之中,玛丽再怎么厌恶他,一想到他可能已经死去,还是感到不寒而栗。
吃中饭的时候,他们围坐在厨房的餐桌前。大家一声不吭,那样子简直都有点鬼鬼祟祟了。老板平常的胃口大得像头牛,可这时却闷闷不乐地用手指敲打着桌子,盘子里的饭菜都已经冷了,却没有动过。玛丽抬头看了他一下,只见他那浓眉之下的眼睛正定定地看着她。一种恐惧疯狂地掠过她的脑海,她担心他在怀疑自己,并且对她的计划有所了解。她昨晚还以为他的兴致会很高呢,而且准备顺着他的性子,有必要的话,还准备跟他对开玩笑,不与他的意志相对抗。他阴沉着脸坐在那里,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这情绪她以前也见过,此刻她知道,危险会因此而生。终于,她鼓起勇气,问他打算什么时候离开牙买加客栈。
“等我准备好的时候,”他简短地回答,不愿多说。
不过,她告诫自己要继续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她帮着清理桌上的饭菜,心里拿定主意,给它来个骗上加骗,便告诉姨妈要准备一篮子东西路上用。然后,她转身对姨父说:
“如果我们今晚走,佩兴斯姨妈和我是不是最好都睡个午觉?这样,晚上出发会精神些。今晚我们是睡不成觉的。佩兴斯姨妈从天亮到现在脚都没离过地呢,我也是。依我看,我们在这里等到天黑也不是个事。”她尽可能使自己的声音同平常一样随便,可她紧绷的心弦却表明,她不敢相信他会同意,她无法正视他的眼睛。他考虑了一会儿。为了掩饰自己焦急的情绪,玛丽转过身,假装在碗橱里找东西。
“你想歇就歇着吧。”他最后说,“你们还有活要干呢,呆会儿。你说得对,今晚咱们谁也睡不成。那就去吧。我一时间没你们还能行。”
第一步已经实现了。玛丽逗留了一会儿,继续假装忙着碗橱里的事,惟恐匆忙离去会引起他的疑心。姨妈总像个傀儡,叫她干什么就干什么。在玛丽离开厨房的时候,她也顺从地跟在后面上了楼,吧嗒吧嗒地去了过道尽头她的卧室,像个听话的孩子。
玛丽进了自己那间在门廊顶上的小房间,关上门,用钥匙锁上。想到即将开始的冒险,她的心快速地跳动着。她很难说清心里是激动还是害怕。从路上走到阿尔塔能大约有四英里。这么远的路她一个小时就可以走到。要是她四点钟离开牙买加客栈,那时候天色已开始暗淡,她可以在六点刚过的时候回来。七点之前老板来叫起她的可能性不大。这么说,她有三个小时来完成她的使命。她已经想好溜走的方式了。她可以爬到门廊上,再跳到地上,就像今天早晨杰姆那样。那一跳很容易,顶多擦破点皮,震动震动筋骨。不管怎么说,这总比冒险下楼在过道撞见姨父要安全得多。还有,那沉重的大门开起来也总是噪音挺大,而穿过酒吧就必须要经过厨房。
她穿上最保暖的衣服。用颤抖、发烫的手将那条旧披肩在肩头裹紧。最让她感到心烦意乱的正是这无奈的耽搁。一旦她上了大路,行路的目的就会给她带来勇气,四肢的运动也会让她感到振奋。
她坐在窗边,俯视着光秃秃的院子和没有人迹的大路,等待着下面大厅里的座钟敲响四点。钟终于响了,寂静中,那钟声如同警钟,敲击着她的神经。她听了一会儿,听着那应和着钟声的脚步声和空气中的窃窃低语声。
当然,这只是想象。没有东西在运动。钟声嘀嗒,向着下一个小时进发。现在,每一秒钟对她都很珍贵。她要走,就不能再浪费时间了。她关好门,再锁上,然后来到窗边。她爬过窗洞,就像杰姆那样,双手趴在窗台上,转眼她就跨坐在门廊上了。她看着下面的地。
距离似乎高了一点。她蹲在门廊上。她不能像他那样用毯子来悬吊身体控制落地。门廊上的瓦会很滑,手抓不住,脚踏不牢。她转过身,死命地抓住窗台。这窗台突然之间显得那么诱人,就这么个让人那么熟悉的东西。接着,她闭上眼睛,把自己发射到空中。双脚几乎立刻就找到了地面———这一跳也没什么,果然不出所料———不过,瓦片还是把手和臂膀划伤了,这让她清晰地回想起上次在海边沟谷马车上跌落的情景。
她抬头看了看牙买加客栈。在迫近的黄昏中,它显得那么凶险而灰暗,所有的窗子都关得严严实实的。她在想,这座宅子曾经目睹过多少恐怖,墙壁里还藏匿着多少秘密;在姨父的身影出现在这里之前,这里曾有过多少欢宴、火光和笑声。她转过身,就像本能地转身别离一幢死宅,朝大路走去。
傍晚的天色很好———这至少对她是有利的———她盯着前面长长的白色大路,大步朝目的地奔去。走着走着,天就暗了下来,将阴影投向了两边的沼泽。左边远处那高高的石山首先被夜雾所笼罩,很快就没入黑暗之中。周围很安静。没有风。再晚一点就会有月亮。不知姨父有没有考虑到这自然的力量会给他的计划所造成的影响。对她来说,这倒没什么。今夜她无需害怕沼泽。她无需从沼泽里走。她要走的就是眼前的这条路。沼泽地只要不被注意、不被踩踏也就无足轻重了。茫茫的沼泽隐隐约约,就在那边,看上去离她很远。
她终于来到了五岔口,道路在这里分岔。她转到左边的道上,顺着陡峭的山坡朝下面的阿尔塔能走去。在经过闪烁的农家灯火、嗅到烟囱冒出的熟悉烟味时,她心头涌起一阵兴奋。到处是她久违的村居喧闹:狗叫汪汪,树叶沙沙,井台上水桶丁东。有的人家开着门,里面传来说话的声音。鸡在树篱后面咯咯地叫着。一个女人在尖声叫着孩子,孩子大声应答着。一辆大车从她身边经过,驶进阴影,车夫向她道了声晚安。这儿到处是一种让人昏昏欲睡的动静,一种祥和,一种安宁。这儿到处是她所熟悉和理解的乡村气息。她走了过去,来到教堂边的教长府第。可这里灯火全无。整个宅子迷迷离离,一片寂静。四周树木环绕。她又一次清楚地记起她对这个宅子的第一印象。这是一个仍然沉湎于往昔的宅子,眼下正在沉睡之中,对现时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她擂响了大门,听着敲门声在空空的宅子里回荡。她隔着窗户往里看,可什么也没看见,只有柔柔的、拒人于外的黑暗。
她暗骂自己愚蠢,转身往回走,朝教堂奔去。福兰西斯·戴维一定在那里,准没错。今天是礼拜天。在教堂前,她犹豫了片刻,拿不准该怎么做。这时,门开了,出来一个女人,朝路上走来,手上还拿着一束花。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玛丽,知道她是个陌生人。如果玛丽不朝她转过身,跟着她走,她就准备道声晚安过去了。
“请原谅,”她说,“我看见你从教堂里出来。你能告诉我,戴维先生在里面吗?”
“不,他不在。”那女人说。过了一会儿,她问:“你想见他吗?”
“有很急的事,”玛丽说,“我到他府上去过,可没有人应门。你能帮帮我吗?”
女人好奇地望着她,然后摇摇头。
“对不起,”她说,“教长出门了。他今天去别的教区讲道去了,离这有好几英里呢,今晚不回阿尔塔能了。”
第十四章
一开始,玛丽不相信地瞪着那女人。“出门了?”她重复着对方的话,“这不可能。你肯定没弄错吗?”
她太自信了,以至于当她的计划突然受到致命的打击时,本能上无法接受。那女人像是受到了冒犯。她觉得这陌生人没有理由怀疑她的话。“教长昨天下午就离开了阿尔塔能,”她说,“他是在晚饭后骑马走的。这我理当知道,我就是替她料理房子的。”
她一定是看到玛丽的脸上露出了因失望而痛苦的神情,口气变得委婉起来,于是客气地说:“如果你有什么口信要我在他回来的时候转告他……”没等她说完,玛丽就绝望地摇了摇头。这个消息让她的精神和勇气刹那间便离她而去。
“那就太晚了,”她绝望地说,“事关生死啊。戴维先生不在,我真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可去了。”
一丝好奇的神色再次闪现在那女人的眼中。“是不是有谁病了?”她问道,“我可以指你去医生那儿,如果你需要的话。你今晚从哪里来?”
玛丽没有回答。她在绝望地想着摆脱眼前困境的办法。到了阿尔塔能,然后再一无所获地回到牙买加客栈,这太不可思议了。可她又不能相信那些村民,他们也不会相信她的话。她必须找一个有权威的人———一个知道一点乔斯·默林和牙买加客栈的人。
“哪个治安官住得离这最近?”她最后问。
女人皱了皱眉头,想了一下。“阿尔塔能附近没有,”她迟疑地说,“啊,离这儿最近的是北山那边的巴西特老爷。大概有四英里多……也许多一点,也许少一点,我也说不准,因为我从未去过那里。你总不会今晚还走到那里去吧?”
“我必须得去,”玛丽说,“我别无选择。而且我也不能再耽搁下去了。对不起啊,我这么神秘兮兮的,不过我是遇到大麻烦了。只有你们教长或治安官能帮我。请你告诉我,去北山的路难不难找?”
“不难,很容易找。你顺着朗斯顿大路往前走两英里,然后在大路口向右拐。不过,一个姑娘在晚上走这么远的路可不容易。我就从来没走过。有时候你会碰到从沼泽地来的人,他们都很粗野。你可不能相信他们。这些日子我们都不敢出门了,大路上有抢劫,还有暴力。”
“谢谢你的关心,多谢了,”玛丽说,“不过我这辈子住的地方都挺偏僻,我不怕。”
“别那么愁眉苦脸的,”女人说,“你最好就呆在这里等教长回来,如果可能的话。”
“不行,”玛丽说,“不过,等他回来,也许能请你告诉他……等一等,可是……如果你有纸笔的话,我可以给他留个条,把事情说一下。这样会好些。”
“那就到我屋里来吧。把你要写的都写上。你走后,我马上就把条子送到他屋里去,放在他桌上。这样,他一回来就能看到。”
玛丽跟着女人来到小屋,不耐烦地等着她去厨房找笔。时间在迅速地溜掉。意外的北山行程完全打乱了她原先的计算。
等见到巴西特先生的时候,她也就不太可能再返回牙买加客栈,只能希望她的外出没有被发现了。姨父会因为她的外逃而警觉起来,然后就会提前离开客栈。这样,她就白忙一场了……这时,女人拿着纸和羽毛笔回来了。玛丽绝望而潦草地写着,根本没时间停下来斟酌言辞:
我来此寻求你的帮助,但你不在,这时候,你可能已经怀着恐惧的心理,就像这乡里的所有人一样,听说了平安夜那天发生在海边的沉船事件。那是我姨父干的,他和牙买加客栈的那伙人。这你可能已经猜到了。他知道人们不久就会怀疑到他,因此他计划今夜离开客栈,越过泰马河,逃往德文。见你不在,我现在要尽快去北山的巴西特先生那里,把这一切都告诉他,通知他我姨父要逃跑的事,这样他就可以马上派人去牙买加客栈抓他,不然就太晚了。我把这条子留给管家,相信她会把它放在你回来后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匆此
玛丽·耶伦
她把条子折好后交给站在一旁的那个女人,又谢了谢她,还让她放心,说她不怕走路,然后就踏上了那四英里多去北山的路。她心情沉重、孤寂沮丧地爬上了山,离开了阿尔塔能。
她太相信福兰西斯·戴维了,几乎没有意识到他的不在会使自己那么失望。当然,他事先并不知道她需要他。即使他知道,也许,在她遇到麻烦之前,他可能就已经有了别的计划。离别阿尔塔能的灯光,而且是一事无成,她觉得很伤心、很痛苦。此时此刻,也许,姨父正在擂她卧室的门,大声叫着她呢。他会稍等片刻,然后就把门撞开。他会发现她已经走了,打碎的窗玻璃会说明她是怎么走的。这会不会破坏他的计划,那只能靠猜测了,她无从知道。她关心的是佩兴斯姨妈。一想到她会像一只被主人牵着的狗一样瑟瑟发抖地上路,玛丽便握紧拳头,迎风扬起下巴,奔跑在光秃秃的白色大路上。
她终于来到了大路口,按阿尔塔能的那个女人所说,拐上了一条弯弯曲曲的狭窄小道。两排高高的树篱遮住了两边的乡野,黑魆魆的沼泽被挡在了视线以外。小道蜿蜒曲折,就像以前赫尔福德的那些小路一样。刚才还是凄凉的大道,景物转眼之间就有了如此的变化,这使玛丽信心又起。为了给自己鼓劲,她在心里把巴西特的家人想象得非常善良而有礼貌,就像特里洛华伦庄园的薇薇安家的人[当地一个颇有影响的旺族,自一四二七年起就居住在特里洛华伦庄园,庄园所在地莫根村立有纪念这个家族的纪念碑],会充满同情和理解地听她诉说自己的遭遇。她以前并没有见过巴西特老爷心平气和时的样子。他上次到牙买加客栈来的时候,样子很凶。想起自己当时还骗了他,她觉得挺后悔。至于他的夫人,她现在一定已经知道,上次在朗斯顿集市广场,一个盗马贼戏弄了她。幸好那匹小马在卖给原来的主人时,玛丽没有站在杰姆身边。她继续想象着巴西特的一家,可这些小事还是不断从心头泛起。想起马上就要见到他们,她心底里还是有些诚惶诚恐。
地平线再次发生了变化。远处出现了起伏的山峦,林木覆盖,黑压压的一片。不远处,一条溪流欢唱着击石而行。再也看不见沼泽地了。月亮出来了,高高地挂在远处的树梢上。她满怀信心地走在洒满月光的小道上,走进一个林木葱郁的山谷。最后,她终于来到村口,进得入口处便是一条车道,通向前面的村庄。
这一定就是北山了,这庄园便是老爷的了。她顺着车道走到宅子前。远处,教堂的钟敲响了七点。她离开牙买加客栈已经有三个小时了。她徘徊在宅门之前,心情再次紧张起来。黑暗中的宅院显得很大,很森严。月亮升得还不高,尚不能让宅子尽沐月华。她摇响了硕大的门铃,立时传来了猎犬的狂吠。她等着,不久就听见里面有脚步声。门被一个男仆打开了。他厉声呵斥着狗。那些狗围在门边,嗅着玛丽的脚。她感到自己很低贱、很渺小。在那人的面前,她觉得自己的衣服和披肩是那么破旧。那人在等着她说话。“我要见巴西特先生,有要事,”她说,“他可能不知道我的名字,但如果他能见我几分钟,我会说明白的。事情非常重要,否则我也不会在这样的时候来打扰,而且还是在礼拜天的晚上。”
“巴西特先生今早去朗斯顿了,”那人回答,“他是被人叫走的,走得很急,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这一回玛丽实在无法控制自己了,不由得发出了一声绝望的惊呼。
“我走了这么远的路,”她痛苦地说,仿佛她的沮丧能将巴西特老爷拉回到她身边似的,“如果我不能在一小时内见到他,就会发生可怕的事。一个罪大恶极的罪犯就会逃脱法律的制裁。瞧你那麻木不仁的样子,我说的可都是实话。要是有谁……”
“巴西特太太在家呢,”男仆说,他的好奇心突然被蜇了一下,“也许她愿意见见你,既然你说你的事那么紧急。跟我来,我领你去书房,好吗?不用怕狗,他们不会伤你。”
玛丽穿过大厅,宛如在梦里。她只知道她的计划又完了,仅仅是因为偶然的因素。她现在已无力自救了。
宽敞的书房,火烧得正旺,可在她的眼里却是那么不真实。她已经习惯了黑暗。这一片亮光照得她直眨眼。一个女人正坐在火前的椅子上,对两个孩子朗读着什么。玛丽一眼就认出她就是朗斯顿集市广场上的那位华丽的太太。见玛丽被带到屋里,她吃惊地抬起头。
仆人急切地对她说:“这位年轻的女士有要事要禀告老爷,太太,”他说,“我想最好马上带她来见你。”
巴西特太太站起身,放在膝上的书掉了下来。
“是不是马的事情?”她说,“理查兹告诉我,‘所罗门’咳嗽了,‘钻石’不愿吃东西。有这个不中用的马夫在,什么事都会发生。”
玛丽摇摇头。“你家没出什么事,”她满脸严肃地说,“我带来的是另外一个消息。如果我能单独和你谈谈的话……”
巴西特太太听说她的马没事,显然松了口气,立即叫孩子们离开。孩子们跟着男仆跑出了房间。
“请问有何贵干?”她很有风度地说,“你脸色苍白,好像很疲劳。坐下好吗?”
玛丽着急地摇了摇头。“谢谢,我必须知道巴西特先生什么时候回家。”
“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巴西特太太回答,“他是今早临时接到一个通知被叫走的。实话对你说吧,我还在为他担心得不得了呢。要是那个可怕的客栈老板动起武来怎么办,那人肯定会动武的。要是那样的话,巴西特先生会受伤的,他带着士兵也没用。”
“你说什么?”玛丽赶紧问。
“啊,老爷去执行一个危险性很高的任务。我以前没见过你。你肯定不是北山人,不然的话,你一定听说过有个叫默林的人,他在博德明大路旁开了一个客栈。老爷怀疑他同一些可怕的犯罪活动有关。他怀疑有一阵子了,只是今早才拿到充分的证据。于是他马上动身去朗斯顿召集人马。他走之前告诉我,准备在今晚包围那个客栈,逮捕店里的人。他当然会全副武装地去,而且还会带一大帮人,但他没回来我就总不安心。”
一定是玛丽脸上的某种表情让她警觉了起来,她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人连忙向火边退去,伸手去抓挂在墙壁上那根粗重的拉铃绳。“你就是他说起过的那个姑娘,”她飞快地说,“你就是客栈里的那个姑娘,老板的侄女。站在那里,别动,否则我就要叫仆人了。你就是那个姑娘,我知道。他向我说过你的样子。你来找我干什么?”
玛丽伸出一只手,脸色跟站在火边的巴西特太太一样苍白。
“我不会伤害你,”她说,“请不要拉铃。听我说。没错,我就是牙买加客栈的那个姑娘。”巴西特太太对她疑虑未消。她望着玛丽,眼中流露出不安的神情,手一直抓着那根拉铃绳。
“我这儿没钱,”她说,“我不会为你做任何事情。如果你到北山来是为你姨父求情的,那已经太晚了。”
“你误解我了,”玛丽平静地说,“牙买加客栈的老板只是我的一个姻亲。我是不是一直住在那里现在并不重要,这说起来话就长了。我比你、比这乡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惧怕和憎恨他,而且也更有理由。我今晚到这里来就是要通知巴西特先生,老板今晚要离开客栈,这样他就可以逃避法律的制裁了。对于他的罪行,我有确凿的证据。我想巴西特先生是没有这些证据的。你告诉我他已经走了,也许现在已经到了牙买加客栈。看来我到这儿来是浪费时间了。”
说罢,她坐了下来,双手搁在腿上,茫然地望着火。她已经精疲力竭了,一时间已无法再往前看。疲惫不堪的心灵告诉她,她今晚的辛劳是白费了。她根本无需离开她在牙买加客栈的卧室。反正巴西特先生会来。现在,她这么偷偷摸摸地一弄,正好犯了她一直想避免的大错。她在外面的时间已经太久,眼下姨父应该已经猜出了真相,很可能已经逃掉了。等巴西特老爷带人去的时候,客栈可能已经人去楼空了。
她抬眼看了看女主人。“我到这儿来真是毫无意义,”她绝望地说,“我还以为这是一个很聪明的做法呢。到头来只是既愚弄了自己,也愚弄了大家。我姨父要是发现我房里没人,马上就会猜到我背叛了他。他会在巴西特先生到达之前就逃离牙买加客栈的。”
巴西特太太这时松开拉铃绳,朝她走过来。
“你的话说得很真诚,你的样子也很诚实,”她和蔼地说,“对不起,我一开始错看你了。不过,牙买加客栈也确实是个挺可怕的名字。我想不管是谁,要是他突然发现牙买加客栈老板的侄女站在自己面前,都会做出同样的反应的。你被放在了一个令人恐惧的位置上了。我想,今晚你一个人走了那么远的路来这里通知我丈夫,真是够勇敢的。要是换了我,非吓疯不可。问题是,你现在要我做什么?我愿意以你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方式来帮助你。”
“我们现在什么也做不了,”玛丽摇了摇头说,“我想我必须在这里等着,等巴西特先生回来。要是他听说是我把事情弄砸了,他见到我不会很高兴的。上帝知道,我挨什么样的骂都活该……”
“我会为你说话的,”巴西特太太答道,“你不可能知道我丈夫已经事先得到了报告。他要是真生气的话,我会很快平息他的火气的。谢天谢地,你总算安全地到了我们这里。”
“老爷怎么会突然知道真相的呢?”玛丽问。
“我也不太清楚。今天早上有人来找他,事情很突然,我刚才已经告诉过你了。他只是临走前在给马备鞍的时候跟我大概说了说。好了,你休息一会儿吧,暂且忘了这讨厌的一切,好吗?你大概已经饿坏了。”她又一次走到火边,这一回她把拉铃绳拉了三四下。玛丽虽然既焦急又沮丧,但她还是觉得眼前这一切有点滑稽。眼下,女主人在这儿热情待客,可刚才她还威胁着要仆人来抓她,而这些仆人就要替她张罗吃的东西。她还想到在集市广场见到这位太太的情景。当时她肩披蓝色天鹅绒披风,头戴插羽帽,用高价买下了她自己的马。她暗自思忖,不知这骗人的把戏现在被她识破没有。如果巴西特太太知道她也参与了那骗人的勾当,那她可能就不会这样慷慨好客地待她了。
这时,仆人带着探寻的神情进来了。他被告知去为玛丽拿一盘晚餐来。那些狗也跟着他进来了,跑到生人面前套近乎。他们摇着尾巴,用柔软的鼻子拱着玛丽的手,俨然已经把她当作这个家庭的一员了。虽然已经来到北山庄园,她仍然觉得这一切是那么地不真实。玛丽已经很疲劳了,却怎么也丢不开那焦急的心理,让自己放松下来。她觉得她没有权利坐在这明亮的火旁,因为,在外面,在黑暗之中,生与死正在牙买加客栈门前交手。她机械地吃着,一边强迫自己吞咽着她所需要的食物,一边听女主人在一旁慢声絮语。巴西特太太出于一片好心,错误地以为这绵绵的慢声絮语是唯一能缓解她满心焦急的办法。其实,这唠叨的话语反而加重了她的焦急心理,要是巴西特太太意识到这点就好了。玛丽吃完了饭,再次将双手搁在腿前坐好,定定地望着火。巴西特太太挖空心思地想着让她分散注意力的办法。她拿起一本她自己画的水彩画册,走过来翻给她看。
壁炉上的钟刺耳地敲了八下,玛丽再也忍不住了。这种无所事事的拖沓比涉险追踪更让人紧张。“对不起,”她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你对我太客气了,真不知怎么感谢你才好。可我太担心了,担心得不得了。我心里想的全是我那可怜的姨妈。这会儿,她也可能正在遭罪呢。我得知道牙买加客栈到底出了什么事,我今晚得再走回去。”
巴西特太太不安地放下画册。“你当然很着急。这我早就看出来了,我一直想引开你的注意力。真是太可怕了。我与你一样担心,我是为我的丈夫。哎呀,等你到那里的时候都已经过午夜了。天知道你在路上会出什么事。我来叫马车,让理查兹跟你一块儿去。他很可靠,是个靠得住的人。他可以带上武器,以防万一。要是那边打起来了,你们在山下就可以看见。不过,你们要等那边结束之后才能过去。我真想和你一起去,可我这会儿身体不行……”
“你当然不能去,”玛丽赶紧说道,“我对危险和走夜路都已经习惯了,但你不行。都这么晚了,再要你去找人套马、叫醒马夫,太麻烦了。我向你保证,我已经不累了,我可以走。”
可是巴西特太太已经拉响了铃铛。“叫理查兹立即把马车拉过来,”她对那个满脸惊诧的仆人说,“等他来了我还有别的吩咐。叫他马上来,不要耽搁。”接着,她给玛丽披上一件厚厚的连帽披风,又给她一条厚毯子和一个暖脚炉。她一边做着这一切,一边不停地说,她是因为身体不好才不能随她一起去。玛丽诚心诚意地表示了感谢。但像这么吉凶难卜、危机四伏的艰险之旅,巴西特太太可真算不上是个理想的旅伴。
一刻钟之后,马车来到门前,赶车的是理查兹。玛丽一眼就认出他就是上次同巴西特先生一起去牙买加客栈的那个仆人。礼拜天的晚上要离开火炉,他显得有点不情愿。可当他闻知自己的使命之后,顿时来了精神。他在皮带上插了两把很大的手枪,并受命向任何威胁马车安全的人开枪。只见他一副斗志昂扬、大权在握的样子,这个感觉他以前还从没有过。玛丽爬上马车,坐在他身旁。那群狗齐声叫着,向他们告别。只是当马车驶上蜿蜒的小路,庄园已在视野中消失的时候,玛丽才意识到,她凭着一时之勇,踏上了一条可能是充满危险的旅程。
在她离开牙买加客栈的这五个小时里,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即便现在已经坐上了马车,她也很难指望能在十点半之前赶回客栈。她什么计划也没法做,只能见机行事。望着夜空中高高的月亮,迎着柔柔的夜风,她感到自己已经有了面对不测的勇气。此行直奔事发之地,虽危机四伏,却比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坐在那里听巴西特太太唠叨要好。身边的理查兹带着枪,必要的时候她自己也可以用枪。理查兹当然是充满了好奇,不过她在回答他的问题时都很简短,并没有去鼓动他。
于是,两人一路上基本无话,只有稳健的马蹄声在大路上回响。静静的树林里时不时传来猫头鹰的叫声。马车在博德明大路上飞奔,把瑟瑟作响的树篱、令人毛骨悚然的乡野万籁都甩在了身后。黑魆魆的沼泽再一次在路的两旁展开,恍若沙漠。月辉下的公路白闪闪的,宛如缎带,蜿蜒着消失在层峦叠嶂的远山之中。远处的山峦光秃秃的,寥无人迹。今晚的路上除了他俩不再有别的路人。平安夜那天,玛丽曾走过这里。当时,风肆虐地抽打着车轮,雨捶击着车窗。现在,空气仍是那样清冷,四下里静得出奇。月光下,沼泽地静静地躺着,闪动着银色的光泽。黑乎乎的石山朝天仰着沉睡的脸。在月光的沐浴下,花岗岩的轮廓变得柔和而光滑。万籁俱寂,众神皆眠。
马车很快就驶过那天玛丽独自徒步走过的路程。她现在还认得公路上的每一处转弯,还记得沼泽不时侵入公路的地方。这样的地方会长有茂盛的草皮或扭曲的金雀花根茎。
那边,就在山谷的那一边,就要出现阿尔塔能的灯光了。五岔口的五条岔路像手上的五根手指一样在大路上岔开。
越过前面一片广阔的荒野就到牙买加客栈了。在这里,即便是夜来无声,也会有凄风扶摇。四面八方都是一览无余的旷野。今夜风起拉夫特,嗖嗖的冷风尖利如刀,夹带着泥沼的气息,掠过苦涩的草皮和萦绕的水气。大路在沼泽中时起时伏,依然没有人踪兽迹。玛丽使劲看,用心听,还是什么也听不见。在这样的夜里,即便是最细微的声音也会被放大。按理查兹的说法,巴西特先生一行应该有十几个人,两三英里之外应该都能听得见。
“他们很可能会比我们先到,”他对玛丽说,“老板可能已经被绑起来了,正冲着老爷发狂呢。他不能再为非作歹了,这对乡亲们来说真是一个好消息。如果一开始就按老爷的办法做,他早就不能做坏事了。我想,要逮住他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要是巴西特先生发现鸟已飞了,那就什么事也不用费了,”玛丽平静地说,“乔斯·默林对这片沼泽了如指掌。只要时机一到,甚至时机还未到,他就会马上溜走。”
“我们家主人也是在这里长大的,跟老板一样,”理查兹说,“如果要在这原野上展开追捕,我赌老爷赢。他在这儿打猎,从小打到老,我看都快有五十年了。狐狸往哪儿跑,老爷就往哪儿追。我要是没猜错的话,这位也会在逃跑之前被抓住的。”玛丽让他继续往下说。他时断时续的话并不像他女主人那好心的唠叨那样让她感到心烦意乱。在这夜行的路上,他那张诚实而粗糙的脸给她带来了一点信心。
他们行至道路的低洼处,一座狭窄的桥梁横跨福伊河。玛丽听见了潺潺的流水声。溪水欢快地掠石而行。离牙买加客栈不远处,那座陡峭的小山在他们前面霍然立起,在月光下显得一片白。当那排黑乎乎的烟囱出现在路的尽头时,理查兹陷入了沉默。他摸了摸皮带上的枪,清了清嗓子,有点紧张地晃了晃脑袋。玛丽的心这时也跳得很快。她紧紧地抓住车子的边缘。马弓着身子埋头爬坡。玛丽觉得马蹄踏在路面上发出的声音太响了,要是声音能再小一点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