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折好信,封上信封。这下又无忧无虑了,于是开始盘算下午怎么把威廉打发开去,她希望自己动身时他不在身旁。一点钟时,她吃着冻肉,心里有了主意。
“威廉。”她开口道。
“夫人有何吩咐?”
她看了他一眼,他脸上并无熬夜迹象,而是像往常一样,专心听自己吩咐。
“威廉,”她说,“我要你今天下午骑马去格多尔芬爵爷府,给玉体欠安的爵爷夫人送束鲜花。”
他眼眸之中是不是掠过一丝烦恼,倏然闪过一丝勉强犹豫的神情?
“您要我今天就送花去,夫人?”
“是的,威廉。”
“我看马夫正闲着,夫人。”
“我要马夫带亨丽埃塔小姐和詹姆士少爷,还有保姆,坐车出去野餐。”
“遵命,夫人。”
“你让园丁采一束花。”
“是,夫人。”
她没再说话,他也一言不发,她暗自发笑,猜他并不想去。也许他跟林中的朋友另有约定。得了,且让自己代为赴约吧。
“让使女铺床,把窗帷放下,下午我要休息。”她离开餐厅时吩咐道,威廉欠了欠身,没有应声。
略施小计是为了消除任何疑心,不过她相信,他未必丝毫不起疑心。于是,为了假戏真做,她上楼躺倒在床上。后来她听见马车停在庭院里,不期而来的野餐让两个孩子兴奋得说个不停,随后马车驰过车道。稍后,她听见又有匹马从鹅卵石路面上汍汍而过,她离开卧室,走到过道正对着庭院的窗前,只见威廉跃上马背,策马离去,身前的马鞍上放着一大束花。
大功告成,她想着,笑出声来,就像个去历险的傻孩子一般。她换上一条旧的长裙,扯坏也不要紧,头上裹一条丝巾,小偷似的溜出了自己家门。
她循着上午发现的脚印走,这次是毫不迟疑地直入林中。午间安静了一阵子的鸟儿又开始活动了,蝴蝶无声地欢舞着,扑动着翅膀,懒洋洋的大黄蜂在暖洋洋的空气中嗡嗡作响,振翼高飞,直冲高树顶梢。没错,又看见了曾使自己惊讶的粼粼波光。树木渐渐稀少了,她正朝岸边走去———眼前蓦然出现的竟是一条从未见过的河湾,静悄悄的,树木环拥,隐藏在人们视野不到之处。她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她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条从海尔福德河分流出来的河湾,悄悄地流入自己的领地,这么隐秘,被树木掩藏得这么严严实实。正在涨潮,水从泥塘渗出,她正站在河湾尽头,水流变成了潺潺细流,最后又变成涓涓水滴。河湾蜿蜒绕过一片树林,她沿着岸边走,既快活又兴奋,把自己的来意都忘了,这个发现真是件意想不到的高兴事,河湾是魅力之源,是个新的逃避之所,比内华润还好,这是个可以打打瞌睡,小憩片刻的所在,是个忘忧之所。有苍鹭独立浅滩,灰扑扑的影子显得有几分肃穆,脑袋钻在隆起的后背里,它身后有只小蛎鹬在泥泞之中扑动着,这时,一只麻鹬飞离岸边,掠过她身旁,飞过小溪,鸣声奇特而迷人。是什么把鸟儿惊动了,但不是她,只见苍鹭缓缓腾起身子,慢慢扑打着翅膀随麻鹬而去,朵娜停下步子,她也听到了声响,是轻轻的锤击声。
她继续往前走,来到河湾拐弯处停了下来,本能地藏身在树木的掩映之中,因为前面河湾骤然开阔起来,形成一片水泊,水泊之中有船停泊———离得那么近,一小块饼干都扔得到甲板上。她顿时认了出来。这正是昨日傍晚看见的那条船,正是海天相连处那条彩船,在落日的余晖中闪耀着金红交错的光芒。船侧悬着两个人,正在凿击油漆,她听见的锤击声就是这儿发出的。泊船处水一定很深,正是个绝佳的停泊处,两边的土岸很陡,潮水奔流而过,泛起阵阵水沫,小湾曲折拐弯,朝隐而不见的海尔福德河奔流而去。离她几码之外有个小船坞。上面摆放着索具,木板和绳索;他们准是在修船。有小舟缆系一旁,舟上无人。
除了船侧两人的敲凿声,四下里静悄悄的,正是夏日午后那种睡意恹恹的寂静。朵娜暗想,要不是像自己这样,从内华润一路走来,那谁也不会知道,谁也不会想到,会有船停泊在这片水泊里,小湾四周树木掩映,外面开阔的河道上无从望见。
又有一人走过甲板,探身俯在舷墙上,看着两个同伴。那人个子很小,笑嘻嘻地,像个猴似的,手里提着一把鲁特琴[十四至十七世纪欧洲使用较多的一种形似吉它的半梨形拨弦乐器]。他跃上舷墙,盘腿而坐,开始拨弦。那两人抬起头来,冲着他大笑,于是他奏出一支轻松悠扬的曲子,随后开始唱了起来,起初是轻声地,渐渐歌声响了起来,朵娜费劲地听着歌词,猛然省悟,心不由一阵乱跳,那人是在用法文唱歌。
于是她明白了,省悟了过来———她手心开始出汗,嘴里干涩,生平头一回,她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恐惧之情。
这里就是那个法国人的藏身之处———那就是他的船。
她得赶紧想出个对策来:现在很明显,这条寂静的小湾,这个绝妙的藏身之处,这么隐僻,这么幽秘,这么静谧,谁也不会知道,得做些什么,她得说话,得告诉什么人。
可是,有必要吗?她就不能马上抽身而去,装做从没见过这艘船,忘了这事,或者装做是忘了吗?———只要不卷进去,怎么都行,因为那样的话就意味着自己的宁静被打破,会有侵扰,士兵拥进树林,人们纷纷前来,哈利从伦敦赶来———没完没了的混乱,内华润将不再是个避难所。不,她什么也别说,这就悄悄走开,回树林去,回家去,独自守着这个秘密,谁也不告诉,就让打家劫舍继续下去好了———那又有什么关系———格多尔芬和他那些蠢笨如牛的朋友就忍着吧,本县就遭受些不幸吧,她不在乎。
她正要转身溜进树林,身后树林里窜出一个人影,用衣服一下蒙住她的头,她顿时什么也看不见,那人又把她双手反拧,她无法动弹,无法挣扎,于是倒在他脚下,只觉得透不过气来,绝望地想,自己被抓住了。
第六章
她顿时怒上心来,涌起一股无名的狂怒。竟有人敢如此对待自己,她心想,像抓小鸟似的把自己抓起来,提到船坞上。她被重重地扔到小舟的舱板上,把她击倒的那人扳起双桨,朝大船划去。他高啸一声,是海鸥的那种尖啸,用一种她不懂的方言冲着船上的同伴大声说了些什么。只听见他们哈哈大笑,持琴的那人嘲弄似的弹起了一支轻快的吉格舞曲[一种起源于英国,通常为三拍子的快步舞曲]。
她从蒙着的衣服中挣脱出来,打量着那个袭击者。他用法文跟她说话,还咧嘴一笑,眼里闪着愉快的神情,就好像把她抓来不过是场游戏,是夏日午后一场有趣的玩笑,她不卑不亢地看着他,双眉微蹙,心里打定主意,要保持尊严,他却变得一本正经起来,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假装身体在发抖。
她暗想,要是自己高声呼救会怎么样———会有人听见吗?还是根本无济于事?
不管怎么样,她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自己何等身份,岂能失声尖叫。须当耐心等候,以图脱身之计。她会游泳,过一会儿,或许等到天黑,也许能从船上逃脱,低下身子溜下舷侧。自己多傻,她心想,明知那船就是那个法国人的,竟还会磨磨蹭蹭地呆着不走。说到底,被抓也是活该;悄然退回树林,回到内华润,本来是再容易不过了,却会陷入这种荒唐可笑的境地,真是可气可恨。这时他们正经过船尾,高高的艉楼甲板和卷窗下,赫然可见金色的花体船名:LaMouette。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她记不得了,她的法文一下子变得模糊起来。划桨那人指着船舷外侧的梯子,甲板上的人都围拢过来,嘻嘻哈哈地放肆地看着她上船———那该死的眼神。她有心不让他们取笑,稳稳地上了梯子,摇头拒绝了他们的搀扶,纵身跃上甲板。
他们开始跟她说话,用她听不懂的那种方言———那准是布列塔尼方言,格多尔芬不是说过那船溜回对面的海岸什么的吗?———他们不停地冲着她笑,神情放肆而愚蠢,她又气又恨,这与自己所欲表现的尊严的英雄形象格格不入。她双臂交叉,把目光从他们身上移开,一言不发。这时,起初那人又过来了———她估计他是去报告他们领头的,这艘神奇之舟的船长———他示意她跟他走。
这一切大大出乎她的意料。这些男人就像孩子似的,被她的容貌迷住了,又是笑,又是吹口哨,过去她总以为海盗都是些亡命之徒,耳上穿着耳环,嘴里咬着匕首。
船上干干净净的———她本来想像的是条污秽恶臭,血迹斑斑的船———一切都井井有条,油漆新鲜光亮,甲板上洗刷一清,就像在军舰上似的,船的前部,估计是水手们的住处,飘来一阵催人食欲的诱人的菜汤香味。那人引着她穿过一道转门,下了几级台阶,在一道门上轻叩一声,一个沉静的声音叫他进去。朵娜站在门前,眼睛眨了几下,阳光恰好穿过船尾的窗子,在精巧的木镶板上反射出道道水波。她又觉得自己不知所措,有点窘迫,船舱根本不是她想像中的那种黑洞洞的巢穴,空酒瓶和短弯刀滚作一地,而确乎是间房间———就像住宅房间一样———有几张椅子,桌子上过油漆,舱壁上有几张小幅禽鸟绘画。舱内安逸舒适,但又十分简朴,显得其主人生活富足有余。带她来船舱的那人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上过漆的桌子旁的那人只管写,对于她的到来不予理会。她偷偷打量着他,可又顿感羞愧,恼恨起自己来。自己可是朵娜,什么时候害过羞,在乎过什么人,在乎过什么事。她不知道他要让自己这么站多久;这么做未免缺乏风度,有亏礼仪,可她知道自己不能先开口。她突然想起了格多尔芬,两眼突出,鼻端长着疣子的格多尔芬,想起了他对家中女眷的担忧;要是他看见自己竟跟那个可怕的法国人单独呆在船舱里会怎么说呢?
法国人还是只管写,朵娜就一直站在门口。这时她意识到为什么这人跟别的男人不一样。他一头天生浓发,就像古人那样,没戴那种可笑的时尚鬈发发套。她马上就看出,天生的头发正适合他,任何发套对他都不合适。
他是多么孤高,专注,就像个一心温课迎考的大学生;她走近时,他连头也没抬一下,他到底在写些什么,就这么重要?她壮着胆子移近桌子,好看个究竟,于是明白过来,他根本没在写,而是在画画,在精心描绘一只独立泥塘的苍鹭,就像自己十分钟前看到的那只苍鹭。
她顿时困惑起来,不知说什么才好,脑子也变得一片空白,海盗不是这样的,至少她想像中的海盗不是这样的,他为什么不是表现得如自己所想像的那样,一个凶狠淫荡的恶徒,满嘴污言秽语,两手肮脏油腻,而是这么端坐桌旁,对自己不屑一顾?
这时他终于开口了,略微带有一点儿口音,他还是没抬头看她,而是继续画他的苍鹭。
“看来你是在窥视我的船。”他说。
她顿时怒上心来———她在窥视!天哪,竟有这等罪名!“恰恰相反,”她冷冷地,用对下人说话时常用的那种清脆的,孩子气的声音说道,“恰恰相反,显然是你们擅闯我的领地。”
他闻声抬头一看,站起身来———他个子很高,比她料想的高出许多———幽深的双眸中火苗般地飞快掠过一道恍然大悟的神情,他暗自微微一笑。
“失敬,失敬,”他说,“庄园女主人大驾光临,真是出乎意料。”
他伸手端过一张椅子,她一言不发,坐了下来。他继续打量着她,用那种似见故人的神情,那种暗自得意的神情,他仰后靠在椅背上,跷着二郎腿,嘴里咬着羽毛笔的笔端。
“我被抓到此地是你授意的吧?”她问道,总得说些什么,而他只顾这么奇怪地上下打量自己。
“我吩咐手下的人把任何闯入小湾的人抓起来,”他说,“通常我们太平无事。你要比当地居民大胆许多,哈哈,大胆就受罪了。你没伤着吧?有没有碰伤?”
“没有。”她短促地答道。
“那你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我不习惯被人这么对待。”她说着又生起气来,他在把自己当傻瓜耍。
“是啊,当然不习惯,”他沉静地说,“可这无伤大雅。”
老天在上,竟然如此傲慢无礼,如此鲁莽放肆。可她的愤怒神情反把他给逗乐了,他仍摇晃着椅子,含笑咬着羽毛笔杆。
“你准备怎么处置我?”她问道。
“哎呀!这下可难了,”他说着放下了笔,“我得查看一下船规。”他拉开桌子的一个抽屉,取出一本册子,慢慢地,认真地翻看着书页。
“囚徒……抓获方式……讯问……扣押……处置方式……等等,”他读道,“嗯,没错,全在这儿了,遗憾的是,这些条款只限于男性囚徒的抓获与处置。显然我没有考虑过如何处置女性囚徒。这实在是我的一大疏漏。”
她又想起了格多尔芬,想起了他的恐惧,她记起了他说过的,“既然这家伙是法国人,这只是个时间问题。”尽管生着气,她还是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他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这样好多了,”他说,“知道吗,生气不适合你。这样你就像你自己了。”
“你知道我些什么呢?”她问。
他又微微一笑,椅子摇往前来。“圣科伦夫人,”他说,“宫廷里人见人爱的尤物。与丈夫的朋友在伦敦酒馆共饮的朵娜夫人。要知道,你是个大名人。”
她顿时两颊飞红,他的讥诮话,他那不动声色的不屑神情刺痛了她。
“那都过去了,”她说,“彻底结束了。”
“你是说暂时结束了。”
“不,永远结束了。”
他轻轻吹起口哨,伸手取过绘画,继续作画,在背景处涂抹着。
“你在内华润住了一段时间后就会厌烦的,”他说,“伦敦的声色犬马会重新呼唤你。你会把现在的心情看做是心血来潮。”
“不会的。”她说。
他没有回答,仍在画。
她望着他,内心充满了好奇,他画得相当好,她开始忘了自己是阶下囚,两人应该互怀敌意。
“那只苍鹭刚才就在泥滩上,在小湾的尽头,”她说,“我看见的,就在刚才,我朝船这儿走来的时候。”
“是的,”他回答说,“退潮时它总在那儿。那儿是它的觅食之处。它的窝在别处,在海峡那儿,靠近格维克。你还看到什么?”
“一只蛎鹬,还有一只鸟,我猜是麻鹬。”
“嗯,没错,”他说,“它们是该在那儿。我看是锤击声把它们惊跑了。”
“是的。”她说。
他仍信口吹着口哨,一边画着,她望着他,心想,跟这个法国人共坐船上,坐在船舱里,阳光射进窗子,退潮在船尾撞出阵阵水花,这一切是多么自然,多么轻松随意。这太有趣了,真像一场梦,像某种自己早就预感到会发生的事,像是戏中一幕,自己不得不扮演一个角色,帷幕拉启,有人悄声道:“好了,你该上场了。”
“夜鹰这会儿也出来了,在黄昏时,”他说,“它们躲在小湾那边的山岭上。不过它们非常警觉,几乎难以靠近。”
“是的。”她说。
“知道吗,小湾是我的避风港,”他说,抬头看了她一眼,又收回了目光。“我在这儿什么也不干。然后,等闲居得差不多腻了,就重整心情离开此地,再度启航。”
“于是就掠夺我国人民的财物?”她问道。
“于是就掠夺贵国人民的财物。”他重复道。
他把画画完,放到一边,然后站起身来,两臂高举过头。
“总有一天他们会抓住你的。”她说。
“总有一天……也许是吧。”他说着,走到船尾的窗前,背对着她,看着外面。
“快来看。”他说。她从椅子里站起身,走过去站在他身边,两人低头看着水面,水面上聚集着一大群海鸥,在争抢面包碎片。
“它们总是成群而来,一向这样,”他跟她说,“我们一回来,它们好像就有感应,从岬角那儿飞来。我手下的人喂它们东西吃,我禁止不了。我自己也好不到哪里。我老是朝它们扔面包皮,就从这儿的窗子扔下去。”他呵呵一笑,伸手抓过一片面包,冲着鸥群扔了下去,群鸥纵身争抢,尖叫着,抢夺着。
“也许它们对这艘船怀有相惜之情,”他说,“我真不该把船命名为LaMouette。”
“LaMouette……海鸥……对了,难怪,”她说,“我都忘了那是什么意思。”两人继续倚窗望着鸥群。
“这太荒唐了,”朵娜暗想,“我这是怎么了,这不是我的本意,我没想到会这样。到了这会儿,我应该是被绳索捆绑着,扔在船上专关囚犯的暗处,嘴被塞住,身上带着伤,可现在我们却在朝海鸥扔面包,我竟忘了生气。”
“你为什么要当海盗?”最后她问道,打破了沉默。
“你为什么要骑烈马?”他反问道。
“因为有危险感,因为速度快,因为我可能会摔下来。”她说。
“我当海盗,道理一样。”他说。
“没错,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其实事情非常简单。不存在什么可怕的隐秘。我对社会没有怨恨,对人类没有憎恨。只不过是一个海盗所要面对的困难令我感兴趣,适合我个人的思维方式。要知道,那不仅仅是暴行与流血。整个行动要筹划多日,上岸后的每一个细节都要周密考虑,安排好对策。我不喜欢混乱无序,不喜欢任何鲁莽的劫掠行为。整个行动挺像一道几何难题,能训练大脑思维。再则———再则我自有我的乐趣,我能胜人一筹。这令人感到欣喜,趣味无穷。”
“是啊,”她说,“是啊,我懂。”
“你很困惑,是吗?”他说着,朗声大笑,“因为你以为会看到我醉倒在地板上,身边又是血迹,又是匕首酒瓶,还有尖叫的女人。”
她朝他莞尔一笑,没有说话。
有人敲门,法国人说了声“进来”,一手下人走了进来,托盘里端着一大盆汤,浓香四溢,热气腾腾。那人开始铺桌子,在桌子另一边铺了一块白桌布。他走到舱壁上的一个储藏柜前,取出一瓶酒。朵娜望着,汤香浓诱人,她觉得饿了。那酒装在细长的酒瓶里,看上去相当不错。那人退了出去,她抬起头,发现船的主人正望着自己,眼里带着笑意。
“你来点好吗?”他问道。
她点点头,再次觉得不知所措:他何以会揣度自己的心思呢?他从壁橱里另取了盘子汤匙和酒杯。随后把两张椅子移近桌旁。她发现还有新鲜的面包,刚出炉的法国面包,外皮烤得又焦又黄,还有小片黄油。
两人默不作声地用着餐,稍后他斟酒。酒清冽微甘。她一直不停地想,这一切真是恍然如梦,就像一则旧梦,平静而又熟悉,她记起了这个梦。
“这一切曾发生过,”她心想,“这不是第一次。”可这未免荒唐,因为这当然是第一次,自己和这人素昧平生。她想不知什么时候了,孩子们该结束野餐回家了,蒲鲁该让他们睡觉了。他们会奔跑着前来敲自己的房门,自己却不应门。“没关系,”她想,“我不在乎。”她继续饮酒,看着舱壁上的禽鸟画,趁他转过头去时,不时地偷偷看他一眼。
稍后他伸手拿起架子上的一个烟叶罐,把烟叶倒在手里。烟叶切得整整齐齐,呈深褐色。她顿时省悟过来,想起了自己卧室里的烟叶罐和法文诗集,诗集的扉页上画着一只海鸥。她想起了威廉奔向树林的情景———威廉———他原来的主人,他那四处漂泊的旧主人,其生活就是不断地逃避。她从椅子里站起身,直瞪着他。
“天哪!”她一声惊叫。
他抬头一看。“怎么啦?”
“是你,”她说,“是你把烟叶罐留在我卧室的,还有龙萨诗集。睡在我床上的是你。”
他笑望着她,她的用词把他给逗乐了,她那么惊异,那么困惑气恼,也让他觉得好笑。
“是我放的吗?”他说。“我都忘了。威廉没留意到,太疏忽粗心了。”
“威廉是为你才呆在内华润的,”她说,“是为了你才把别的仆人辞掉的。我们在伦敦的这些日子里,你竟一直住在内华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