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又有谁喜欢呢?”他反问道。

她不想再谈论下去了。“现在我明白了,你的海盗生涯为什么如此成功,”她说道,“你工作时审慎周密。这种个性表现在你的画中。你深入被画者的内心。”

“或许我不太正当,”他说,“我在被画者并不知觉自己脸上流露某种情绪的时候去捕捉。要是我在别的时候画你,比如你和孩子们玩耍时,或干脆当你沉浸在逃避的快乐之时,那画出来的就会截然不同。那时你也许会说我是在美化你。”

“我真的那么变化无常吗?”

“我不是说你变化无常。只是你脸上流露出你的所思所想,这正是一个画家所希望能捕捉的。”

“画家也太冷漠无情了。”

“何以见得?”

“趁被画者不备,描摹情感,捕捉某种情绪,呈现在纸端,使其人因此而蒙羞。”

“也许是吧。可反过来说,当其人初次见到自己的肖像时,或许就会打定主意,抛去这种情绪,因为这种情绪毫无意义,纯属浪费时间。”他说着,把画撕成两半,又撕成碎片。

“好了,”他说,“我们会忘了这事的。不管怎么说,这么做是不可原谅的。昨天你说过,我擅自闯入你的领地。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这都是我的不是。海盗生涯使人养成坏习惯。”

他站起身来,她知道,他准备告辞了。

“原谅我,”她说,“我准是太计较了,脾气又坏。说实话,我看着你画画的时候,心里觉得羞愧,因为第一次有人这么看透我,我一直这么看透自己。就好像我身上带有疤痕,而你画了我的裸体画。”

“是的。可是,假定画家本人也有着同样的疤痕,而且更其丑陋,那被画者还会觉得羞愧吗?”

“你是说,两者之间会有某种联系?”

“正是这样。”他脸上又露出了笑容,随后转身走向长窗。

“这一带海岸刮起东风后,会持续好几天,”他说,“我的船会因此受阻,我会有空闲,多画些画。说不定你会让我再给你画一幅画?”

“画一种别的表情?”

“悉听尊便。别忘了你在我的名册上签过名,要是有心使你的逃避更彻底,小湾对逃避者最适合了。”

“我会记住的。”

“还可以看鸟,钓鱼,探索水道。这些都不失为逃避之法。”

“你觉得都管用?”

“我觉得管用。多谢盛情款待。再见。”

“再见。”

这次法国人没有碰她的手,而是径直迈步跨出长窗,没有回头,她目送着他两手深深地插在外衣口袋里,消失在树林之中。

第八章

室内空气窒闷,鉴于夫人的身体状况,格多尔芬爵爷下令关闭窗户,放下窗帷,以遮蔽阳光。仲夏时节的晴日朗照会令夫人疲乏,轻柔的空气中,她原本倦怠的脸色会变得更加苍白,而躺在沙发上,靠着靠垫和朋友寒暄聊天,客厅里光线黯淡,有轻轻的谈话声,咀嚼着脆饼的宾主散发出热烘烘的人气———谁也不会因为这而累着。这是格多尔芬爵爷及夫人的休闲观。

“下不为例,”朵娜心想,“我再也不会被人鼓动着来见这些高邻了,不论是为了哈利还是为了礼仪。”她弯下身,佯装对裙裾旁趴着的一头小巴儿狗发生了兴趣,把格多尔芬亲手塞给她的一块粘乎乎的糕饼喂给了小狗。从眼角瞥去,她发现自己的动作被注意到了,最为可怕的是,主人又弯下身子,手里另拿了一块糕点递来,她只得挤出一个迷人的微笑,欠身致谢,勉强把一团湿腻腻的糕点塞进嘴里。

“只要您能说服哈利抛弃京城的花天酒地,”格多尔芬说道,“我们就能时常聚会。鉴于内人目前的情形,聚会规模过大于其健康不利,当然,若干好友来访,就像今天这样,则对她有益无害。哈利不在,我深感遗憾。”他环顾四周,对自己的殷勤待客深感自得,朵娜百无聊赖地坐在椅子里,把屋子里的十来个人重又数了一遍,他们相交多年,彼此因熟生厌,于是都漠然望着她。那几个女眷细细打量着她的长裙,打量着她在膝头摆弄的崭新的长手套,以及长羽飘飘,遮住她右颊的帽子。先生们傻乎乎地瞪大着眼,就像坐在戏院前排似的,有一两个嘻嘻哈哈地询问她有关宫廷生活的情况,有关国王陛下寻欢作乐的情况,似乎她来自伦敦这一事实,便足以使她对国王的起居嗜好了如指掌。她讨厌纯为聊天而聊天,要是她愿意,尽可大谈特谈自己抽身退出的那种种无聊轻浮的活动,矫揉造作的京城生活,以及尘土飞扬的鹅卵石街道上手持火把疾步而行的执火把人,酒肆门口步履踉跄,狂笑醉歌的浪子,还有那喧嚣作乐的醉酒气氛,为首的那人目光游移不定,脸上一副玩世不恭的笑容,还有一颗光作摆设的脑袋,然而她闭口不谈这些,而是说自己喜爱乡间生活。“遗憾的是内华润太冷僻了,”有谁说道,“经历过京城的繁华,你准会觉得这儿的生活未免太寂寞。要是我们大家住得略微近一些,我们就能常常聚会了。”

“您真善解人意,”朵娜说,“您这么说,哈利一定感激不尽。不过,唉,通往内华润的路真是糟透了。我今天一路过来真受够了。再说呢,我是个凡事操心,什么都放不下的母亲。两个孩子几乎占用了我所有的时间。”

她笑吟吟地面对众人,明眸流盼,满脸真诚无邪,口里应酬着,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叶小舟,静候在格维克,舱内钓绳准备齐全,一旁悠闲等候着的男子衣袖高卷过肘,外套扔在一边。

“我觉得您真够大胆的,”女主人叹道,“丈夫不在,竟敢独自一人住在那儿。我丈夫白天外出几小时,我都会觉得心神不安。”

“在目前的情形下,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朵娜低声道,她费劲地压制着自己,不让自己纵声大笑,说出些耸人听闻的话来,想到格多尔芬夫人病恹恹地躺在沙发上,挂念着鼻端有个惹人注目的可怕的疣子的夫君,她真忍不住想作弄一番。

“内华润想必是防范周全吧,”格多尔芬满脸一本正经地转过来说道,“近来海上有不少肆无忌惮的不法行径。你的仆人都还可靠吧?”

“绝对可靠。”

“这就好。不然的话,出于跟哈利的老交情,我就要把手下的人派几个过来。”

“尽管放心,这完全用不着。”

“你是这么认为的,有人可不这么看。”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近邻,在潘林有个大庄园的托马斯·尤斯迪科,这人薄唇小眼,一直在客厅的另一端盯着朵娜看。这时他走上前来,身旁跟着来自特里高尼的罗伯特·潘罗斯。“格多尔芬想必告诉过您,我们不胜海盗侵扰之苦。”他突然开口道。

“是个来去无踪的法国人吧。”朵娜笑道。

“他不会有多长时间好来去无踪了。”尤斯迪科说。

“真的?你们又去布里斯托尔召来了士兵?”

他脸一红,恼怒地看了格多尔芬一眼。

“这次没雇佣兵的事,”他说,“我一开始就反对那么做,可照例是被否决了。行了,我们准备自己跟那个外国佬斗,相信我们的计划会成功的。”

“要是我们有足够的人手联合起来的话。”格多尔芬冷冷地说。

“而领头的又是最有才干的。”特里高尼的潘罗斯说道。出现了一阵沉默,三人你看我,我看你,各怀猜忌。气氛有点紧张起来。

“兄弟阋于墙……”朵娜低声道。

“什么?”托马斯·尤斯迪科问道。

“没什么。我突然想起了《圣经》中的一句话。你们是在谈海盗的事。一人胆敢与众人为敌。他当然是会被抓住的。计划怎么去抓他呢?”

“尚在酝酿之中,夫人,当然也无法披露太多。但我可以告诉您,想来格多尔芬刚才问您仆人的情况也是出于同样的考虑,我跟您说,我们怀疑当地有人被法国人收买了。”

“您是在危言耸听吧。”

“这种人当然是不可饶恕的,要是我们的怀疑得到证实,他们就跟他一样,全都得吊死。我们确信,法国人在沿海这一带有个藏身之处,相信有人知道这事,但却守口如瓶。”

“你们有没有彻底搜查一下?”

“亲爱的圣科伦夫人,我们一直在这一带严加查探。可是,您一定也听说了,那家伙狡猾得像条泥鳅,法国人都这样,对这一带沿海,他似乎比我们还了如指掌。您在内华润附近有没有见到什么可疑迹象?”

“什么也没有。”

“贵府可以远眺海尔福德河,是吗?”

“景色相当不错。”

“那您看得见任何可疑的船只进出河口,是吗?”

“完全看得见。”

“我无意恐吓您,可要知道,很可能法国人以前曾利用过海尔福德河,他可能还会这么做。”

“您让我受惊不小。”

“我得告诉您,他那种人对您的人身不存任何敬意。”

“您是说,他这人肆无忌惮?”

“恐怕是的。”

“他手下的人都是残暴的亡命之徒?”

“他们毕竟是海盗,夫人,而且又是法国人。”

“那我就得严守门户了。您说他们会不会吃人?我儿子还不满两岁。”

格多尔芬夫人吓得一声惊叫,开始不停地扇扇子。她丈夫恼火地咂了一声。

“冷静些,露西,圣科伦夫人当然是在说笑话。不过我提醒您,”他转向朵娜补充道,“这可不是件小事,不能轻率对付。我认为本人对此地居民的生命安全负有责任,既然哈利没和您一起住在内华润,我得坦率地说,我对您的安危深表关切。”

朵娜站起身,伸出手来。“您太好了,”她说着,朝他妩媚地一笑,只有在事情颇为棘手时她才会这么笑。“我会铭记在心的,不过我向您保证,不用为我担心。必要的话,我可以关门闭户。再加上有在座各位高邻”———她的目光从格多尔芬、尤斯迪科和潘罗斯身上一一扫过———“我知道不会有危险的。三位勇敢可靠,而且,不妨这么说,充满了英国人的精神。”

三人一一和她握手,躬身致礼,她报之以粲然一笑。“也许,”她说,“法国人已经离开了英国沿海,你们就不必再为此劳神费心了。”

“但愿如此,”尤斯迪科说,“但我们自以为对这个恶贼已有所了解。他最无声无息之时,也就是最危险之时。我们会再次听到他的消息的,这用不了多久。”

“是的,”潘罗斯接着说,“他总是在我们最无防范之处加以袭击,就在我们鼻子底下。不过这将是最后一次了。”

“我将心满意足,”尤斯迪科缓缓说道,“要是在太阳落山之前,能在格多尔芬林苑里那棵最高的树上把他吊死。我会邀请在座的各位前来观看的。”

“您真残忍,先生。”朵娜说。

“您也会变得残忍的,夫人,要是你的财产被洗劫一空。所有的画像,银餐具,金餐具———全都价值不菲啊。”

“可想想吧,重新添置这些该是件多么愉快的事啊。”

“鄙人不敢苟同。”他一欠身,转身而去,恼火得满脸通红。

格多尔芬送朵娜上马车。“你的话欠考虑,”他说,“尤斯迪科的家产差不多完了。”

“我是出了名地,”朵娜说,“说话欠考虑。”

“不用说,在伦敦别人能体谅。”

“我看未必。我从伦敦远道而来,这就是原因之一。”

他不解地看着她,扶她上了车。“您的马车夫行吗?”他瞄了威廉一眼,问道。威廉手持缰绳,独自一人,连个男仆也没带。“完全行,”朵娜说,“我完全信任他。”

“他看上去不太恭顺。”

“是的,可挺有趣的,我喜欢他那张嘴。”

格多尔芬沉下了脸,他从马车门前移开身子。“这个星期我要派人去京城送信,”他口气冷淡地说,“有什么口信要给哈利吗?”

“就说我很好,非常快乐。”

“我有责任向他告知我对您的担心。”

“请千万别麻烦。”

“这是我的责任。再者,哈利要是在的话会帮助不小。”

“真难以置信。”

“尤斯迪科总爱作梗,潘罗斯又喜欢发号施令,我只好不停地充当和事佬。”

“您认为哈利能当和事佬?”

“我认为哈利在伦敦是虚掷光阴,他应该回康沃尔照看自己的家产。”

“多年来这家产没人照看也好好的。”

“那另当别论。事实是,我们需要尽可能多的帮助。要是哈利知道沿海海盗猖獗……”

“我已跟他提过这事了。”

“但强调不够,我相信。只要哈利稍微想一想,内华润或许会受到袭击,他的财产会遭到洗劫,夫人的人身安全将受到威胁,他在京城就不会呆得下去。我要是他……”

“可惜您不是他。”

“我要是他,就决不会允许您独自一人前来西部。丈夫不在身边,女人是会失去理智的。”

“仅仅失去理智而已?”

“再说一遍,她们在危急时刻是会失去理智的。毫无疑问,您觉得自己挺勇敢,可要是面对一个海盗,我敢发誓,您会浑身发抖,吓得晕过去,就跟别的女人一样。”

“我肯定会发抖。”

“在内人跟前我不便多说,现在她神经非常紧张,不过,我,还有尤斯迪科,已经听到了一两则不幸的传闻。”

“什么传闻?”

“女人———呃———遭受不幸,诸如此类。”

“遭受什么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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