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不错,”他说,“你长进不少,”他靠在桨上,小船顺流飘荡。

过了一会儿,小船漂出了不少距离,他搬出她脚下的一块大石头,用一根长绳绑住,扔出小船,就这样下了锚,两人一起坐着,她坐船头,他在中间,各自拿着一根钓鱼绳。

水面轻波荡漾,落潮不时夹带着一团青草,几片落叶。四周静谧无声。潮水轻轻冲激着朵娜手中那根湿漉漉的细绳,她沉不住气,不时拉起钓绳查看鱼钩,可蚯蚓仍在上面,绳上却缠上了一束黑乎乎的海草。“你要让它沉到底。”他说。她把钓鱼绳拉上一段,从眼角瞄了他一眼,发现他并不来批评自己钓鱼的方式,根本就不干涉自己,而是只顾自己钓,怡然自得,于是就把那段绳又放了下去,开始观察他的下颌,他的肩膀,还有他的双手。她猜想,跟平日一样,他在等她的时候又画画了,因为船尾的一堆钓鱼用具下面有一张纸,这会儿已经给弄湿了,画的是浅滩上一群滨鹬腾飞而起。

她回想起一两天前他为自己画的那幅画,完全不同于他第一次画的,被他撕成碎片的那幅画,新画的这幅画的是自己倚在船栏上欢声大笑,看着滑稽的皮埃尔·布朗克逗趣地唱歌时的情景,后来他把画挂在船舱壁炉上方的舱壁上,在画纸一角草草写了个日期。

“你怎么不撕了它,就跟上次那样?”她问道。

“因为这正是我要捕捉并记住的情绪。”他说。

“因为这与海鸥号船员的身份更相配?”

“也许是吧。”他回答说,但他无意多谈。此时此地,他忘了自己的画,专心钓着鱼,而就在几英里之外,人们在计划着怎么抓获他,处死他,很可能就在此时此刻,尤斯迪科、潘罗斯和格多尔芬的仆人们正在海岸边,在村落里一路查问。

“怎么啦?”他轻声问道,打断了她的思绪。

“你不想再钓了?”

“我在想今天下午的事。”她说。

“嗯,我知道,从你脸上看得出来。跟我说说吧。”

“你不能再呆在这儿了。他们开始起疑心了。他们一直在谈这事,得意扬扬地谈论着怎么把你抓住。”

“这我并不担心。”

“我看他们是认真的。尤斯迪科看上去冷酷而又固执。他不是格多尔芬那种目空一切的傻瓜。他一心想在格多尔芬林苑里那棵最高的树上吊死你。”

“这倒不失为一种礼遇。”

“你这是在笑话我。你认为我跟别的女人一样,热衷于飞短流长。”

“跟别的女人一样,你喜欢夸大其词。”

“而你则不予理睬。”

“那你要我怎么办呢?”

“首先我要请求你谨慎小心。尤斯迪科说有乡民知道你有个藏身之处。”

“这非常可能。”

“会有一天有人把你出卖,小湾会被包围起来。”

“我对此有充分的准备。”

“你怎么准备的?”

“尤斯迪科和格多尔芬跟你说了他们准备怎么抓我吗?”

“没有。”

“那我也不告诉你我打算怎么避开他们。”

“你该不是认为我会……”

“我什么也不认为,不过我相信有鱼儿上你钩了。”

“你是在故意气人。”

“根本不是。要是你不想把鱼抓住,就把钓鱼绳给我。”

“我当然想把鱼抓住。”

“那就好。把钓鱼绳往上拉。”

她不太情愿地开始照办,心里有点生气,可是,她突然感觉到了鱼钩上的重量,便赶紧加快了动作,湿漉漉的钓鱼绳滑过腿部,滑落在两只光脚上;她回头冲着他欢笑着,说道:“钓着了,我感觉到了,钓着了,就在钩上呢。”

“别拉得这么快,”他温言道,“你会让它逃走的。慢一些,好了,把它拖到船边来。”

可她不听。她兴奋地站了起来,钓鱼绳往下沉了一沉,然后她使劲往上拖,正当她看见银白色的鱼儿跃出水面时,鱼儿从钓鱼绳上挣脱出来,一个跳跃,便倏而不见了。

朵娜失望得惊呼起来,责怪地转向他。“我没抓住,”她说,“鱼逃走了。”

他抬头看着她,朗声大笑,一甩头,把发绺从眼前甩开。

“你太兴奋了。”

“我忍不住嘛。那感觉太奇妙了———钓鱼绳一拉一拉的。我太想把鱼抓住了。”

“没关系。说不定你还会钓到一条。”

“钓鱼绳都乱成一团了。”

“给我。”

“不用,我能行。”

他又拿起自己的钓鱼绳,她弯下身子,把湿漉漉乱成一团的钓鱼绳捧到膝上。钓鱼绳都缠结在一起,死结无数,她使劲用手解,结果缠得更糟了。她瞄了他一眼,气恼得蹙起了眉头,他伸出手来,看都没看,便把一团乱线接了过去。她以为他会取笑自己,可他什么也没说,她倚靠在船头,看着他两手把长长的湿漉漉的钓鱼绳上的缠结一一解开。

日已西斜,天边晚霞似锦,水面上金光闪烁。迅速退落的潮水汩汩流过船头。

前面,一只孤独的麻鹬在浅滩上走动,俄顷,麻鹬腾空而起,低声鸣叫着飞走了。

“我们什么时候生火?”朵娜问道。

“等我们晚餐到手后。”他回答说。

“要是晚餐到不了手呢?”

“那我们就不能生火。”

她继续盯着他的手看,奇迹般地,钓鱼绳重新变得平直,松松地团成一圈,他把钓鱼绳扔在一边,让她握住绳的一端。

“多谢了。”她说,声音又轻又细,她朝他看去,只见他眼里含笑,笑得有点诡秘,她已习惯他这么笑了。奇怪的是,虽然他什么也没说,她却知道那笑容跟自己有关,她顿时觉得轻松愉快,没来由地开心起来。

两人继续钓鱼,对岸树林里有只黑鸟不时婉转啼唱,鸣声悠扬悦耳。

两人并肩坐着,静默无言,她觉得自己从未体味过这份和平恬静,由于这份静谧,由于他的出现,自己一再挣扎着试图排遣的内心深处种种躁动不安的幽灵,现在沉寂了下来。仿佛自己在某种程度上为魔力所制,奇怪地着了魔,因为这种宁静的感觉于自己是全然陌生的,自己一向生活在嘈杂响动之中。然而,与此同时,那种魔力唤醒了自己内心的种种回声,自己听到了这种种回声,就如同自己来到某个心仪已久的所在,由于际遇造化,由于自己的漫不经心,感觉迟钝,自己曾一再错失了这个所在。

她心里明白,自己离开伦敦前来内华润,所要寻觅的正是这份平和,她也知道,在树林里,溪水间,天空中,自己只找寻到一部分;只有和他在一起时,这份平和之情才变得完全而圆满,正如此时此刻,或者当他闯入自己思绪的时候。

她有时在内华润跟孩子们一起玩耍,有时在花园漫步,把花束插入花瓶,而他则在小湾里自己的船上,但因为知道他就在咫尺之遥,她的身心便充满了活力与热情,充满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迷人感觉。

“这是因为我们俩都是逃避者,”她暗想,“两人之间有种联系。”她想起初次前来内华润赴晚餐的那个晚上,他说过的有关相同的污点的话。突然,她发现他在拉钓鱼绳,便侧过身来,肩膀碰了他一下,她兴奋地大声叫道:“你钓到了,是吗?”

“对,”他说,“你要不要拉它上来?”

“这不公平,”她满怀期望地说,“是你钓到的。”他朗声大笑,把钓鱼绳给了她,她把挣扎着的鱼拖到小船边,拎到船板上,鱼翻腾跳跃着,结果被钓鱼绳缠住了。她蹲下身,两手紧抓着鱼,衣服上沾满了泥浆和水,鬓发滑落在脸颊上。

“这条鱼没我逃掉的那条大。”她说。

“逃掉的鱼总是最大的。”他回答说。

“可我抓住了这条鱼,是我把它拉上来的,是吗?”

“对,你干得好极了。”

她仍蹲着,试图从鱼嘴里取出鱼钩。“哎呀,可怜的小东西,它快死了,”她说,“我把它弄疼了,怎么办呢?”她苦恼地转向他,他走过来,蹲在她身边,从她手里接过鱼,猛一拉,取出了鱼钩。接着他用手指插进鱼嘴,揿过鱼头,鱼挣扎了一下,便不动了。

“你把鱼弄死了。”她伤心地说。

“没错,”他说,“你要我做的不就是这个吗?”

她没吱声,兴奋过后,她才意识到,两人挨得这么近,肩并着肩,手碰着手,悄悄地,他脸上又浮现出了那种诡秘的微笑,她心中顿时充满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欣喜之情,充满了一种放肆的,有失体面的热望,渴望能挨得更近些,他的嘴唇好碰触到自己的嘴唇,他的双手好抚摸着自己的后背。一时间她心动神摇,心中涌起一种全新的强烈愿望,她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移向水面,惟恐他会从自己的眼神中洞察一切,会因此而鄙视自己,就像哈利和罗金罕姆鄙视天鹅酒馆里的那些风尘女子一样,于是她拢紧云鬓,略整衣裙,心里知道这些呆板的动作并不能蒙蔽他,但能给予自己以某种庇护,不让自己的所思所感暴露无遗。

等心神略定,她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已把钓鱼绳绕起,两手正扳着桨。

“饿了吧?”他问道。

“嗯。”她答道,声音有点含糊,不太自然。

“那我们就来生火做晚餐。”他说。太阳已经下山了,水面上暮色渐起。落潮哗哗流过,他把小船划向中流,好让水流载着他们浮向河口。她蜷曲在船头,盘腿而坐,两手支着下颌。

金色的晚霞消隐了,天空显得黯淡神秘而又柔和,水色越发深邃。空中飘荡着苔藓的气味,林中新嫩的草气,以及蓝铃草浓烈的苦涩味。划至中途,他略停片刻,侧耳谛听着,她朝岸边转过头去,第一次听见一阵奇特的唧唧鸟鸣,声音低沉,略显刺耳,有种迷人的平静而又单调的感觉。

“那是夜鹰。”他说着,飞快地扫了她一眼,又移开了目光,就在这一瞬间,她知道他已洞察了刚才自己眼神中流露出的情感,知道他并没有为此而鄙视自己,他懂得这种情感,因为他感同身受,怀有同样的情感,同样的热望。只因男女有别,便无法相互坦陈心迹,两人都被一种奇怪的矜持之情所束缚,除非时机来临,那或许是明天,或许是后天,或许永无此日———此事非他俩所能决定。

他默默无言地溯流划去,不一会儿便到了小湾口,树木密匝匝地傍水而生,他们沿着狭窄的水道溯流而上,划至林中一树木稀少处,那儿原本是个小船坞,他靠在桨上问道:“就这儿?”

“行。”她说,于是他把小船划上浅滩,两人上了岸。

他把小船拖出水流,随后取出小刀,蹲在水边收拾鱼,一边回头吩咐朵娜生火。

她在树下找了些干树枝,在膝上拗断,她的衣服已经皱得不成样子了,她暗自发笑,心想,要是格多尔芬爵爷夫妇此刻看见自己,准会目瞪口呆,自己就像个四处漂泊的吉卜赛人人,怀着与吉卜赛人同样的原始情感,更何况自己还是个叛国者。

她把树枝一一堆好。他洗好鱼,从水边过来,蹲在树枝旁,用火石火绒慢慢点着了火,先是一团小小的火苗,随后火光渐亮。不一会儿,长的树枝噼噼啪啪燃着了,两人隔着火苗相视一笑。

“你在野外烧过鱼吗?”他问道。

她摇摇头,他在树枝下的泥地当中清理出一小块空地,在中间放了块扁平的石片,再把鱼搁在上面。他把小刀在裤子上擦了擦,随后蹲在篝火旁,过了几分钟,鱼开始焦黄了,他用小刀把鱼翻了个身,好让火烤得均匀些。小湾里比开阔的河面上昏暗了许多,树木在船坞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暮色渐浓的天空中透着一种光亮,短暂而迷人,片刻细语之后,便倏然消逝,那是仲夏时节的夜晚所独有的。朵娜望着他那双忙着摆弄鱼的手,又扫了一眼他的脸,他满脸专注地烤着鱼,眉峰微蹙,火光映红了他的脸。鱼的香味同时飘入两人的鼻中,他看了看她,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只是再次把火中的鱼翻了个身。

等到他觉得鱼焦黄得差不多了,便用小刀把鱼挑到一片树叶上,鱼吱吱作响,噗噗冒着热气,他把鱼从中间一剖为二,把一半移到树叶一边,把小刀递给她,自己用手抓起另一半开始吃了起来,一边笑望着她。“真可惜,”朵娜用小刀叉着鱼说,“没有喝的。”他应声站起,朝水边的小船走去,转眼捧着一只细长的酒瓶回来。

“我都忘了,”他说,“你习惯了在天鹅酒馆用晚餐。”

她顿时被他的话刺痛了,一时无言以对。稍后,他把酒斟入替她取来的酒杯里,她问道:“你对我在天鹅酒馆的晚餐知道些什么呢?”他吮着被鱼弄粘的手指,在另一个酒杯里为自己倒了些酒。

“圣科伦夫人与京城的风尘女子同餐共饮,”他说,“随后就像侍童那样,在街巷间公路上找乐子,直到打更人都睡了才回家。”

她双手捧着酒杯,一口没喝,呆呆凝望着深邃的水面,突然想到,他认为自己像酒馆里的风尘女子一样,放荡无度,认为自己此刻的行为,这么深夜在野外与男子独处,像吉卜赛人似的盘腿而坐,这不过是一连串胡闹行为中一段短暂的插曲,认为自己跟无数别的男人,跟罗金罕姆,跟哈利所有的朋友熟人,也这么胡闹过,认为自己无异于一个任性的娼妓,一心寻求新的刺激,却又不像真正的娼妓那样,尚有贫困作为藉口。她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他可能这么看自己,会使自己如此痛苦不堪,她只觉得今夜已黯然无光,那份迷人的快乐心情已然烟消云散。她突然希望自己此刻回到了内华润,回到了家,回到了自己卧室,詹姆士胖鼓鼓的小腿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她把他抱在怀里,紧紧搂着他,把脸贴在他那滑润的胖脸蛋上,把心头涌起的这份莫名的苦痛忘却;把这份伤心,这份不知所措的困惑忘却。

“你一点也不渴?”他问道,她转向他,目光中充满了痛苦伤心,“不,”她说,“不,不渴。”说完又沉默不语,摆弄着腰带的两头。

她觉得两人在一起的那份宁静平和已被打破,两人之间产生了一种拘束感。他的话刺痛了自己,对此他心知肚明,两人一言不发,凝望着篝火,却深深感受到所有未说出口的隐秘的思绪,气氛为此变得冷漠不安。

最后他开口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低沉而柔和。

“冬天时,”他说,“我常常在内华润你的卧室里睡觉,我看着你的画像,自己在脑子里想像着你的样子。我想像着或许你会钓鱼,就像我们下午那样,或许会站在海鸥号的甲板上眺望大海。但不知怎的,我的想像与我不时听到的仆人们的闲言碎语总是无法吻合起来。两者协调不起来。”

“你太不明智了,”她缓缓说道,“去想像一个素昧平生的人。”

“可能是的,”他说,“但你也不算聪敏,把自己的画像挂在卧室里,无人照看,孤零零的,其时正逢我这样的海盗不时在英国海岸登陆作案。”

“你可以把画倒转过来,”她说,“让它去面壁,或干脆用别的画把它替换掉,替换掉这个真正的朵娜·圣科伦,她在天鹅酒馆寻欢作乐,身穿丈夫朋友的长裤,深更半夜骑着马,戴着面具吓唬孤身老太太。”

“那是你的一种消遣方式吗?”

“那是最后的一次,就在我逃走之前。真奇怪,你竟没听说过,仆人们别的闲言碎语你倒是听说了。”

他闻言哈哈大笑,朝身后的柴堆伸出手去,抓了一些扔进火里,火苗噼噼啪啪地蹿了上来。

“真可惜你生为女子,”他说,“不然你就会懂得危险意味着什么。像我一样,你内心深处是个反叛者,身穿长裤,吓唬老太太,这跟海盗行为颇为相似。”

“是的,”她说,“但是,当你上岸劫掠了财物之后,便怀着成就感扬帆而去,而我呢,在不成气候地小小尝试了劫物越货的行为之后,心中却充满了自憎,充满了堕落感。”

“你终究是女流之辈,”他说,“而且连鱼也不敢杀。”

透过火光,她看到他正戏谑地冲自己一笑,那份拘束感似乎悄然隐去,两人又回复到最初的状态,她可以撑着胳膊肘,让身心放松。

“我小的时候,”他说,“常常玩士兵的游戏,为国王冲锋陷阵。后来,有次下雷阵雨,电闪雷鸣,我就头趴在母亲的腿上,用手堵住耳朵。还有,为了让自己扮士兵扮得逼真些,我会把手涂得红红的,假装受伤,可当我第一次看见一条奄奄一息的狗流血时,却逃到一边去吐了。”

“就跟我一样,”她说,“我戴了面具吓唬人之后,也有同感。”

“对,”他说,“所以我才跟你说这些。”

“而现在,”她说,“你不再在乎流血了,你身为海盗,杀掠是你的生活方式———抢劫,杀戮,伤人。你过去假装做而又害怕做的一切,现在再也不在乎了。”

“恰恰相反,”他说,“我常常感到恐惧。”

“对,”她说,“但那不是一回事。你不再恐惧自身。不再因恐惧而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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