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就这样,别让风吹到你右颊上。”

朵娜站在舵轮旁,双手握住把柄,过了片刻,她感觉到船在轻微晃动,感觉到船身充满活力地振动着,感觉到船在辽阔的大海上破浪而驶的那股冲力。船帆索具间,海风呼啸着,头顶上方的三角帆也在猎猎作响,巨大的方形前帆如生灵般在帆索上鼓张开来。

下面中甲板上,水手们发现舵手易人了,他们相互轻推着,指指点点的,冲着她大笑着,用她不懂的布列塔尼方言相互大声说话,而他们的船长则站在她身旁,两手插在深深的长外套口袋里,吹着口哨,两眼巡视着前方的海面。

“有一件事,”他后来开口道,“是我的侍童得以凭直觉干成的。”

“什么事?”她问道,头发飘拂在脸颊上。

“她能驾驶船。”

他大笑着走开了,留她一人操纵海鸥号。

朵娜掌了一个小时的舵,心里就像詹姆士得到新玩具那样高兴,最后,手臂酸了,她回头看了看被自己替下来的舵工,他正站在舵轮旁面带笑容看着自己,他上前一步,从她手里重新接过舵轮,于是她下去,来到船长的舱里,躺在他床上睡着了。

她再次睁开眼睛时,看见他进来了,正在桌子前埋头在纸上计算着,后来她准是又睡着了,因为醒来时舱里已空无一人,她起身伸了个懒腰,走到甲板上,不好意思地发现自己又饿了。

已是七点了,船正朝海岸方向驶去,法国人自己在操纵舵轮。她默默地走到他身旁,看着天际若隐若现的陆地。

过了一会儿,他对水手们发出一声号令,他们身手敏捷地攀上帆索,像猴子那样双手并用,紧接着朵娜看到那块巨大的方帆松垂折拢起来,水手们把帆卷拢在帆桁上。

“当船能望见陆地时,”他告诉她,“陆地上的人最先看到的是上桅帆。离黄昏还有两个小时,我们不希望被人发现。”

她眺望着远处的海岸,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兴奋之情,心跳加快,像他以及那些水手一样,她也沉浸在将要经历巨大冒险的兴奋之中。

“我看你们是打算干些疯狂的傻事。”她说。

“你跟我说想要格多尔芬的发套。”他答道。

她从眼角处看着他,就跟上次与他一起河上垂钓时那样,被他的冷静,以及那沉着镇定的嗓音迷住了。“那又怎么样呢?”她问道。“你们打算干什么?”

他没有马上回答。他对水手们发了个新的命令,又有一片帆卷拢起来。

“你认识菲力普·拉什利吗?”稍后他问道。

“我听哈利说起过他。”

“他娶了格多尔芬之妹———不过这是题外话。菲力普·拉什利在等候一艘印度来船,这事传到我耳里太晚了些,不然的话我会设法截住它。照情况看,估计船就在最近一两天刚刚进港。我的计划是把停泊着的船夺过来,我们的人上去,好把船开到海峡对面去。”

“可要是船上的水手比你们人多呢?”

“这是我一向要冒的险。关键是要出其不意,这是屡试不爽的。”

他望着她,见她满脸困惑地皱着眉,好像真的把他当成疯子似的一耸肩,不由得乐了。

“你以为我在干什么?”他说,“我把自己关在舱里筹划时,难道是在赌运气?要知道,我在小湾里放松休息时,我手下的人可没闲着。有些就在乡间走动,正如格多尔芬告诉过你的那样,可并没有打算让妇女受苦。受苦只是小事一桩。”

“他们会说英语吗?”

“那当然。所以我才特意挑选了他们。”

“你办事缜密细致。”她说。

“我痛恨不讲效率。”他回答说。

海岸线渐渐分明起来,他们正驶向一个大海湾。她放眼西望,只见四合的暮色中,片片白色的沙滩变得灰暗。船正北向行驶,驶向一个黑黝黝的地岬,那儿似乎既不见水湾,也没有小港可以泊船。

“你不知道我们是往哪儿去吧?”他问。

“不知道。”她说。

他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轻轻吹着口哨望着她,她不得不移开目光,知道自己的眼神已经泄露了秘密,他也一样;两人无言地互吐心愫。她目光掠过平静的海面,朝岸上望去,晚风飘送来陆地的气息,海崖上余热未散的青草、苔藓、树木之气,烈日暴晒一整天后沙滩散发出的阵阵热气,她明白,这就是幸福,这就是自己一直期盼着的生活。危险就在眼前,兴奋刺激就在眼前,或许还会拼杀,这一切过去之后,他俩就会欢聚,营造自己的世界,重要的是相互的给予,是那份恬静平和,是那样一种迷人之处,舍此别无他求。她两臂高举过头,回过头,笑吟吟地问道:“那我们是往哪儿去呢?”

“我们是去福维湾。”他跟她说。

第十二章

夜色沉沉,万籁俱寂。本来飘着一丝北风,可在这儿地岬的背风处,连一丝风也没有。只有帆索间还不时传出一阵风声,黑沉沉的水面上偶或掠过一道涟漪,表明离岸一二英里开外仍有微风吹拂。海鸥号停泊在一个小海湾边缘,紧挨着高耸的海崖,挨得那么近,一颗小卵石都扔得到礁岩上。夜色中,海崖显得影影绰绰,模糊一片。船悄无声息地靠在了预定的位置,没有人说话,也听不见号令,船就向下风处偏转过来,下了锚,缆索从垫着厚布的索孔放下,发出一阵沉闷的声响。海崖上筑巢的数百只海鸥一时被惊动,顿时发出一阵不安的惊叫声,传送到海面,由于再没有别的动静,鸥群又安定下来,一切归于寂静。艉楼甲板上,朵娜倚栏而立,望着地岬,只觉得寂静之中有种异样感,有种陌生感,就好像他们失策闯入某个沉睡之乡,当地居民被魔力所制,沉睡不醒,他们靠岸时惊起的海鸥乃是特意安置的哨兵,专作传讯报警之用。她又想到,作为英国海岸的一部分,这片乡村,这片海崖今晚对自己来说终究是敌对之地。自己踏足的是敌方领地,此刻正在眠床酣睡的福维湾居民也不啻为陌路人。

海鸥号的船员在中央甲板集合,只见他们并肩站立着,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从加入历险至此,她第一次产生了一丝怯意,一种女人的怯懦恐惧。自己乃朵娜·圣科伦,堂堂英国男爵夫人、庄园女主人,竟一时冲动失去理智,把自己的命运与一伙布列塔尼人连在了一起,自己对这伙人一无所知,只知道他们以海盗为生,是一伙凶残而危险的狂徒,领头的那人对其生平来历只字不提,自己却无缘无故,荒唐可笑地爱上了他。静心细忖,这事真令人无地自容。今晚的行动计划或许会失败,他和他手下的人会被抓获,自己和他们一起被抓,这伙人都会受到不光彩的惩罚,而不用多久,自己的身份就会被查明,哈利被火速从伦敦召来。她想像着,消息火速传遍全国,顿时成为一则惊人的丑闻。会有粗鄙下流的传闻掺杂其中,哈利在伦敦的那些朋友会相互流传种种猥亵的谈笑,哈利本人则可能会对着自己脑袋就是一枪,于是两个孩子就成了孤儿,人们不让他们提起自己,他们的母亲跟一个法国海盗私奔了,就像使女跟一个马车夫私奔那样。她凝视着一言不发的海鸥号船员,浮想联翩,脑海里浮现出内华润自己那张舒适的卧床,恬静的花园,以及与孩子们一起无忧无虑的日常生活的情景。就在这时,她一抬头,发现法国人正站在身旁,她暗想,不知他从自己的神色间看出些什么。

“下去吧,”他平静地说,她跟随着他,一下子顺从得就像个马上要受罚的学童,暗暗心想,要是他指责自己怯懦的话,自己该如何辩解。舱里很暗,两支蜡烛发出昏暗的光,他在桌子一头坐下望着她,她则站在他跟前,两手背在身后。

“你意识到自己是朵娜·圣科伦了。”他开口道。

“是的。”她回答说。

“刚才在甲板上,你想着最好自己是平平安安地呆在家里,最好是从没见到过海鸥号。”

她没有回答,他的前半句话或许没错,但后半句却大错特错。两人静默了片刻,她暗想,是不是所有恋爱中的女人都会因为内心两种不同的冲动而左右为难,一方面渴望着丢开所有的谦逊矜持,袒露心扉,另一方面打定主意,决不流露半点爱意,故作冷淡,孤高超然,宁死也不将内心深处的隐秘吐露半句。

她真希望自己身在别处,可以无忧无虑地吹着口哨,两手插在长裤口袋里,跟当船长的谈论当晚行动的部署设想,或者他是另一个人,一个自己心无牵挂的人,而不是这个自己在人世间惟一倾心爱慕并渴望得到的人。

她突然涌起一股怒气,自己一向嘲笑所谓的爱情,对男欢女爱不屑一顾,而在短短的几个星期内,竟会堕落得如此不堪,变得如此脆弱,太可鄙了。他起身打开舱壁上的储藏柜,取出一瓶酒和两只酒杯。

“出发去冒险时心里发虚,腹中空空,”他说,“那是不明智的,如果你对冒险还不习惯的话。”他在一只酒杯里斟了酒,空着另一只酒杯,把满斟的那杯端给了她。

“我等会儿再喝,”他说,“等回来后再喝。”

她这才看到,靠门的餐具柜上有个盘子,上面盖着餐巾,他走过去,把盘子端到桌子上。有冻肉,面包,还有奶酪。“是为你准备的,”他说,“赶紧吃吧,时间不多了。”他转身在一旁的桌子上忙着研究起海图来,她开始用餐,为甲板上自己一时的犹豫感到羞愧,她吃了些肉,切了片面包和奶酪,喝完了他斟的那杯酒,心里明白,自己将不再犹豫,不再害怕,刚才的犹豫害怕乃是由于自己两脚冰冷,腹中空空,他一开始就知道是这么回事,以一种难以捉摸的方式揣摩到了自己的心情。

她把头发往后一甩,他闻声转过身来,含笑看着她,她报之以一笑,不好意思地两颊飞红,就像个备受宠溺的孩子。

“觉得好些了,是吗?”他问道。

“是的,”她回答说,“你怎么知道的?”

“身为船长理应了解这类事,”他说,“再说当侍童的不同于其他水手,在初次参加海盗行动时不能操之过急。现在谈正事吧。”他取过刚才研究的海图,她看出那是张福维湾图,他把图摊在她面前的桌子上。

“主泊位在这儿,是深水泊位,就在小镇对面,”他指着图说,“拉什利的船应该停在这儿,他的船一向停在这儿的,就在小河口,系泊在浮筒上。”

图上有个红叉表示浮筒。

“我留一半的人在海鸥号上,”他说,“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和他们一起留在船上。”

“不,”她说,“十五分钟前我也许会愿意,可现在不了,不愿意。”

“你肯定吗?”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肯定过。”他看着她,烛光闪曳,她突然感到一阵欣喜,没来由地觉得轻松,似乎什么都无关紧要,即使被抓住,受到惩罚,在格多尔芬林苑里的高树上双双被吊死,那也值了,因为首先,两人一起去历过险了。

“就是说,圣科伦夫人回到病床上去了?”他说。

“对。”朵娜说着移开目光,低头看福维湾图。

“你看,”他说,“福维港入口处有个要塞,有人据守,两岸各有一座城堡,城堡无人守卫。尽管是在夜半三更,要想划着小船进港却并非上策。我对你这位康沃尔同胞略有了解,他这人贪睡,但我仍不敢担保要塞里的人会闭上眼睛任我出入。所以只能走陆路,别无他法。”

他略一停顿,轻轻吹起了口哨,一边考虑着全盘部署。“我们就停在这儿,”他说着,指着距福维湾东面一英里开外的一个小海湾,“我准备从这里上岸,就从这片海滩。有条小路通上面海崖,我们深入陆地,一直走到一条小河,跟海尔福德的小湾有几分相似,只不过没那么迷人,河口正对着福维镇,我们就能看见拉什利的船。”

“你挺有把握。”她说。

“要没有把握就不当海盗了。你能攀崖吗?”他问。

“要是能借条长裤给我,我就能攀得顺当些。”她说。

“这点我考虑到了,”他对她说,“床边有条皮埃尔·布朗克的长裤,是专为圣徒节[基督教的节日,通常为圣徒过世忌日]和忏悔日准备的,应该挺干净。你这就试一下。他还可以借你件衬衣,还有鞋袜。你不用穿外衣,夜晚挺热的。”

“我要不要把头发剪短呢?”她问。

“那样的话或许你看上去更像个侍童,不过我宁肯冒险被抓,也不能让你这么做。”他回答说。

他看着她,她一时默然,稍后问道:

“等到了河岸,我们怎么上船呢?”

“先到小河再说,到时我再告诉你。”他说。

他取过图折好,扔回储藏柜,她发现他在暗自窃笑。

“你换衣服要多长时间?”他问。

“五六分钟吧。”她说。

“那我走了。好了之后到甲板上来。你得把头发扎起来。”他打开储藏柜抽屉,翻找了一会儿,抽出一根紫红的饰带,就是他前来内华润赴宴那晚用做腰带的。“圣科伦夫人重抄江湖大盗剪径客旧业,”他说,“不过这次可没有老夫人好让你吓唬。”

他说着走出船舱,随手带上门。十来分钟之后,她走到他身边,他正站在船侧悬吊着的舷梯旁。第一组人已经上岸了,其余的人都在下面的小船内里坐着。她略带不安地朝他走去,穿着皮埃尔·布朗克的长裤,她觉得自己小了一圈,有点手足无措,那双鞋又硌脚,但她什么也没说。他上下审视着她,点了点头。“行,”他说,“不过在月光里你就蒙混不过去了。”她对他一笑,攀下小船,和水手们坐在一起。皮埃尔·布朗克猴似的蹲在船头,见到她,便眯缝起一只眼,一手按着胸口。小船上发出一阵哄笑,他们一个个面带笑容看着她,既敬重又随便,却一点也不让人觉得冒犯。她也报以一笑,倚靠在船尾的横坐板上,双手抱膝,欣喜地发现行动方便利落,再无衬裙、缎带的束手束脚。

海鸥号船长最后一个下来,他在她旁边坐下,握住舵柄,水手们弯身扳桨,小船疾速驶过小海湾,朝前面的石滩而去。朵娜探手入水,水温温的,丝绒般地柔滑,磷火忽闪忽灭,犹如繁星点点,夜色中她抿嘴一笑,心想,自己终于真的装扮成了个男孩,小时候,每当看到兄弟们随父亲纵马出行,自己总是恨恨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渴望着也能变成一个男孩,玩具娃娃总是被气恼地扔在地板上。船头触到了卵石,第一组人正在海滩上等着,他们在小船两侧推着,把小船推出了水。海鸥再次被惊起,几只海鸥尖啸着振翼而起。

朵娜感觉到卵石在笨重的鞋子下面嘎吱嘎吱响,她嗅到了海崖上草皮的味道。水手们上了一条狭窄的小径,小径在崖壁上蜿蜒蛇行,他们开始攀崖了。朵娜咬紧牙,鞋不合脚,攀崖可不是件容易事,她看了看身边的法国人,他抓住她的手,两人一起攀崖,她紧紧攥着他的手,就像个孩子紧紧攥着父亲的手。两人停下歇息片刻,她回头望去,依稀可见海湾里停泊着的海鸥号,还听得见轻微的桨声,送他们上岸的小船悄悄划了回去。海鸥又安静了下来,四下里寂静无声,只有水手们往上攀行的沙沙脚步声,以及下面的海水拍岸声。

“你撑得住吗?”法国人问道,她点点头,他把她的手抓得更紧了;她肩背上有微微绷紧的感觉,她得意得有点忘形,心想,这是他第一次接触自己,他的手那么有力,让人安心。攀上海崖仍要爬行不少路,路径越来越崎岖难行,幼蕨没到膝盖处,他继续带着她走,水手们则成扇形状在旷野上散开,她没法数有多少人。她暗想,他自然是仔细研究过地图,他们也都一样,因为他,还有水手们的脚步没有半点迟疑,没人停下来辨认方向,一路上,那双不合脚的鞋不停地蹭着脚,她知道,自己右脚跟上已经磨出了个钱币大小的水泡。

他们走过一段用做公路的马车道,接着又下行,最后他松开她的手,走在她前面,她紧随其后。她恍惚觉得左边有条河,可转眼又不见踪影,两人走过一排树篱,随后又往下,从蕨丛、灌木丛和荆豆当中穿行而过,空气中飘荡着暖暖的草木香甜之气,最后他们来到一片树林,粗粗矮矮的树木贴水而生,前面有片狭窄的浅滩,有条小河通往一个港口,港口边是个小镇。

他们在树木的遮掩下坐着等候;过得片刻,船上那些人一一前来,夜色中一个个黑影悄无声息地快步走来。

海鸥号的船长轻声叫着他们的名字,他们一一答应,他确信人都到齐后,便开始用朵娜听不懂的布列塔尼方言说话。他望着小河方向,用手指点着,朵娜看见了一条泊船的模糊影子;船摇晃着,船头对着上流,河里刚刚开始退潮。

船上的帆索上高高挂着一盏锚灯,此外再无丝毫人迹,水上不时传来一声闷闷的碰击声,那是船在撞击浮筒。声音听上去沮丧而又悲哀,就好像船被遗弃了,失落无望,撞击声中,有风声从港口的小河那儿飘来,法国人猛抬头,循声朝西面小镇望去,眉峰蹙起,迎风转过脸。

“怎么啦?”朵娜轻声问道,出于直觉,她意识到事情骤然有了变故,他一时没有回答,只是像头兽一般嗅着空气,随后简短地说道:“转西南风了。”

朵娜把脸转向西南,也觉察到,过去二十四小时内一直飘自陆地的微风,现在转而从海上吹来,风的气味也有所不同,带着股咸湿味,而且是一阵阵地吹来。她想着海湾里停泊着的海鸥号,又想着眼前小河里停着的这条船,知道现在他们惟一的盟友就是海潮,风已经转向,成了敌对势力。

“你打算怎么办?”她问道,他默默地站起身来,踩着滑溜溜的岩石和潮湿的海草,朝小河旁的浅滩走去,其他人一言不发跟着他,一个个抬头看看天,又朝西南方向风起处张望着。

他们全都站在浅滩上,眺望着小河里那条寂静的船,这时水面上兴起了波澜,风向与落潮的方向相逆,缆索撞击浮筒的沉闷声越发响了。海鸥号船长朝前走了几步,跟皮埃尔·布朗克一示意,皮埃尔·布朗克走上前,站在那儿听他说话,那个猴子似的的脑袋不时点着。两人说完后,法国人来到朵娜跟前,说道:“我刚吩咐皮埃尔·布朗克送你回海鸥号。”

她只觉得心一阵乱跳,身上顿时发冷,“为什么?”她问道,“你为什么要我走?”他又仰头看天,这时,一颗雨点滴落在他脸上。

“天气要跟我们作对了,”他说,“海鸥号这会儿还停在下风处,留在船上的那些人就要准备着顶风出海湾了。你和皮埃尔·布朗克还赶得及回去,在他们启航前叫住他们。”

“我明白,”她说,“是天气的缘故。天气会使你们不容易把船弄走。我不是指海鸥号,是指这条船。不再是顺风顺水了。所以你要我回海鸥号去,是吗?怕万一会遇到麻烦。”

“是这样。”他说。

“我不走。”她说。

他没吱声,她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因为他又在朝港口方向张望。

“你为什么要留下来?”最后他问道,他的嗓音使得她的心又怦怦直跳,这次却是另有缘故,她想起两人河中垂钓的那个黄昏,他对她说过夜鹰这个词,也是同样的嗓音,带着同样的温柔。

她涌起一阵不计后果的冲动,“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心想,“我们为什么还要做戏,今晚,或者明天,我们俩可能就要死去,有那么多的东西我们将无法共同拥有。”她指甲掐着手心,和他一起眺望着港口,情绪激动地脱口而出:“噢,天哪,你明知道我为什么要留下来。”

她觉察到他转身看着自己,又转过脸去,随后说道:“我本来要你走,也是一样的道理。”

两人又沉默了,各自都在搜索着词句,要是两人独处,就没有说话的必要了,因为本来阻隔着两人的羞怯之情倏然消失,就像从未有过似的,他呵呵一笑,握住她的手,吻着手心,说道:“那就留下来吧,就让我们并肩而战,你和我一起在同一棵树上吊死吧。”

他又一次离开了她,又朝皮埃尔·布朗克示意了一下,皮埃尔·布朗克喜形于色,因为指令改变了。就在这时,雨点变得密集了,天上乌云堆集,港口小河方向吹来阵阵西南风。

“朵娜,”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却显得那么随意,就好像从来便这么叫似的,“嗳,”她应道,“什么事,你要我干什么?”

“没时间耽搁了,”他说,“我们得赶在风势增强之前把船开走。可我们得先把船主请上船。”

她瞪大眼睛望着他,他简直是疯了。

“你什么意思?”她问道。

“刚才风从陆地方向吹来时,”他匆匆解释说,“我们是来得及趁岸上那些懒虫还没醒就把船开出福维港的。现在我们只能逆风行船,甚至可能要把船从两座城堡之间的狭窄航道当中拖过去。菲力普·拉什利在船上就会省事不少,不然他在岸上会把所有人都叫醒,我们经过要塞时会对着船头开炮。”

“这么做有点孤注一掷吧?”她问。

“这事本身就是孤注一掷。”他回答说。

他笑望着她,仿佛什么都不要紧,他什么也不在乎。“你想不想小小地去冒次险?”他问。

“想,”她说,“快说,什么事?”

“我要你和皮埃尔·布朗克一起去弄条小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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