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威廉又朝楼道看了一眼,苍白的脸上那双细小的眼睛忽闪着,朵娜无言地摇了摇头,踮着脚走过大厅,来到客厅。威廉点了两支蜡烛,站在她跟前,等着她开口。
“他说了什么原因没有?”她问道。“他们怎么会来的?”
“我猜是因为您不在伦敦,哈利爵爷心神不定,夫人。”威廉说,“罗金罕姆爵爷一句话就说服了他。似乎是这位爵爷在白厅[1662年英王詹姆士一世建造的王宫]遇见了格多尔芬爵爷的一位亲戚,说他们目前亟望哈利爵爷返回康沃尔。从他们晚餐时的谈话中我只听出这些,夫人。”
“是了,”朵娜好像没听见他的话似的说道,“是了,只能是罗金罕姆。哈利太懒,没人鼓动是不会来的。”
威廉面无表情地站在跟前,手里拿着蜡烛。
“你跟哈利爵爷怎么说?”她问道。“你怎么使得他没进我的房?”
威廉的脸上这才露出了一丝笑容,他会意地望着女主人。
“哈利爵爷不会进您房,夫人,”他说,“他准是要先杀了我。两位老爷一下马,我就禀报说,您发高烧卧病在床好几天了,这才刚刚睡着,哈利爵爷若执意进去,对您的病情极为不利。病人需要绝对静卧。”
“他就信了你的话?”
“完全相信,夫人。开始他发了一通火,怪我没派人把他叫来,可我解释说夫人严令不得告诉他。这时亨丽埃塔小姐和詹姆士少爷跑过来见哈利爵爷,也这么说,夫人很糟糕,病倒在床上,当然蒲鲁也来了,拉长着脸,说夫人竟然都不让她进去照料。于是,跟孩子们玩了一会,用过餐,在花园里转了一圈后,夫人,哈利爵爷和罗金罕姆爵爷就回房休息了。哈利爵爷睡在蓝房间里,夫人。”
朵娜莞尔一笑,手拉着他的胳膊。
“真够忠心的,”她说,“于是你就睡不着了,想着到了早上该怎么办。要是我不回来呢?”
“我当然会想好对策的,夫人,虽说这事儿有点儿棘手。”
“那个罗金罕姆爵爷呢?他对这一切怎么说?”
“您没下去迎接他们,那位爵爷显得很失望,夫人,可他没怎么说话。听蒲鲁告诉哈利爵爷说,除了我再没别的人照料您时,他似乎产生了兴趣。我注意到,那位爵爷好奇地打量着我,夫人,不妨说对我刮目相看。”
“他会的,威廉,罗金罕姆爵爷是这种人。得留神他,他就像条狗,伸长着鼻子嗅东嗅西的。”
“是,夫人。”
“真是奇怪,威廉,真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原打算和你的主人一起去小湾用早餐,和他一起钓鱼,游泳,像昨晚一样,在星光下一起做晚饭,可现在这一切全都完了。”
“不会一直这样的,夫人。”
“谁说得准呢。不管怎么样,得给海鸥号送个信,船得在退潮前开走。”
“等天黑后开船要谨慎些,夫人。”
“你的主人自然会决定的。唉,威廉。”
“怎么了,夫人?”
她只是一摇头,一耸肩,她的眼神却把难以言表的一切流露无遗。他赶紧俯下身,拍了拍她的肩膀,就好像她是亨丽埃塔,那张滑稽的小嘴巴噘了起来。
“我懂,夫人,”他说,“可一切会好的。你们俩会重聚的。”一回家就听到那么扫兴的消息,人又疲惫不堪,再加上他那么好心又好笑地拍着自己的肩膀,她顿时泪水涟涟,止都止不住。“对不起,威廉。”她说。
“夫人。”
“真傻,真是傻透了,这么软弱。因为原本是那么快乐。”
“我懂,夫人。”
“因为我们俩是那么快乐,威廉。有太阳,轻风,有大海,还有从未体验过的那种迷人的感觉。”
“我能想像得出,夫人。”
“这样的事不是常有的,对吗?”
“是千载难逢的,夫人。”
“那我就不哭了,像个宠坏的孩子那样。因为,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拥有了已经得到的一切。没有人能把这一切夺走。我觉得自己充满了活力,以前从来没有这么充满活力。好了,威廉,我得回自己房间,把衣服换了,睡一觉。上午你送早餐时叫醒我,等我做好充分的准备应付磨难,我就见哈利爵爷,探明他打算住多久。”
“很好,夫人。”
“不管怎么样,你还是得设法去小湾给你的主人送信。”
“是,夫人。”
于是两人离开了客厅,这时日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透了进来,朵娜手里提着鞋,肩上搭着斗篷,蹑手蹑脚地上了楼梯,她是五天前下楼的,却似乎已过了一年,过了整整一生。她在哈利的房门前侧耳倾听,没错,里边传出了公爵和公爵夫人那两条长毛垂耳狗熟悉的呼噜声,还有哈利本人那粗缓的呼吸声。她心想,就是那一切惹得我烦躁之极,逼得我放浪形骸,如今它们再也不能对我施加影响了,因为它们已在我的世界中消失了,我已经逃离出去了。
她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房间里清凉芳香,因为正对着花园的窗开着,威廉又在床头摆放了铃兰花。她放下窗帷,换好衣服躺了下来,两手捂着眼睛,此刻,她心想,此刻小湾畔的他正醒来,伸出手来,发现我已经走了,于是想起了所发生的事,微微一笑,伸个懒腰,打个哈欠,凝望着太阳从枝头冉冉升起。随后他会起身,嗅嗅清晨的气息,就像我见过他做的那样,会轻声吹着口哨,挠挠耳朵,走到小湾旁下水游泳。他会大声招呼海鸥号上的水手,他们正在洗刷甲板,会有人放下绳梯,让他上去,还有人会划着小船,把他俩的那条小船,以及晚餐用的器皿,还有毯子什么的带回去。他会去船舱,用毛巾把身体擦干,一边从舷窗看着水面,他很快换好衣服,皮埃尔·布朗克会端来早餐,他会等一会儿,后来饿了,我又不去,他就自己吃了。随后他会走上甲板,眺望着林中小径。她想像着他把烟斗装满,倚在舷栏上,望着下面的河水,那两只天鹅或许会回来,他会悠闲自在地朝它们扔面包,晨游之后,他会觉得浑身热乎乎,懒洋洋的,可能会想着白天钓鱼的事,想着那灼人的太阳,还有大海。她知道他会留意自己来了没有,要是自己穿过树林去小湾,他会欣然微笑,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地靠在舷栏上,朝下面的天鹅扔面包,就像没见到自己似的。有什么意义呢,朵娜心想,去想这些,这一切已经结束了,完了,再也不会发生了,船趁着无人发现就要启航。我躺在这儿,躺在内华润自己的床上,他却在小湾里,我们不再相会,此时我真正觉得,这一切就是随爱情而来的痛苦,那种难以忍受的痛苦和煎熬,因为,与爱情的绚丽与迷人相随而来的是悲伤和痛苦。她仰天而卧,双臂搁在眼睛上,一丝睡意也没有,太阳升起来了,阳光照进卧室。
九点过后,威廉给她送来了早餐,他把托盘放在床头柜上,“休息得好吗,夫人?”他问道。
“很好,威廉。”她撒了个谎,摘了一颗他送来的葡萄。
“两位爵爷在楼下用早餐,夫人,”他告诉她。“哈利爵爷要我问一下,您是不是好些了,他可以来见您了。”
“好些了,我不能不见他,威廉。”
“恕我直言,夫人,把窗帷放下来妥当些,那样您脸上就照不到阳光。哈利爵爷或许会奇怪,您气色竟然这么好。”
“我气色很好吗,威廉?”
“好得让人起疑心,夫人。”
“可我头疼得难以忍受。”
“那是有别的缘故,夫人。”
“我眼睛下面还有黑影,而且累极了。”
“是这样,夫人。”
“我看你最好出去,威廉,趁我还没朝你扔东西。”
“遵命,夫人。”
他走了出去,把门轻轻拉上,朵娜起身漱洗,梳理头发,照他说的把窗帷放下,随后回到床上,过不多久,便听到那两条长毛垂耳狗刺耳的吠叫声,还有在门上抓挠的声音,紧接着是重重的脚步声,过得片刻,哈利进了房间,两条狗兴奋地吠叫着朝床上扑来。
“下来,嗨,快点,两个小畜生,”他嚷嚷着。“嘿,公爵,嘿,公爵夫人,没见到女主人正病着呢,过来,听见没有,这两个小杂种,”像往常一样,他比两条狗还要忙乱,把狗赶开后自己重重地坐在床上,用洒着香水的手帕掸去狗的爪印,一边连连喘气。
“真该死,早上可真热,”他说,“我的衬衣已经湿透了,可还没到十点钟呢。你怎么样,好些没有?是怎么染上这讨厌的高烧的?吻我好吗?”他朝她俯下身去,身上带着一股浓重的香水味,拳曲的发套擦着她下颌,手指笨拙地抚弄着她的脸颊。“你看上去不像有病,我的美人,尽管光线这么暗。听那家伙的口气,我还以为你奄奄一息了呢。对了,他这个仆人当得怎么样?你要不喜欢我就辞了他,我说。”
“威廉是个难得的好仆人,”她说,“我没见过比他更好的。”
“哦,好吧,只要他讨你喜欢,这就行了。就是说你病了,是吗?你根本就不该离开伦敦。伦敦向来适合你。不过我承认,你不在,无聊透了。没一出戏好看的,那天晚上我玩牌输了大钱。国王有了个新情妇,他们说,不过我没还见到过。是个戏子什么的。知道吗,罗金罕姆在这儿,就等着见你呢。该死的,在京城时他跟我说,咱们去内华润看看朵娜在干什么,这不,我们就来了,你却这么病恹恹地躺在床上。”
“我好多了,哈利。过去了就没事了。”
“好吧,这话让人高兴。我说,你气色不错。你晒黑了,是吗?黑得就跟吉卜赛人似的。”
“准是这病病得我脸色泛黄。”
“你眼睛比过去大了一圈,该死的。”
“是高烧发的,哈利。”
“这高烧真够邪门的。准是跟这里的气候有关。两条狗可以上床来吗?”
“不,不行。”
“嗨,公爵,亲一下女主人,然后下去。还有公爵夫人,女主人在这儿呢。公爵夫人背上有块痒痒,它自己挠得皮都破了,瞧,就这儿,你能有什么办法?我给擦了些润发油,可不管用。对了,我新买了匹马,就在马厩里。是枣红色的,一点脾气也没有,跑得倒挺快。‘我出你一千,’罗金罕姆说,‘好出手五千。’我告诉他,‘我干啊,’可他不愿赌。就是说本县海盗猖獗,是吗,抢劫,强奸,暴力,弄得人心惶惶?”
“你从哪儿听来的?”
“噢,在京城时,有天罗金罕姆带来一个消息。他遇见了乔治·格多尔芬的一个表亲。格多尔芬怎么样?”
“我上次见到他时有点气呼呼的。”
“我猜也是。前两天他给了我一封信,我都忘了回。好像是他的妹婿损失了一条船。你认识菲力普·拉什利吗?”
“没见过面,哈利。”
“嘿,你很快就会见到他了。我请他过来。昨天我们在赫尔松见到他。他气急败坏的,和他在一起的尤斯迪科也一样。看起来是这个可恶的法国人把船直接开出了福维港,就在拉什利和格多尔芬的鼻子底下。真是嚣张之极,嗯?随后当然是开往法国海岸,连一条追赶的船都没有。天知道,那船价值连城,刚从印度回来啊。”
“你为什么要请菲力普·拉什利过来?”
“哦,这其实是罗金罕姆的主意。‘咱们也来玩上一把吧,’他对我说,‘要知道,你在这一带可是条地头蛇。咱们不妨乐他一乐。’‘乐?’拉什利说,‘要是你像我一样损失了这么一大笔,你就乐不起来了。’‘唉,’罗金罕姆说,‘诸位尽管高枕无忧,我们替你们把那个家伙抓来,那就够你们乐了。’所以我们开了个会,记得是叫来了格多尔芬,还有其他几个人,给法国人设了个圈套,等我们抓住他,就把他吊死在什么地方,让你笑个够。”
“你以为自己能行,哈利,而别的人都抓不住他?”
“唉,罗金罕姆会想出个计策来。这事由他管。我知道自己不顶事,我这人没脑子,谢天谢地。哎,朵娜,你打算什么时候起来?”
“等你出去之后。”
“还这么清高,啊,不让人在一旁看?我可没从太太身上得到多少乐子,是吗公爵?嗨,来,把那只拖鞋取过来,它在哪儿呢,老兄,去找回来,”他把朵娜的鞋扔过去,让两条狗去追逐,两条狗争抢着,汪汪直叫,叼着鞋回扑到床上。
“好了,咱们走,没咱们的事了,宝贝狗,咱们碍事呢。我去告诉罗金罕姆你起床了,他会高兴得一颠一颠的,就跟猫似的。我让孩子们来见你,好吗?”
他蹬蹬蹬出了房门,高声唱着,两条狗跟在身后汪汪大叫。
就是说菲力普·拉什利昨天在赫尔松,尤斯迪科和他在一起。格多尔芬此时也该回家了。她回想着最后见到拉什利的情景,气急败坏,一筹莫展,脸涨得通红,叫喊着:“船上有个女的,瞧。”在福维湾,他在小船上盯着自己,自己挥手冲着下面的他哈哈大笑,头上的腰带掉了,满头鬈发飞扬散乱。
他不会认出自己来的。这是不可能的。因为那时自己穿着衬衣长裤,一身男装,满头满脸的雨水。她起身穿戴,脑子里不停地思忖着哈利跟她说的事。想到罗金罕姆前来内华润,一心制造麻烦,不由深感不安,因为罗金罕姆可不傻。而且他是属于伦敦的,属于鹅卵石铺路的街道,属于戏院,属于圣詹姆士街那闷热无比,香水味刺鼻的氛围的,而在内华润,在她的内华润,他是个外客,会破坏此地的恬静气氛。此地的田园气氛已然消失,她听见了窗外花园里他的声音,还有哈利的声音,两人在大笑,扔石子让狗去追逐。完了,一切都完了。逃避已成往事。海鸥号或许再也不会回来了,可能平平静静地停靠在宁静的法国海岸,水手们正在把好运号拖进港。宁静的白色沙滩上浪花阵阵,阳光下碧绿的海水闪着金光,海水拥抱着自己赤裸的身体,那么凉爽清新,畅游之后,身体下面干燥的甲板暖暖的,自己凝目眺望着海鸥号那高高的斜桅直刺青天。
就在这时,门外有敲门声,两个孩子进来了。亨丽埃塔抱着个哈利新买的玩具娃娃,詹姆士嘴里咬着一个玩具兔子,两人朝她扑来,小手热乎乎的,不停地亲她。蒲鲁在一旁行礼,不安地问候她的身体状况。朵娜搂着两个孩子,心想,在某处,在某处有个女人,对这一切毫不在乎,只管躺在甲板上,与情人谈笑,两人的唇间沾着海水的咸腥,还有太阳和大海的温暖。“我的玩具娃娃比詹姆士的兔子漂亮。”亨丽埃塔说。詹姆士在朵娜的膝上蹦来跳去,胖乎乎的小脸蛋紧贴着朵娜的脸,嚷嚷着,“不是,不是,我的,我的。”他把兔子从嘴里取出,朝姐姐脸上掷去。于是又是眼泪,又是责骂,接着和好,又是一番亲吻,再找出巧克力,闹了半天,叽叽喳喳,船没有了,大海没有了,只有内华润的圣科伦夫人,云鬓高耸,蓝衣飘飘,一手牵着一个孩子下楼来到花园。
“你发高烧了,朵娜?”罗金罕姆说着迎上前来,吻了吻她伸出的手。“不管怎么说,”他退后一步望着她,接着说,“这高烧让人精神焕发。”
“我也这么说,”哈利说,“在楼上我这么跟她说了,她黑了,就像个吉卜赛人。”他弯身拉过两个孩子,他们骑在他肩上,高兴得直叫,两条狗也跟着狂吠。
朵娜在露台的椅子里坐下,罗金罕姆站在她面前,摆弄着袖口处的花边。
“你见到我好像不怎么高兴。”他说。
“为什么要高兴呢?”她反诘道。
“有几个星期没见到你了,”他说,“在汉普敦宫胡闹之后,你就这么突如其来地走了。我猜我是在哪儿得罪了你。”
“根本没得罪。”她说。
他从眼角瞄着她,耸了耸肩。“你在这儿都干些什么呢?”他问道。朵娜打了个哈欠,看着哈利和孩子们一起在草坪上跟两条狗玩耍。
“我真快活,”她说,“一个人在这儿,和孩子们在一起。我离开伦敦时跟哈利说了,我想独自静处。你们俩破坏了我的宁静,真气人。”
“我们不是纯粹来玩的,”罗金罕姆说,“我们有公务在身。我们要抓住那个海盗,他似乎给你们大家带来了不少麻烦。”
“你打算怎么动手呢?”
“嗯,这个……我们还得看。哈利对这事挺起劲的。他无所事事,都腻了。仲夏时节的伦敦臭气熏天,我都受不了。乡下对我俩大有裨益。”
“你打算住多久?”
“直到我们抓住那个法国人。”
朵娜哈哈大笑,在草丛中摘了一朵雏菊,把花瓣一片片扯下。“他回法国去了。”她说。
“我看未必。”罗金罕姆说。
“何以见得?”
“因为那个叫尤斯迪科的昨天说了些情况。”
“那个粗鲁的托马斯·尤斯迪科?他能说些什么?”朵娜说。
“不过是说圣迈克尔有条渔船报告说,昨天清晨看见有条船朝英国海岸驶来。”
“证据不足。哪条商船从海外返回罢了。”
“那个渔民可不这么想。”
“英国海岸线长着呢,亲爱的罗金罕姆。从兰兹角到怀特岛,要守望的话够漫长的。”
“没错,可那个法国人没有涉足怀特岛。他似乎别处哪儿都没有涉足,惟独对康沃尔这一带沿海感兴趣。拉什利认为,他甚至光临过此地的海尔福德河。”
“那他一定是夜晚来的,我在床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