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可能是的。不管怎么样,用不了多久,他就不敢再这么做了。中止他那小小的把戏一定大快人心。这一带沿海想必有不少水湾小港吧?”

“没错,哈利比我了解多了。”

“而且附近乡村人烟稀少。我知道,内华润是这一地区惟一的一处宅第。”

“对,是这样。”

“这对不法之徒太理想了。我简直希望自己就是个海盗。而我要是知道宅第内并无家丁守卫,女主人又如你这般明艳动人,朵娜……”

“如何,罗金罕姆?”

“我要是海盗的话,我再说一遍,知道这一切,我会不敌诱惑,一而再,再而三地回来。”

朵娜又打了个哈欠,扔掉了被揉碎的雏菊。

“可你并非海盗,亲爱的罗金罕姆,你只是个骄横淫逸,过分注重修饰的颓废的贵族,沉溺酒色。我们可不可以不谈这事?我都烦了。”

她从座中站起,朝室内走去。

“曾几何时,”他淡淡地说,“你对我,对我的话从不厌烦。”

“自以为是。”

“你还记得在沃思豪[伦敦泰晤士河南岸一著名游览地]的某个夜晚吗?”

“我记得在沃思豪的无数个夜晚,尤其是有一次,我喝了两杯酒,困得要命,你竟放肆地吻我,我也懒得反抗。从那以后,我就讨厌你,也讨厌自己。”

两人站立在长窗旁,他凝望着她,脸上一阵泛红。“好一篇动人的言辞,”他说,“康沃尔的空气把你变得几乎刻毒。或许这是高烧的缘故。”

“或许是的。”

“你对照料你的那个怪模怪样的人也如此尖刻吗?”

“你不妨去问他本人。”

“我想我会的。我要是哈利,会好好问问他,问的都是涉及个人隐私的问题。”

“说的是谁?什么事啊?”哈利在客厅的椅子里坐下,加入了谈话,一边用饰有花边的手帕抹着前额。“你们都在说些什么呀,你们俩?”

“我们在谈论你的男仆,”罗金罕姆说着,得意地一笑,“真够奇怪的,朵娜生病时竟不让任何别的人照顾她。”

“是啊,老天在上,他真是个怪里怪气的混蛋,毫无疑问。我要是你的话,朵娜,就不会过分信任他。你说那家伙有什么好?”

“他不多嘴多舌,为人谨慎,走路时不出声,家里没人像他一样。所以我打定主意要他,而不是别人来照顾我。”

“一个当男仆的,正得其所。”罗金罕姆磨着指甲说。

“正是,该死的,”哈利怏怏不乐地说,“要知道,朵娜,罗克[罗金罕姆的昵称]说得对。那家伙可能会放肆的。这事也太玄了。你病倒在床上,虚弱无力,那家伙在你身边转。再说他也不像是个老仆,我对他又不了解。”

“哦,他替你当差不久?”罗金罕姆说。

“没多久。该死的,罗克,我们从不来内华润,你知道的。我又懒得很,从来不知道有哪些仆人。我打算辞了他。”

“你不能这么做,”朵娜说,“只要我乐意,威廉就要留在这儿替我做事。”

“好,好,别发火,”哈利说着,抱起公爵夫人抚弄着,“可这是有点古怪,让那家伙在你卧室里转来转去。瞧他来了,还拿着封信。瞧他那样子,好像他也在发烧呢。”朵娜朝门口瞥去,只见威廉手里拿着信,脸色比平日还要苍白,目光中带着几分焦虑。

“什么事,呃?”哈利问。

“格多尔芬爵爷有信,哈利爵爷,”威廉回禀道。

“刚送来的,他的人等着要回信。”

哈利拆信一看,呵呵一笑,扔给了罗金罕姆。“猎狗都放出去了,罗克,”他说,“我们有好戏了。”

罗金罕姆读着信,微微一笑,随手把信撕碎。

“怎么回复呢?”他问。

哈利撩起犬衣,查看着爱犬的背部。“这儿又长湿疹了,真该死,”他说,“我用的那种润发油一点都不管用。你说什么?噢,对了,给格多尔芬一个回复。威廉,你告诉那人,我和夫人今晚恭迎爵爷及各位先生前来赴宴。”

“遵命,老爷。”威廉说。

“这邀请是怎么回事?”朵娜对着镜子整了整鬓发,问道,“我要恭迎些什么人啊?”

“乔治·格多尔芬、汤米·尤斯迪科、菲力普·拉什利,还有另外六位,”哈利说着,把爱犬赶下膝,“他们到底要把那个法国人抓住了,可不是吗,公爵夫人?我们要亲临观战。”

朵娜沉默着,透过镜子朝内屋望去,只见罗金罕姆正注视着自己。

“这个聚会一定很开心,你说呢?”他说。

“我看未必,”朵娜说,“我清楚哈利当主人会怎么样。到了午夜,你们就一个个醉卧桌底了。”

她走了出去,拉上门,轻声唤着威廉,他转眼就来了,眼里愁云密布。

“怎么啦?”她说,“你在担心呢。格多尔芬爵爷和他那几个朋友成不了气候的,已经晚了,那时海鸥号已经开走了。”

“不会的,夫人,”威廉说,“船不会开走。我去小湾给我的主人报过讯了。早上退潮时船搁浅了,有块岩石穿破了船壳外板。我去小湾的时候他们正在抢修。二十四小时内船没法开。”

他从她脸上移开目光,转身走开。朵娜回头扫了一眼,自己刚拉上的门又开了,罗金罕姆站在门口,摆弄着袖口上的花边。

第十七章

漫长的天白拖沓着过去了。马厩里那座大钟的指针很不情愿地缓慢移动,半小时一次的钟声听起来抑郁沉闷。下午天气又闷又阴,天色沉沉,像是在酝酿着电闪雷鸣。

哈利躺在草坪上,用手帕盖着脸,酣声阵阵,两条爱犬在一旁打呼噜。罗金罕姆捧书而坐,却没怎么翻动书页。朵娜不时朝他瞥上一眼,知道他正满腹疑团而又满怀欲望地望着自己。

他当然是一无所知,但凭着某种怪异的,几乎女性化的直觉,他觉察出了她的变化,她在内华润度过的这几个星期,她对男仆威廉的亲切随便,对哈利,对他不同寻常的冷漠态度,都使他疑窦重重,他可以发誓,那种冷漠绝非无聊所致,而是出于某种更严重,更危险的原因。她比以前沉默多了,也不再像往常那样,闲聊,打趣,奚落哈利,而是坐在一旁,手里拨弄着草茎,双眼半合,像是在恍惚冥想。他观察着这一切,她也知道他在注视自己,时间慢慢过去了,两人间的紧张气氛越来越明显。她觉得他像只猫,悄悄躲在树后,警惕地注视着,自己则好似长草中悄伏着的鸟,正侍机脱逃。

哈利昏昏而睡,叹着气,对周遭一切毫无知觉。

朵娜知道,那些水手会抢修船身。她想像着他们站在浅水里,光着脚,露着膀子,汗流浃背,海鸥号船侧破了个大口子,船身微微倾斜着,船板上沾着灰褐的泥浆。

他会和他们一起抢修,眉头紧锁,双唇紧闭,满脸专心致志,她对这种专注的神情中心倾慕已久,抢修一事关乎生死,就像日前登陆福维港那样,此刻再也悠闲不得,无暇做梦。

天黑之前她总得设法去一次小湾,恳求他涨潮后立即启航,哪怕船可能还会吃水,因为网已经在收紧,哪怕再滞留一夜,也会对他,对所有的水手带来致命的后果。

有人看见船朝海岸开来,罗金罕姆是这么跟她说的,现在差不多二十四小时过去了,这段时间里他的对手想必收获不少,安排部署了不少。地岬上或许会有人窥探,山岭上,树林间或许会安排暗探,今晚,拉什利,格多尔芬,尤斯迪科这些人将在内华润聚会,天知道他们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你有心事啊,朵娜,”罗金罕姆说,她朝他看去,只见他已放下了书,正凝望着自己,头微微侧向一旁,细小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笑意。“准是那场高烧使你性情大变,”他续道,“因为在京城时,你难得会五分钟不说一句话。”

“我老了,”她淡淡地说,嘴里嚼着草茎,“再过一两个星期就要三十了。”

“这场高烧真是古怪,”他没理她,接着说道,“病人脸色黑得像个吉卜赛人,眼睛大了一圈。看样子你没请大夫吧?”

“自病自知嘛。”

“再加上非凡的威廉的出谋划策。对了,他的口音可真特别。简直就像是外国口音。”

“康沃尔人都这种口音。”

“可我了解到,他根本不是康沃尔人,起码今天上午马夫是这么跟我说的。”

“那他可能是德文郡人。我从来没向威廉寻根问祖过。”

“而且,直到你到达之前,整幢宅子似乎完全空关着,是吗?威廉可不一般,独自看管着内华润府,连个帮手都没有。”

“想不到你对下房里的说长道短感兴趣,罗金罕姆。”

“没想到吧,朵娜?这可是我的一大消遣。我总是从朋友的仆役那里探听到京城最新丑闻。后门的飞长流短可靠极了,因此也就特别有意思。”

“那你在内华润的后门又探听到些什么呢?”

“不少啊,亲爱的朵娜,足以挑起好奇心。”

“真的?”

“我探听到,夫人喜欢在日头最旺的时候长时间散步。她似乎乐于穿旧衣服,回来时衣服上常常还沾着泥水。”

“说得没错。”

“夫人的胃口似乎忽好忽坏。有时她会一直睡到中午才用早餐。有时午餐后什么也不吃,直到晚上十点钟,等仆人都上床后,忠仆威廉给她上晚餐。”

“正是这样。”

“后来,本来身体好得出奇的她突然莫名其妙地发病卧床,而且闭门拒客,连孩子也不见,因为她发高烧了,可又没请大夫,又是那不同寻常的威廉,他是惟一获准进夫人卧室的人。”

“还有什么,罗金罕姆?”

“嗯,没别的了,亲爱的朵娜。只是你似乎很快就退烧康复了,见到丈夫及其挚友并没有丝毫的高兴。”

只听得一声长叹,紧跟着又是一声哈欠,哈利伸了个懒腰,掀去脸上的手帕,挠了挠脑袋。

“天知道,你刚才那句话真是一针见血,”他说,“不过朵娜向来冷若冰霜,罗克,我的老兄,我和她结婚快六年了,真是太清楚不过了。该死的苍蝇。嗨,公爵夫人,去抓苍蝇。别让它们烦你的主人,行吗?”他坐起身,挥着手帕,两条狗也醒了,开始跳跃吠叫,两个孩子走过露台,他们临睡前要散步半小时。

刚过六点,一场阵雨把他们赶回室内,哈利打着哈欠,抱怨着热,坐下和罗金罕姆一起玩纸牌。离晚宴还有三个半小时,海鸥号仍停泊在小湾。

朵娜站在窗前,手指轻叩窗扉,夏日的阵雨下起来又急又猛。门窗关闭着,室内已充满了狗的气味,还有哈利洒在衣服上的香水味。他不时哈哈大笑,取笑罗金罕姆出错了牌。时钟的指针急急地转动着,似乎在补偿日间的迟缓,她开始来回踱步,心头不由自主地一阵阵发怵,预感到是完了。

“我们的朵娜好像心神不定,”罗金罕姆说着,目光稍离纸牌,扫了她一眼,“该不是那神秘的高烧还没完全退去吧?”

她没理睬他,再次在长窗前站定。

“你吃不掉这张J吧?”哈利大笑着把一张牌甩在桌上,“又输了不是?别管我老婆,罗克,专心打牌。你瞧,又一个金币进我腰包了。过来坐下,朵娜,你这么走来走去,两条狗都定不下神来。”

“看着哈利,瞧他有没有作弊,”罗金罕姆说,“过去打牌我俩都赢不了你。”

朵娜瞥了两人一眼,哈利愉快地大声说笑,喝了不少酒,脸色已微微泛红,他除了打牌,别的全都置之脑后;罗金罕姆像平日一样跟他打着趣,戒心却丝毫未减,就像一只狡猾的猫,那双小眼睛贪婪而又不解地注视着自己。

他们至少还要玩上一个小时,她深知哈利的习惯,于是打了个哈欠,从窗前转过身,朝门口走去。

“晚餐前我想先躺一会儿,”她说,“我头疼。准是要打雷了。”

“出牌,罗克老兄,”哈利说着靠在椅背上,“我敢打赌,你手里没有红桃。你加不加赌注?这才叫有牌德。既然你要上去,替我把酒斟满,朵娜,我渴极了。”

“别忘了,”罗金罕姆笑道,“午夜之前我们还有事在身呢。”

“忘不了,真是的,哪能呢。我们要去抓那个法国佬,对不对?你干吗盯着我看,我的美人?”

他抬头看着妻子,发套微微歪斜,那双蓝眼睛里眼神已是模模糊糊,俊气的脸上红扑扑的。

“我在想,哈利,十年后你跟格多尔芬大概没什么两样。”

“是吗?该死。嘿,那又怎样呢?他挺结实,乔治·格多尔芬,不是吗,我的老朋友。你举在我面前的是A吗?老天在上,你这个该死的骗子,老是打劫无辜的人。”

朵娜悄悄走了出去,上楼来到卧室,关上门,拉了拉壁炉边挂着的粗重的钟绳。过了一会儿有人敲门,一个小使女进来。

“去把威廉替我叫来。”朵娜吩咐道。

“对不起,夫人,”使女行着礼回复道,“威廉不在府里。他五点过后出去的,还没回来。”

“他去哪儿了?”

“不知道,夫人。”

“那就没事了,去吧。”

使女出去了,朵娜扑倒在床上,两手枕在脑后。威廉准是跟自己不谋而合。他是去看船修得怎么样了,是去跟主人报信,今晚他的对头要前来内华润赴宴。可他怎么会耽搁那么久呢?他五点就去了,现在都快七点了。

她合上眼,屋内寂静无声,只听得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就像上次一样,那时自己站在海鸥号甲板上,等着在兰迪克海湾上岸。记得当时自己心惊胆寒,便去舱里吃了些东西,喝了几口酒,这才不再紧张害怕,重新感受到历险的幸福感。但今晚不一样。今晚自己孑然一人,他不再牵着自己的手,他的眼神也不再跟自己交流。自己形单影只,还得向他的对头尽东道之谊。

她一直躺在床上,外面雨势转小,渐渐停了,鸟雀开始鸣啭,可威廉还是没有回来。她起身走到门旁侧耳谛听。只听见客厅里那两人在轻声说话,哈利大笑着,罗金罕姆也呵呵笑着,随后两人准是又接着玩牌了,因为只有低语声传来,哈利责骂着那条挠个不停的狗。朵娜再也等不下去了。她披上一件斗篷,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来到大厅,从边门走进花园。

雨后草地上湿漉漉的,泛着银光,空气暖暖的,潮潮的,就像秋天雾日一般。

林子里树枝在滴水,通往小湾的曲径变得泥泞不堪。林子里一片昏暗,雨后太阳不会再出来了,夏日繁茂的绿叶重重匝匝地覆盖下来。她来到小径尽头,快步走着,正要如往常一样左拐去小湾,猛听得有声响,赶紧停下来,迟疑了片刻,手扶着一根低垂的枝干。是脚踩过树枝发出的声响,有人从蕨丛中走动。她站着一动不动,稍过片刻,四下里重归寂静,她从藏身的树枝后张望着,前面,就在二十码开外,站着一个人,他背靠着树,手里握着一柄火枪。

她连三角帽下的那张脸都看得清清楚楚,是张陌生的脸,从未见过,那人站立着,等候着,朝小湾方向窥探着。

一颗大水滴从树上滴落,他摘下帽子,用手帕在脸上一抹,转过身去,她急忙走开,沿着来时的那条小径匆匆奔回。她两手冰冷,把斗篷裹了裹紧,心里暗想,威廉迟迟不归原来是这个缘故,他不是被抓了起来,就是在林子里躲着,就像我刚才那样。既然有一个人,那就还会有别人,刚才那人不是海尔福德村里的人,准是格多尔芬、拉什利或尤斯迪科手下的。我是束手无策了,她心想,没有办法,只有回去,回自己卧室,梳妆起来,戴上耳坠、项坠还有手镯,笑盈盈地下楼去餐厅,在主人席上就座,格多尔芬坐在右首,左边是拉什利,他们的手下则在林子里守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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