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朵娜从耳垂上取下红宝石耳坠,放在伸在自己面前的那只手里。

“够了吧?”她问。

他用剑指了指她颈间的项坠。

“劳驾您将此一并取下,”他说着眉头一扬,“不然我的侍童会责怪我的。还有臂上的手镯,我也要。”

她取下手镯和项坠,一言不发,紧绷着脸,把东西放在他手里。

“不胜感激,”他说,“夫人想必玉体康复,高烧退了吧?”

“原本已康复,”她回答说,“只是阁下光临,令我旧病复发。”

“太遗憾了,”他正色道,“本人深感歉疚。我的侍童常发高烧,不过海上的空气对他大有裨益。夫人不妨一试。”他略一欠身,把首饰收入衣袋,转过身来。

“这位想必是格多尔芬爵爷,”他说着站在他跟前,“上次会面,本人取走了你的发套。那也是打赌的缘故。此次相逢,或许我该取一些更值钱的东西。”他提剑把格多尔芬襟前的胸饰,一段缎带和一颗星星,削了下来。

“很抱歉,佩剑不能留在你身上,”于是格多尔芬的佩剑哐当一声掉落在地。法国人略一欠身,来到菲力普·拉什利身前。“晚上好,先生,”他说,“你好像没有上次那么热情。多谢好运号厚礼相赠,真是一条出色的船。你肯定再认不出它来了。他们在法国给船另行装配了帆索,又重新油漆了一遍。劳驾,你的佩剑,先生。衣袋里有些什么呢?”

拉什利额头青筋暴出,呼吸也急促起来。“你会得到报应的,上帝不会饶过你。”他说。

“很有可能,”法国人说,“不过眼下,得到报应的是你,”他把拉什利的金币全都倒入腰间系着的袋子里。

他不慌不忙地绕桌而行,客人们一一失去了身上的佩剑,衣袋里的金币,指上的戒指,以及领结上的饰针。法国人绕着餐桌缓步而走,轻声吹着曲子,不时从果盘里摘颗葡萄,在等着来自宝德敏的那位矮胖客把多枚戒指从肉鼓鼓的指间取下的时候,他坐在杯盘狼藉的餐桌旁,给自己斟了杯酒。

“你地窖里藏酒不错,哈利爵爷,”他说,“我该建议你把这瓶酒再放上一两年;这酒越陈越香。这个品种我布列塔尼家中也藏过几瓶,我却像个傻瓜似的早就全喝掉了。”

“去死吧,该死的,”哈利含糊不清地说,“你这罪该万死的……”

“别担心,”法国人笑道,“需要的话,我可以从威廉那儿拿到酒窖钥匙,不过我无意剥夺你在四五年后享用此酒的乐趣。”他挠了挠耳朵,朝哈利手上的戒指扫了一眼。

“好一枚品质上佳的祖母绿。”他说。

哈利闻言从手上除下戒指,劈面朝法国人扔去,法国人两手接住,凑着烛光审视着。

“没有一丝瑕疵,”他说,“这样的祖母绿真是罕见。不过,我不要。哈利爵爷,我改变主意了,你的东西我拿得不少了,”他一欠身,把戒指递还给朵娜的丈夫。

“好了,各位先生,”他说,“本人最后还有一个请求。可能不太雅观,但鉴于目前的情况,却不得不为之。瞧,本人要回到船上去,要是让各位与树林里埋伏着的手下人会合后来追赶我,未免会破坏我的计划。简而言之,我请各位脱下长裤,交给我的人。还有你们的鞋袜。”众人对他怒目而视,“天哪,不行。”尤斯迪科大声道,“你还没把我们耍弄够吗?”

“很抱歉,”法国人笑道,“但我非这么做不可。瞧,夜间并不冷,昨天正是仲夏日。圣科伦夫人,您不妨行个方便,退到客厅去,好吗?这些先生不愿在您面前当众除下衣衫,尽管在私下里他们或许是惟恐不能。”

他推开门,让她出去,接着又回头对众人高声说道:“给你们五分钟时间,只有五分钟。皮埃尔·布朗克,朱利斯,路克,威廉,好好照看各位先生,趁他们脱衣服,我和夫人谈一谈今天的情况。”

他紧随着她进了客厅,关上了门。

“你呀,”他说,“站在餐桌旁,笑得那么高傲,我可不可以让你重操旧业呢,我的侍童?”他把佩剑扔在椅子里,朗声笑着,张开了双臂。她走上去拥住他。

“你怎能如此轻举妄动,”她嗔道,“如此卑劣无耻?你知不知道,林子里,山冈上全都有伏兵?”

“知道。”他说。

“那你怎么还来?”

“因为,正如我过去每次行动一样,风险最大的往往是最成功的。再说,我已经差不多二十四小时没吻过你了。”他低下头,双手捧住她的头。

“早餐时我没赶回来,”她说,“你怎么想的?”

“没时间多想,”他回答说,“太阳才升起来,皮埃尔·布朗克就来叫醒我,说船搁浅进水了。你可以想像到,我们费了多大的劲。后来,我们大伙儿正光着膀子拼命干时,威廉代你送信来了。”

“可那时你还不知道今晚的计划吧?”

“不知道,不过我已存了个心眼。我手下的人在海尔福德河上游的沙滩上看到一个人影,在对面山丘上也看到一个。于是我们知道,得争分夺秒地干了。尽管这样,他们还是没发现船。他们守在河的两岸,还有树林里,可没有来小湾。”

“后来威廉又来了?”

“对,就在傍晚五六点钟的时候。他告诉我今晚内华润有宴请,我就当机立断作出了决定。我当然告诉他了,可他返回时在林子里的伏兵那儿挨了一刀,所以没能告诉你。”

“晚宴时我一直在挂念着他,躺在我床上,身上有伤,人昏迷着。”

“是啊,不过他还是按照计划,硬撑着来到窗口,让我们进来。对了,你的那些仆人都关在储藏室里,背对背捆绑着,就像好运号船上那些人一样。你想要还你那三件首饰吗?”他伸手进衣袋去拿首饰,可她摇了摇头。

“你拿着吧,”她说,“留个纪念。”

他没回答,只是端详着她,抚摸着她的头发。

“海鸥号两小时之内就要启航了,要是一切顺利的话,”他说,“船侧的破洞补得太匆忙,可一定能支撑到法国。”

“风向怎么样?”她问道。

“风向正好,风力也不小。差不多十八个小时能到布列塔尼。”

朵娜默然无语,他仍抚摸着她的头发。

“我没有了侍童,”他说,“你知道有哪个小伙子愿意随我出海吗?”她抬头注视着他,可他脸上并无丝毫笑意,他抽身退后,拿起了佩剑。

“我只能把威廉带走了,”他说,“他在内华润完成了使命,府上不会再有他的消息。他对你殷勤伺奉,是吗?”

“正是。”她回答说。

“要不是因为他在尤斯迪科手下的人那里挨了一刀,我是想留下他的,”他说,“可他转眼就会被认出来,尤斯迪科不由分说就会把他绞死。再说,想来他也不愿留下来听你丈夫差遣。”

他环顾客厅,目光在哈利的画像上稍停片刻,随后走向长窗,推开窗,拉开窗帷。“还记得第一次和你共进晚餐的那个夜晚吗?”他问道,“餐后你望着炉火出神,我就给你画画。当时你很生气,记得吗?”

“不,”她说,“不是生气。只是感到羞愧,因为你洞察一切。”

“告诉你一件事,”他说,“你成不了钓鱼高手。你太急躁了。你会把钓鱼绳乱成一团的。”

有人敲门,“怎么样,”他用法语大声问道,“各位先生都照我吩咐的做了吗?”

“是的,老爷。”威廉在门外答道。

“很好。让皮埃尔·布朗克把他们手反绑好,带到楼上卧室去。把门关好,锁起来。两小时内他们不会来找我们的麻烦,我们需要的就是这两小时。”

“是,老爷。”

“威廉?”

“在,老爷?”

“你的手臂怎么样?”

“有点疼,老爷,不过没什么。”

“那就好。因为我要你用马车把夫人带到三英里外的克佛雷科那边的沙滩上去。”

“是,老爷。”

“然后在那儿等我的吩咐。”

“遵命,老爷。”

她迷惑地瞪着他,他走到她身边,手里握着剑。“你要干什么?”她问道。

他沉默了片刻,开口时脸上没有笑容,双眸黑幽幽的。

“记得昨晚咱俩在小湾旁是怎么说的吗?”

“记得。”她说。

“我们说,女人是不可能逃避的,除非是逃避短短的一小时,或者一天。”

“对。”

“今天上午,”他说,“我忙着在修船,威廉来送信说,这儿不再是你一个人,于是我明白过来,咱俩的幻想世界失去了,小湾不再是咱俩的避风港。从此以后,海鸥号得去其他水域,去别处寻找藏匿之处。船是自由的,船上的水手是自由的,那位船长却将被终身囚禁。”

“此话怎讲?”朵娜问道。

“就是说,我受困于你,正如你受困于我。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会这样的。冬天我来这儿,躺在你楼上的卧室里,手枕着头,望着墙上你面带愁容的画像,我笑着对自己说:‘就是这位了,不会是别人。’于是我等待着,什么也不做,因为我知道,咱俩相会的时刻终会到来。”

“还有呢?”她问。

“还有你,”他说,“我那洒脱不羁的朵娜,那么伤心,那么失望,在伦敦女扮男装,与丈夫和一帮朋友胡闹,心里想着,在别处,天知道哪个国度,有那么一个人,天知道什么模样,却是自己身心的一部分,要不是此人,自己就会像根风吹而去的稻草那样,迷失在尘世间。”

她走上前,用手按住他的双眼。

“所有这一切,”她说,“你所感受到的一切,我也感同身受。种种的感受,种种的期盼,瞬息万变的种种心情。可是已经太晚了,我们没有办法。你已经这么告诉我了。”

“昨晚我是这么说的,”他说,“那时我们没有牵挂,相聚在一起,离明天还有好长时间。在当时的情形之下,身为男人,大可对未来不屑一顾,因为他怀里拥着现在,对未来的残忍设想令人心碎,却平添了不少现时的欢愉。男人真爱的时候,我的朵娜,他就从爱的重负之下逃脱出来,从自身逃脱出来。”

“对,”她说,“我明白。我一向有这种感受。不过并不是每个女人都有这种感受的。”

“当然不是,”他说,“不是每个女人都这样的。”他从衣袋里取出手镯,戴在她手腕上。“因此,”他接着说,“当清晨来临,你离我而去,我望着小湾上的晨岚,于是清醒过来,不再幻想。我意识到,对我来说,逃避同样是做不到的。我业已成为一个镣铐在身的囚徒,被囚禁在深深牢狱。”

她握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脸颊上。

“于是整整一天,你修着船,”她说,“汗流浃背,埋头苦干,什么也不说,眉头紧锁着,就像我知道的那样聚精会神,终于,船修好了,你得出了什么结论呢?”

他从她身上移开目光,投向窗外。

“我的结论,”他缓声道,“依然如故,就是说,你终究是朵娜·圣科伦,贵为英国男爵夫人,还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而我却是个法国人,还是个不法歹徒,在英国劫掠财物,与你的朋友为敌。如果真有什么结论的话,朵娜,那应该由你来下,而不是我。”

他再次朝窗口走去,又回头看着她。

“正因为此,我让威廉带你去克佛雷科附近的小湾,”他说,“这样你可以决定怎么办。如果我,皮埃尔·布朗克,还有其他人冲破林中的埋伏,安全回到船上,立即启航,顺水离去,天亮时我们应该能到达克佛雷科。我会放一条小船下来,听取你的回复。要是天大亮时不见海鸥号,你就知道计划出问题了。格多尔芬或许最终还是如愿以偿,把那个可恶的法国人在林苑里最高的那棵树上吊死了。”

他微微一笑,迈步而出,上了露台。“我爱你,朵娜,”他说,“几乎在每一种情绪之下。可是,你最让我心动的时候,我想,是在你扑倒在好运号甲板上的那一刻,你穿着皮埃尔·布朗克的长裤,脸上淌着血,雨水从你身上那件扯坏的衣服上不停地滴落下来,我看着你大笑,一颗子弹从你头上呼啸而过。”

说着他转过身,消失在夜色之中。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双手紧握在胸前,时间一分一秒地飞逝。最终她如梦初醒,发现自己独自一人,整幢房子静寂无声,自己手里握着红宝石耳坠和项坠。长窗里飘进一阵风,吹得墙上的蜡烛一阵摇曳闪烁,她神思恍惚地走向长窗,把长窗关紧闩好,随后朝通往餐厅的那扇门走去,把门打开。

餐桌上杯盘狼藉,碗盏内满堆着水果,还有那一尊尊银盅,一个个玻璃酒杯。椅子都拉了出来,好像客人们餐毕起身而去,整张餐桌一片狼藉,就像是业余画手所画的一幅静物,画中的食物,水果,还有倾溢的酒全都缺乏生命,缺乏真实感。两条长毛狗蹲在地板上,那头母狗伸长鼻子,看了看朵娜,不知所措地轻声呜咽着。海鸥号的水手准是吹灭了蜡烛,随后不等完全熄灭,便匆匆离去,于是还有三支仍在燃烧,烛泪滴落在地板上,那烛光透着邪恶与古怪。

一支蜡烛燃尽了,现在只剩下两支蜡烛在墙上闪烁不定。海鸥号的水手们大功告成走了。此刻他们正穿过树林潜回小湾里的那条船上,为首的手持佩剑,和他们在一起。马厩里的钟敲了一下,钟声又高又细,就像是一座大钟的回声。楼上,内华润的客人们光着身子双手反绑,准是气急败坏地躺在地板上。只有哈利除外,他肯定睡着了,仰天躺着,酣声如雷,发套歪到一边,嘴张得大大的,只要吃饱喝足了,世上再难堪的处境都无法阻止圣科伦爵爷睡觉。威廉一定是在他自己的房里料理伤口,她不由一阵内疚不安,因为自己都把他给忘了。于是她转身走向楼道,手扶着栏杆,忽听得上面一阵声响,她猛抬头朝柱廊望去。只见罗金罕姆那双小眼睛正冷冷地盯着自己,目光中没有一丝笑意,他脸上有一道伤口,手里握着一柄短刀。

第二十章

他站在上面,久久凝望着她,仿佛过了整整一世,最后他缓步下楼,目光片刻不离她,她一步一步地后退,扶着餐桌,在椅子里坐了下来,望着他。他只穿着衬衣长裤,她看到衬衣上有血迹,刀上也有。于是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楼上漆黑的过道里,有人倒下了,身受重伤,甚至可能已经死去,或许是海鸥号的一个水手,也可能就是威廉。搏斗是在黑暗之中悄悄进行的,就在自己手握红宝石首饰,独自坐在客厅里出神的时候。他走下了楼梯,仍是一言不发,只是一个劲地用那双猫一般的小眼睛盯着自己,最后他在餐桌的另一头,哈利的椅子里坐下,把短刀搁在前面盘子上。

他外貌大变,等他终于开口时,原本熟悉的嗓音听上去有点古怪,眼前这人已不复是与自己浪荡京城,在汉普顿宫与自己并肩策马,被他人视为堕落者、浪荡子的那个男人。眼前这人变得冷酷邪恶,从今往后将与自己为敌,要让自己饱受苦难。

“啊哈,”他开口道,“首饰都还给你了。”

她一耸肩,没有接口,他究竟猜出了多少无关紧要。当务之急是搞清楚他在打什么主意,会采取什么行动。

“你是用什么,”他说,“来换回首饰的呢?”

她把红宝石耳坠戴在耳朵上,一刻不停地看着他。他的目光令她感到可憎,甚至产生一阵怯意,于是最后她开口道:“咱们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了,罗金罕姆。我还以为今晚的玩笑会让你乐个够。”

“说得好,”他答道,“我真够乐的。十二个男人,转眼之间就被那么几个小丑夺去兵刃,脱下长裤,这跟咱们以前在汉普顿宫常玩的恶作剧有种奇怪的相似之处。可是,朵娜·圣科伦竟用那么一种目光看着领头的那个小丑,那么含情脉脉,只能说明一件事,这可让我乐不起来。”

她胳膊肘撑在桌上,双手支颐。

“那又怎么样呢?”她问。

“于是昨晚到达之后令我困惑的种种,我一下子就全都明白了。你那位忠仆自然是那个法国人的奸细。主仆和睦,就因为你知道此人是个奸细。什么林中散步,树林里晃悠,你的眼神躲躲闪闪的,我以前从没见过,没错,对我,对哈利,对所有的人都躲躲闪闪,只有一人除外,今晚本人有幸见到了此人。”他话音低低的,简直像是在耳语,充满恨意的目光一刻不离她。

“怎么样?”他说,“还想否认吗?”

“本人不否认任何事。”她回答说。

他拿起盘子上的短刀,若有所思地在桌子上划出一道道线来。

“要知道,”他说,“你会为此而入狱,有可能被吊死,要是真相暴露的话?”

她还是一耸肩,没有答话。

“对堂堂朵娜·圣科伦而言,可不是什么光彩的结局,”他说,“你从没去过监狱吧?你根本没挨过那种恶臭,没见过那种粗砺难咽的黑面包,没喝过那种水,水里小虫蠕动。还有绳索套在你脖子里,收紧,勒得你透不过气来的那种感觉。那滋味怎么样啊,朵娜?”

“罗金罕姆,你真可怜,”她缓缓说道,“这一切我都能想像,远远超出你的描述。你想达到什么目的呢?让我害怕?你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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