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想明智地提醒你,”他说,“会发生什么情况。”
“就这些?”她反问道,“就凭着罗金罕姆大人异想天开,认为海盗索取首饰时我跟他眉目来往?去跟他们说好了,跟格多尔芬,拉什利,尤斯迪科,甚至跟哈利说好了,他们准说你疯了。”
“很可能,”他说,“如果你那个法国人得以逃往海上,你本人神定气闲地坐在内华润。可要是你的法国人没能逃往大海,如果他被抓住了,被捆绑着带到你跟前,当着你的面,朵娜,我们小小地折腾他几下,就像古时人们折腾俘虏那样。想必你就会情不由衷了吧。”
眼前的他正如自己白天所感觉到的那样,就像是长草丛中蹲伏着的一只狡猾的猫,静悄悄地,两爪攫着猎物,她回想起过去,这才意识到,自己其实一向知道此人用心歹毒残忍,只是他们生活在那样一种嬉闹轻浮的时代中,于是这一点被掩盖住了。
“你爱渲染那就请便,”她说,“不过施酷刑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人们不再对异教徒施火刑了。”
“对异教徒或许是不施火刑了,”他说,“可海盗是要吊死的,还要开膛分尸,从犯一样杀无赦。”
“好吧,”她说,“既然你认定我是从犯,那就请便。上楼去好了,去给今晚前来赴宴的客人们松绑。把酒后酣睡的哈利叫醒。把下人叫起来。把马牵来,带上士兵和兵器。等抓到了海盗,就在同一棵树上把我俩一起吊死好了。”
他没有马上回答。他在桌子对面凝视着她,手里掂量着那柄短刀。
“没错,”他说,“会有你受的,等着好了,看你还怎么狂妄得意。现在你是不怕死了,因为你最终得到了一生所求。难道不是吗?”
她回望着他,笑出声来。
“对,”她说,“正是如此。”
他顿时脸色煞白,脸上的伤口显得殷红可怖,他狞着嘴,脸都变形了。
“那人本该是我,”他说,“本该是我的。”
“做梦,”她说,“我告诉你吧,你这辈子都别指望。”
“如果你没离开伦敦,如果你没来内华润,那人就会是我。没错,那人就会是我,哪怕是出于厌倦,出于无聊,甚至是出于憎恶。”
“不会的,罗金罕姆……绝对不会……”
他缓缓地站起身来,手里仍掂量着那把短刀,他把脚边的一条狗踢开,把衣袖高卷过肘。
她也站了起来,紧抓着椅子扶手,墙上两支蜡烛幽暗的烛影在他脸上晃动。
“你要干什么,罗金罕姆?”她问道。
他第一次露出了微笑,他把椅子望后推开,一手按着桌角。
“告诉你,”他低声道,“我要杀了你。”
她敏捷地抓过手边的一杯酒劈面朝他掷去,酒杯跌碎在地,他一时睁不开眼。随后他跃上桌子朝她扑去,她一闪避,高举起身边笨重的椅子朝桌上的杯盏食物砸去,椅腿砸到了他的肩膀。他痛得猛吸一口气,把椅子甩到地上,把短刀高举过头,朝她脖子掷来。短刀猛击她颈间的红宝石项坠,项坠被一击为二,她只觉得冷冰冰的钢刀滑落而下,划过肌肤,掉落在长裙的褶皱当中。她又惊又怕,摸索着,可还没摸到,他已扑了过来,一手把她手臂反拧,另一只手紧捂着她的嘴,令她透不过气来。她朝着桌子倒了下去,杯盏哗啦掉落在地,她身体压着他想找的那把短刀。两条狗把眼前的景象误作是逗引它们的游戏,开始狂吠起来,它们朝他扑去,用爪子乱抓,他只得转身把狗踢开,捂着她嘴的那只手一时便放松了。
她紧咬住他的手掌,左手握拳朝他两眼挥去,他反拗着她手臂的那只手松开,想双手卡她喉咙,她只觉得他的两只大拇指紧卡着自己咽喉,气也透不过来。她右手摸索着短刀,手指一下子碰着了,她一把攥紧那冷冰冰的刀柄,举起朝他腋下一刀刺去,只觉得那柔软的肌体迎刃开裂,那么轻而易举,让人吃惊;稠浓的血液迸溅到手上,那么温暖,也让人吃惊。他长声惨叫,手从她脖子上松开,侧身歪倒在餐桌上的杯盏堆中,她把他从自己身上推开,重新站起,双膝打着颤,两条狗在身边狂吠。这时他也从桌子上支撑着起来了,目光凝滞地望向她,一手捂着腋下的伤口,一手抓起桌上一只银制大酒瓶,想朝她劈面掷去,把她砸倒在地,他正要凑近前来,墙上最后那支蜡烛烛光一闪,顷刻间熄灭,两人顿时陷入黑暗之中。
她两手扶着桌沿,费劲地绕开他,只听得他在漆黑一团的大厅里找寻自己,一脚绊倒在椅子上。她朝楼道走去,只见柱廊的窗里透出一道昏暗的光亮,前面就是楼道了,还有栏杆,她上了楼梯,两条狗在身后吠叫不已。她听见楼上有喊叫声,捅门声,一切都成了混乱一片,恍然如梦,与自己方才的孤身搏斗毫不相干。她抽泣着回过头去,只见罗金罕姆就在楼梯下,只是不像先前那样站立着,而是四肢着地朝自己爬来,那样子就像自己身后的那两条狗。她到了楼上,喊叫声砸门声越发响了。其中有格多尔芬的声音,还有哈利的,与此同时,两条狗汪汪叫着,人叫犬吠,闹作一团,保育室那儿则传来孩子惊醒之后的尖声哭闹。她顿时大怒,把恐惧抛却。她镇定下来,变得沉着果断。
月亮在云层间时隐时现,窗间透入的昏暗月光,惨淡地映照在墙上悬挂着的一块盾牌上,那是圣科伦的某位先人的纪念品,她把盾牌从墙上拽了下来,盾牌沉沉的,积满了岁月的尘埃,那份沉重压得她曲下了身。罗金罕姆还在往上爬。只见他趴在栏杆上喘气,两手在阶梯上乱抓,发出窸窣声,一边喘气连连。他爬到楼梯拐角处,站立了片刻,抬头在黑暗之中寻找她的踪影。她乘机将盾牌掷了出去,盾牌朝他劈面砸去,他一个趔趄倒了下去,滚下阶梯,摔倒在下面的石板地面上,盾牌压在他身上。两条狗追逐着,兴奋得汪汪大叫,窜来跳去地闹着玩,嗅着地上躺着的人。朵娜站着一动不动,心里空荡荡的,眼窝处一阵剧痛,耳畔仍回响着詹姆士的哭声,正当此时,传来了脚步声,有个急切惶恐的声音在叫喊,还有一阵木板断裂的喀嚓声。可能是哈利,或者尤斯迪科,格多尔芬,在关着的房里把反锁的门砸开了。这一切对于她已经无足轻重,她浑身酸软,什么都顾不上了。她只想在黑暗之中躺下来,双手捂着脸睡一觉。她想起来,过道那儿就是自己的卧室,还有自己那张眠床,自己可以在那儿藏身,让别人忘了自己。海尔福德河上航行着那条海鸥号,自己深爱的那人此刻正站在舵轮前,把船驶向茫茫大海。自己答应过天亮时给他答复,在那片突伸入海的沙滩上等他的。威廉会带自己去的,忠心耿耿的威廉,他俩将在夜色中走过乡间,等到了小海湾,船上会放下小舟来接他们,他是这么说的。她遥想着自己曾去过一次的布列塔尼海岸,日出时海天金黄一片,突兀的礁岩呈紫褐色,跟丹佛海岸有几分相似。白浪漫卷沙滩,在峭壁上拍出腾腾细浪,海水的咸腥与泥土草气混杂在一起。
某处有幢自己从未见过的居所,他会带自己前往,自己将抚摸着灰暗的四壁。此刻她想要睡觉了,她要把这一切带入梦中,要忘了楼下餐厅里那些燃尽的蜡烛,忘了那些打碎的酒杯,砸坏的椅子,忘了短刀刺身时罗金罕姆那可怕的神情。她想要睡觉了,她猛然发现自己站不住了,正在倒下去,就像罗金罕姆刚才那样,她眼前一阵发黑,耳畔只听得风声猎猎……
好像是过了很久,有人过来,弯下身来,有人把自己扶了起来。还有人替自己洗脸擦脖子,把自己扶到枕上。远处有噪杂人声,都是男人的声音,还有笨重的脚步声来来往往,外面庭院里准拴着马,她听到鹅卵石小道上马蹄声汍汍。还听见马厩里的钟敲了三下。
意识深处,隐隐有个声音低声说道,“他会在沙滩那儿等我,可我却躺在这儿,动弹不得,不能去会他。”她挣扎着想起身,却浑身乏力。黑夜沉沉,窗外响起了淅沥的细雨声。后来自己一定是睡着了,太疲倦了,睡得昏昏沉沉,等睁开眼,天已大亮,窗帷拉了起来,哈利正跪在床头,笨拙的大手抚弄着自己的鬓发。他凝望着自己,蓝色的眼眸之中显得忧心忡忡,他正孩子似的哭泣着。
“你怎么样,朵娜?”他问道,“好些了没有?你好吗?”
她困惑地睁大眼睛看着他,眼窝处仍隐隐作痛,他竟这么傻乎乎地跪在这儿,她不由觉得可笑,深为他的行为感到害臊。
“罗克死了,”他说,“我们发现他死了,就在地上,脖子断了。罗克,我最亲密的朋友。”泪水顺着他的双颊淌下,她一直望着他。“知道吗,他救了你,”哈利说,“他准是孤身一人跟那个恶徒搏斗,在黑暗之中单枪匹马,你奔上来给我们报讯。我可怜的美人,我的宝贝。”
她不再听他说,而是坐起来,望着窗间透入的日光。“什么时候了?”她问道,“太阳升起多久了?”
“太阳?”他茫然问道,“嗯,我看差不多是中午了。怎么啦?你好好休息,好吗?一定得休息,昨晚上你毕竟受苦了。”
她用手捂着眼睛,想理出个头绪来。现在是中午,船应该开走了,天一亮他就不能再等下去了。自己躺在床上昏睡,小舟划向沙滩,沙滩上却不见人影。
“再休息一会儿,宝贝,”哈利说,“尽量把昨晚那可怕的一切给忘了。以后我再也不喝酒了,我发誓。都是我的错,我本来是能阻止这一切的。不过你可以复仇了,我保证。知道吗,我们抓到他了,我们抓到那个可恶的家伙了。”
“你说什么?”她缓缓发问,“你在说些什么呀?”
“嘿,当然是说那个法国人,”他说,“那个恶魔,杀了罗克,本来还要杀你的。那条船开走了,还有他那些受到重创的手下,可我们抓住他了,那个为首的,可恶的海盗。”
她迷惘地盯着他,脑子里一片晕眩,似乎被他重重地击了一下。看到她的眼神,他不由紧张起来,又开始抚弄她的头发,亲吻她的手指,低声说道:“我可怜的人儿,多可怕的一切,唉,昨晚真该死,该死。”他顿了顿,看着她,脸涨得通红,神情有点不太自在,他紧握着她的手指,她眼中的绝望之情那么恐怖,突如其来的,他完全无法理解,于是结结巴巴的,就像个腼腆笨拙的小伙子,他问道:“那个法国人,那个海盗,他没把你怎么样吧,是吗,朵娜?”
第二十一章
朝来暮往,两天过去了,她梳妆,进食,去花园,恍惚不知分秒时辰,始终被一种奇特的虚幻感觉所控制,恍惚间,走动着的似乎不是自己,而是别的什么人,这人的言谈自己惘然不解。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似乎自己的部分身心仍未醒来,那种麻木的感觉从大脑向全身漫延,因此,烈日钻出云层,她感觉不到阳光;凉风吹拂而过,她感觉不到凉意。
一次两个孩子奔出来迎接她,詹姆士爬在她膝头,亨丽埃塔在她面前欢舞,说道,“抓到了一个可恶的海盗,蒲鲁说他会被吊死的。”她注意到蒲鲁脸色苍白,显得闷闷不乐,她费了好大劲才想起来,对了,内华润死了人,此刻罗金罕姆应该是躺在某个阴森森的教堂里等着落葬。两天来,一切都显得沉闷灰暗,就像记忆中儿时的星期天,那时清教徒禁止人们在草地上跳舞。海尔福德村教堂的神父来过,神情肃穆地与她谈话,哀悼她失去了一位挚友。他骑马走后,哈利陪着她,擤着鼻涕,低声说着话,与平日判若两人。他寸步不离地陪伴着她,低声下气,一心讨好她,不住地问她需要什么,要不要大氅,要不要用毯子盖膝盖。她要是摇摇头,要他走开,让她独自静心坐一会儿,他就会赌咒发誓说他爱她,他再也不喝酒了:那个不幸的晚上,都是因为他喝得太多了,他们才会束手被擒,要不是自己漫不经心误了大事,可怜的罗金罕姆就不会死。
“我还要戒赌,”他说,“我再也不碰纸牌了,我要把京城的宅子卖了,咱们去汉普夏住,朵娜,就是你娘家附近,咱们初次相遇的地方。我终于可以过上乡绅的生活了,和你,和孩子们在一起,我要教小詹姆士骑马打猎。你说好吗,呃?”
她还是一言不发,径自凝望着前方。
“内华润向来有股子戾气,”他说,“记得我小时候就有这种感觉。我在这儿总觉得不自在:这儿的空气太柔和了。不适合我,也不适合你。等这儿的事一完,咱们马上就走。要是能把那个可恶的男仆,那个奸细抓住,把两人一起吊死多好。天哪,你那么信任那家伙,有多危险啊,真不敢想像。”他又开始擤鼻涕,一边摇着头。一条狗摇着尾巴走到跟前,舔她的手,她猛地想起,那晚狗汪汪大叫,兴奋之极,刹那间,她沉滞的大脑重新活跃起来,人一下子变得清醒异常。突如其来地,她的心怦怦直跳,宅子,树木,身边的哈利顿时变得有形了。他还在说着,她意识到,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可能至关重要,自己一句话都不能错过,得有所筹划,时间紧迫不等人。
“不幸的罗克准是一开始就看穿了那个下人,”他正说着,“他房里有搏斗的迹象,知道吗,血迹一直滴到过道,可突然又没有了,我们没能找到那家伙。他反正是逃走了,说不定回到船上那些恶徒当中去了,不过我有点怀疑。他们准是常在海尔福德河藏身。天哪,朵娜,要是我们知道就好了。”
他用拳猛一击掌,可转念想起内华润死过人,大声说话赌咒对死者未免不恭,于是放低了嗓门,叹了口气,说道:“不幸的罗克。没了他,我真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办,真的。”
她终于开口说话了,那声音自己听来都觉得陌生,她字斟句酌,像是在背书一样。
“他是怎么被抓住的?”她问道,狗又在舔她的手了,可她浑然不觉。
“你是说那该死的法国人?”哈利问,“哦,我们———我们倒希望你能跟我们说说,一开始是怎么回事,因为你和他一起在客厅的,对吗?不过,不知怎么的,朵娜,我问你的时候,你像是受惊不小,古怪极了。我就跟尤斯迪科他们说,‘嘿,得了,她受够了,’要是你不愿说,唉,就算了,没事。”
她两手交叉搁在膝上,说道:“他把耳坠还给我,后来就走了。”
“哦,是这样,”哈利说,“原来如此。可后来他准是又回来过,知道吗,想跟着你上楼。你可能不记得自己昏倒过去,就在过道里,你房门前。罗克那时肯定正好出来了,知道那个流氓存心不良,便扑了上去,在搏斗中,为了你的安全,朵娜,你要永远记住这点———他失去了生命,真是生死之交。”
朵娜等着,看着哈利抚弄爱犬。
“后来呢?”她问着,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朝草坪望去。
“唔,后来的事也多亏了罗克。从一开始就全是他在策划。我们在赫尔松遇见尤斯迪科和乔治·格多尔芬的时候他提出来的。‘把你们的人埋伏在海滩上,’他说,‘准备好小船,船要是在海尔福德河里藏着,到了晚上,船趁涨潮开出来时,你们就能把船截住。’我们没能截住船,倒是把领头的那个给抓住了。”
他哈哈大笑,扯了扯狗耳朵,又在狗背上挠着。
“对吗,公爵夫人,我们抓住了那个领头的,他将以海盗罪和谋杀罪被吊死,不是吗?人们又可以高枕无忧喽。”
朵娜觉得自己的声音格外清晰冷静,“他是不是受伤了?我不明白。”
“受伤?上帝保佑,没有。他将毫发无损地被吊死,他会知道那是什么滋味。看来,这儿的勾当耽搁了他,还有另外三个恶徒,他们逃往海尔福德河的一个岬角,去赶河里停着的船。他准是事先吩咐手下的人,他来我们这儿,他们作好开船的准备。天知道他们是怎么干的,反正他们成功了。等尤斯迪科他们赶到事先约定的那个岬角,船已停在河里了,他们正朝船游去,除了那个领头的,他站在岸边,镇定自若,一人对两,在和我们的人打,他手下的人溜了。他不住地回头用该死的方言大声跟他们说着,他们朝船游去,我们赶紧把事先准备好的小船推下水,可还是晚了一步,没有追上那些恶徒,也没追上船。船顺水开出了海尔福德河,又是顺风,法国人看着船开走,该死的,他竟然纵声大笑,尤斯迪科说。”
哈利说着,朵娜仿佛看到河口渐渐开阔,河海相汇,仿佛听见海鸥号上风吹帆索,猎猎作响,那声音自己曾听见过,这样的逃离只不过是以前无数次逃离的重复而已,可这次他们启航时却没有了船长,这次他们自己离去。皮埃尔·布朗克,埃德蒙·瓦克奎利埃,还有其他人,他们把他留在了岸上,因为他责令他们这么做。他站在那儿应敌,手下的人游向大船,她猜想着当时他说了些什么。他救了手下的人,救了船,即便此刻身陷囹圄,他也必定沉着镇静,思索着,构想着脱逃之计。她发现自己不再惊慌,不再害怕,他被抓时的情景驱除了她内心所有的恐惧。
“他们把他关在哪儿呢?”她一边问,一边站起身来,把哈利披在她肩上的盖毯扔在地上。他告诉她说,“乔治·格多尔芬把他关了起来,就在他家的监牢里,严加看守着,四十八小时内会有押解到达,他们要把他押送去埃克塞特或布里斯托尔。”
“然后呢?”
“哦,他们会吊死他,朵娜,除非我们,乔治,尤斯迪科省却国王差役的麻烦,星期六中午就把他吊死,让众人一饱眼福。”
两人进了屋子,她正站在两人诀别之处,她问道:“这么做合法吗?”“不,不算合法,”哈利答道,“不过想必国王陛下不会来追究的。”
这就是说没时间耽搁了,她心想,有好多要准备。她想起他曾说过的:风险最大的往往是最成功的。在接下来的时间内,她将不停地对自己重复这句话,因为,要说眼下有什么事是难以想像,根本不可能的话,那就是营救他这件事了。
“你没事了,是吗?”哈利关切地问着,一手搂住她,“一定是可怜的罗克之死打击太大了,弄得你这两天神情古怪。是这样吗?”
“大概是的,”她说,“我也说不清。这没关系。现在我没事了。你不用担心。”
“我要看到你好好的,”他重复道,“我只关心这个,真的,要看到你好好的,开开心心的。”他凝视着她,那双蓝眼睛里充满着谦卑仰慕的神情,他笨拙地握住她的手。
“那咱们去汉普夏,好吗?”他问道。
“好的,”她回答说,“行,哈利,咱们去汉普夏。”她坐在壁炉前的矮凳上,正值仲夏时节,壁炉里没有点火,她凝眸望着炉架,哈利忘了内华润刚死过人,大声叫道:“嗨,公爵……嗨,公爵夫人,你们的女主人答应跟咱们一起去汉普夏了。去捡过来,快去。”
格多尔芬当然是免不了要去见的,得跟他谈话,说服他同意自己跟囚犯单独见面。这点应该不难,格多尔芬是个傻瓜。只要恭维他几句。见面时自己要塞给他兵刃,要能弄到的话,可以是一柄匕首或一把短枪。这些都问题不大,至于具体的脱逃方式自己就没法安排了。在客厅敞开的长窗前,夫妇俩静静地用过晚餐,稍后朵娜借故说是累了,便上楼回自己房里,他凭直觉什么也没问,让她径直上楼。
她更衣躺下,脑子里尽想着去见格多尔芬的事,想着怎样才能如愿以偿,忽听得轻轻一下叩门声。“该不是,”她心一沉,暗想,“该不是哈利吧,他不是一心要悔过吗?今晚不行。”她不应声,希望他以为自己睡了,可叩门声又响了。接着门闩开启,站在那儿的竟是蒲鲁,身穿睡袍,手持蜡烛,两眼哭得又红又肿。
“怎么啦?”朵娜一下子坐了起来,问道。“是詹姆士出事了?”
“没有,夫人,”蒲鲁低声道,“孩子们都睡了。只是———只是我有事要跟你说,夫人。”她又抽泣起来,用手抹着眼睛。
“过来,把门关上,”朵娜说。“到底什么事,你为什么要哭?是把东西打破了是吗?我不会责怪你的。”
姑娘还在哭,她看了看四周,好像担心哈利会在里面,会听见她说的话,她泪眼汪汪地低声说道:“是有关威廉的事,夫人,我做了错事。”
“噢,天哪,”朵娜心想,“我随海鸥号出海的时候,她被威廉勾引了,现在他走了,她又怕又羞,以为自己要有孩子了,我会把她赶走。”
“别怕,蒲鲁,”她柔声道,“我不会生气的。威廉怎么啦?你尽管说好了,我能明白。”
“他一向对我挺好的,”蒲鲁说,“您生病的时候,对我和孩子们照顾得很好,夫人。他尽力帮我们。孩子们睡下后,他常过来和我一起坐一会儿,我缝衣服,他跟我讲他去过的地方,我觉得很开心。”
“肯定是的,”朵娜说,“我也会觉得挺开心的。”
“我压根儿没想到过,”姑娘说着又抽泣起来,“他会跟外国人,我们听说的那些可怕的海盗有什么关系。他举止一点都不粗野,对我一向客客气气的。”
“是的,”朵娜说,“我也没想到。”
“我知道自己错了,夫人,没告诉哈利爵爷他们,那天晚上的事太可怕了,他们骂骂咧咧地冲出房间,不幸的罗金罕姆被杀了,可我不忍心供出他来,夫人。他晕过去了,流了好多血,脸色煞白,跟死人似的,我实在狠不下心来。要是他们发现了,我会挨打,进监牢的,可他说我一定得把一切都向您禀报。”
她站在那儿,两手扭来扭去,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
“蒲鲁,”朵娜匆忙问道,“你要向我禀报什么?”
“就是那天晚上我把威廉藏在了保育室,夫人,我发现他躺在过道里,手臂上有伤,后脑勺上也挨了一刀。他跟我说,哈利爵爷他们发现他的话会杀了他,说那个法国海盗是他的主人,当晚内华润发生了格斗。于是,我没把他交出来,而是替他清洗包扎了伤口,在地板上,孩子们身边替他搭了个铺,早餐后,那些先生都出去搜寻他和其余的海盗了,我就,夫人,开边门把他送走了,除了您和我,谁也不知道这事。”
她用手帕大声地擤鼻涕,又要哭了。朵娜看着她,脸上泛起了笑容,她侧过身来拍着她的肩膀,说:“没事,蒲鲁。你是个忠心的好姑娘,把这事告诉了我,我不会跟别人说的。我也挺喜欢威廉,要是他有什么不幸,我会很难过的。可你告诉我,威廉现在在哪儿?”
“他醒来后说了克佛雷科什么的,夫人,还问起您,我告诉他您躺在床上,受了惊吓,累坏了,罗金罕姆爵爷晚上被杀死了。他好像是琢磨了一会儿,后来我替他重新清洗包扎伤口时,他说他在格维克有朋友会保护他,不会出卖他,还说要是您想给他捎信的话,他就在那儿,夫人。”
“在格维克?”朵娜问道。“很好,蒲鲁。你去睡觉吧,别再想这事了,也别对任何人提这事,哪怕是对我。你就像平日里一样,好吗,蒲鲁?照看着孩子们,爱护他们。”
“是,夫人,”蒲鲁答应道,眼里仍含着泪,她行了个礼,出了房间,回保育室去了。夜色中,朵娜禁不住笑了,忠心耿耿的威廉竟然仍在附近,仍是自己的同盟、朋友,营救他主子一事就能有希望了。
于是她睡着了,心里踏实了许多,醒来后只见灰蒙蒙的天空变得一碧如洗,乌云散去了,仲夏时节特有的那种气氛消逝了,那份和煦灿烂的感觉是属于自己在小湾垂钓时那些迷人的,无忧无虑的日子的。
她一边梳妆,心里打定了主意,用过早餐,她让人把哈利叫来。他已恢复了不少原来的愉快心情,进屋时,用惯常的大嗓门冲着爱犬叫唤,显得心情愉快,自得其乐。她坐在镜前,他吻了一下她的后颈。
“哈利,”她开口道,“我要你为我做件事。”
“悉听尊便,”他满口应承,“什么事?”
“我要你今天离开内华润,”她说,“带着蒲鲁和两个孩子一起走。”
他顿时拉长了脸,惊异地望着他。
“那你呢?”他问道,“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走?”
“我会赶过来的,”她说,“明天就来。”
他开始在房里来回踱步。
“我还以为,等这事了了,咱们可以一起旅行呢,”他反对道,“他们明天准是要吊死那家伙了。我本来想着今天去见格多尔芬和尤斯迪科,谈谈这事。你想看到他被吊死,对吗?也许我们可以安排在上午九点,随后咱们再动身。”
“你从没见过吊死人吗?”她反问道。
“嗯,见是见过,说实话,也没什么好看。可这次不同。唉,朵娜,那家伙杀了不幸的罗克,本来连你也要杀的。你说你不想报仇?”
她不说话,他瞧不见她的脸色,因为她背对着他。
“乔治·格多尔芬会觉得我无礼之至,”他说,“连句解释也没有就悄悄走了。”
“我会替你解释的,”她说。
“我打算你走后,下午去拜访他。”
“你是说我得先走一步,带着孩子和保姆,撇下你,把你独自留在这儿,还有那几个笨头笨脑的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