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她走到大铁门了。一名守卫马上替她打开大门,恭敬地放她走出去。她一直保持那么的冷静自恃,沉着端庄。

上帝,他好爱她!

她冲到路肩土坡,手脚并用的拼命往上爬,四肢深深插进砂土里,挣扎着求生。失去了长草的掩蔽,探照灯马上就会逮住她。结局很快就会到来了。

他冷漠无情的望着,抹杀掉一切情绪与痛苦的望着,如同一张感光纸那样,漠然接受即将来临的屠杀,不带感情的望着。他必须……很专业化的望着。

他已经晓得了真相;“布拉瓦海岸”已经证实了她的罪过,证明了她所犯下的滔天大罪。

下面那名歇斯底里亡命的女子,是个杀手,一名隶属苏联国安会(KGB),专以制造散布恐怖主义的秘密机构——“渥拿雅·恐特·拉丝维的卡”,简称“VKR”的野蛮组织中的一名成员。那就是一项无可否认的事实。他已经认清了,也在马德里与华盛顿谈过了。

今晚的这处会合点,乃是由莫斯科直接下达的,VKR的干部“珍娜·卡拉丝”将携带一份暗杀时间表到达一处名为“蒙特见罗海滩”的会合点,亲自递交给德国恐怖组织“巴达·门霍夫”的一支暗杀小组。这就是事实的真相。

这个真相将他牢不可破的束缚到另一个真相上,他职业上的责任与义务。那些背叛活人,替死亡做掮客的败类,也必须死。不管是谁,不管……麦寇·哈洛克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就再也无法挽回,再也不能撤销。他亲自安排好这个陷阱的最后布局,专为这名唯一会带给他生命中无穷却又短暂快乐的女人,而安排好的天罗地网。他的爱人是一名杀手,让她活下去的话,就难免会造成其他成千上万的无辜者的死亡。无法挽回了。

而莫斯科却并不晓得,美国中情局已经侦破了VKR的密码。那最后的一封电文,就是由他亲自拍发给等在布拉瓦外海半里处的那艘恐怖组织的船上去的。

国安会证实,该名联络干部已与美情报机构妥协。

暗杀时间表系属伪造。

可速将该名联络干部迳予格杀无误。

密码是百分之百真实的,绝对不可能侦破是捏造的。格杀是必然执行的了。

她爬上土坡了!马上就要发生了!

那名即将死亡的女子正是他的爱人。

他们曾经紧紧相拥,静静的谈过要厮守终身。谈过要生一大堆小孩,谈过要安静祥和、平平安安的彼此……厮守。他曾经有一度这么深信过,可是却再也不会那样了。

他们躺在床上,她的头枕在他的胸际,柔软的金发披洒在前额,覆盖住她自己的脸庞,他撩开它,把那撮遮住她眼睛的秀发,朝上一掀,哈哈大笑起来。

“你在躲。”他说。

“好象我们已是在躲。”她黯然一笑,“只有我们要跟那些约好碰面的人见面,必须让他们看到我们的时候,我们才会亮相。我们从不轻易涉险,每件事都经过盘算,米海。一切都经过严格约束,我们无异生活在一座可以移动的监狱里面。”

“没有象你讲的那么长时间吧?再说——这种日子也不会永远继续下去的。”

“我想大概也不会。有一天,他们或许会发觉他们用不着我们了,不再需要我们了。到那个时候,你想他们会让我们一走了之吗?还是——干脆就让我们不明不白的失踪。”

“华盛顿可不是布拉格,更不是莫斯科。我们迟早总会脱离这座监狱的,等我们退出的那天,上面可能会送我一只金表作纪念,而你呢,也会变成一名荣誉公民的。”

“你真的那么有把握。我们晓得的情报内幕太多了,多到无法想象呢!”

“就是因为我们晓得的太多了,才会更有保障。就拿我晓得的事来说,他们永远会好奇的想:他会不会已经把这些内幕全写了下来,藏在某个地方呢?小心点,只要盯着他,对他好一点……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非常之事,反正我们一定能安然退出的。”

“永远替自己留一步棋做退路,保护自己。”她说着抚摸他的眉毛,“你从来就没忘过对不对?你童年的那些可怕日子。”

“那全都是历史了,我早忘了。”

“那我们以后呢?要干什么呢?”

“活下去,好好的爱你。”

“你想——我们会有小孩吗?看着他们去上学,抱他们,骂他们,带他们去看球赛。”

“去看足球……棒球。对,我们是这么希望的。”

“你以后打算干什么呢,米海?”

“教书吧,我想是吧。到某个大学去教书,我有好几张吓人的文凭呢。我们一定会过得很快乐的,我晓得一定会的。我想起来就会雀跃,真有点儿迫不及待呢。”

“你打算教什么?”

他望着她,摸着她的脸蛋儿,眼睛溜向旅馆房间的开花板。

“教——历史。”他说完就伸手将她一搂,紧紧地搂进怀里。

探照灯横扫过黑暗,逮住了她,她就象一只飞在火焰上的小鸟,被强光捕捉到的那刻,也正是永恒的黑暗要捕捉住她的刹那。紧跟着枪声爆发了——恐怖份子的枪弹,正狠狠的射向另一名恐怖份子。女人的身体向后一扭反弓,第一排子弹正好打中了她的脊椎骨下端,她满头的金发在身躯反仰时,全部向后倒洒。三发子弹紧接着又分别射过来,从一名狙击手的瞄准器里,准而又准的送进靶心,打进了她的后颈和头骨,将她弹向前,扑向土堆,她的手指插进土堆,幸好鲜血已经仁慈的遮去了她那张脸孔。再来就是临终前的抽搐与痉挛,一切终于归向永恒的寂然了。

他的爱人死了——属于“爱”的那一部分,也跟着死了。他已经做了他必须做的事,就像她也做了她必须做的事那样。他闭上眼睛,感到眼里一片潮湿,那根本不是他需要的东西。

那你打算做什么呢,米海?

教书吧,我想是吧。到某个大学去……

你打算教什么?

历史……

现在它已经成为历史了.而所有的一切记忆与回忆,全都太痛苦了。就让它成为冷酷的历史吧,就跟那些他早先经历过的日子一样,成为历史吧,它们都已经不能再成为我的一部分了。即使她曾经虚伪的成为过我的一部分,现在也不是了。我还得信守一个诺言,不是对她,而是对我自己。我已经完了、结束了。我会消失到另一种生活中去,一种新生活。我要到某个地方去,去其个地方教书,把徒劳无功、毫无用处的教训、历史的教训,发扬光大。

他听到人声睁开了眼睛。下方,那些“巴达·门霍夫”的杀手们,这时已抵达被判了死刑的女尸之旁。她仍然象最后那刻一样,手指深抠在泥土里趴着,一动不动的俯卧在她受刑的地点……早就预定好的地点。难道她真是个如此厉害的骗子?对,一定是的,因为他已经亲眼看到了真相。甚至从她的眼中,他已经看清楚了。

两名杀手弯腰抓抓起尸体将它拖走,处理尸体的方法不是用火烧掉,就是把它丢进深海。他是不会去干涉的;等真相大白时,他们才会晓得这完全是中了别人的圈套,自相残杀,得到教训,用“死”得到教训。

一阵狂风突然从海滩扫过来,杀手们纷纷举起手臂去挡风沙,每个人双脚深陷在沙土中,被狂风刮得摇摇欲坠。有个人伸手想去抓住头上戴的渔人帽却晚了一步;狂风将它一直扫到土坡上,越滚越远。他马上放掉手里的尸体去追帽子。

哈洛克望着他奔上来。这个人象是有个很显眼的地方……难道是他那张脸孔显眼?不对,是他的头发,籍着月光,哈洛克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他的头发又卷又黑,可是又并非全黑,他前额上端的黑发中,有着一撮雪白的银发,非常突出,所以他一眼就注意到了。他以前看过这个头发,而且一定也看过这张脸孔。然而到底是在哪里见过的呢?记忆纷至沓来,紊乱得漫无头绪。赶快查脑海中的档案,翻记忆中的那些相片,加以分析研究……接头人、情报来源、敌方。这个人是何方神圣?是苏联国安会的人吗?还是VKR恐怖制造局的人?难道——他会是一名因为得不到马德里中情局工作站站长的津贴,就倒向苏联的叛离份子?

算了,这都已经不重要了。这些天杀的傀儡和敌国爪牙,再也不会让麦寇·哈洛克烦心了……也不会再让他的前身——米海·赫维里柯——放心不下了。今天早上,他就要从马德里大使馆,拍个电报给华盛顿,说他不干了,完了,再也没什么好贡献的了。不管上级会怎么盘问他、质询他,他都会欣然接受。甚至要他进医院去打逼供针吐实,他也不会在乎了。他们再也不能拥有他的生命了。

那就是历史。结束在一处荒凉的海滩,一处位于“布拉瓦海岸”上,名叫“蒙特贝罗”的地方。

第二章

时间是痛苦的麻醉药。不是痛苦飘然远离,就是—个人学会怎么带着痛苦生活下去。哈洛克了解这点,晓得这个时候,他两者都会遇上。痛苦不会消失,可是却会逐渐减少;等到过了一段时期之后,记忆变得模糊了,也只有在触到伤疤最敏感的地方时才会悚然惊痛。而藉着旅游,也可以帮助他减轻痛苦;他早就忘了做一名观察客所可能遇到的麻烦,而且对应付这些复杂的突发事件,也不晓得该怎么着手。

“假如您注意看一下的话,先生,它就印在您的机票上面。‘无需通知,随时改变。’”

“印在哪里?”

“就在机票的下方——这里。”

“我看不到。”

“我看得到。”

“你已经背下来了。”

“我只是熟悉有这么一条规定而已,先生。”

还有通过移民局检查的长龙。再来就是海关的检验。简直难以想象,而且无法忍受:那些海关的男女职员,索然无味的籍着“砰砰”用力在护照上盖章,丝毫不留情的乱扯行李箱的拉练,来打发无聊。

毫无疑问的,他已经被宠坏了。他以前的生涯,虽然有着它的艰难和危险,可是却可以让他免去身为一名游客所可能遇到的麻烦,而在他前一段的生涯里,虽然免去了每一个国家检查关卡的繁琐手续,可始不论何时何地,他却仍然身系一个可以移动的监狱里。不,也不尽然。他必须践约赴会,与情报来源接触,付钱给告密的线民。通常总是在夜里,在阴暗的地方,远离众人的耳目。现在这些都没有了。已经有八个礼拜,他没尝过那种日子了。他可以大摇大摆的在光天化日之下走动,就象他现在正沿着阿姆斯特丹的运河街,走向“美国运通公司”那样。他不晓得电报是否已经到了。假如它真的巳经发到那里的话,就表示一个真正的新生活要开始了。

受佣于人。找个工工作。好奇怪,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事情,也就这么按部就班的一一碰上了。自从“布拉瓦海岸”那晚到现在,已经有三个月之久,跟他向政府提出辞呈,离职到现在,已有两个月零五天。在他进入佛州中情局的医院,接受药物和催眠吐实,足足十二天之后,他才北上华盛顿。(他们并没找到他离职的原因,其实他大可以告诉他们的。他已经再也不干了,难道他们就无法了解吗?)那天下午四点钟,当他从国务院的大门走出来以后,他已经变成一名自由的人……也成为一名失业的人,一名根本拿不到一点退休金的平凡公民。当他停立在人行道上发楞的那刻,就曾经想到过,不久的将来他所必须去找的工作,一个能把历史的教训加以解说诠释的工作,教学生们去吸取这些……教训。可是还不必这么急着就去找,至少应该先让他有一段时间,去恢复一下做为—名正常人所应该具有的功能。

他会去旅行。重新去游历那些从来没有好好去游历过的地方……在阳光下。他会读一些书……重新再去读一些书,实际上……再也不是那些密码册、行动时间表、或者许多人的资料档案,而是那些他曾经在大学中所读过的书。假如他还想起执教鞭,他就必须把那些早都忘得一干二净的书本,再重新好好温习一下才行。

自从那天下午四点钟,他踏出国务院的大门到现在,假如还有一件事能萦绕在他心田回味无穷的话,就只有那顿丰盛的晚餐了。经过十二天的医院诊断,受够各种化学药剂和饮食限制后,他渴望能好好吃一顿。他正准备回旅馆去淋个浴换套衣服的时候,突然有一辆计程车从第三街开过来,由于车窗映着日光,使他看不见里面的乘客。它一直开到他的前面靠人行道停下来,一名手拎公文提箱的人,很快的从车内跨出来,他看上去好象是急着要去赴约的样子,一下车就忙着伸手掏皮夹想赶紧付完车资。起先,哈洛克和那名乘客彼此都没认出对方;哈洛克的思想,那时正绕着某间接厅打转,另外的那个人正急着付车钱。

“哈洛克?”那个人突然叫他,同时把眼镜扶正,“不是你吗,哈洛克?”

“哈利?哈利·路易斯?”

“没错啊。你好吗,哈洛克?”

路易斯是他偶尔才会见到的几个人之一——而对方却很难见到他——他和路易斯都是普林斯顿大学的毕业生。哈洛克后来进了政府机构服务,路易斯进入学术界服务。哈利·路易斯现在是新英格兰某大学政治系的系主任,偶尔会到华盛顿开会,替政府做做顾问之类的工作。他们两个在华盛顿时,有机会碰过几次面。

“还有。还在国会领津贴吗,哈利?”

“比以前拿得少啦。有个研究院的家伙,已经越俎代庖,抢了我的生意,去教贵国务院怎么看统计报告表啦。”

“那可妙了,我刚好也被个身穿牛仔裤,口叼古怪香烟的家伙给越俎代庖了。”

戴眼镜的教授一听,大吃了一惊。“你在开玩笑吧?你已经不干啦?!我本来还以为你会干一辈子的呢!”

“刚好相反,哈利。五六分钟以前,当我签完最后一次名字的时候,我已经重新开始一种生活了。再过几小时,我就要面对我这些年来,第一次必须掏自己的腰包去付的第一张帐单啦。”

“那你有什么打算没有,哈洛克?”

“还没有这种想法。暂时还不想打算干什么。”

学院派的人一时没接腔,伸手接过计程车司机找的钱,然后才急急说道,“听我说,我正赶着去楼上开会,已经迟到了,可是今晚我会在城里过夜。既然我有出差费好拿,这顿晚餐就由我来作东好了。你住哪儿?我也许有个想法。”

照理讲,拿政府出差费的人,是舍不得花钱请人吃晚餐的,可是哈利·路易斯的确是有个想法。他们过去曾经是老朋友,他们现在是旧友相逢,哈洛克发现,与一个对他过去所做的工作,模模糊糊有点了解的人谈话,远比与一个陌生人谈话,要来得容易些。去解释一些根本无从解释的事情,毕竟很难启齿,但是路易斯却了解。

从一件事引到另一件事之后,话题就跳到了哈利当初所说过的那个想法上去。

“你有没有再回大学去教书的想法?”

哈洛克笑了笑。“假如我说‘常常想到’呢,你会觉得怎么样?”

“我晓得,我晓得。”路易斯怀疑哈洛克语气中,有自我嘲讽的意味。“你们这些见不得太阳的‘孤魂野鬼’,平常拿得钱够多了,我清楚得很。可是哈洛克,你在学术界,当年的名气也好得很哪。假如你有意当教书匠的话,至少有一打以上的大学会抢着聘你;再加上你这些年来,在国务院服务的记录——每个大学会更看重你的。我们就常说:‘该请些不是专在国务院坐办公室的那些理论专家以外的人,到大学来执教。’该死的哈洛克,你刚好就是这种人哪!当然,我晓得薪水不会……”

“哈利,你误会我了。我是当真正的。我的确常常想到要回去教书。”

过了一个礼拜,哈洛克飞往波士顿,再开车直驱新罕布什尔州的康克德市城郊,到了那所有着砖造大楼,常春藤爬满院墙,种植着桦树林的校园。他在那儿前后停留了四天,与哈利·路易斯以及他的太太,到处参观访问和听演讲,拜会那些路易斯认为有影响力的教授,以及校方行政单位的负责人。哈洛克的各种看法,在他们吃饭喝咖啡闲谈当中,不着痕迹的被这些学术界人士探询着;那些男女都对他十分敬佩。路易斯的铺路工作做得非常好。

到第四天中午他们吃饭时,哈利宣布说:“他们都很喜欢你呢!”

“为什么会不喜欢?”他太太反驳他。“他本来就讨人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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